這天是周五,林志下班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同室的王雷已經(jīng)先于他回來了,正撅著屁股,背對著大門,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擦著皮鞋——有點不尋常!林志從來沒見過王雷擦鞋,他那雙三節(jié)頭,大概都是在車間用棉紗沾點機油胡亂抹抹,要不直接用褲腳。既然王雷沒有鞋刷鞋油卻能刷鞋,那答案就只有一個,他正在用林志的。果然,看林志進來,還沒等他開口,王雷就像被抓現(xiàn)行一樣,臉上馬上翻出一個媚笑。
借一下你的刷子!
好像不關(guān)鞋油的事。
用吧用吧。可以嘛,小王,晚上有約會?
王雷不答,只是呵呵呵,算是默認。
行啊,誰家閨女要遭殃啦,你師傅的???
肯定不是,王雷師傅的女兒才念高中。林志此時只是想從王雷這兒找點樂子,免得被他白占了便宜。當然他說這話時也不看對方,免得顯得太好奇。
不是不是,是蔣師傅,四車間的蔣師傅叫去玩!
本以為王雷不會說,通常這小子沒把握的事還是愿意爛在肚子里,這次不是太高興就是太意外。
噢,蔣師傅,蔣志剛?有口福嘛,他們家的開水魚很有名!
你——吃過?王雷停下來,有些意外,因為這是他第二次從別人嘴里聽到開水魚了。
沒有!我哪有那口福?說著林志自嘲地一笑。又沖王雷說,好好享用吧!他拿了身球衣,本想換好再出門的,周末是林志固定去健身房打羽毛球的時間,之后才回他父母那兒過夜。當然,這些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為總有更要緊的事情突然冒出來,讓你不得不改變。
林志回寢室時已經(jīng)快晚上10點,其實他不回來,住在父母那兒也行,父母家有間房是他和弟弟的,現(xiàn)在他弟在外省讀大學,實際使用者只有他自己,但他和他老子不過張(方言:合不來)。留在家里,老頭隨時都能找個理由過來和他談心,而談到最后又沒哪次不是不歡而散的,因此林志畢業(yè)后分到廠里時,就索性要求住集體宿舍,而且他的說法也漂亮:住得久了,分房子時廠里也會酌情考慮!
雖然有些一廂情愿,但至少這種占位置排隊的想法,他們父子是吻合的。當時弄套房子多難啊,哪怕是單間,于是老爺子準許林志向廠辦提交住集體宿舍的申請。這倒也沒遇到什么麻煩,林志父親算老資格了,建廠時的元老,給兒子在單身宿舍要張床位的面子總是有的。
單身宿舍通常兩人一間,也有一人一間的,205室,林志去之前就是單人間。前一位室友是個老工農(nóng)兵大學生,一個老光棍,姓董,偶爾吃食堂,主要還是自己在宿舍開伙,因此205室永遠灰撲撲的,煤油爐味加菜油味,連蚊子、蒼蠅都待不住。頭頂那只白熾燈,掛了油,像是磨砂玻璃,而燈繩更像粘蠅紙那樣趴著幾只早咽氣的蒼蠅或蛾子。
林志的加入顯然對別人的單身生活是種破壞,因此老光棍一開始沒少給他臉色看,是廠子弟就了不起,建廠元老又怎樣?那讓你爸爸來住好了。這也是他們唯一一次發(fā)生口角,有次喝了酒,老光棍借著酒勁調(diào)侃林志。
是啊,林志的爸爸就是廠技校一名制圖老師,沒人會當回事兒的,更別說他的兒子了。好在林志在宿舍的時間不多,真正面對面的機會并不多,他們也沒弄到難處的地步,而且不久老光棍就徹底想通了,很快就被一個新認識的寡婦迷住,弄成一個長久之計,不久就去給人當了上門女婿!
205室重新變成單人間。差不多半年后新分配來的大學生王雷成了替補,林志沒有先入為主的意思,況且兩人年紀差不多,相處起來也不難,家屬區(qū)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王雷大多還是從林志這兒知道的。
王雷也是10點不到回來的,林志靠在床頭,正捧著一本《讀者文摘》消磨時間,王雷進門時他抬頭掃了一眼。不用問,憑感覺就知道這頓開水魚大餐沒吃好。
上廁所、洗漱,抽根倒床煙,王雷終于沒熬住主動找林志說話:“蔣紅英,是你同學?”
