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樹街上能遇到千奇百怪的人,裝聾賣啞的里格郎,出走又歸來的胖豬,放鴨的丑寶,大作家鮑牙……他們生活得有滋有味,熱火朝天,卻也得過且過,卑微怪異。白楊樹街的老話,講求的都是個韌勁,而這些人物的命運故事又何嘗不是呢?
裝聾賣啞的里格郎
“里格,出門時記著把門鎖上。”
“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p>
“里格,門鎖上了一定要再使勁拉一下,聽到咔嚓一聲?!?/p>
“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p>
“里格,別去小西湖玩水?!?/p>
“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p>
“里格,別去火車道上敲鐵軌?!?/p>
“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p>
“里格……”
“哎呀,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p>
我這么寫,主要是讓你明白里格郎的媽是多么嘮叨的一個人。
后來,“哎呀,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就成了里格郎的口頭禪,每逢有人叮囑個事,里格郎準會說:
“哎呀,知道了,你都說了九十九遍了?!?/p>
因此,里格郎我們也叫九十九,不過我們還是喜歡叫他里格郎,不是有首歌這么唱:“里格郎,里格郎,成敗不是從天降,生鐵久煉也成鋼,只要努力向前進,哪怕高山把路擋……”
當然,再多的叮囑也沒有用,我們干啥,里格郎就干啥,有時候比我們還瘋狂。把湖邊的樹當跳臺,爬到高高的樹梢上,一下一下躍動,樹梢彈至高處,一躍扎入湖中;迎著飛馳而來的火車潑水,讓火車把水濺回來,從火車側面潑水,看水像蝌蚪游動,后來干脆往窗口里潑水,然后和車里旅客對罵;試圖卸下鋼軌上的鋼釘去賣錢;他能用粗細不同的鋼筋鐵絲在鋼軌上敲出歌曲;偷井蓋(那時候的井蓋都是生鐵的)摔幾瓣分頭去賣錢,集體打游戲。這些都是里格郎帶著我們干的。有一回,鏟車司機去撒尿,這家伙鉆進了鏟車駕駛樓,開動了鏟車,差點鏟倒了一排房子。
后來,里格郎就在白楊樹街擺攤子。
里格郎賣的東西很多,首飾、服裝、鞋襪、腰帶、皮帶、帽子、圍巾、絲巾、領帶、手套、拉桿箱、腰包、皮包、錢包、旅行包、登山包、購物袋、單車袋、寵物袋、光碟、手機貼膜、卡貼、太陽鏡、腕表、魔方、椅墊、車套、三件套、布偶、動畫卡片、貼畫、碟、鍋、碗、瓢、盆、改錐、扳手、鉗子、笛子、簫……總之,日用品、工藝品、化妝品、玩具,應有盡有,里格郎的貨攤就是一座沒有圍墻的老百貨大樓。開學里格郎會賣學生用品,節(jié)日里格郎會賣節(jié)日用品。里格郎會做出相應的打扮,比如開學季,他打扮得像個小丑,吹個小喇叭;圣誕節(jié)他打扮得像個圣誕老人,給小孩子送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情人節(jié)他打扮成單身情人,用氣球吹綰各種情人,配著玫瑰花賣。里格郎擺一臺音箱,播放自己錄制好的商品促銷價格,“一元起步,十元封頂”,與流行歌曲輪流播放,學生放學時,他專門播放孩子們的偶像唱的歌,還有電影電視劇里的經(jīng)典對白。
現(xiàn)在,里格郎的攤點上,又多了賣游客的貨品,比如珠寶、水晶、鉆石、奇石、老玉、銀飾、掛件、菩提子、串珠之類的,還有我們這座城市、這個省的土特產(chǎn),八大怪、十件套之類的。因為,我們白楊樹街成了一個旅游景點了。
我們白楊樹街是有歷史的,曾叫府后街,因為白楊樹街前面有過一個王府,“文革”時給扒了,連地方都被占了;“文革”時叫過朝陽街。以前,政府隔上那么幾年,就提出改造拆遷白楊樹街,這時候就有專家站出來呼吁。有三個專家最給力,一個說六百年,一個說一千年,一個說一千五百年。他們?nèi)鐗褲h打架,赤膊上陣一爭,報紙、電視、網(wǎng)站上便都全是白楊樹街了,政府倒不慍不火,就先放下了,反正有那么多地方都要拆遷改造,急什么呢。
那年,來了個香港導演,在我們白楊樹街拍電影,記得要拍的電影大約是叫《胖妞的唐朝》,那片子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看到。拍攝時白白胖胖的美女挺多的,她們就在我們白楊樹街勾肩搭背打情罵俏地晃蕩,整個街巷都是脂粉氣息。為看明星,我們白楊樹街有幾人被抓過,罪名是偷窺——這些緋聞大師,竟然把我們想弄明白她們卸裝后誰是誰也說成偷窺。其實卸裝后那些演員一點看頭都沒有。一切都是干部給打理,他們想用誰家,就來吆三喝四,就像開道的雜役,也像追星族,跟明星們不停地合影照相(左右都是女明星)。拍過電影后,我們白楊樹街在媒體上熱過好一段時間。自那后到現(xiàn)在,拍了多少部電影了,就記不住了。拍過電影的地方都能成為旅游景點,我們白楊樹街一度又叫了九十九間房,政府不再提說拆遷,提出要保護,打造影視基地,誰家要砌補修繕,都要經(jīng)政府批準。
來白楊樹街的旅游團、散客越來越多了,背包客、拍客拍攝的美圖、視頻在網(wǎng)上、報紙上流傳。老東西盡管散發(fā)著陳腐的霉味,卻總是那么上相,就像攝影家鏡頭下的老頭老太太,拍出來連我們都震驚。
游客光臨我們白楊樹街,他們幾乎都會這樣問:
“為什么白楊樹街沒有一棵白楊樹,卻全是槐樹?”
白楊樹街沒有一棵白楊樹,這是為什么呢?這確實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要說以前,我們白楊樹街的白楊樹——不用說周圍田野里排兵布陣似的一排一排白楊樹了,單街道兩旁的白楊樹,就是一道壯美的風景——那可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老樹,高大挺拔,直插云天。樹王在馬店門前,要四五個大人才合抱過來,至少有七層樓高。春天來了,白楊樹最早返青,皮由灰白而青蔥,繁密的芽苞有指頭蛋大,幾天工夫,就探出貓耳朵般的一對小葉,一天一個模樣地大了,不經(jīng)意間樹葉就密密麻麻裹了樹枝,在微風中颯颯有聲;到了夏天,樹葉比巴掌大,向陽的一面碧綠,背陽的一面銀白,在風中簌簌翻轉,就像小孩子翻轉手中鏡片戲耍陽光;仲秋時節(jié),經(jīng)霜的樹葉就是一片片金箔,連葉脈、梢枝都是金黃的,綴滿青蔥的樹身,真是金葉銀枝,白楊樹街就成了維也納的金色走廊;至冬天,落盡了葉子,枝枝挺拔向上,像衛(wèi)兵一樣莊嚴肅穆。
值得一說的是白楊樹的結痕,那是世上最美的結痕,有的像眼睛,有的像花朵,有的就是一座山,有的是一條河,有的是一棵樹,在那青蔥端直的樹身上組合勾勒出一幅幅寫意的山水畫卷,抽象的人體素描。
呃,對了,沒有比白楊樹更適宜刻字的樹了,字刻上去樹皮并不像別的樹,皮因此就裂綻,樹因此會死亡,白楊樹不會,它自愈能力非常強。字會隨著樹長大,筆畫結痕泛黑就像水墨。因此,樹身上刻滿我們往昔的愛恨情仇,有些很粗俗,有些很溫馨,有些很刻毒,有些很浪漫。胖豬這家伙曾在上百棵白楊樹上刻了“我愛鐘小梅,李興盛”的宣言,后來他想把“愛”改為“恨”,可字長得老大,已很難改正,何況刻了那么多的樹,何況他已經(jīng)過了在樹上刻字的年齡,他想消除這一痕跡,也找不到好辦法,最后就像槍斃犯人一樣,在上面打叉,那個叉與字一起成長,可“我愛鐘小梅,李興盛”字跡依舊依稀可辨,成了永不會痊愈的記憶。
那么我們的白楊樹呢?這得說到十幾年前。十幾年前,發(fā)生了一場無煙的森林火災——天牛災害。天牛知道嗎?通體黑色,殼上有白點,光澤明麗,甚至有些紳士風度,而且有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名字——星天牛。然而,這家伙真是大害蟲,不知道它怎么就到了我們這里。星天牛最喜歡寄居在楊樹上,在樹的節(jié)疤、傷痕處排卵,幼蟲半透明至乳白色,呈蠕蟲狀,法布爾先生稱之為“蠕動的小腸”。幼蟲蛀進樹皮,樹皮隆起,它越蛀越深,鉆進樹心,形成一條條小“隧道”的蛀洞,鋸末般的木屑從洞里流出。被蛀的樹木腐爛變黑,樹木漸漸就死了,一刮大風,樹木就從蛀洞外折斷。政府滅天牛,實施打洞噴藥,以錘錘樹,后來動員捉天牛,一只五分,后來一毛——那個夏天我們打老虎機的錢就是捉天牛掙來的。但無濟于事,星天牛的繁殖能力超強,到了秋天,白楊樹幾乎全枯死了。白楊樹全部被砍伐,天牛幼蟲大大小小擁作一團,白森森的,大的有指頭粗,連以蟲卵為美食的雞都嚇跑了。放倒樹王時,樹身被鋸斷,指頭胖的一股水像噴泉一樣從樹心流出。因為它龐大的根系就像葉脈盤踞地下,根系就像水泵吸管,汲取水分供著樹干。那場無煙的森林火災迫使我們這個平原上砍伐蟲害木8000余萬株,曾被評為最壯美的風景的第一代農(nóng)田林網(wǎng)毀滅殆盡。白楊樹街的白楊樹就這么消失了,后來選擇了抗天牛的樹種——刺槐。我們認為這是非常惡劣的決策,我們都不喜歡刺槐,因為除了它滿身有刺外,長得極猥瑣。
當然,游客還有“為什么不叫府后街”“真有九十九間房還是夸張湊數(shù)”“都拍了哪些電影電視劇”“來過哪些明星”之類的問題。
游客幾乎都是選擇向里格郎提出他們的問題。
不錯,擺攤的人是越來越多了,但看上去里格郎更適合答疑解惑。不信你到白楊樹街觀察觀察,你要是游客也覺得應該去問里格郎,你看看我們的里格郎,長著一張和藹可親的臉,臉色白凈,戴副眼鏡——說到他戴眼鏡,會笑死人的,他從小就羨慕戴眼鏡的人,他戴過眼鏡框子,戴過玻璃片子,戴過墨鏡,戴過他姐的金絲邊近視鏡,結果把自己的眼睛戴壞了,近視了——顯得很有文化,甚至有些儒雅斯文,給人的感覺像個熱心的志愿者。
一開始里格郎是非常熱情的,他不厭其煩地講解,講如何如何沒了的白楊樹,天牛如何如何的厲害,講無煙的森林火災如何之大。而且還講白楊樹有多么的壯美與偉大,他會背誦茅盾的《白楊禮贊》中的段落,比如:“它沒有婆娑的姿態(tài),沒有屈曲盤旋的虬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類而言,那么,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偉岸,正直,樸質(zhì),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當你在積雪初融的高原上走過,看見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這么一株或一排白楊樹,難道你就覺得它只是樹?難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樸質(zhì),嚴肅,堅強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農(nóng)民?難道你竟一點也不聯(lián)想到,在敵后的廣大土地上,到處有堅強不屈,就像這白楊樹一樣傲然挺立的守衛(wèi)他們家鄉(xiāng)的哨兵?難道你又不更遠一點想到,這樣枝枝葉葉靠緊團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宛然象征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決蕩,用血寫出新中國歷史的那種精神和意志?”這是我們上中學時老師一遍一遍要求我們背誦默寫的,還一遍遍在考試中用過的,以致后來我們寫作文,模仿茅盾的《白楊禮贊》,寫過“駱駝草”“芨芨草”“沙棗樹”這些在寒風中、冬雪里、沙漠中依然堅強活下來的東西,深挖它們的象征意義,而且全是這樣的句式:“它沒有……也許……難道……難道……宛然象征……”里格郎還講王府、電影、九十九間房、明星,甚至講我們的政策,一度他讀書看報地作準備。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后來里格郎就厭煩了,因為散客特別多,背包客、拍客、獨行客,這客那客的,才給這個解釋完,那個又來了,這很影響他做買賣,問題還在于他講了個口干舌燥,客人聽完就完了,并不買他的東西。游客走了,里格郎會咕噥一句:“都講了九十九遍了?!?/p>
里格郎被糾纏住了,他整天陷于這個問題而無法解脫。里格郎去找政府部門,說明來意,他說:“你們印上一本書么,發(fā)給那些游客,要不你們做些牌子立在街上,把問題一個個講明白,讓他們看么,再不你們干脆招上幾個解說員,給人家解說么,人家都是掏錢來旅游的?!苯Y果是他一說完,人家就把他指到另一個部門,他又說了一遍,人家又把他指到別的部門去了,旅游、文化、宣傳、報社、電視臺、政府辦,甚至街道辦等等,從這個部門到那個部門,他說著同樣的話,他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回答,也生了個各種各樣的氣。到最后一個部門,里格郎生了老大的氣,他遇到了一個禿頂?shù)母刹?,腿搭在桌子,“像個弱智一樣玩對對碰”,里格郎對我們說。他說完后,禿頭盯著他說:
“印書,立牌,你掏錢呀?!?/p>
“我掏錢?你們給我發(fā)過一分錢?”
“你也沒交給我們一分錢呀?!?/p>
“我是納稅人,上稅不是給你們交錢讓你們花?”
“噢,你還知道納稅人?!?/p>
里格郎真想唾他一口,他掉頭就走,他怕多站一秒鐘真就一口噴到禿頂?shù)哪樕?。到了門口,他說:“要你們是干啥吃的?”
禿頭一拍桌子,“你說什么?!”
里格郎走了,在門口他唾了一大口。
后來里格郎再遇到游客提問,他一臉冷漠,不再回答了。
有些游客問他不響,也就走了,有些游客卻很能糾纏,“我問你哩,你為什么不回答?”還指著旁邊牌子上的字,“笑臉相迎,有問必答,用我的熱情留住你的笑容,這都是要求誰的?”
別看里格郎長得和藹可親,甚至有些儒雅斯文,他是有脾氣的,遇到愛較真挑刺兒的顧客,他會針鋒相對,因此,動不動就跟游客吵起來。吵過幾架,他就越發(fā)地懶于回答,也不以好臉色示人。
有一次,里格郎跟一個非常難纏的游客大吵一架,差點打了起來,有游客就拍了照片、視頻,上傳到了網(wǎng)上、朋友圈,寫了一段很不友好的話,把我們白楊樹街、白楊樹人好好地臭了一番,引發(fā)網(wǎng)友瘋狂吐槽,搞成了一個事件。接著,電視臺、報社、網(wǎng)站、新媒體的記者來了,抓住這件事纏問不休,問完就走,也不等里格郎說自己的痛苦感受。所有媒體都拿出很大片面報道了,還配發(fā)了評論,里格郎出了大名,臭了大街了。問題是政府的人組團來罵里格郎了,劈頭蓋臉把里格郎罵了個狗血噴頭。里格郎給罵暈乎了,還沒反應過來,人家已經(jīng)走了——他們就是這樣的,到我白楊樹街都是罵完了就走,不聽你“廢話”。
“一天能問九十九遍,你來回答試試,長著一張孔夫子的嘴,你們都長著一張孔夫子的嘴,光給別人說子曰?”
