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下水文二】
母親將我叫起來,朦朦朧朧中,我穿好衣服。我們起大早準備去江對岸的荻港街上,母親要賣東西也買東西。那時我大約才十歲上下吧。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上地下一片瑩白。
月亮高得很,被月光照徹的夜氣,撲面是柔軟的寒。洗臉水潑在空曠的泥地上,蜿蜒流淌,似乎怕冷一般,仿佛聽見它們“嘶嘶”的叫聲。從我家到渡口,我們要翻越兩道江堤,母親怕趕不上早班船,所以早早把我喊起來,陪她月下趕渡。
我們熱熱吃了出門,母親走在后面,我在前面,那是冬天的凌晨三四點。月亮莊嚴坐在天上,星子如同一朵一朵晚秋的小菊,開在藍色的薄霧里。我看看天頂?shù)脑铝粒纯茨_下的路,覺得我和母親走在霜地上,也像走在月亮上。
不出十分鐘,我們就上了大江堤。蜿蜒長堤,除了我們,無有人影。四野闃寂,無人的江堤上,母親的影子小小,我的影子小小,我們行走在這樣清澈空明的水晶世界里。
“阿晴冷不冷?”母親似乎沒話找話來問。剛出家門時,我覺得到處涼浸浸的。路上一跑,身上已經(jīng)熱起來,只有臉頰摸著依然像冰棒。想著弟弟此刻還在溫暖柔和的被窩里,我的心上掠過一絲委屈,可內(nèi)心又為自己親眼見到冬日凌晨月色霜天的奇景而驚喜。
阿晴長大了想干什么?母親邊走邊問,大約以為我寂寞。我心里想,長大是一件多么遙遠的事啊。要走多少路,要這樣數(shù)多少回月亮出山和落山,才會成為大人?
南京在我們江對岸的下游,此時江水拍打古城,月光籠罩古城,像一首古詩,是那般遙遠而悠揚的存在。笆斗是一種柳條編的圓底容器,可盛放谷物等糧食。那時不懂為什么要到南京去討笆斗,我家的雜物間就有笆斗啊。笆斗不盛糧食時,我和弟弟常常爬進去,坐在里面像不倒翁似的搖晃。我想,發(fā)大水時,我可以坐著它漂浮,像遠古洪水神話里的葫蘆。
我和母親加緊了步子。穿過沙地,走過土地廟,轉(zhuǎn)彎上了緊貼江水的那道小江堤。
堤腳沙灘的一端,長江是醒著的。水聲嘩嘩,長江像我們一樣,在趕著長路。泠泠水汽穿過月色,將我們周身濡得更涼。
我看見江對岸的依江丘陵上方,東方已有一角天空在晨星寥寥中泛出魚肚白,山下人家的房屋還氤氳在月色水汽里。渡船還靜悄悄泊在岸邊,開船的人已經(jīng)上船,江堤頂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影移動,和我們一樣,來趕早班船。
偌大的江面上,響著輪船開動的轟轟聲,我們身子隨著渡船,渡船隨著波浪,歪斜晃動。我看著月色晃著晃著,消融于大江兩岸的村落和雞啼犬吠里。其實,水路不平。我們的船在搖晃中,迎著新一日的曙光,緩緩靠岸。
回程的渡船上,浩蕩江水里,陽光輝煌如火焰,我看見柳林邊的蘆花搖曳,一片白茫茫——那全不是我來時所見的江岸。
回程上岸前,母親伸手捋捋我被風(fēng)吹亂的劉海兒,我也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我摸到我陌生的劉海兒,它們蓬松卷曲。那一回,疼我的媽媽帶我在荻港街的美發(fā)店燙發(fā)了,她歡喜我變成更美的姑娘。我摸著陌生的劉海兒,恍然覺得自己長高了——一種來自成長的羞澀與隱憂,在我心上,朝霧似的彌漫。多年之后,讀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那樣纖塵不生的空靈世界,我分明經(jīng)過,我分明在其中啊。月色,繁霜,江水,船聲……我在張若虛之前見到月照江村,見到月照樹林,見到月照流水。因為,我見到的是,冬天的月照大地。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蹦菚r,我不是離人,我是媽媽的女兒,是人間的小女孩。
【文本解讀】
在童年的“我”眼中,那次早起的經(jīng)歷美得像一個夢。月亮把一切照得瑩白,“我”和母親出發(fā)去江對岸的市場。“我”因為晨起勞作而略有委屈,卻又因目睹世界的廣大而感到驚奇。原來長江也會在薄霧中沉睡,原來世上有這么多人為了生計不得不晨起奔波,原來自己可以幫助大人做事……一個人要走多遠才能長成大人?或許,一次晨行就夠了。在行走間,“我”漸漸懂得了責(zé)任的重大,更懂得人間是溫暖的,親情是可以信賴的。月色里,江水、月光、村莊、樹林……一切都顯得那么小,正是這樣的“小”,讓“我”更加珍惜與母親共度的每一刻時光。
多年之后,當我讀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時,“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冬天的凌晨。月色、繁霜、江水……許多景象歷歷在目。那是“我”曾經(jīng)歷過的世界,也是心中永遠無法忘懷的世界。
因為那次出發(fā),平時少不更事的“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