“小學同班,中學不一個班,我們都讀一中,她5班,我1班,怎么?……”
“我說呢,知道我們一個宿舍,話就多了,剛開始都不帶搭理我。還問我你經(jīng)不經(jīng)常住宿舍,是在家里辰光多,還是在宿舍辰光多。”
“是吧?”話一出口,林志就覺得自己反應(yīng)過于強烈了,趕緊吐了口煙,含混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邊待的“辰光”多,這怎么就成了個問題呢,但一想這個問題來自蔣紅英,自然很正常。
“我是這么說的,不一定的,要看心情,林哥心情好就可能就來宿舍住,心情差就會留在家里……我這么說,沒出賣你吧?你記著點,不要以后她問起來穿幫了!”
這其實是場相親宴,主角是王雷,另一位看來是蔣紅英了。
“我開始以為是蔣紅霞……就是不在,但后來回來了,帶著個男的,就是海華廠的副總,以前我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現(xiàn)在,知道了?!?/p>
林志笑了笑,他想象那個場面,不僅突出主題,任何一點妄想都給你當場滅掉——這一幕肯定是老蔣事先安排好的。老蔣的兩個兒子,倒是沒露面,席間說是在外面有事,一個去他老岳母家,小的則是參加同學會。
蔣老伯的幾個小孩都很厲害,都是中層干部或者中層干部候選人。
蔣紅英不算吧?
她啊,她可惜了……
蔣紅英長得不及她妹妹,倒也不難看,只是嘴隨時嘟著,給人一種咬牙的感覺。
我是覺得蔣紅英還是對你有感覺。
去!
真的,除了你,我們好像沒聊別的,顯然她對你更有好感。
行了,別吃人家一次飯,腦子就進水了,別忘了你是去干嗎的,開水魚就這么好吃?
別說,那魚味道還真不錯,味真鮮,不是本地做法,好像老蔣還保密,只說叫開水魚,就是得先把魚用開水燙死。結(jié)果,你猜怎么?
那魚從開水鍋里蹦出來,我們坐在他家小客廳里,其實就挨在廚房邊,聽得清清楚楚——突然廚房那邊就響起噼里啪啦的聲音,接著又是鍋碗瓢盆一通亂響,結(jié)果那條胡子魚擺著尾巴從廚房跑出來了,老蔣的網(wǎng)兜沒兜住,鍋蓋也沒蓋住,硬生生躥了出來,幾乎跑到客廳,結(jié)果我們幾個手忙腳亂才把它按住。老蔣罵,他媽的,全國都解放了,你還往哪兒跑?
喲,這么狠?這回沒跑了吧?
是啊,幾個人幫著才把胡子魚送回鍋里,再按緊鍋蓋,兩分鐘就消停啦。老蔣說,這是他們家祖?zhèn)鞯氖炙?,肯定是留給紅英的,即使以后不想上班,開個開水魚店也不錯……
這話可是說給你聽的,呵呵,恭喜王老板,難怪這兩天看你紅光滿面,原來是從這兒來的……
去,去,紅霞還差不多,紅英是留給你的,你們是老同學,打小青梅竹馬,有的是感情!