“一天能說九十九遍,滿腦子都是天牛、九十九間房、明星、王府……只會子曰子曰說別人?!?/p>
里格郎沖他們吼。
“就你們會拍,會往網(wǎng)上傳,會往微信群里發(fā),日他媽,老子不會?”里格郎說。
里格郎行動了,他也拍照片、視頻,他把一天每個來問自己的游客都拍錄了,然后寫了一段話,講自己一天要接到多少游客向他提問,他一天要回答多少遍,還寫他向多少部門反映建議沒有被重視采納之類,還用上了他的名言:“你們都長著一張孔夫子的嘴,光給別人說子曰?”上傳到了網(wǎng)上,發(fā)到了微信群,嘿,火得一塌糊涂,點贊創(chuàng)了紀錄,網(wǎng)友、微友吐槽爆棚,矛頭全指向了相關部門不作為。所有媒體的記者又來了,里格郎拒絕說話,最后干脆下逐客令。
里格郎這下把事情搞大了,干部又來了,一撥一撥的——他點到的部門都來人了——你方罵罷我登場。他們風格統(tǒng)一,劈頭蓋臉開罵,不容你插嘴,罵完就走,后來街道辦的來了,更是罵得厲害,踢著摔著里格郎的攤貨,用鮑牙的話說:“直罵得口噴白沫,不省人事?!笨h官不如現(xiàn)管,那是真理,與那些部門相比,我們都知道街道辦最是惹不起,不要說在你家門前,就是在你家里他們都能找出不讓你做這干那的理由?!岸几銈冋f了九十九遍了,你們管過?我好好解說,說得好聽,生意不做了,你們養(yǎng)著我?”里格郎跺著腳說,“這是我的事嗎?你們娘希匹?!苯值擂k的更火了,要封了里格郎的攤子,讓鮑牙一句話給嚇了回去,“你們這是想弄個大新聞呀,政府封了里格郎的攤子,再發(fā)到網(wǎng)上,嘿嘿。”街道辦這才罷手,罵罵咧咧走了。老扁留在后面,悄聲問:“你們今天沒人拍吧,可不敢再拍了,和為貴,和氣生財?!?/p>
不久又來了一群干部,是市長帶隊,這回他們沒有罵里格郎。他們在我們白楊樹街走了一個過,市長滿面笑容,還特意與里格郎進行了交談。
之后,提升白楊樹街人素質(zhì)的系列活動拉開帷幕,宣傳部、文化局、旅游局、文化館等部門都舉辦了一系列比如“提素質(zhì)、樹形象,做最美白楊樹街人”之類的培訓班。只要有培訓班,街道辦都會通知里格郎參加,里格郎都得參加,只能參加。
后來,政府印了宣傳冊,并為白楊樹街配備解說員,我們都以為會有里格郎,他做個解說員,當然合格。但是沒有里格郎。他們給了里格郎宣傳冊,上面有白楊樹街旅游解說詞,要里格郎背會。
但是,里格郎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因為來白楊樹街的游客最多的是散客,解說員只為團體游客講解,又是免費講解——他們吃財政飯,有固定的工資——多數(shù)時候就坐在為游客準備的椅凳上玩手機,像走累了的游客一樣。里格郎每天依然被這些問題糾纏著。別的生意做回頭客,唯獨旅游景點擺攤是不做回頭客的,里格郎毅然決然不再解答游客的問題,不過他不再生硬地回絕——他可不想再惹這些人和那些人了——他想出了一招,裝聾作啞,有游客問話時,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自己的嘴巴。這倒省事了,游客就不糾纏他,往前走了。
后來,我們問里格郎話時,他也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會“哈哈哈哈”地大笑。
出走的胖豬
要說那天與往日并無什么不同。老陳遛狗,那是一只京巴,像個四條腿的孩子,時不時站起來走上一段,然后偏頭看看老陳,老陳就像一只老狗,對小狗給予獎勵;王婆的醪糟攤前坐著四五個人,一個人說給我打三個雞蛋;鄭屠在往架子上掛肉——半扇豬——他抱著,竟然一次沒有成功,這讓他有些沮喪,他喝了一聲“起”,繼續(xù)上掛;牛大腳已經(jīng)拉回一籠子雞,擺開攤場,做著屠宰前的準備工作,一只公雞時不時打一聲鳴;里格郎正在為氣球“噗噗”地充氣,綰花,假期么,孩子的錢好掙;蔫貨已經(jīng)開始“咔嗒咔嗒”地軋鞋墊;羅圈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干架了,小的扯著大的的衣領,大的擰著小的的耳朵,都把一雙眼睛繃得牛眼一樣,都在講自己有理,羅圈正在摸硬幣,要為兩個兒子斷官司。這可是一件有趣的事。
羅圈的兩個兒子真如王婆所說前世就是冤家,眼睛一睜就干架?!澳銈冊趬衾镆泊蚣??”里格郎常常會嘎嘎嘎地笑著這樣說。兩個兒子鬧起來,一個比一個有理,羅圈說哪個哪個不服氣,為了極速處理兩個兒子間的爭端,平息戰(zhàn)爭,羅圈就想出了扔硬幣解決法案,誰對誰錯,硬幣說了算。兩個家伙非常贊同,扔過硬幣,毫無怨言,風平浪靜。起初規(guī)則不細,一直是正面代表大的,反面代表小的,就是說硬幣落下來如果是正面,那就錯在小的;如果是反面,那就錯在大的。那小的大了點就提出異議:“為啥老是我反面?我要正面。”大的卻堅決不讓,倒不是正面出得多,而是他就喜歡跟弟弟對著干,你想要的我偏不給。羅圈又完善了規(guī)則,在丟硬幣前,讓他們打“石頭剪刀布”,三回二勝,贏了的為正,輸了的為反?!皩??!眱蓚€家伙欣然接受。這個辦法很有效,因此兩個家伙生了事端,只要羅圈掏出硬幣,兩個家伙立馬停戈息馬,他們就捏著拳頭打“石頭剪刀布”,那小的還在自己攥緊的拳頭上吹口氣,就像這是一口仙氣,能保證他贏似的。確定了誰正誰反,兩個家伙異口同聲大喝一聲“丟”,羅圈就像足球賽開賽時的裁判高高拋起硬幣,硬幣翻轉著明媚的陽光落下來。羅圈已經(jīng)很熟練了,那高高拋起的硬幣,總是準確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有人對此提出異議,認為這樣不能解決孩子的問題,不能因材施教,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長,羅圈說:“你給找個更有效的辦法,把他們的張長李短說明白,平息他們的爭吵打鬧?”沒人能找出更有效的辦法來。每逢這時,我們都會停下手中的工作,圍過去看羅圈拋硬幣。畢竟在平淡的生活狀態(tài)里,這是一件饒有興趣的事。
言歸正傳。總之,這是一個平常的早晨,一切都是往日情景的再現(xiàn)。就是我們要說的胖豬,也沒人覺得有什么怪異的,他依舊端著裝了半杯水的那個灰色塑料杯,拿一根刷毛都奓開了的牙刷,蹲在門前那棵椿樹下刷牙——他總是蹲在門前那棵椿樹下刷牙,我們都認為刷牙是一件私密的事,該在屋內(nèi)進行——椿樹下是一個四方的水泥樹坑,這是市政公司的杰作,那次創(chuàng)衛(wèi)整頓環(huán)境,宣傳得聲勢浩大,那聲勢就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建成大花園,到了我們白楊樹街,落到實處僅僅是在所有的椿樹下面用水泥造了一個四方坑。胖豬要刷好大一會兒,他時不時會停頓一會兒,像是腦袋里短路了,又像在思謀著什么,嘴巴四周全是白沫。他覺得刷好了,就會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涮嘴。那“咕嘟”聲是很大的,因此隨著“咕嘟”聲,我們都會看他一眼兩眼。
“胖豬,你那么費力又刷又涮的,吃了屎了嗎?”
我們會這樣說。
“你才吃屎了呢?!?/p>
毛毛總會這么維護他爹。
毛毛還沒上學,但口齒已很伶俐。
胖豬的身后是“興盛雜貨鋪”,那是他家的鋪子。汪妹正在門前的那個鐵皮卷成的小爐子上做早點——鋼種鍋里煮著紅豆稀飯,紅豆稀飯里煮著雞蛋,雞蛋翻滾著在鋼種鍋壁上碰出“咣咣當當”的聲音。然后他們一家坐在那小方桌前吃早點。
到了中午,事情才發(fā)生了,不,應該說是事情才被發(fā)現(xiàn)張揚開來。汪妹洗鍋時發(fā)現(xiàn)鋼種鍋下壓著一張紙條——她總是在吃第二頓飯時才洗第一頓飯的鍋——上寫:我走了,不回來了,家留給你,你帶著毛毛好好生活,保重,李興盛。李興盛是胖豬的大名。
汪妹像丟了蛋的母雞“咯咯咯”地滿街亂竄亂叫,這件事就像一陣風刮過了白楊樹街。人們就都知道胖豬離家出走了。
不過我們誰也不把這當回事。白楊樹街動不動就有人走了,一走兩年、三年、五年、十年,有的走了再沒回來過,沒什么稀奇。胖豬這樣的走法——留下紙條,寫得溫馨,還有些浪漫——也不新鮮,老拐離家出走時,還寫了“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哩。我們議論議論,也勸勸汪妹,因為她的號哭已像打嗝一樣了。還能怎么樣呢?
一直到了下午學生放學后,事情才真正成了事情。蔫貨的兒子毛頭從學?;貋恚瑳]有享用到媽媽水秀準備的吃貨,問蔫貨:“爸,我媽呢?”結果被蔫貨惡狠狠地吼了幾聲。毛頭沒哭——這孩子好像生來就不會哭——他把書包一摔,便找旅行箱。旅行箱是毛頭的避難所,只要挨打受罵,他就鉆進箱里拉上拉鏈。幾年前,他說話還有些結巴的時候,就把自己裝進旅行箱,結果在里面睡著了,蔫貨和水秀到處找,整個白楊樹街的人都在找,還報了警,后來他被呼嘯而來的警車吵醒,在旅行箱里號哭。毛頭盡管為此挨打受罵,但他依然鉆旅行箱。然而,毛頭發(fā)現(xiàn)旅行箱不見,繼而很快發(fā)現(xiàn)衣柜空了,鞋架空了,化妝臺空了,媽媽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毛頭像一股旋風從屋里卷到街上來了,從東卷到西,從西卷到東,隨著他的喊叫聲,人們便都知道水秀也出走了。
這消息很快得到王婆的證實,她看到水秀拉著旅行箱。
“打扮得像個妖精?!彼f。
老婆走了,蔫貨竟然連吭都沒吭一聲,還耷拉著眼皮軋鞋墊,像個沒事人一樣,你說這家伙是不是個蔫貨?
時值盛夏,學生下午放學時太陽還老高老高的,不過暑氣弱了許多,我們丟下手頭可干可不干的活計聚攏來談論這件事——這事需要談論談論。
老黃開出租車,已經(jīng)交了班,他說:“早晨我還送胖豬給他媽上墳,也沒聽說他要走?!?/p>
“他要走會給你說?”
“他今天上啥墳,清明還早哩?!?/p>
“今天是他媽一周年忌日?!?/p>
我們就想起胖豬的母親,癱瘓在床整整五年,去年走了,送葬的情景就像昨天的事,沒想到已周年了,時間過得就是這么快。
“他們……一塊兒走了?”
“不會吧?”
“很有可能?!?/p>
接著,陳泰回來了?!拔以谲囌究吹剿麄兞?。”陳泰說。
陳泰在長途汽車站替班車拉客,“先生去哪兒?呼市?這輛車,跟我來。有座。上車就開?!薄芭咳ツ膬??北京?這輛車,跟我來。有座。上車就開?!彼谀切┬猩掖业娜似ü珊竺孢@樣叫喊著。
“我看到他們了,”陳泰說,“不過,他們好像不是要一搭里走,不是一起上的車?!?/p>
“他們沒上同一趟車?”
“這倒沒注意,不過,我看到他們說話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p>
“私奔!他們這是私奔,”油生說,“私奔能讓你看到上同一輛車?你眨一下眼皮他們就閃上車去了?!?/p>
至此,我們得出鐵板上釘釘?shù)慕Y論:“胖豬和水秀私奔了?!?/p>
私奔嘛,這樣的事也不稀奇,又不是沒發(fā)生過,不過我們口淡,還是要談論談論:
“他們啥時搞到一起的?”
“平時沒看出來,藏得夠深的?!?/p>
我們搜尋這兩個貨勾搭成奸的細節(jié),真還搜索出不少,他們在冷飲攤上一起吃過冰激凌,有人見過他們一起出入歌舞廳,有人見過他們一起逛街,還有人見過他們在名典吃西餐——他們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甚至有人看見水秀提著一雙男式鞋,后來發(fā)現(xiàn)穿在胖豬腳上……兩個人勾搭成奸的細節(jié)就越來越豐富了。
“水秀,名字中就帶個水字,水性楊花,知道么。”
我們白楊樹街的作家說。
汪妹又呱呱呱地喊叫起來——她拉著毛毛,沖到蔫貨鞋攤前喊叫:
“日囊囊的連個老婆都守不住,你是個啥男人?”
蔫貨不說話,耷拉著眼皮軋鞋墊。
“你是不是個男人?”
蔫貨不說話,軋鞋墊——他仍然在白布鞋墊上軋出鮮艷的花朵。
我們就又聚攏到蔫貨的鞋攤前來了。
“這事跟你沒關系嗎?”汪妹說。
“這事只跟我有關系嗎?”汪妹又叫。
蔫貨雖說口緊,平時也說一兩句話,可今天他似乎打定主意不說話,只干自己的活。他又軋第二雙鞋墊了。
汪妹說:“他們是啥時候搞到一起的?”
有人插話了:“你都不知道,他咋知道?”
汪妹說:“嘴長得很,問你咧?”
“你該問自己呀,你男人也出事了呀。”
“說不定還是你男人勾引的水秀?!?/p>
“跟你們有?關系?”汪妹一把抓住蔫貨的衣服往起拽,“去,去把他們殺了?!?/p>
“胖豬別看一身肉,就是個包?!蓖裘糜终f。
蔫貨一扭身甩開汪妹抓住的手,繼續(xù)干活。
“就知道個干活,就知道個干活,女人都跑了,你掙錢有個?用,”汪妹說,“你要是個男人,就去把狗日的他們殺了去?!?/p>
“你咋不去把他們殺了?”有人為蔫貨打抱不平。
“我是個女人,我要是個男人,有狗日的他們好過的?!?/p>
“女人不殺人了?現(xiàn)在女人比男人心狠。”
“關你們?事?!蓖裘米吡耍吡藥撞接终f,“我早就看那是個婊子,賣×的貨?!?/p>
接下來的事就只是汪妹的事了。
隔三岔五汪妹就到蔫貨的鞋攤去吵嚷叫罵:
“你個蔫貨,你個包?!?/p>
“你去殺了他們!”
汪妹會把蔫貨鞋攤上的鞋墊、鞋、布料扔得到處都是,蔫貨依舊只做自tK6JATOMTW1qe5033nDY6fYiyfAp+Hv1v9EoaH+kXrc=己的活。
“你羞先人當喝涼水?”
“你就是個遇事就把頭往肚子里縮的烏龜王八?!?/p>
有一次,她竟然把一把鑲著藍寶石的藏刀拍在蔫貨的小箱子上。那把藏刀是胖豬和汪妹去西藏旅游時買回來的,藍寶石當然是假的,都發(fā)烏了。嘿,那時候胖豬和汪妹可浪漫瀟灑著哩,用白楊樹街人的話說:“兩個胡騷情哩。”
她拔刀出鞘,藏刀立刻放射著一股陰冷的寒氣。
白楊樹街一件事情過去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是需要新的事情來替代。白楊樹街就是這樣遺忘自己的事情的。大概是兩三個月還是半年后,發(fā)生了大背頭來白楊樹街捉小三的奸,胖豬和水秀私奔的事發(fā)生才被湮沒。不過,胖豬和水秀私奔的事還會不時被人們想起,因為汪妹時不時要去蔫貨的鞋攤耍歪撒氣。
“我跑的是男人,你跑的是女人,她給你戴了綠帽子,你一個大男人咽得下這口氣?!”