踏踏實實做你的春夢吧,我們只是對手……
林志說得沒錯,他和蔣紅英就是對手。只是這個對手,不是他找的,而是老蔣為他女兒找的。
當時兩人一起讀一中,那可是省重點高中,有著百分之九十幾的大學錄取率,相當于一條腿已經(jīng)邁進大學。雖然這已經(jīng)不容易,但誰還不想把名次提前點,好有更好的選擇,因此競爭空前激烈,真有你死我活,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感覺。林志一個高中同學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都不覺得同學間有多深的感情,因為全是對手!聽到有人生病,都會忍不住暗喜,尤其高考前他們班的預考第四名突然得了丙肝,不能參加考試。結(jié)果,班主任宣布這件事時,課堂里竟升起一股喜滋滋的情緒,多數(shù)同學都知道自己的名次提升了一位,考試也由此少了一個對手……
林志和蔣紅英不同班。但他們的父親是一個廠的,這個廠先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從蘇州遷來一部分,再從上海遷來另一部分。兩位父親就分別來自蘇州、上海。老蔣當年能進上海的218,要托他表哥的福,表哥回鄉(xiāng)時問老蔣想不想去上海做小工,給他洗菜切菜。表哥是位淮揚菜師傅,早幾年去了上海,難得回來一次,說話時鼻孔朝天。去上海的事是老蔣的父親替他答應(yīng)下來的,因為能去上海做事,自然是好事!不過,到了上海,他一直住在一樓樓梯下的雜物間,有人上下樓通通得吃灰,最關(guān)鍵表哥一直把他留在家里當用人,去館子學廚遙遙無期——表哥說要等,老蔣覺得是騙他。
終于有一次,他偷著到街上瞎逛,遇到一家模具廠招工,他去面試,居然就被錄用了。這樣,老蔣才順理成章從剝削他的表哥家里搬出來。一年后,又趕上公私合營,模具廠成了218,老蔣又順理成章變成國有企業(yè)218的正式工人!
從218到126,他先在模具車間做保管員,另一個保管員老劉就成了對手,先是因為年紀大,老劉領(lǐng)導他,后來他把老劉上班時間出去買菜的事通報給主任,老劉就轉(zhuǎn)而成為他的手下……老蔣算是體會到有對手的好處,因為你有了對手,就會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做些什么,只要超過他,保管你前途光明。
因此老蔣也給他四個兒女都各自找了對手——蔣紅英的就是林志!
其實給她找個女生更合理,大概也不會有后面的事情。只是蔣紅英班的女同學學習都很差,初中畢業(yè),都打定主意等著頂替爺娘進廠上班,然后大約就是找對象生孩子。林志倒不是他們那撥里最出色的,成績也就中上,紅英與他有得一比!最主要是他老子,總以為自己是北航的,多了不起,有一回在他們車間說老蔣給的圖紙是錯的(后來證明是老蔣錯了,但他不該當這么多人的面說)。紅英要是贏了他,每次考試都能壓他一頭,那老蔣別提多痛快了。
其實老蔣也沒有明說,只是他會偶爾在和女兒聊幾句功課后,提一下林志的名字,比如早上他去食堂買饅頭時看到林志在他們家后面的路燈下背英語單詞,聲音很響的,老遠就能聽到!其實那時候離坐進城的交通車只剩一刻鐘了……蔣紅英聽著從心底冒出個屁字,真他媽能裝X!統(tǒng)一考試后,老蔣肯定會問林志考得怎么樣,分數(shù)比她高還是低?
蔣紅英對林志無感,主要他生得瘦小,他爸在廠里混得不好,弄得他也常被人欺負,所以他跟女生玩得倒多,跟蔣紅英去他們家做過幾次作業(yè),她奶奶倒是喜歡他,覺得他乖巧,蔣紅英卻覺得他是裝的。冬天時林志手背上長了凍瘡,腫得像兩只小紅饅頭,去他們家時,蔣奶奶就用白蘿卜皮,用煤火烤熱后,敷在他的凍瘡上,據(jù)說他們老家就是用這種法子治凍瘡的,對林志沒起多大作用,可能還是敷得少,但他還是很感激的。
成了對手,蔣紅英再看到林志就氣不打一處來。
有一回他們一早坐交通車,那時交通車還是輛大解放。車已經(jīng)開了,林志才撒歡一樣跑出來,跟在大解放后面追,一邊搖著手里的花卷,一邊撕心裂肺喊停車。有人拍了車頂,才讓司機停住。等人爬上來,發(fā)現(xiàn)是林志,蔣紅英嘴里“咦”了一聲,說早知道是這個人,才不會管呢……那時候交通車,一個月要交5毛錢辦乘車證,他們家不給他辦,一直讓他蹭車,林志自己也覺得沒面子。
蔣紅英還打聽到林志本來是他們班早讀的英語領(lǐng)讀,他念一句,全班同學再跟著念一句,結(jié)果大家都嫌他的發(fā)音不夠標準,都不按他的發(fā)音念,等他發(fā)現(xiàn)干脆錯得更多了。林志也覺得無趣,索性以后就不再上早讀了,早讀時他就蹲在廁所里,直到第一節(jié)課鈴聲響,才跑進教室。
這事是蔣紅英打聽到的,回去說給她老子聽,老蔣聽了,細想當時的情形,哈哈大笑,好長時間沒這么開心了。
有一件事,林志覺得蔣紅英很過分。那是他們高一的時候,有一天物理老師要留堂補課,結(jié)束估計要到晚上7點,當然趕不上交通車了,回去的話只能去次南門坐15路郊區(qū)車。當時林志身上沒錢,1毛5其實家里給過的,但他耐不住肚餓,嘴饞——主要還是嘴饞,他用7 分錢買了一個糖麻圓吃,不久,又用剩下的錢買了第二個。
他找到蔣紅英,在學校對面的一座標語牌下,那也是廠里交通車接他們時臨時??康奈恢?。蔣紅英已經(jīng)在等6點鐘的交通車了。林志跟蔣紅英借1毛5分錢。林志怕蔣紅英拒絕,先說老師補課,來不及趕交通車,能不能借他1毛5分錢,明天早上還!
沒有!
蔣紅英不看他,眼睛瞪著車來的方向,但她嫌棄的樣子就像林志是跟她要錢,而不是借錢!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林志先放棄,轉(zhuǎn)身回教室。那天他是走回家的,從學校到家,近十里地,雖然有條近路,但到家還是超過了晚上10點,又累又餓!林志幾乎沒吃東西,還在泡腳的時候(腳也腫了)就坐在小板凳上睡著了。就這樣,第二天一早他還是被他父親叫起來上學!
其實頭天晚上快天黑時,林志的父親也有些著急,最后跑到蔣志剛家問蔣紅英知不知道林志為什么沒回來,她說不知道,可能被老師留堂了吧!
出事前其實已經(jīng)有些癥狀,蔣紅英變得更愛譏諷人了,尤其針對他。林志覺得蔣紅英不知道啥時候就開始喜歡挖苦自己。早晨總有些像他們這樣坐交通車來校的走讀生,到校時間早,就圍在一塊水泥臺邊打乒乓球。
先贏的人坐莊,其余的都要考試,也就是要先贏莊家一個球,你才有資格繼續(xù)打。林志老不及格,偶爾過關(guān),蔣紅英就對著球臺不輕不重地說句“狗屎運”……他們基本不講話了,也對,當時學校好像男女同學之間都不說話的。
有天下午搞數(shù)學競賽,原本這是數(shù)學小組的事,專門為參加市里舉辦的數(shù)學競賽做準備,林志排列組合這塊學得最好,況且在老師看來,林志是那種勤奮型的,就叫他參加了。蔣紅英不知道為什么也參加進來……
剛進行二十來分鐘,林志就聽到教室外傳來嗒嗒嗒的乒乓球聲音,有人正對著墻壁打球。他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居然是蔣紅英!拿著個光板,把個乒乓球不停地往墻上送。這么點時間就交卷了,這也太厲害了!不久,就聽到監(jiān)考老師把蔣紅英叫走了。那天坐交通車回家,林志沒在車上看到蔣紅英,他爸爸不到7點就來家里問蔣紅英的下落,他聽到自己答不知道,確實如此。
蔣紅英精神出狀況是林志聽爸爸說的,其實林志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過蔣紅英了,交通車上沒有,學校里也沒有,沒有人問他,他自然也沒想過去問誰。就像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周末晚上,他父親在吃飯的中途宣布蔣紅英住院的消息,那個誰——你們同學蔣紅英吧,今天送二醫(yī)了……不肯去,車子到樓下,她就用兩手死死抓住床架不松開,有人說要鋸床架,一起帶走,才松開……
還會好嗎?過了很久,他媽媽才想起來問,林志也想知道。
怎么可能?是腦子壞了,她還好,倒也不打人,只是不停地罵人……
女生成家就會好的,以前我們村的胡篾匠的女兒就是這樣……
126又不是你們村……