“你一條腿瘸了,整個人都瘸了是不?”
“你去殺了他們,我就……”
“你就咋?”有人及時跟進。
汪妹說:“跟你有?關系?嘴閑了借給女人養(yǎng)(生)娃去。”
就這么不知過了多久,一年還是一年半還是兩年——白楊樹街的日子是散漫的,甚至是混沌的,白楊樹街人的時間概念就是模糊的、混沌的,老記不準時間,一件事人們的說法時間差會超過十年——我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汪妹不罵蔫貨了,也不再逼蔫貨去殺那對狗男女了,但她依然常去蔫貨那里,而且去得更勤了,她就坐在蔫貨的鞋攤前,說這說那的,有時候還咯咯咯地笑,蔫貨也不再是見了就耷拉著眼皮,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他的臉上也有了陽光般明麗的色彩,他會給毛毛幾塊錢讓毛毛去花。后來,蔫貨把鞋攤搬到興盛雜貨鋪前,后來他們一起吃飯,再后來他們就公開地住到一起,像一家人一樣。
“毛頭哎,吃飯來哎?!?/p>
汪妹常倚著門這樣喊毛頭,聲音充滿愛意。
值得一說的是毛頭這個小家伙,他完全像一只來自原始森林的小獸,那么不合群,獨來獨往,放學的路上一個人走著,一個人玩耍;倘若誰占了他的便宜,他必然一直記著,一定要把便宜占回去,比如你彈了他腦瓜,他總得讓你疼一下;你休想指派他幫你取這拿那的。他對所有人——不僅是小孩,也包括大人——充滿敵意,充滿警惕,即使你給他糖果冰糕,他不是很自然地接過去,像一些孩子說謝謝叔叔阿姨什么的,而是一把刁搶過去就走——就像不是你給他的,而是他刁搶去的。
“狗日的,長大了也是刁吃搶喝的貨?!?/p>
有一次老喜喜吃冰糕時,毛頭站在一邊,他買了一根冰糕給毛頭,毛頭一把搶過去,老喜喜嘻嘻一笑這樣說,說完發(fā)現(xiàn)蔫貨就站在不遠處看他,便忙嘻嘻一笑,“現(xiàn)在這世道,刁著吃的搶著吃的騙著吃的霸著吃的橫著吃的,都比掙著吃的過得好,活得風光?!?/p>
然而,毛頭卻與汪妹處得就像母子,與毛毛處得就像兄妹,帶著毛毛上學玩耍,是那么開心,誰要惹了毛毛,他會拼命的。而且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就叫毛頭、毛毛,豈不更像兄妹,就不能不讓人想起造化緣分。
他們做了什么?
“換妻,絕對是換妻?!?/p>
“嘖嘖嘖,不會吧?”
“不會?以前不是傳說那誰跟誰不是換妻么,當官都有這么干哩?!?/p>
“對,現(xiàn)在這社會啥事沒有!”
“咋能這么做事?”
“咋不能這么做事?滿大街都是小姐,還有那么多同志哩?!?/p>
“肯定是的?!?/p>
“對,他們耍了我們?!?/p>
這對狗男女,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公然做出這樣事。
現(xiàn)在,蔫貨干的是胖豬以前干的活,鞋攤依舊擺著,但更多的時候他騎著電動三輪車,為“汪妹雜貨鋪”進貨——以胖豬的名字命名的“興盛雜貨鋪”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
“你看蔫貨高興的,沒看出來?。 ?/p>
“沒看出來,老話咋說的,蔫牛踢死人,蔫人干實活。”
后來——所有的事情都有后來,記不清有幾年了,胖豬又出現(xiàn)在白楊樹街。胖豬一出現(xiàn)在白楊樹街頭,我們立馬四處顧盼,沒見到水秀,“就你一個人,水秀呢?”
“水秀?水秀是誰?”
胖豬一臉疑惑。
“裝個?。”
“裝?我裝啥?”
“蔫貨老婆,不是跟你私奔了嗎?”
“蔫貨老婆?私奔?跟我?”
“你們不是一起走的?”
“嘁,嘁嘁。”
胖豬一點都不驚訝,一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他抽煙,還是兩塊五毛錢一包的硬盒龍泉。他就像離開一月兩月似的。
“她長得漂亮不?”
胖豬瞇著眼睛,一副努力思考的樣子。
是啊,我們對水秀也模糊了,水秀,是一個多普通平凡的人。
“那你……你是跟誰走的?”
“跟誰走的?一定要兩個人一起走嗎?”
“那你……為啥出走?”
“為啥出走?一個人出走需要理由嗎?”
胖豬這樣反問我們。
后來,有人碰見胖豬還會問:“水秀呢?”
胖豬再不理會了。
但蔫貨從來沒問過,就像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
“這是怎么回事呢?”
“不會帶出去給謀害了吧?”
“謀害,水秀有啥?”
“有兩個大奶子,嘻嘻?!?/p>
我們也只是這么說說。
富有戲劇性的是,胖豬租住的房子正是蔫貨以前租的那間房,干的也是蔫貨以前干的補鞋軋鞋墊的活計。只不過他用的不是蔫貨用的那種手搖補鞋機,而是一臺新的能軋很厚東西的縫紉機,當然他也不補鞋,因為補鞋的人越來越少了,鞋墊還是要墊的。這也沒啥稀奇的,在我們白楊樹街,被人丟棄的事業(yè)隔上些時日總會有人拾起。不過,這件事我們還是談論了一段時日,覺得胖豬再拾起哪個活計都行,就是不該拾起被蔫貨丟棄的活計。
我們也只是談談罷了,像遇到的所有事。
丑寶放鴨
老扁提著桶拿著板刷走來,一股濃重的油漆味就散布了一路。看來政府又有舉措了。政府一有什么舉措,白楊樹街的墻壁上就會更換標語,老扁就出來寫字了。標語都是紅漆寫成,白楊樹街就能“紅”好一些時日。
公正地說老扁的字寫得不錯。老扁家可是書香門第,老扁的祖父是個秀才,家業(yè)殷實,辦了私塾,到他爺手里光陰敗落,“老家伙耍賭吃大煙娶小老婆的折騰光了,還賣過一兒一女,不然,白楊樹街有半面是我家的?!碧崞疬^去,老扁總不免要這么感嘆。“不折騰光,咱家就是大財主,土改、‘三反’‘五反’、‘四清’、‘文革’,折騰死你狗日的?!崩媳獾牡谑赖臅r候,總會及時地訓斥兒子。老扁的爹讀了不少書,因此,老扁從小就在爹的嚴管下練毛筆字,“才一桌子高就能寫大字報了?!币虼耍讞顦浣秩苏f老扁的字是寫大字報練出來的。后來老扁就在大隊做了文書,大隊成了街道辦,老扁就成了街道辦的宣傳干事,主要工作是寫標語。
老扁有些自戀自傲,寫一個字,會偏著腦袋欣賞一會兒,然后點點頭,才寫下一個字。他寫字時特期望我們圍著他,說幾句啥,有時候我們會說,他會給大家散煙抽——他寫字時可不抽平時抽的煙,總要抽上檔次的煙,至少是二十多塊錢一包的芙蓉王一檔的。有時候我們偏不說,他就會嘟嘟囔囔,我們都知道他是在鄙視我們。
老扁拿著一張紙,上面是規(guī)定要寫的標語,什么“實施碧水藍天工程,建設生態(tài)美居城鄉(xiāng)”之類的?!氨趟{天工程”是市上提出的什么大工程,廣播電視報紙網(wǎng)站早都聒噪了,把“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逐水而居”這樣的詞語都用上了。說白了,“碧水藍天工程”就是把以前填了的湖泊全挖出來,那可不是小工程。
我們這座城市貼著黃河,自秦、漢時就興修水利工程,溝渠縱橫,阡陌交錯,湖泊、沼澤、河渠、魚塘、稻田星羅棋布,是富庶的引黃灌溉區(qū),志書中有“塞外江南”的記載。數(shù)據(jù)表明:五十年前,湖泊濕地有7萬公頃,大大小小的湖泊有上百個,歷史上有“湖城”之譽。那時候城市可真是宛在水中央,出行多數(shù)時候都要坐船的。不做過多的描述了,你向東看,那塔,看得見吧,那叫東塔,上千年了,不遠吧,抬頭就看得見,打車也就是個起步價,走著去也就用十幾二十分鐘??赡菚r候要去不容易,因為要過三個湖。那時的東塔還在城外,去東塔從甕城北城門出城,就是一望無際的水世界,蘆葦蕩漾,鳥雀翔集,到處都是渡客的小木船,風兒掠過,水波吻岸,欸乃呢喃。
有塔必有寺。東塔寺的廟會在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那是我們這座城市的一大盛會,坐船去趕廟會,一客兩毛錢,很快就能到達,若不坐船,便需繞道從大郎橋才能到達,得兩三個小時。趕廟會,大人們像過年給壓歲錢,會給我們一兩塊錢,當然不是布施,要知道孩子趕廟會,可不是為了求神拜佛,是為了趕熱鬧,解嘴饞,套玩具。為省來回四毛錢的船費——那時候一根冰棍才二分錢,四毛錢可不就是一筆大錢——我們寧愿長途跋涉。也有游泳過去的,湖泊多,人們都會水,毛主席橫渡長江后,我們這里還舉辦過橫渡黃河的比賽,每年一次。要從白楊樹街游到東塔寺,那可不是鬧著玩,許多大人都游不過去。不過,丑寶能游過去,可他從來都不趕廟會,無論這個世界有多熱鬧的去處,他都不去,他就跟他的鴨子在一起,他最快樂的事就是跟鴨子在一起。從蛤蟆嘴我們能游過去,可那已沒必要了,從蛤蟆嘴走過去,走著去很近了。
我們白楊樹街的東邊就有一條大渠從我們這座城市穿過,叫朝陽渠,其實它有一個很古老的名字,叫秦漢渠。那些年改名風潮中,改成了朝陽渠,一直便叫了下來。灌水季,朝陽渠也有大江大河的氣勢。因了這條渠,白楊樹街四周到處是湖泊,濕地,水塘,葦蕩,草甸,水渠。經(jīng)歷了填湖造田、城市擴圈、樓市瘋逼,湖泊濕地急劇萎縮,至新世紀之初,天然湖泊沒剩下幾個,而且彼此隔絕不通,水成了死水,散發(fā)出怪味……呃,不說了,用王婆的一句話說,“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都是眼淚。”
“碧水藍天工程”剛開始宣傳造勢的時候,老陳竟然找出了填湖造田時代的報紙與現(xiàn)在的報紙對比,“填湖大戰(zhàn)一百天,子孫后代可耕田”“決戰(zhàn)雙龍灣,龍湖變良田”,昔日的大紅標題如今變成:“挖湖大戰(zhàn)一百天,西湖變身武陵源”“決戰(zhàn)雙龍灣,龍湖賽龍船”……
“填的時候你們鼓吹,挖的時候你們又鼓吹,”老陳撇著嘴,拍著泛黃的報紙,“記者的嘴,胡搗鬼,橫能寫,豎能吹,不臉紅,真?!?。”
我們嘰嘰喳喳爭論中,老扁寫出了第一條標語,竟然是:“人詩意地棲居”。
“我喜歡這句話?!崩媳庹f。
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冷淡了老扁,老扁沒話找話。
“你不是說你喜歡對仗工整押韻的么?!?/p>
鮑牙這家伙只要在,一開口就一副抬杠的腔調(diào)。
“你應該寫: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p>
所以那時候丑寶家養(yǎng)著一群鴨子,丑寶便有了一個活計,放鴨子。
丑寶上身穿著老頭衫,褲腿挽在半腿桿子上,?著一根六七米的竹竿,竹竿尖挑著一方紅領巾,像一面小旗幟,迎風招展。他的鴨群跟著他,他完全是個鴨司令,他的臉上洋溢著自得的笑容。
“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p>
我們總是沖丑寶這樣高聲唱。
丑寶也跟著我們唱:
“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p>
后來我們又改了:
“春江水暖鴨先知,丑寶不知鴨子知?!?/p>
可丑寶唱出來的還是“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p>
任我們怎么努力,丑寶執(zhí)著地記著這兩句。丑寶永遠記住了那兩句,一高興,丑寶就會大聲唱:“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蹦钔晁透赂赂碌匦?。像鴨子。
丑寶經(jīng)常唱著這句,領著鴨子穿過白楊樹街,走向湖泊,濕地,水塘,葦蕩,草甸,水渠。丑寶走路總是一蹦一跳的,一旋一旋的。他還會跳舞,跳杰克遜式的舞蹈,太空步走得真是一絕,不論有人沒人,他想跳就跳,有時候他跳一種奇怪的舞蹈,就像踩著激烈的鼓點,有時像卷入瘋狂的漩渦。他的鴨群也跟著他翩翩起舞,“嘎嘎呱呱”的。
“丑寶真是個快活的家伙?!?/p>
白楊樹街人總是要這樣感嘆的,有些人還借此為自己的不幸或煩惱悲慨一番。
不錯,丑寶確是白楊樹街最快活的人,只要有湖泊,濕地,水塘,葦蕩,草甸,水渠,有鴨子,丑寶就永遠是快活的。
“他有自己的世界?!?/p>
鮑牙這樣說。
我們放學,總能遇上丑寶和他的鴨子。遇上丑寶和他的鴨子,我們當然要搗亂,我們沖進鴨群,連吆帶趕,把鴨子群沖擊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丑寶就急了,瘋狂地追擊我們。
我們多聰明,那時候就知道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我們呈車輻條狀四散跑開,然后從不同方位挑逗丑寶。丑寶就亂了,追了這個追那個,當然是一個都抓不著。當然,我們必須是集體行動,只有一兩個人的時候,我們是從來不敢惹丑寶的,他肯定能抓住我們,別看我們一般大小,他可是比我們敏捷而有力氣。給他抓住,他就像抓住一只淘氣的鴨子,一揚手保證把我們?nèi)舆M水塘里,你想上岸沒那么容易,他會在岸邊巡視,用長竿搗著你,讓你在水塘中泡著,直到他失去了興趣,或者你的伙伴來救你。
丑寶會記仇,也很會報仇。他手很巧,他用葦葉編織草帽和蓑衣,把自己偽裝得像個草人,在水中,就像一蓬水草。他會襲擊我們,讓我們防不勝防。
鴨群被沖散,鉆入草叢樹林,丑寶卻有絕招,他會吹“笛子”——他自己用竹子削的,五個孔。里格郎的攤子上有笛子,有簫,他送給丑寶笛子,丑寶吹兩下,丟下了,他又送丑寶簫,丑寶吹兩下,又丟下了,他揮揮自己的“笛子”。丑寶的笛子就像傳說的魔笛,他一吹笛子,鴨子就像聽到命令,從四面八方聚攏來,你想擋都擋不住,真奇怪。
丑寶聚攏了鴨子,就像凱旋的將軍,得意揚揚,高聲唱:
“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p>
我們也吹笛子、簫,試圖召喚鴨群,然而,吹爛嘴皮,鴨子充耳不聞。