林志開始刨碗里最后一點飯,他知道蔣紅英還會唱歌,反復地唱那首《賣花姑娘》: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穿過大街走進小巷,賣花賣花聲聲唱……
蔣紅英沒再上學,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就被老蔣關(guān)在家里。其間她曾想去上海的姨媽家,這是老蔣曾經(jīng)答應(yīng)的,只要她考取大學,就讓她去小姨家玩一個月?,F(xiàn)在,她只能偷著自己去,她幾乎成功了,還是被她哥從站臺上攔了下來,當時她幾乎憤怒——憑什么攔她?她已經(jīng)考取大學了。還有一次,一位國家領(lǐng)導來貴陽,住在花溪賓館,她不知怎么曉得了,跑去反應(yīng)情況,結(jié)果被扣住,讓廠里派人才領(lǐng)回來……老蔣只得把她鎖在家里。
林志考上了外省大學,當時為了保險起見,考的也是航院,他父親的專業(yè),畢業(yè)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錯誤,當時這么做只是因為近水樓臺,但面臨分配,林志才知道這樣做其實就是讓自己沒得選擇!從哪來回哪去,他被送回他父親的單位!
這種順理成章并不是林志愿意接受的,為什么就不能有點小意外呢?尤其他發(fā)現(xiàn)這條路的盡頭等著他的就是他父親身心俱疲的樣子,他對自己的分配都產(chǎn)生了懷疑。那時候深圳、海南陸續(xù)成為熱點,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他沒理由留在原地,等著變成他父親的那一天。
但他還需要一個理由!
老蔣的女婿備選名單中,林志雖然不在前幾位,但一直是排著隊的,尤其他上了大學,到了別的省會城市。大學真的能讓人變化這么大?林志第一個寒假回來,就讓老蔣覺得他長大了,原來那些稚嫩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沒了,換成有活力的、青春的,還有了點小胡子。老蔣注意他的背影——走路都有種彈跳感,回家后在飯桌上他假裝無意間談到林志,說起他的得意揚揚,走起路都有股子沖勁。他注意著女兒,果然紅英聽進去了,并說我也看見了,臉上全是豆豆,老膩心。
老蔣于是不再說,紅英開始罵她單位新分來的大學生,老是跑來借尺子,自己也不配一把,誰不曉得他是來看小玉的……
老蔣一度把林志從名單中拉掉了,如果他不分配回來,大概他都不會把他當成候選人。當然,分配回來也無法成為候選人,相對紅英來說,說心里話,人家林志現(xiàn)在還是太高了,早就該淡出選擇范圍,除非他缺根手指,或者腳丫有點問題。
他們能碰到的地方,多數(shù)都是路上,兩人相對而行,再擦肩而過。這種情形最多只夠打個招呼,連說句有來有往的話的時間都不夠,常常是他想起什么,林志卻走遠了。當然,還有個公共場合可能遇到,通常想走也一時走不了,這就是廠家屬區(qū)的公共澡堂。
當時一般人家只有那種簡易的、用兩個舊洗衣機箱拼接出的熱水器,里面裝只電老虎,熱天還行,到了冬天還是去澡堂泡澡舒服。男澡堂這邊有個七八平方米的大水池,靠墻還有個小水池,里面是更燙的水。
一次兩人都去泡澡,都去得晚,澡堂快關(guān)門的時候,大池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只有兩個帶小孩的在沖淋浴。這時候池水雖然已經(jīng)不干凈,但很安靜,可以頭掛在池沿,身體的其余部分則借助浮力在水里懸浮起來,這是一種很放松的狀態(tài),林志很享受,但就在他漂起來時聽到小池那邊有人叫他:來這么晚,加班啦?
林志一慌神,平衡馬上打破,手忙腳亂地想站起來,幾乎嗆到水。
“沒,沒加,蔣叔啊,你在啊。小池不燙嗎?”池子那邊升起個花白腦袋,原來蔣志剛頭上頂了塊毛巾,水霧里不易發(fā)覺。
“燙?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放水了。我就喜歡燙,燙著舒服!”