丑寶水性很好——當然我們水性也不錯,但與丑寶相比,那是小巫見大巫——從東湖東岸一個猛子扎下去,直到西岸才露出頭來;他躺在水上就像躺在沙灘上那樣逍遙自在;他在水上鯉魚打挺,蛟龍飛躍,在水中他就是一條魚,一條龍;丑寶目如魚鷹,手如閃電,在水中摸魚很容易。那時候湖中魚很多,有幾尺長的魚,但要在水中抓住魚,很難,即使抓住了,魚一躬身一擺尾,“哧溜”滑掉了,可丑寶抓到魚,魚就像被鴨嘴鉗住,想逃脫可是很難的,他手一揚,魚就被扔到鴨群里或岸上。有時給我們收獲了,他也不惱。
我們也常跟丑寶友善相處。我們帶著鋁飯盒、鐵扦子、鐵皮,架火燉魚湯,烤魚。就一把鹽,便能喝到最鮮美的魚湯,吃到最地道的烤魚。我們和丑寶一起分享,他就表現(xiàn)得更加能耐,潛入水中,能捉到五六斤的大魚。
他還請我們吃土蜂蜜。那時候土蜂很多,土蜂把巢做在崖壁上、樹杈上。巢很大。無論多大的蜂巢,丑寶都敢搗,土蜂卻蜇不到他。蜂巢搗下后,他長竿挑著一掄扔進湖中,自己奔至湖邊,一個猛子扎入水中,整個人沒于水中。土蜂會在水面圍他,他也會在水中向土蜂發(fā)起攻擊,雙臂擊起的水珠就像發(fā)光的鋼珠,擊落那些飛旋在他周圍的土蜂。土蜂就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悻悻離開,他就躺在水上享受了土蜂蜜。
丑寶只放鴨子。
那年,城里忽然開了好幾家燒鵝館子,深井燒鵝、叔公燜鵝什么的,一時炒得很火,說鵝肉是理想的高蛋白、低脂肪、低膽固醇的營養(yǎng)健康食品。鵝蛋也走俏,說含有豐富的卵磷脂,對人的腦及神經(jīng)組織的發(fā)育有重大作用什么的。丑寶的爹想鵝跟鴨子都喜水,是合群的,就買回了一些鵝??沙髮毑环霹Z,堅決不放鵝,死活見不得鵝,他把鵝從鴨群里分出來,只趕鴨子去放牧。那些鵝就像老漢劃槳,脖子一抻一抻地跟過來,丑寶撲過去就亂打一通。幾只大鵝圍啄丑寶,丑寶拉開架勢與鵝大戰(zhàn)數(shù)個回合,鵝羽翻飛,就不敢再攆了。丑寶的爹就把鵝處理了。養(yǎng)鴨子就是為了丑寶能有事做,開開心心地做,他可不想丑寶不開心,整日坐在房頂,打盹,從房頂落下來,盡管他們在屋檐下鋪了厚厚的草墊。
丑寶可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因為他每年從水中救起不少人,有失足落水的,有失意尋死的,有失戀輕生的,只要丑寶看到,他都去救,而且總能救下。有的人實在是不想活了,就想死,丑寶救了他,他會罵丑寶、打丑寶,再跳下去,丑寶依舊把他救上來,只要丑寶遇上,你多想死都死不了。因此,丑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一回報紙,他爹娘把報紙擺在他面前給他指著看,丑寶不看。有一篇報道的標題是《一個智障少年的春天》,這引起了我們的反感,鮑牙直接給報社寫信,反問什么是智障少年的春天。
丑寶曾救起過一個老板,那老板就是生意人常遇的那些事活不下去了。后來,那老板咸魚翻身了,給了丑寶一筆錢,他家日子一下子得到了改善,過上了體面的日子。丑寶依舊放鴨子。
后來,一切就都變了,周邊的田地被城市蠶食鯨吞,朝陽渠的水就小了,越來越小了。再后來,因為周邊的田地、湖泊、水塘、阡陌全填埋推平,蓋了樓堂館所,修了廣場馬路,朝陽渠水就徹底阻斷了,就成了車道,城市建設的大小車輛把渠道里的淤泥碾軋成了塘土,細如面粉,起風便塵土飛揚,車輛駛過,就像拖著一條土龍。白楊樹街便整日蓬頭垢面,空氣中懸浮著落不定的塵埃,霧罩罩的。
丑寶的鴨群自然也就沒有了。丑寶就到處找他的鴨子,他吹著竹笛,念著“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著他的鴨旗。有時候,他像是找到了一樣,興奮得又唱又跳,我們想那是丑寶處在譫妄的狀態(tài)中看到了他的鴨子。
丑寶的爹娘看著心酸,就又養(yǎng)了幾只鴨子,讓他去放。他放著幾只鴨子,他還吹著竹笛,還念著“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但他不再風光了,看得出他的沮喪和悲傷。因為沒有水了,到處都是建筑工地,幾只鴨子也茫然了,到處亂竄。建筑工地就像迷宮,鴨子鉆進去,丑寶就找不到了。有的鉆進了坑道走丟了,有的被人抓住燜了,有的被車碾死了。他爹娘就再買幾只鴨子回來讓丑寶放。因此,我們經(jīng)常見到丑寶神情慌亂地找他的鴨子,有時也幫他去找。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有一回,丑寶的鴨子又沒了,他爹又買回四只鴨子,可第二天,鴨子就全死了,是丑寶勒死的,在一棵樹下。好幾個孩子看見了丑寶勒死鴨子的全過程,起初他們以為他要把鴨子綁起來,可最后發(fā)現(xiàn),他是勒死鴨子。
后來丑寶就失蹤了,好幾天不見,白楊樹街的人都出來找,找呀找呀,最后在南湖的一個大沙坑找到了,丑寶已經(jīng)死了。他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只是鼻孔、嘴巴、耳眼里全是塘土。法醫(yī)給出的結論是粉塵一樣的塘土嗆入肺部,窒息而死。
“怎么會給嗆死呢?水都淹不死他?!?/p>
“誰會謀殺一個傻子?”我們才表示了一點懷疑,警察立刻否定道,“你會嗎?你會嗎?”
我們沒有埋怨警察的意思。
有一段時間我們都在談論丑寶的死,最后是浪里白條通過他的一次經(jīng)歷,推測出了丑寶的死因。那些年,浪里白條要去哪兒都是浮游過去,因此我們都叫他浪里白條。浪里白條有一次夜行,行至南湖,忽然就出現(xiàn)一片水,泛著銀白的粼粼波光,“我恍惚了,就像回到了以前,滿世界都是水,風里都是水味兒,就像死去的南湖復活了,”浪里白條說,“丑寶一定是把塘土看成了湖,從燕子墩上,一個猛子扎下去,卻一頭扎入了塘土中,丑寶是給塘土淹死的?!?/p>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丑寶是遇上鬼了,給冤魂拉走了。
南湖這塊地方早就在開發(fā)之列,地塊都賣出去了,可是火葬場原在這里,盡管搬遷了,人們還是忌諱,結果開發(fā)就擱置了。后來,又改變了地塊用途,開發(fā)商又大規(guī)模開發(fā),據(jù)說還請了陰陽、風水大師進行了處理。結果又挖出了累累白骨,又考證出是古戰(zhàn)場,又擱置了。那些被翻挖起來的淤泥,經(jīng)過風吹日曬,完全成了細如白面的塘土。
浪里白條也不否認這種說法,“那地方就是硬氣,我走入塘土,恍惚了,我往里走,恍恍惚惚的感覺就是在水中,前面是開闊的水面,泛出河流的銀波,而且有好多人在游泳,塘土淹過了半腿,走不動了,我掏出煙,打火抽煙時,才猛然清醒過來的?!?/p>
一個月夜,為了證明浪里白條的說法,我們吆喝了七八個人去了南湖,我們上了燕子墩,月光溶溶,水波澹澹,南湖就是一片水世界,我們都恍惚了,譫妄中仿佛回到了過去,忽然我們掉頭就跑,因為我們聽到了有人在高聲唱:
“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不知丑寶知?!?/p>
我們確實聽到了。
大作家鮑牙
“我都不能想象,竟然這樣一過就十年、二十年,看來再過三十年、四十年也不會改變,真是荒唐,要我一定會發(fā)瘋?!?/p>
從白楊樹街走出去的米老鼠坐在街邊王婆的醪糟攤子上,發(fā)著感慨。
我不愿意提他的名字,白楊樹街人都不愿提他的名字,我只能說我們都叫他米老鼠。白楊樹街人都不歡迎他,可米老鼠就是愛回白楊樹街來,一回來我們就不高興,背地里罵“臉皮比城墻還厚”,可他就是老回來。米老鼠做糧食生意,倒騰陳化糧發(fā)的家,我們可都吃過他的陳化糧。出過一次集體中毒的事,后來他擺平了,“誰讓咱有錢呢?”他說過這樣的話。
米老鼠的感慨不是對王婆或者蔫貨、里格郎兩三個人發(fā)的,而是對我們整個白楊樹街人發(fā)的。在我們白楊樹街,能引發(fā)這樣的感慨的人很多,絕大多數(shù)人幾十年如一日做著同一活計,過著同一生活,命運看不出有任何變化,一切都似乎是靜止的,只有時光是流逝的。
“是啊,就像你爹、你娘,”鮑牙說,“他們都是一個命,唉,老天爺真是荒唐?!?/p>
就是米老鼠富得流油的時候,他娘他爹也沒享上他的福,他們擺個菜攤,兼拾破爛,一直到去世,鮑牙才這樣說。
米老鼠不理會鮑牙,他扭轉身子,把墨鏡往高一推,架在腦頂上,他掏出一包中華,抽出一根,把煙盒放在王婆的小桌上,點了煙深吸一口,將煙霧吹向天空,瞇著眼睛看陽光。
要說這米老鼠也真是倒霉。我是指他遇上鮑牙。鮑牙不像我們,除了吃飯睡覺,整天都在白楊樹街露頭露臉的。鮑牙是個作家,一天只出來兩次,上午十點,下午五點,隨便找個地方坐坐,然后下館子吃飯(他一天吃兩頓飯)。他一出來,我們都說:“作家,又出來放風了?!薄班摇滨U牙總是這樣一聲應答。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滨U牙又說。
我“噗”地笑噴了。
這話你熟悉吧,對了,是加繆的《局外人》開頭。鮑牙這是引用加繆小說的開頭耍笑米老鼠。因為米老鼠的爹娘死了,米老鼠都沒有回來送葬。
米老鼠哪里聽得懂,扭頭甩眉地說:“你媽不是死了好幾年了嗎?”
鮑牙沒有長著像挖掘機的大鏟一樣的前門牙,但他嘴巴很毒。對了,鮑牙不是筆名,也不是綽號,這是他爹給他賜的名。鮑牙的爹就是個作家。在我們看來,作家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樣,給兒子取這么個名字,就是取個鮑魚也比鮑牙強呀,再不你寫成“亞”“雅”“芽”“涯”,哪個不比“牙”有內(nèi)涵,偏偏就寫個“牙”。
要是換了別人,你這樣諷刺挖苦,米老鼠肯定會跟你吼叫,而且敢跟你動手,那可是個仗勢欺人的家伙,有錢就有勢么。遇上了鮑牙,米老鼠一點脾氣都沒有。他不跟鮑牙動手,因為鮑牙坐著都比他高,不是說他是侏儒,而是鮑牙高有二米一,膀大腰圓。鮑牙高興時,把胳膊伸開來,像直溜溜的松椽,可供幾個小孩在胳膊上玩單杠。
有一回,幾個痞子來白楊樹街開辟新的勢力范圍,耀武揚威地在白楊樹街禍害,正趕上鮑牙出來放風,鮑牙一手提一個地痞,轉了兩圈一撒手,兩個地痞就趴在幾丈開外,臉上擦掉了皮,鼻孔直噴血。鮑牙說:“就你這幾個包,還到白楊樹街岑彭馬武地搞事,小心把你幾個捏了卵孵子。”地痞們灰溜溜走了。
“岑彭馬武”啥意思?就是拉開架勢動武。開始我也只懂意思,且不知道是哪幾個字,以為就是個俗言俗語。后來才知道這個詞是有出處的。這是一個叫岑彭一個叫馬武的兩個人名組成的詞,岑彭、馬武都是東漢名將,不但英勇善戰(zhàn),而且相貌俊美威嚴,和秦瓊、尉遲敬德一道被封為門神——不過我們白楊樹街貼門神還是貼秦瓊、尉遲敬德。像“岑彭馬武”這樣的詞,我們白楊樹街還有不少,比如“匝長徑短”。我們經(jīng)常這樣嘲笑人:“自己的匝長徑短自己掂不來,跟上瘋子揚土哩?!薄霸验L徑短”的“匝”“徑”古時候是指周長、直徑,這詞多古。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想告訴你,我們白楊樹街有著悠久的歷史。
鮑牙個高二米一,這還有個傳說。鮑牙到了十一歲,個頭已比大人還高了。作家倒無所謂,可作家人緣好,白楊樹街人熱心,都幫忙求醫(yī)問神,討來許多偏方,也沒止住鮑牙的瘋長。一天,來了一個道士——據(jù)說就是東塔觀里的那個道長——說這孩子院里睡覺時是“接了賊星”——我們白楊樹街人一直把流星叫賊星。說小孩要是接了賊星不是瘋長不停,就是不再長個兒,女人接了賊星會懷孕生怪胎,說老人接了賊星會短壽等等。一到酷夏,屋里悶熱,那時候不要說空調(diào),連電風扇都沒有,白楊樹街人就都在院里、房頂睡覺。道長作法打念,最后給了一道符,化成灰,鮑牙喝了,據(jù)說才長得慢了,要不然鮑牙將來“會把天戮個窟窿”。據(jù)說從那以后,相當長一段時日,白楊樹街人就是在屋里熱死也不到院里房頂睡覺了。
在以前,我們白楊樹街有許多這樣奇異古怪的傳說,你可以說是迷信,還可以加上“封建”,還可以把我們白楊樹街歸為“農(nóng)村”。后來我這樣想:這是不是老作家為高大威猛的兒子專門創(chuàng)造的一個傳說呢?這樣的想象力作家應該是具備的。
不過,米老鼠怵鮑牙還有一原因——這可能是致命的——他讓老生一句話給嚇住了。有一次米老鼠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家伙來白楊樹街,他要收拾鮑牙,因為鮑牙老侮辱他。老生說了一句話:“秀才殺人不用刀,一桿纖毫逞英豪。他是個作家,你不怕遺臭萬年?除非你把他殺了,你敢殺了他嗎?”老生是我們白楊樹街土生土長的戲子,唱老生——當然是秦腔——據(jù)說還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我們白楊樹街人有三不惹:一不惹郎中大夫,惹下有病疼死你;二不惹和尚道士,惹下作法害死你;三不惹秀才先生,惹下寫文章罵死你。米老鼠抽了幾根煙,最終作罷。
鮑牙十六歲的時候,省籃球隊就來看望過他,要吸收他進籃球隊。我們羨慕得眼睛都要滴血了。毛主席發(fā)出“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的號召,到我們白楊樹街,“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的具體體現(xiàn)就是打籃球。你不知道那時候打籃球多火呀,到處都是打籃球的人,扣籃高手在把籃球扣進籃筐的一刻,全場人歡呼沸騰,血壓飆升,子彈的姐姐往起一跳,裙子給踏在腳下,直接脫了。而運動員的服裝鞋襪就是那時候的時尚。然而,老作家一口就回絕了,他要鮑牙繼承他的事業(yè),將來做一個偉大的作家。白楊樹街人都感嘆鮑牙吃香喝辣的前程是給他爹耽誤了。因為我們白楊樹街出過一個省籃球運動員,他日子過得可滋潤了,不但工資高,還有什么特殊津貼,而且三天兩頭換對象,女孩一個比一個漂亮。要說他比鮑牙還矮一頭,后來我們都認為鮑牙要是去打籃球,咋也能打進國家隊,肯定會跟喬丹同場競技。有比較就有見識。白楊樹街人的見識都是在比較中得到的。我們都覺得老作家真是太失誤了,因為我們覺得打籃球并不影響當作家呀。
老作家盡管有個當偉大作家的夢想,一輩子沒出過一本書,連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不是(后來我們才知道的)。也不能說老作家不夠勤奮,才力不濟,只是他才發(fā)表了幾篇東西就被點名批評為毒草,便給打成右派,自此,只要有運動,他就要被批斗勞教,在日記都成為罪證的時代,他不敢再寫別的東西,只寫思想?yún)R報、心得體會。后來總算抹帽解放了,可沒過上幾天不戴帽的日子便與世長辭了。老作家去世后,省作家協(xié)會送了一個花圈,來吊唁的倒有幾個我們知道的著名作家。
我只讀過老作家的幾篇文章,是在報紙上零零星星讀的,都是講他如何挨斗接受改造的。他寫過一篇《一根鞋帶》,寫的是因為一次批斗大會要捆綁的人多,輪到捆他時繩子不夠了,就用一根鞋帶捆了他的手。結果他們把他忘了(或許他們是故意的),捆了一晚上。正是仲秋,蚊子有蒼蠅大,成群攻擊,他差點讓蚊子吃了。而半夜寒氣重,凍得受不了,就原地跑步。
對老作家的一些事跡,白楊樹街人還記憶猶新,就像笑話。比如“打倒鮑世仁”——老作家的名字叫鮑世仁,那時樣板戲《白毛女》中不是有個黃世仁么,批斗他的時候人們說一聽這名就是個壞分子。有一次,人們都在街巷靠著墻根說笑抬杠,老作家靠著墻根盹過去了,忽然一聲高喊:“打倒鮑世仁!”人們也跟著喊“打倒鮑世仁!”喊過才發(fā)現(xiàn)不對呀,不是開批斗會呀。接著又一聲“打倒鮑世仁”,人們才明白是老作家自己喊的。老作家也被自己的喊聲驚醒,嘿嘿一笑說:“夢中開批斗會哩,輪到我喊口號了。”
白楊樹街關于老作家的傳聞逸事很多,人人都能講幾個,有空你到白楊樹街來聽聽。
鮑牙無疑是繼承了父親的遺志——鮑牙沒跟任何人表達他的遠大志向是成為一個大作家,但我們都知道他胸懷著做大作家的偉大夢想,這是名正言順的事,在我們白楊樹街,子承父業(yè)很普遍。鮑牙從小就讀了不少書,因為他家書很多。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愛讀書,而他家許多書我們也讀不懂,不熱鬧,不然能偷不少哩。
鮑牙住在一間畸形閣樓——以前政府隔三岔五說拆遷,“拆遷”就成了掀起白楊樹街建設新高潮的助推器,我們白楊樹街的房子就像接了賊星的孩子一樣瘋長,因為拆遷是按建筑面積補房子。政府當然不允許你瘋長,又拆又扒又罰,限定高度,于是白楊樹街就見縫插針的有了各種各樣的奇怪小屋——出進都是用一把梯子,鮑牙一回屋,就把梯子抽了。他的門窗老是緊閉的,而且拉著帆布一樣的窗簾,即使是盛夏,因此我們是看不到房間里的狀況。不過,我們都相信他在夜以繼日地寫作哩?!拔移疵ぷ鳎焯煜丛?,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xiàn)在這樣)。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里……”這是居斯塔夫·福樓拜在巴黎鄉(xiāng)下一間小木屋里給最親密的女友的信中寫的,我們都相信鮑牙也像福樓拜,“按時看日出”“工作到深夜”。我們很關心鮑牙的寫作,都相信他能寫出大作來,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可是白楊樹街人沒看過他多少的作品——我也只看到過幾篇——他的作品都是在外面的雜志上發(fā)表,那些雜志我們白楊樹街人很少看到的。
不過,鮑牙做過一件令我們白楊樹街人所不齒的事——或許他不這么認為,作家都是很怪的,但白楊樹街人都認為那是一件不齒之事。那年,鮑牙家來了一個人,一個很時尚的女人,身材修長,氣質(zhì)優(yōu)雅,不過看上去年齡不小了。從年齡上看,做鮑牙的母親是合適的,因此我們都以為是他母親回來了。據(jù)說鮑牙的母親長得很漂亮,很有氣質(zhì),老作家為追她,翻墻上樹,圍追堵截,沒少浪費想象力,終如愿以償。后來鮑牙的父親被打成右派,鮑牙的母親便與鮑牙的父親劃清界限線,離婚后就消失了,白楊樹街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鮑牙就跟著他父親。老作家開批斗會,接受勞動改造,就磕頭作揖地把鮑牙托付給這家那家的,“把罪受了”,說起鮑牙,白楊樹街人都這樣感嘆。
自那個女人來后,鮑牙的屋內(nèi)發(fā)散出飯菜誘人的香味——鮑牙可是從不做飯的——窗外總是掛著洗熨的衣服——我們沒見過鮑牙洗衣服——畸形閣樓有了歡聲笑語。那個女人真像我們白楊樹街的母親們,經(jīng)常出來買菜購物,她跟我們都說得來,一點架子沒有,說起鮑牙,她總是說“這個孩子呀”,這分明是母親說兒子的口吻呀。她有時會離開一段時間——我們想她是回了另外一個家,有兒女,有老公,她怎么會沒有另外一個家呢——每次走的時候,都會大包小包地給鮑牙準備好多吃貨。白楊樹街人都感慨萬千啊,鮑牙小時候受了罪,現(xiàn)在享福也不遲。
直到有一天,一股怪異的風打開了鮑牙家的一扇窗,隨即又關上那扇窗,就在這個瞬間,正爬在電桿上抄電表的——那時候的電表都裝在電桿上——李抄表看到了鮑牙房中的一幕,驚得差點從電線桿上掉了下來。之后我們便都知道了他們不是母子關系,是那種關系。
鮑牙和那女人竟然在我們眼皮底下同居五年之久,我們卻全然不知,我們與鮑牙年紀相近的都還稱她姨,這讓我們感到羞辱。這也不稀奇,許多事情我們都是在幾年后十年后甚至更久以后才知道真相,有些事情我們永遠都不知道真相。那時候盡管我們已經(jīng)理解了老夫少妻,包二奶,養(yǎng)小三甚至小四,但老婦少夫尤其是這么大的年齡差距,我們實在還不能理解,畢竟那女人的年齡實在是有些大了,那時候鮑牙年齡還不算大,而且交過不錯的女朋友,何況街上有小姐,個個都年輕漂亮,嬌聲浪語……因此,我們都很鄙夷他。
女人走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鮑牙老提著酒瓶坐在湖邊——那時候雖然在不斷的開發(fā)的擠壓下,湖泊正在萎縮,但東湖還有很大水面——望著幽深的湖水和對岸依稀的燈火,鮑牙顯得沮喪絕望,臉上流淌著河流一樣的憂傷,就像他是一口井,被那個女人抽空了,就像他的日子走到了盡頭。但我們沒有人去勸慰他。不過,他喝完了酒,又回來了。
這件事我們談論了許久。
直到現(xiàn)在對那個女人我們依然一無所知,正如我們對許多人都一無所知一樣,不過這種事好想象。有說成忘年之戀的,有說那個女人也是個作家,他們惺惺相惜的,有說他們一見鐘情——一見鐘情懂嗎?沒有年齡界限,只憑第一感覺,更普遍的說法是,那個女人性欲超強,喜歡鮑牙的大家伙,而鮑牙迷戀她爐火純青的床上功夫。
時光總能在消逝中修復了世事的傷痕,后來,一切又都恢復成從前的模樣。正如后來有首歌唱的: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些事看著看著就淡了。
“大作家,要不要故事?”
鮑牙依舊出來放風,我們依舊這樣問他?,F(xiàn)在我們叫他大作家了。
“像聊齋那誰,你該擺個茶攤?!?/p>
“大作家,現(xiàn)在你得掏錢買,市場經(jīng)濟么,再不擺桌酒,我們一個給你一個故事。”
“嘁!”
大作家鮑牙依舊是一副不屑我們的故事的神情。
現(xiàn)在鮑牙有一半以上的白發(fā)了,頭發(fā)整體給人的感覺是鐵灰色,更像個作家了。我們依然關心他的寫作,我們知道他已經(jīng)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了。我們聽人說,他要寫出史詩一般的宏偉巨著。不過我們最關心的是他會把我們寫成啥樣的人,據(jù)說作家都是把自己身邊的人通通寫一遍的。
偶爾我們也會想起那個女人,隔著逝去的時光,對那個女人我們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模糊得我們懷疑他們的年齡真有那么懸殊——像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隱私時感到的懸殊?時光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會讓所有人和物模糊,恍惚。這也正常,否則人怎么會懷疑自己呢?
蔫貨與身份證
忽然來了幾個城管,要整頓白楊樹街的秩序,對擺攤設點進行規(guī)范,他們拿著噴漆罐到處噴線。噴到蔫貨跟前時,蔫貨本來很配合的,可一個家伙把蔫貨的補鞋機一腳踢倒了,而且還踹了一腳。
蔫貨不高興了,補鞋機與他耳鬢廝磨幾十年,就像他心愛的女人,更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不允許人動粗的。他提起補鞋機往原地狠狠一蹾,卻正蹾在一個家伙抻過來的腳上,那家伙抬腳就踢了蔫貨一腳,蔫貨沒有反應,那家伙又踢了蔫貨一腳,蔫貨依舊忍了,那家伙踢第三腳時,蔫貨抬起瘸腿一腳就將那家伙踢了個跟頭,幾個城管合起來圍攻蔫貨。
“有理講理,有令行令,這是做什么?仗你們?nèi)硕啵俊?/p>
我們白楊樹街的人不愿意了,雖然做出的是一副勸架的架勢,往開拉拽他們,但自然是要拉偏錘的,有人當然還要趁機打黑拳。
城管沒占上便宜,打了“110”報警。警察來了一車,帶走了十幾個人。
處罰是躲不過去的。罰款一交,再讓人家拍桌子踢板凳的吼罵教育上一陣,也就圓滿解決了。然而,別人交了罰款都放了,唯獨蔫貨給扣下了。
扣下蔫貨倒不是因為蔫貨是聚眾鬧事的頭兒,而是因為他的身份證是假的,往那機子上一插,那機子就像遭到強奸似的“吱哩哇啦”地怪叫。
警察審問,蔫貨說身份證丟了,回家辦一趟花銷太多,平時又不多用,就辦了一個假的,就合各種檢查。這不稀奇,這種事警察處理得多了,只不過他們還想偵訊出別的線索,破幾個積案。
“身份證號?”
“身份證不是在你們手里么?!?/p>
“我問的是真身份證號?!?/p>
“我、我忘了,丟了老長時間了?!?/p>
正是盛夏,窗外的樹葉都卷了,像水槽。派出所雖然裝著電風扇,但因抓來的人多——還有一撥暗搞傳銷的——屋內(nèi)熱得像蒸籠,電扇扇出來的也是熱風,都用書、報紙、雜志扇著。
警察失去了耐心,懶得就此深挖下去,說:“算了算了,交罰款?!?/p>
蔫貨忙說:“罰款我交了?!?/p>
“那是擾亂社會治安,聚眾阻礙公務罰款,這回是假身份證罰款?!?/p>
蔫貨撓頭說:“咋啥都是罰款?”
一警察立刻念道:“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法第十七條規(guī)定:有下列行為之一的,由公安機關處二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罰款,或者處十日以下拘留,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一)冒用他人居民身份證或者使用騙領的居民身份證的;(二)購買、出售、使用偽造、變造的居民身份證的。偽造、變造的居民身份證和騙領的居民身份證,由公安機關予以收繳。”
“二百,我交我交。”蔫貨說。
“二百?你想啥呢……”
“規(guī)定上不是說二百以上……那三百也行?!?/p>
“你好大的三百,拿我們耍猴呀?!?/p>
“那要罰多少?”
“三千吧?!?/p>
蔫貨就像被蛇叮了一口,說:“不是最高才罰一千塊嗎?”
“一千,你想啥呢,假身份證你用了多少年了?做了多少事了?”
“拿假身份證我沒有干啥壞事?!?/p>
“你說沒干啥壞事我們就信了?”
蔫貨撓撓頭說:“那你們拘留我行不?”
一屋子人立刻都盯著蔫貨,胖干警說:“你說啥,拘留?”
蔫貨說:“你剛才念的文件上不是說可以拘留嗎?”
胖干警說:“拘留十天,你想好……”
“我想好了?!?/p>
警察又去商量。一會兒胖警察過來說:“拘留你當是好事?里面不好待?!?/p>
“我沒那么多錢?!?/p>
“少哭窮……”
“我是個補鞋的,一天能掙幾個錢,幾個娃,一大家人……”
“先借上,有拘留這十天的時間,你還不掙回來了?!?/p>
“十天掙回來?現(xiàn)在補鞋的人越來越少,補鞋就是糊個口,再說我一個補鞋的能去哪里借呢?我來這里討生活,誰會把錢借給我呢?”
又僵住了。
過一會兒,胖警察又來了,說,“就拘留了罰款還要交的,你還是交罰款吧,我給你做個主,少五百,我這是為你好。”
“我交一千?!?/p>
“一千?你當這是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也沒你這么搞價的?!?/p>
蔫貨帶著哭音說:“您就高抬貴手,我真沒錢,孩子馬上就開學了。”
“兩千,這是最低價,你自己想去吧?!?/p>
胖警察又走了,走了兩步,又返回來說:“我告訴你,我們要深挖下去,誰知道你還干過啥事?!?/p>
蔫貨“霍”地跳起來說:“我交,我交?!?/p>
蔫貨交了罰款,就走了,胖警察盯著蔫貨的背影抽煙,忽然說:“你的事還沒完,就想走?”
蔫貨說:“還有啥事?”
“你重婚的事……”
這是胖警察忽然冒出來的奇想,最近他們抓了幾個重婚的。
“我、我沒重婚……”
從蔫貨的表情、口氣、話語上,胖警察已經(jīng)有十之七八的把握,便說:“當我是詐你?老實交代,這可不是小事?!?/p>
蔫貨頭上的汗水就下來了,明白抗拒后果更嚴重,就交代自己雖然在老家娶了老婆,可已經(jīng)二十來年未回家了,“我、我沒有重婚,我們沒領結婚證?!?/p>
“結過婚一直未離婚,又跟他人生了孩子,這已形成了事實婚姻,不是重婚你說是啥?”
“可我老婆也已經(jīng)嫁人,也生了孩子。”
“你老婆也是重婚,知道不?都是要追究的?!?/p>
“要不我們只能把你交回你老家的縣去……”胖警察盯著蔫貨說。
胖警察根據(jù)經(jīng)驗知道這樣的事這些家伙是不愿意回老家的縣市去處理的。
“我認罰?!蹦柝洆狭税胩祛^說。他也知道警察就是為了罰款。
“這回有錢了?”