他們都笑了起來,且林志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蔣家那道名菜,據(jù)說可是傳男不傳女的!那天,就隔著一片水面,林志聽老蔣給他講了開水魚的來歷,不是傳男不傳女嗎?
原來,老蔣的表哥,那位大師傅前幾年返鄉(xiāng)接了一家酒店。酒店很了不起,從前中央首長來都要住的,能接下來包裝一下,肯定能紅極一時。但誰承想他表哥一落地,出租方就把價格漲上去了,寧愿罰訂金都要反悔!表哥算了算,承包下來還是會贏多虧少,于是硬著頭皮追加了雙倍的訂金,讓合同變成了白紙黑字,不可能再有一丁點變更的可能。當然,他的資金鏈出了些問題,想盡辦法貸款、借款,還差十萬元。有天晚上他半夜醒來,大喊一聲,辦法來了,他想起遠在貴州的表弟了!小表弟在三線,在國企,擔任點小職務(wù),存款應(yīng)該有的……于是第二天,他就打了老蔣的電話,說想他了,要連夜過去看他們!
老蔣老油條了,自然知道不是真的,多數(shù)是和錢有關(guān)。果然,表哥一到就開始描繪藍圖,而且他把老蔣說成是他這艘船上要補的最后一塊船板,如果老蔣不答應(yīng),就會成為讓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答應(yīng)以最優(yōu)惠的價格把他公司的股份賣給老蔣,讓他做大股東!
老蔣不干,他不要他的股份,也不做什么大股東,他只要借錢給他,到時按比國家銀行高一點的利息還來即可。最后他還要表哥做件事,把他們家那道傳男不傳女的開水魚的制作方法傳給他!且包他學會為止。
表哥答應(yīng)了,他又住了兩天,專門教老蔣買魚選魚做魚,每個步驟都爛熟于心,且味道達到預期,才放心離開。
這個故事有點長,林志記得他的手指那天都泡發(fā)了一樣起皺,鍋爐房燒水的唐乃根催了他們幾次,兩個人才意味盎然地離開。老蔣直覺自己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說聽說林志在材料科有些受氣,老有人找他的把柄。如果我們聯(lián)合起來,就好了,至少在這個廠,沒人敢再說你的不是!
林志笑笑,他最后說的是好的,好的,讓老蔣想了好久,他同意了嗎?還是在敷衍自己?
三個月后,林志寫了辭職報告,前往廣東一家外資企業(yè)做產(chǎn)品開發(fā)設(shè)計。他發(fā)現(xiàn)他和他父親所學其實在任何一家現(xiàn)代工廠都用得上,很快,他就到了技術(shù)總監(jiān)的位置。
幾年后他在深圳遇到了王雷,原來王雷也辭職離開了126。有意思的是,王雷現(xiàn)在做的是連鎖餐飲。他是一家知名連鎖餐飲店西部總代理,但這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因為很快他就會向?qū)Ψ酵扑]自己的品牌:王記開水魚。
他甚至動員林志加盟,條件肯定是最優(yōu)惠的。
林志聽到在電話中大笑,老兄,你真讓我意外,算我看走眼了。
好說好說,只要你介紹的人來加盟,我返一半加盟費給你。
呵呵,誘惑真大。小子,聽說你后來把老蔣家玩得團團轉(zhuǎn),還開了一家開水魚火鍋店,是不是還把開水魚給注冊了?靠!
不光開水魚,開心魚、冷水魚、溫水魚我全給注冊了個遍,讓那些想追趕我的冒牌貨滾得遠遠的!
你就不怕蔣家聯(lián)合起來告你?
好啊好啊,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的開水魚產(chǎn)業(yè)規(guī)模會有多大?!
……
我聽說你和紅英還處過幾個月,都說要結(jié)婚了,你小子先變卦了。
怨不得我,別的都算了,她后來老拿我去和你比,你看人家林志,有一天說了6次,操!我說別哪天做完愛,她也來句,你看人家林志,吃不消!
哈,哈哈。
霎時間,電話這頭到那頭,整條信息通道,都被兩個老男人油膩的笑聲塞滿了……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