罰款多少,警察又開會研究了,胖警察和蔫貨又討價還價一陣,蔫貨又交了兩千罰款,胖干警的態(tài)度很友好了,溫馨地提示他兩點,一是補辦身份證;二是抓緊把婚離了。蔫貨立馬求胖干警幫忙辦身份證。胖干警說你是哪里人得回哪里去辦,也就是你的戶口所在地,我們這里辦不了。
蔫貨假身份證事件很快就傳到了我們白楊樹街,我們就明白了蔫貨在白楊樹街唯一一次發(fā)火行為。那次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來了幾個警察查身份證。那時候方腦袋已經(jīng)做了協(xié)警。查身份證查到蔫貨跟前,蔫貨說你從小穿我做的鞋,天天從我這里經(jīng)過,不認得我,查我的身份證。方腦袋一副執(zhí)行公事公辦法不徇私的架勢。蔫貨忽然大發(fā)雷霆,說你偷了我多少補鞋的輪胎做彈弓,當了個協(xié)警就拿上雞毛當令箭,從我身上下刀?他發(fā)了老大的火,鞋、鞋墊亂丟一地,吼著說把我抓了,算你娃有本事。他硬是不掏身份證。還是方腦袋的爹過來平息了。我們當時都沒多想,覺得兩個都有事,蔫貨吧,你掏出來讓他看一眼不就完了,方腦袋吧,他不讓你看你就不要看,熟人么,偏偏耍犟。不過,我們還是傾向于蔫貨,蔫人都犟,他一直就這個樣子,而方腦袋是有些拿上雞毛當令箭,做了個協(xié)警就像封了什么大臣,在我們跟前擺勢耍威風。現(xiàn)在想來,方腦袋要看身份證,是觸到了蔫貨最敏感最隱私的地帶,就像拿錘子敲膝蓋,你的腿會不由自主踢起來。
假身份證事件后,蔫貨回了一趟老家,我們才知道他老家在貴州一個偏遠的山村里,一來回車要趕趟,都得十幾天,村子走向外面世界連車都不通。從老家回來后,蔫貨要請大家過天陰。一大早,蔫貨就裝著煙給大家發(fā),說請大家過個天陰。
“過天陰”是我們白楊樹街的老規(guī)矩。每當陰天下雨,不少人無法外出打工和做生意,便吆喝親朋好友坐坐。后來這過天陰慢慢就演變?yōu)檎l有了喜事,比如辦成了一件難事,掙了一筆意想不到的錢之類,也有遇了事,心情煩惱,或者遇了事終于過去,就會請大家喝場酒,畢竟我們這座城市陰雨天實在太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類人有一類的歡愉,嘿嘿,喝酒,諞傳,抬杠,那可真是一夜歡愉。
蔫貨摳搜得很,以前從不請大家過天陰,后來和汪妹生活到一起,才偶爾請大家過個天陰,我們知道這是汪妹給過的竅。他本來就蔫,一上桌只是喝悶酒,大家也逗他,他也不搭茬。
一上桌,蔫貨與往日表現(xiàn)得不同,話很多,看得出他有一種傾訴的欲望——我們都有傾訴的欲望,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蔫貨怎么會沒有傾訴的欲望呢。喝過三瓶酒,他開始絮絮叨叨說起自己的過去。蔫貨十三歲時,趕著架子車拉柴火時,騾子驚了,架子車翻了,砸折了一條腿,村醫(yī)砍了幾塊木板夾了,腿是接上了,但沒接正,筋也沒接好,他成了個瘸子。
他念書學習一直很好,因為同學都歧視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上初二那年的一個周末,爹忽然不讓他念了,他問為啥?爹說駐村干部說了,考上國家也不收,正常人都收不完,哪里會收一個瘸子,念書還有啥用呢。他去村部找那駐隊干部,可干部已回鄉(xiāng)上去了。支書也說了同樣的話。他便放棄了念書。
“我可從沒有聽說過殘疾人考上大學不收,你們誰聽說過?”老陳說。
我們都搖搖頭,老陳說:“你們也太草率了,總得弄明白了?!?/p>
蔫貨說:“我們村子離鄉(xiāng)上還有百十里地,山大溝深,閉塞得很,我們都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一輩子不要說去縣城,連鄉(xiāng)上都不去,啥事都是聽干部說的,干部說了,那就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旅础!?/p>
我們都一番唏噓,里格郎說:“這狗日的干部,咋這么不負責任說話?!?/p>
“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說啥的時候話趕話,把話聽岔了,不過也有可能那干部也不掌握政策,有啥關系招進鄉(xiāng)政府,不是念書考上的。”
蔫貨他有個表弟,一條腿小兒麻痹,就跟個麻稈一樣細,比他瘸得厲害多了,考上了大學,大學照收——而且還說殘疾人照顧分數(shù)哩。他氣憤極了。去鄉(xiāng)上尋那干部,可那干部已做了鄉(xiāng)長。他實在氣憤不過,在一個夜晚,他蒙了面,在小巷里堵住了干部,他沒有別的想法,就想砸折他一條腿。在砸折鄉(xiāng)長的腿時,鄉(xiāng)長說我知道你是誰。這話嚇著他了,更可怕的是鄉(xiāng)長說你姓趙。他徹底嚇壞了,他有殺人的心,可他沒殺人的膽。他后悔自己的尋仇了,跑回家,對老婆說我出去躲了,你好好守家?guī)鹤樱瑏砣藛栁夷憔驼f我死了。他很害怕,想跑得越遠越好,就離開了貴州地界,一直往北跑,最后跑到我們這座城里來了。
“你膽也太小了,你蒙著面,又是黑夜,再說事情都過去好幾年了,不要說認出你,怕都沒記住你誰?!?/p>
“唉,那時候年紀小,又沒見過啥世面么,嚇破膽了么,還哪想那么細?!?/p>
他原想著躲過一段時日,等那鄉(xiāng)長走了再回去,可那鄉(xiāng)長又當了書記,而漸漸地,他的想法也變了,他不想回去了,靠天吃飯,一年把人苦死,還吃不飽穿不暖的,城里多好啊。他拼命掙錢,想著能把家接進城里來,可他瘸著一條腿,攬活沒人要,他就補鞋軋鞋墊。站穩(wěn)腳跟,他回去接女人和兒子,發(fā)現(xiàn)女人跟前已經(jīng)有人了,他在山頭坐了一天,最后連門也沒進,就回城了。后來,水秀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他就把家徹底忘了。那年查身份證后,他回去辦身份證,女人帶著兒子已經(jīng)嫁人了,不知道去哪里打工了,回來他就辦了假身份證。
蔫貨忽然就落淚了,我們都安慰說:“你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嘛?!?/p>
“我連身份證都辦不了啊?!?/p>
“咋辦不了?這都多少年了,莫非那狗日的還當著書記?他當時真的知道是你?”
“他死了?!?/p>
“那為啥辦不了?他兒子又當官了?”
“不知道?!?/p>
“那為啥辦不了?”
“我找到派出所,派出所人說我已經(jīng)死了,死了幾十年了,這世上沒我這個人了?!蹦柝涍煅手f,“他們要證明……”
“你自己不能證明你活著?”
“不能,他們說自己不能證明自己活著。”
“我們證明你活著呀?!?/p>
“他們要我們村以前的村主任啥人證明,我哪里去弄證明,村子空了多少年了,一個人都沒了,這些年我跟村里人沒聯(lián)系,誰知道他們都去了哪里,我找誰證明我活著?”
“慢慢聯(lián)系找,總能找上證明你活著的人。”
“就是,這些年你沒身份證,活得不是好好的么。”
“沒有身份證,回趟家一路上你們知道有多難,沒法住賓館,連火車都沒法坐,”蔫貨咂著一杯酒,“這些年我提心吊膽的,就怕查身份證,我哪里都不敢去。孩子們也叫嚷著要旅游,汪妹一直說要全家出門旅游一趟,都沒辦法……”
我們都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只好陪他一杯一杯地喝酒。
傳說來敲門
倘若不是需要專業(yè)資質(zhì),我真就開了一家牙科診所,成了一名牙醫(yī)。
加繆說:“疾病是一座修道院?!闭l說不是呢?用我們老先人的話說久病成醫(yī)嘛。
而立之年,我人還沒立起,牙卻倒了一片,我不得不四處看牙。看牙久了,我發(fā)現(xiàn)牙醫(yī)真是個不錯的行業(yè),闌尾只要一發(fā)炎就被割了,就像闌尾生來就是用來割的,牙也不例外,牙只要疼起來,“拔了去,拔了去,大夫,你把狗日的給我拔了去”,99%的人都是捂著半個臉沖大夫這么叫著,就像牙生來就是用來拔的。而且做個牙醫(yī)也不難,一個江湖老牙醫(yī)告訴我會用老虎鉗和電鉆,再準備充足的麻醉藥和鎮(zhèn)痛藥就足夠了,還告訴我牙醫(yī)是這世界上最沒有后顧之憂的行業(yè),人一旦牙疼了都是叫著“拔了去,拔了去”,從沒指望牙被看好,從不會來找后賬,哪怕你十次為他看的是同一只牙。他還說外國人都這樣感嘆:中國人太不在乎牙了,做個牙醫(yī)只要會拔牙就行。這是閑話了。
我的牙出了什么問題?
呃,這么說吧,跟理想有關。
從一上學開始,老師就讓我們談理想,我都有過什么理想,記不起來了,不過也能想到個八九不離十,無外乎科學家、作家、老師、護士、戰(zhàn)士、掃馬路的之類代表著高尚與奉獻的職業(yè),絕對不會有做官的,盡管官員被美譽為公仆,但老師、校長從沒提我們說過以做官為理想,不信你找些學生的日記、作文看,絕對找不到一篇理想是做官的。又是閑話。
事實上我們在班會上談的和寫到作文、日記中的理想那是給人看的,我們真正為之奮斗的理想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比如我隱藏著的理想就是做一個老大,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下。這當然是受當時白楊樹街的風氣潛移默化的影響。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我們這座城市是三線建設的產(chǎn)物,廠礦企業(yè)多,軍工廠、機械廠、化肥廠、罐頭廠、改錐廠、毛紡廠……工廠幾十家。那時候正是下崗大潮瘋狂席卷,滿大街都是下崗工人,一度人們生活十分困難,各種事件百出,那時候的白楊樹街是崇尚力量(我不說暴力)的,即使是到了現(xiàn)在,生活中掌握著話語權的依然是力量大而且脾氣暴躁的人,我們白楊樹街流行一個詞語:一錘定音。生活中有了矛盾,說了半天說不消停,一錘就解決了。我們的學校是子弟學校,管理上一度非?;靵y,打群架,收保護費,敲詐勒索,校園內(nèi)外幫派山頭林立,許多學生都有社會背景,與社會人員勾勾搭搭,老師根本不敢管學生,好幾個老師挨學生打了……后來整頓,廠礦企業(yè)子弟學校交地方辦學,情況就好多了。
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得挨錘,想說了算那就得真拳實錘地打,自古而然。闖江湖最遭殃的是腮幫子了,“老子讓你遍地找牙”,一拳就上來了,牙可能就飛出來。打天下不是拳擊比賽,沒人給你準備牙套。
確切地說,我的牙齒在初中一二年級受損最嚴重,因為對于一個立志做老大的少年來說,初中時期非常關鍵。初一、初二是打基礎、擴勢力,初三基本形成自己的幫派做老大。初三成不了老大,再要成為老大就難了,國家九年義務教育,學校的設計大多是小學與初中聯(lián)體,按片區(qū)劃分招生,小學與初中同學基本上是固定的,互相可謂知根知底。上了高中完全是另一回事,高中是要考的,真正能考上高中的是少數(shù),而想當老大或跟著老大混社會的大都考不上的,沒考上花錢找關系往各種學校塞,加上擇校等因素,同學七零八落的,再想拉起知根知底的幫派形成氣候就很難了。初三做了老大,就永遠是老大了,即使是畢業(yè)四分五裂,但一聲“老大招呼”,就都來了,進入社會打拼幾年,就成了不可小視的勢力。我們這座城市后來被消滅的四大幫派——青龍、白虎、玄武、朱崔,班底就是初中同學。
我從五六年級就開始打基礎了,到初二已經(jīng)有十幾個鐵桿弟兄,有了四大金剛,正在發(fā)展八大金剛。就在我按部就班實現(xiàn)初三做老大的目標的當口,我們班轉來一個家伙。那時候下崗大潮瘋狂席卷,人們?yōu)榱松顤|奔西走,學生這樣半路轉來轉去實在正常。
這個家伙叫馬豹。
馬豹轉入我們班不久,同學都感受到了他強烈的氣場。要說馬豹沒有老陳(其實他是我們班最小的,正因為他最小才叫他老陳)舉石鎖練出來的塊狀肌肉,也沒有老丫(那家伙胖得一步三挪,卻是個娘娘腔)的壯碩大塊頭,更沒有屁桶(那家伙真是個屁桶,一走三個屁,還常常往掌心唾唾沫抓屁硬給你喂)的暴躁脾氣——當然,像他們這樣的人只會隨從你。馬豹個頭不矮,但偏瘦,并不魁梧。不過,他走路全身繃著一股勁,雙胛緊聳,頭、脖子、胳膊不是隨步履自然擺動,而是像杰克遜舞蹈里的動作,充滿了力量的機械擺動,脖子往前一抻一抻,就像鵝鴨游弋水中。他總是向左偏著腦袋,臉上浮著難以形容的笑容,但那笑意讓人感到陰險乖戾。尤其是那眼神,陰郁、冷傲,有一股煞氣,他是單眼皮,比雙眼皮更有殺傷力,盯著你看時,有股利刃般的寒凜。
如果你混過社會,就知道眼神對人多么重要,在出拳拔刀之前,征服對手靠的就是眼神。
老大都有極酷的眼神,那是演練出來的。眼神是需要練的,沒有人生來眼神就帶煞氣,《三字經(jīng)》開門就講“人之初,性本善”嘛。
我小學五年級就開始對著鏡子,模仿電影、電視、錄像里那些英雄和壞人對視的眼神。家中有一塊那些年普通家庭常見的鑲邊框的鏡子,是我爹得了工廠車間先進獎勵的。鏡子掛在一進屋門的墻上,一家人出門都站在鏡前梳頭正衣冠。鏡子下面擺著一張桌子,我和妹妹坐在桌前做作業(yè)。我常沖著鏡子練眼神,妹妹以為我臭美照鏡子,譏笑罵我說丑八怪。我猛然一扭頭把目光“唰”刺向她,她嘎嘎嘎笑著依然嘲罵我說再照也是丑八怪。即使多年過去了,遇到鏡子我依然會對著擠眉弄眼。
馬豹的書包是一單肩軍黃帆布書包,斜挎著,書包帶子老長老長的,在屁股上甩來蕩去,書包癟癟的,不像其他同學的書包,就像出征伊拉克的美軍士兵鼓鼓囊囊的雙背包;他叼煙不像我們是用牙咬著煙,而是煙粘在嘴唇上;他吸煙吸得很深,一口煙深深吸進去,許久才徐徐從鼻筒噴出;他身上有刺青——那時候白楊樹街刺青風行,卻只是在大人身上,孩子身上極鮮見,倘若誰要刺了青,那必然是要遭受毒打的。他身上刺著的應該是一條龍,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他不像我們到了夏天,只要一離校就扒光上衣,將衣服拋向天空,他從來不扒光上衣,而且他一身黑衣,不像我們穿得五顏六色,輕浮浪蕩,我們只看到他在袖口和脖項有一鱗半爪;他穿過街巷常戴一副鏡片很大的蛤蟆鏡……總之他很酷,已經(jīng)有了一股濃郁的社會氣息。
馬豹天馬行空獨往獨來,讓人想起武俠片中那些孤傲神秘的俠客。我們曾經(jīng)跟蹤他,可都跟丟了,這更神秘、恐怖。他從不跟同學黏糊,眼里根本沒有我們這些同學似的,一副拒人千里的冷傲。讓人充分斷定他在外面有一個屬于他的世界,血腥、冷酷、霸道、浪漫、灑脫。
當然,更攝人的還是關于他的各種傳說,關于他的傳說紛至沓來,甚囂塵上。
傳說一,他是改錐黨。斜橋旁就是改錐廠。改錐廠職工打架生事,改錐就是武器。改錐易帶,直接往腰里一別,又是家常日用工具,不會引起懷疑,不像帶刀劍那樣明目張膽,打起架來比刀劍還拿手,動輒“撲哧”戳你一改錐。后來就出了一個改錐黨,開門撬鎖翻箱倒柜打架斗毆就憑一把改錐,“撲哧”“撲哧”戳人,好不囂張。鐵燕子還不是改錐黨的頭,殺七人兇器就是改錐。改錐一度被列為管控的犯罪工具。后來改錐黨給打掉了,然而以改錐行兇的事不斷。改錐廠倒閉后,職工都分了好多各種改錐,他們走家串戶賣改錐,一副強賣的架勢。
我就目睹了一場改錐殺人案。那是一個中午,我媽去了外婆家,中午不回來,我爹給了我錢說你去吃羊肉泡饃吧。這個比王婆7cbd2160f1392662d6f1266629eeaa12bd276cb2d7b80b0dfb6de5731bdb2f42還摳的家伙竟然大方了一回,后來才知道,他急著去耍賭。我沒有去吃羊肉泡饃,而是去吃拉面,要知道一碗羊肉泡饃可值三碗拉面的錢,就是說我吃拉面可以省三分之二的錢,那能辦不少大事哩。拉面館里人很多(說是用大煙殼熬湯),每張桌子都坐得滿滿當當。終于在最里面找到一張坐兩人的桌子,他們面對面坐著。我走過去他們不約而同地瞪了我一眼,而且他們都踩著自己旁邊的凳子,我心里罵著只能再尋位置,還好旁邊一張桌子坐著三個人。等面的時間我偷眼看看他們,他們都有二十幾歲吧,別人桌都是吵吵嚷嚷的,要蒜的,談新聞的,抬杠的,說家長里短的,他們沒說一句話,但我想他們該是朋友。他們的面上來了,他們可真能吃辣椒,直接拿起辣椒碗往里撥,一個撥完把碗遞給另一個,另一個撥。滿滿一藍邊碗辣椒就剩下半碗了,他們的整碗面就成了醬紫的。就在他們撥辣椒的過程,我看到與我坐同一面向的家伙腰間別一改錐,我心里一怵,他是改錐黨。我的面也上來了。我旁邊坐著一個小家伙,簡直是個禍害,吃面時非要找到一根拉面的頭喂進嘴里,然后拼命往進吸,拉面湯點四濺,都濺到我臉上身上了,我想教訓他,可對面坐著的他爹太像個屠夫了,我也狂吸拉面,把湯點濺回去。就在這時,那兩個家伙起事了,沒聽到一句吵罵,就達到了高潮,對面那個家伙把一碗拉面連湯帶面潑過來,改錐男幾乎同時將改錐捅進那家伙胸膛,那家伙吭了一聲撲通倒地,改錐男拔出改錐在那家伙身上蹭蹭揚長而去。一度這個故事被演繹了許久,越演繹越血腥恐怖,被改錐戳死的家伙被演繹成了“一條漢子”,說被改錐扎了個穿心透,前胸露著改錐把兒,后背露著改錐刃兒,還跟改錐男追打,直到血流盡了。兩個家伙還被演繹出了一大套落入俗套的愛恨情仇故事。一直到方腦袋在白楊樹街派出所做了警察,我們才弄清了真相(要知道社會上的傳說你要弄清真相并不容易),那個家伙吞吸拉面,拉面湯濺到改錐男的白襯衫上和眼睛里,兩人沒罵一句就打了起來,就這么簡單。
馬豹被斷定為改錐黨,是因為他書包常露出改錐把。很快有人證實馬豹扎個草人練錐法,錐錐扎在要害處;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改錐上帶著鮮血;很快有人搞明白了,馬豹是用改錐捅了好幾個人,被人追殺才轉到我們這座城市里來的。
傳說二,他哥是馬龍。一般取“豹”字做名字,應該會有兩個哥哥,龍虎豹彪蛟,有弟兄幾個時,順著取名才會取“豹”這個名。在我們白楊樹街,取“龍虎豹彪蛟”這樣的名字不少,叫龍、虎的就更多了。很快有人就證明了馬豹弟兄四個,而且見過他們弟兄。繼而,就有人發(fā)現(xiàn)他常去水套子。我們這座城市的監(jiān)獄就在水套子,監(jiān)獄旁邊是磚廠,燒磚的全是勞改犯。他去水套子做什么?很快就有人證明在拉面館捅死人的殺人犯叫馬龍,就是他哥。
傳說三,他會功夫。他會走梅花樁,練鐵鎖,掌能斷磚。有人說他爹是少林寺俗家弟子。
傳說四,他活剝狗。以前那些工廠日子風光的時候,許多工人家都養(yǎng)狗,它們穿衣服,戴腳環(huán),戴眼鏡,扎小辮,吃香腸,叼飛盤,這些來自南方的工人遛狗就像貴族一樣趾高氣揚。后來廠子一個個倒閉了,這些狗就成了流浪狗了,一度旮旯里經(jīng)常臥著氣息奄奄的狗。有人賭咒發(fā)誓親眼見到了他活剝狗的全過程,說得很血腥。我們也虐狗,無非是扔扔磚石,從不敢殺死它們。而我們這座城市的人從不吃狗肉。
傳說五,他外面有弟兄。他勢力不在學校,他的弟兄在社會上,社會青年……
傳說就跟色素一樣,滴一點洇一片,而大家是那么熱衷于宣揚傳說一個老大,把錄像片里的兇殘鏡頭都嫁接來了。不久的一天,我們看到了馬豹血染的風采,他衣衫襤褸渾身血跡地從街上走過,但一點都不慌亂,顯得從容鎮(zhèn)定……各種傳說又紛紛了好一段時日,說他大戰(zhàn)青龍幫一類的,像港臺黑社會片的情節(jié),但大家深信不疑。對于在老大之路上正爬坡的我,馬豹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只攔路虎,馬豹完全是一副老大的派頭,一山都不容二虎,一個班哪容得二虎?你連自己的班都沒征服,何談征服全校?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要知道我雖已有老大的苗頭,但大家還在觀望我進一步的表現(xiàn)。我們之間必然有一場生死存亡之戰(zhàn),這是老大與老大之間的戰(zhàn)爭,大家可都在企盼著……按說馬豹是入侵者,我應該主動出擊收服他,可我遲遲沒有動作。不錯,我怵他了,紛紜、血腥的傳說就像夜半敲門聲,比親歷的事實更攝人心魂,讓人恐懼……他要做老大,先會收拾我這個準老大,我躲避他,減少與他碰面的機會,還真有奇效,就這么簡單的幾條街,不大的活動范圍,除了在校園內(nèi),在社會上很長時間我們沒碰一面。
初二即將結束的一個周末的正午,我晃蕩到街上來。正是人們午睡時間,陽光寡白,街上空無一人。我從來不午睡,我認為午睡的人是成不了老大的。在一條小巷我與馬豹遭遇了,他倚靠著半截墻,“操,干什么去?”他一開口嚇了我一跳。
我左顧右盼,裝作以為他在喊別人。
“操,我問你呢,干什么去?”
他用改錐一下一下捅墻。他偏著腦袋看著我,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不干什么去。”我的聲音發(fā)顫了。
“不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去?”
這話現(xiàn)在聽來再平常不過了,甚至還能聽出哲學味兒,但在當時聽來完全是挑釁,我的第一反應是他對我下手了,要擺平我,收服我。我怎么能跟他,我自己要當老大的。我與他遲早會有一場較量,但不是現(xiàn)在,倒不是我怕死,而是不想失敗。兵法都講,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對于他,除了傳說,我一無所知,我不能貿(mào)然出手。然而不跟他怎么甩脫?撒腿就跑,或許我能跑走,但我更怵背后的眼睛,萬一有一雙兩雙的眼睛躲在背后某處看著,那就徹底完了。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額頭冒汗了。
“操,有煙沒?”
我掏出煙連盒扔給他,硬著頭皮,梗著脖子走了,他沒有追上來,我疾步離開了,然而,我的感覺很不好,走得有些英雄末路般的悲壯。
初三開學,臭蟲顯然對我有些冷漠輕視了。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已經(jīng)有了說法。要說臭蟲,是我最得力的干將,是我心中的副老大,也是最服我的,可往往這種人都有野心。他多次進言挑戰(zhàn)馬豹,要么收了,要么滅了,我講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臭蟲就看不起我,他有了取我而代之的野心。當然,他有血緣實力,他的舅哥表弟是他的哼哈二將。
人心有些散亂,士氣低落滑坡,這么下去隊伍就散了。我設計了一次提拔士氣之戰(zhàn)——與黑龍幫(看看這名號,殺氣騰騰吧)狹路相逢一戰(zhàn),臭蟲弟兄三個沒有出力,我吃了大虧,雖沒有牙落遍地,但掉了三個。臭蟲弟兄三個自此與我們分裂了。
個人吃虧事小,幫派挫了士氣可是大事,我正謀劃重振士氣的事,五毒門(名字來自港臺武打片《五毒門》)卻下了挑戰(zhàn)書,我想正好借此重振雄風。我們選擇在廢棄的煤場擺弄戰(zhàn)場,然而還沒動手卻被警察一網(wǎng)打盡,進了派處所。倒霉的是我們白楊樹街派出所新調(diào)來個副所長是我父親老戰(zhàn)友,他抽了我,說想做老大,有幾個腦袋幾條胳膊幾條腿?父親來又抽了我,說想做老大,有幾條胳膊幾條腿幾個腦袋?這樣的恐嚇起不到作用,問題是他們把我的弟兄們收拾了,下手重得了得,而且那所長恐嚇我的弟兄們說再跟著他,直接送勞教所。我?guī)啄昃奂牡苄謽涞光┆s散了。老大夢就此戛然而止。后來我知道與五毒門之戰(zhàn)就是臭蟲的圈套,他策劃挑釁,又報警。這是臭蟲做了老大,后來內(nèi)訌,讓人當傷疤一樣揭出來的。
我的老大夢終結了,馬豹的傳說依然在流傳。我也加入了大肆傳播的隊伍,宣揚馬豹的兇殘暴力,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傳說中的那樣,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開始希望馬豹與臭蟲決戰(zhàn),兩敗俱傷。然而,一直到初三畢業(yè),臭蟲都沒有動馬豹。這時我才明白,臭蟲鼓動我挑戰(zhàn)馬豹,并因我沒有挑戰(zhàn)馬豹而蔑視我,事實上他是希望我們兩敗俱傷,漁翁得利。其實他狗日的也是怵馬豹的,他在躲避馬豹,對于曾經(jīng)躲過的我來說,一眼就看得出來。
初三畢業(yè)接近中考的模擬考試,馬豹考了全校第一名。在緊接著的中考中,他考進了一中。現(xiàn)在回想起來,馬豹除了血衣襤褸那次,再有的只是傳說了。
初三畢業(yè)后我上了技校,就再沒見過馬豹。幾十年后的一天,居委會的顧大嫂(就姓顧,其實比我們年齡小多了,不過她像水滸中的母大蟲顧大嫂一樣潑辣)踢門拍戶警告我們,等會領導來了該干啥干啥,別像見到什么稀罕往上圍,更不要七嘴八舌的,就像是得了淋病夾不住,今天領導不是來調(diào)研解決問題的,而是陪專家來考察,為我們白楊樹街找出路哩。一會兒,來了七八個人,我們當然是圍上去了,不是故意的,而是我們都在街上,往起一站,就跟圍上去一樣。忽然,我就看到馬豹,幾個領導是圍著他,太吃驚了,我沒憋住發(fā)出一個感嘆詞“我操”,聲音實在太洪亮了。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我,顧大嫂和兩個干部撲向我,這時馬豹哈哈大笑著說:“哈,老大!”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了片刻的凝固。
馬豹把我介紹給領導,我和領導一一握手。然后馬豹說接下來他一個人在白楊樹街走走,有老大陪我考察就足夠了,晚上見。領導走了,我說:“我陪你,你想怎么走?”
他嘿嘿一笑說:“找個地方喝茶聊天。”
我說:“你不是要我陪你考察嗎?”
他說:“考察個錘子,這地方我像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有啥考察的?!?/p>
我說:“吹牛,我都不敢這么說哩。”
他說:“你當然不敢這么說了,那時候為了躲避你們的跟蹤,老鼠鉆過的地方我都鉆過?!?/p>
我笑了說:“叫我老大,你才是老大,你看我們這里的老大都陪著你?!?/p>
他說:“我們兩個都是老大,不過我們兩個老大不需要生死相搏,因為我們不是一個道上的老大?!?/p>
我們?nèi)チ吮搪荽翰璧?,喝著茶我才知道,還記得前面我寫里格郎時提到過,每逢政府聒噪著要拆遷白楊樹街時,總有專家站出來為白楊樹街的歷史鼓與呼,馬豹就是專家中的老大,只不過他的名字是馬澤?!拔液髞矸浅O矚g馬豹這個名字,想改名字,可太難了?!彼f。
我說:“還叫我老大,耍我?不是你我真就當上老大了,你啊害人不淺?!?/p>
他哈哈哈地笑著說:“在我心目中,你已經(jīng)當過老大了,知道不,我那段時間把你當老大對待,研究如何不被你征服加入你們……”
“為什么不加入我們呢,加入我們就像有了組織……”
“組織?就是混混地痞扎堆,那也算是個組織?”
“你要當時拉隊伍,當個老大不是沒可能?!?/p>
“當老大就好嗎?闌尾生來就是用來割的,老大生來就是給人出賣、背叛的。你看那些昔日的老大,哪個都是滿臉刀疤,有些還殘廢了呢,四大天王現(xiàn)在連小鬼都不如,還有人找他們的事,你看臭蟲,現(xiàn)在成了真正的臭蟲,你一腳他一腳地抹哩。”他笑了說,“我也想當老大,不過不是你想當?shù)哪欠N老大,而是現(xiàn)在我這樣的老大,我從小就崇拜專家、學者、科學家……媽的,我是被人欺負得不行了,非要加入這幫那派的,我才轉學的,可誰知道到處都一樣,我只能裝橫……”他嘎嘎嘎地笑起來,“改錐黨?嘿嘿,我哥哥馬龍?我說的?扎草人練改錐,一周去一趟水套子,那是做給你們看的,馬豹,名字也是我自己改的,就是你們看到的龍的一鱗半爪也是我自己畫的,還記得我穿著那身像電影里做道具的血衣穿過街巷嗎?為了做得逼真,看了幾天暴力血腥的錄像,看得我都快吐了,光廣告色費了五瓶……”
“老大么,你不該一身血衣表現(xiàn)受傷,那多狼狽……”
“狼狽嗎?一點都不狼狽,受傷那才是血染的風采,一個老大把受傷的一面展示給人,那才是一種酷……傷痕就是勛章,”他嘎嘎嘎地笑著說,“所有的傳說都是我編我演的……”
我豎起大拇指,“傳說來敲門啊,你演得挺成功的,把我們都騙了啊?!?/p>
“一個英雄是由許多人身上的元素構成的傳奇,”他說,“我讀哥特式小說,看懸念大師希區(qū)柯克的電影……”
“哥特式小說?是什么小說?”
“就是懸疑、神秘、恐怖、探案一類的小說?!?/p>
分手時我問了他一個問題,“白楊樹街真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你憑什么這么確定?”
他說:“什么都不憑……”
我說:“照這樣說,我可以說成三千年。”
“我說了有人信,你說了有人信么?報紙給你登,電視給你播?”
“為什么你說了就有人信?報紙上登、電視上播的?”
他嘿嘿一笑說:“我是老大呀!”
文章千古事
對了,我該說說自己了,不然這篇東西讓里格郎看到了,“你長著一張孔夫子的嘴,光子曰子曰說別人(他有時候會說成光給別人說子曰)?”他準會拿他這句名言堵我,嘲弄我。
就從半路上說吧。
現(xiàn)在我是個作家——別人不認為我是個作家——我是說我靠稿酬過生活。起初幾年——我是說我大學剛畢業(yè)那幾年,我還把自己當成了一fd9f718857bc97cfa52c03569cef7cec3a0174f45043d06de99d0d2d2024eefe個人物,每天,雞啄米的老式鬧鐘很準時地在六點將我喚醒,西裝、領帶、皮鞋、挎包、簡歷、方案、書籍、拉面、公交、耳脈、單位、考試、面試、淘汰,老板、專家、領導,我背個包像趕花季的蜜蜂,追尋一個個招聘會,參加一場場考試,經(jīng)歷一次次面試……盡管屢遭挫折,但我依然吟詠著孟老夫子那段名言:“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贝鎵阎?,咋吃咋好,有理想,咋睡咋香,朝氣蓬勃,氣壯山河。然而,幾年下來,我拼了命似的努力,換來的是接踵而來的落榜,我陷入“考試—面試—考試—面試”的輪回,幾次筆試名列前茅,面試均遭淘汰,我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不止一次對著鏡子審視自己,沒有將軍肚大象腿,不是羅鍋侏儒,更不坐輪椅,個頭一米七九,身材端正,大眼厚唇,毛發(fā)密集,甚至有些帥,面無惡相,甚至慈祥,應對中口齒清楚,思路也明晰,沒有冷場,而且我用錄音機錄聽過自己的聲音,普通話都有些京味兒了……
不錯,這是一個好色、拼爹的時代,于女生而言,學得好不如生得好;于男生而言,學得好不如出身好。好色姑且不說,拼爹之說很早了,上中學時就有“學好數(shù)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之說,十幾年過去了,“老子英雄兒好漢”的現(xiàn)實并沒有改變,反而愈演愈烈。如果說筆試為我們搭建了一個還算公平的平臺,面試就是為拼爹敞開了名正言順的后門,入圍后就得拼爹了。不要說是公務員、事業(yè)單位、國營公司,就是私營大集團招人,應聘依然得拼爹(也拼媽),崗位有限,求職者眾多,這就是現(xiàn)狀。幾年間幾十場考試,我就像個賭徒進出各種賭場,已輸?shù)蒙頍o分文,顏面盡失,理想皆喪,心志頹廢,我徹底被摧毀了,學歷是我唯一的資本,卻一直在貶值,中文系,所有大學的第一大系,一度是多么吃香的專業(yè),如今成了后娘養(yǎng)的,畢業(yè)證就是我的身份證,人家一看就搖頭,就像我有什么前科。大學畢業(yè)五年了,我患上了嚴重的“恐找癥”,我怕在人頭攢動的人才市場被人家挑來挑去,我感覺自己就像老家集市上的牛馬驢騾被挑來挑去,就差掰開嘴巴看牙口了。因此,我已經(jīng)不敢奢望一份物超所值的體面的工作,只渴望有一份簽了用工合同的穩(wěn)定工作,不再受繼續(xù)找工作的摧殘,哪怕薪水低我也認了。我不再對考取一份好工作而抱有幻想,開始應聘那些文化傳媒小公司。
文化是軟實力,牽扯文化的公司多是小公司,就像一只母雞孵化出來的小雞,從實力上說就軟得一塌糊涂。這些小公司都有一面照壁式的勵志墻,噴著“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大紅標語,淺顯易懂,催人奮進。小公司活小而雜,我們總是在加班,白加黑,五加二,常常干到深夜。忙得掉帽子找鞋跑得跟孫子一樣,還要受那些裙帶、同窗、師生、戰(zhàn)友諸多關系的氣,甚至陪被老總搞大了肚子的女孩去墮胎,這我都能忍受。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多少年的媳婦熬成婆,這些白楊樹街的老話——不妨說成勵志名言——講的都是個韌勁。我太渴望一份不用繼續(xù)找工作的工作,我唯一可依賴的就是踏踏實實地做好每一份工作,我是拿出了百分之N百的韌勁在干在熬在奉獻——我認為沒有比我更努力工作的人了——然而,每當試用期屆滿,他們就一臉無奈地告訴我們企業(yè)不景氣或金融危機之類堂而皇之的理由,又滿懷深情地告訴我們真想留下你們,等效益好了,一定會先考慮錄用你們。年年就業(yè),年年試用,年年失業(yè),因此,每年六月——要說我們這座城市六月是最美季節(jié)了,天空高遠祥和,大地欣欣向榮——我就焦躁不安,心神不寧,總感到后背陰冷颼颼。這與自然季沒有關系,我沒有季節(jié)病,是又到了簽約季,試用期將滿,簽約與否決定著我是否又將進入找工作—試用—找工作—試用的輪回。
起初我天真地以為他們說的是實情,幾年間換了數(shù)家公司,找,干,炒,找,干,炒,完全重復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了,不是企業(yè)不景氣,而是又一批廉價勞動力從大學校園被投放市場,以2004年為例,全國各類高校投入市場的大學畢業(yè)生就達280萬,加上歷年累積,他們就有源源不斷的人力資源可以試用。而這些所謂文化傳媒公司是干什么的呢,看看經(jīng)營范圍:廣告制作,婚禮慶典,表演策劃,舞臺造型策劃,企業(yè)形象策劃,市場營銷策劃,會務服務,展覽服務,禮儀服務,攝影服務,由國家級作協(xié)會員執(zhí)筆代撰家族傳記、家譜、個人傳記、回憶錄、企業(yè)發(fā)展紀實、先進材料、長篇通訊、報告文學,甚至包括小說、散文、劇本及理論文章、論文、調(diào)查報告等各類書稿,設計、印刷、出版、發(fā)行一條龍全程服務。團隊里確實有幾位國家級作協(xié)會員,他們當然是不干活的,只是在作家團隊掛個名,需要拉大旗作虎皮,請他們出個面,給個小紅包,一年吃上幾頓飯足矣??闯鰜砹税?,文字工作是重中之重,然而就這些所謂的文字工作并不需要你有多么深厚的文學功底,不要說非中文系畢業(yè),就是高中生也照樣做得,網(wǎng)絡如此方便,只要會搜索復制剪切粘貼就可以了,不缺“人才”,而公司老總也都不是什么人才。
大學生對鼓勵大學生就業(yè)政策的了解遠遠不及這些企業(yè)主,他們就像風,總能找到這世上最小的空隙。他們打著解決大學生就業(yè)的旗號,賺取政府扶持就業(yè)的優(yōu)惠政策、資金和我們的廉價勞動力,“事業(yè)留人、感情留人、待遇留人”“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全是文字游戲,你百分之一千萬地努力工作,結局依舊是努力找工作。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正所謂“紅腫之處,艷若桃花”。這種現(xiàn)實錢鍾書在《圍城》里有精彩的描繪:“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繼續(xù)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關里,上司駕馭下屬,全是這種技巧。”之于我們,那串蘿卜我們永遠是吃不到的。他們當然還要在我們身上找些不是,比如說我們知道你們在這里工作,卻還在外面聯(lián)系工作,身在曹營心在漢么,你看我們的墻上都寫著員工必須對企業(yè)忠誠。還說而且,你們也都不停地在換工作。他們不再往下說了。這意思夠明白了,我們不是好員工,還要再啰唆嗎?是啊,我們都還在考公務員,都還在考研究生,都還在聯(lián)系工作??晌覀冞@都是因為什么,不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公司老板嗎?
起初讓人家試用了一年最后沒被聘用,也都忍氣吞聲走了。那年——第幾個年頭我已記不得了——我忍無可忍,狂嘯怒吼,把能罵出來的話都罵出來,人事部三個人一副油炸鹽浸的咸魚表情,賠著笑臉給我倒水遞煙,真是好涵養(yǎng)啊,尤其這位經(jīng)過政府部門歷練退休后返聘回來的馮部長,一副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無賴模樣。是啊,冷漠是他們武器,遭遇這樣油炸鹽浸的淬煉是他們每年常修的功課,他們已經(jīng)修煉得風雨雷電不改其色。然而,這對于我們更像一種蔑視和挑釁,他們?nèi)绻覀兛窈鹋R,或許我們會呼吸暢順一些,這算什么,就像一拳打過去打在棉花包子上,我忍無可忍,砸了他們的三個真空玻璃杯,抓了桌上的筆記本文件夾亂砸,我還挑釁地吼叫保安呀,報警呀。
在大門口,我掏出老二沖那個不銹鋼雕塑—— 一團火焰,痛快地撒了一泡尿,保安撲上來,我們大干了一架。我都出了公司大門,兩個保安還追著聲嘶力竭地吼罵著。在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處得像弟兄一樣,他們對公司也是怨氣沖天,咬牙切齒,現(xiàn)在他們用這世上最惡毒的語言同樣咬牙切齒地咒罵著我。我真正理解了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中的名言:在這種世態(tài)中,所有的人不得不相互撫愛,又不得不相互傷害。我不怨他們,我能理解他們?nèi)绱藞?zhí)著的聲嘶力竭的追罵,是在罵給老板聽,以表現(xiàn)他們的忠誠盡職,力保自己的飯碗,他們和我一樣有著朝不保夕的窘迫。
我就這樣又被剝削了幾年,或許不能說剝削,新社會了,就說教學費了吧。
基本開銷日相逼,不能坐吃山空啊。思來想去還得我寫東西的活,或者帶家教也行,還得貼小廣告。還不等我把廣告貼出去,一個老客戶——準確地說是我曾經(jīng)就業(yè)的一個公司的老客戶找我。他們單位又要寫東西——一篇兩萬字的先進人物的報告文學。因為上次他們領導對我干的活很滿意。我告訴他我已經(jīng)不在那個公司了。他說我是沖著你來的,不是沖著公司來的。我忙說那你不要告訴公司,不然公司找你們領導,一公關活又讓他們攬去了,我們之間價錢好說。他說這事我負責,我說了算。我知道他是一個部門負責人,就說東西我寫,錢我們平分。當下就拍板了。
吃飯時我說:“其實這種東西你要寫,小菜一碟,何必要花這份錢?”
我不是恭維他,他的文筆確實不錯的。
“為啥人們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本單位的人你寫得再好,領導也不認可,他們總覺得你們專業(yè)的么,個個才高八斗啊,不過這樣也好,我們倒落個痛快?!?/p>
他嘻嘻一笑。
這個活我一把就掙回了在公司半年的工資,而他們單位比交給公司少掏不少。
“你有這筆桿子,咋不自己開個公司?”喝酒的時候他說。
“關系就是生產(chǎn)力,沒關系,攬不來活嘛?!?/p>
“也不是全憑關系,有些單位出一些重要的材料,都是互相打問的,”他說,“其實一年這樣的活不少,這大慶那周年的不說,每年所有的節(jié)日都會評先進模范,表彰獎勵一些人,都是先看材料,活總還是有的,我也可以給你介紹些活。”
成立公司是要注冊資金的,我注冊了個工作室,完全套用文化傳媒公司的廣告詞中“代撰”內(nèi)容,他看后說你全部引用下來,策劃、服務什么的活,找上門來就接下,然后轉包給別人做。我給他豎了大拇指。廣告除了發(fā)布到網(wǎng)絡上,考慮到營銷對象除了黨政機關企事業(yè)單位,主要是針對中老年人,他們有許多人不上網(wǎng),考慮到他們高度信任報紙,我咬咬牙掏錢在報紙上登了廣告,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在大街上貼小廣告??蓜e小看這些隨處可見的小廣告,它的受眾面是最大的,閱讀效率是最高的,比如你上公廁,無論是蹲坑還是小便,你再討厭小廣告都得看,因為小廣告就在你面前。而我們白楊樹街是一個廣告制作、張貼基地,住著一批制作、散發(fā)、張貼小廣告的人,可別小看他們,他們能把廣告貼到禁止貼廣告的地方,比如我就曾看到一個名片大小的廣告:“春蘭,我愛你?!边@小廣告一直貼出了白楊樹街,貼了許多條大街,而且竟然貼到了大團結廣場那高大女神的肚臍眼上。后來這條廣告又變成“春蘭,你去死吧”。第二天我的小廣告就貼在人員密集的區(qū)域。
過了幾天,我請那位老客戶吃飯,喝了點酒,他說:“為了支持你的公司的開業(yè)……”
我忙打斷他說:“錯錯錯,我們的公司?!?/p>
“我策劃了一本書,”他說,“這不五十周年大慶要到了,單位出一本紀實?!?/p>
“我來做,到時署你的名?!?/p>
“那不行,署我的名就成了我的工作,不會給經(jīng)費的,再說他們也不認為寫得好?!?/p>
“那就我們倆署名,你署前?!?/p>
“你署前面,就名正言順了?!?/p>
“你再加個頭銜,策劃?!?/p>
“策劃編委都要弄單位領導,這樣立項就容易多了。”
我沖他豎大拇指。
不久書稿就立了項。
不敢說野百合也有春天,咸魚也能翻身。但我有了自己的正道。
我真正接的第一單生意,竟然是為一位教授做一本書,而且是我的老師。他能記得我讓我有些吃驚,因為他是大課老師,給好幾個班帶課,一級學生就有好幾百。他記得我是因為有一次搞師生聯(lián)誼活動,他在我們這一組,大家都講各種鬼怪禁忌,我講得最多。畢業(yè)幾年沒見,他的學術跟風水一點關系都沒有,卻成了風水大師,你不能不感嘆,只要是專家名人,什么臺都可坐的。他找我是想做一本風水書,他很直接,把一本樣書拍在我面前說:“結構上就學這個,搞個日常風水禁忌多少條,字數(shù)二十萬?!蔽艺f:“我不知道風水禁忌……”他擺手打斷我說:“所有的禁忌都是風水禁忌,你只管把所有禁忌往上堆砌?!蔽艺f:“就是禁忌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彼奈壹绨蛘f:“難怪你還沒個好工作,你這腦子啊,來源我告訴你,一是網(wǎng)絡,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了得,你不至于不了解吧;二是皇歷,鄉(xiāng)下人不用日歷,全用皇歷,那上面禁忌一天有十多條;三是找那些紙活店、壽衣店、棺材鋪、寺廟這類地方去搜集,做幾本書的材料都有?!蔽疫肋肋赖攸c頭,他說:“找些跟禁忌風水有關的鬼怪故事報應故事?lián)诫s其中,增強可讀性和說服力?!蔽医o他豎起大拇指,他說,禁忌越有出處越好,比如《淮西縣志》載:有宋氏者,屠牛為業(yè),以槐木為居,成半月,合家死床,都無傷痕。房間的大梁不能用青(黑)和紅色,紅色不利男主,青色不利女主?!度龂景奘贰份d:帝(曹丕)夜夢梁上青光屬地,問諸周宣,宣云:“天下當有貴女子冤死。”時帝已遣使賜甄后璽書,聞而悔之,遣入迫使者不及。如果大門不幸被漆成黑色,你就等著遭殃吧?!恫苁嫌枴份d:中山王為宮室,漆其門,夜夜聞女子冤哭。后遭祝融,宮人死者十九。永遠也不要用骸骨做建筑材料?!稙搓柪m(xù)錄》載:鄉(xiāng)人吳某,夜夢黑人立其屋上,擲下一犬嚙人,后其屋無故自坍,妻女皆為所殺,于破壁中撿得犬骨一具,方憶曾與匠造相詈,蓋報仇耳。家中的器物不要太長時間不移動位置。門楣上不要放錢。天花板不要做成黃色,地面不要做成黑色。等等。
他狠拍一下我的肩膀說:“你要做的就是通過自己組織文字講述出來,對了,是我的文字?!鳖D了一下又說,“明白我的用心嗎?風水方面的書雷同的很多,可以千篇一律,傳統(tǒng)的東西就那么多嘛,要變化的只有文字,只有講述,絕對不能和別人的雷同,你在文字上好好下點功夫?!蔽耶斎幻靼姿挠眯?,怕人說剽竊,甚至打官司。
他掏出一份協(xié)議拍拍我的肩膀說:“說你急切想知道的,一是報酬,兩萬,先給五千,余下的定稿后一次付清,不開票,等于是稅后;二是你就不署名了,因為你的名字不值錢,沒銷路;三是倆月后的今天交稿?!蔽艺f:“這么急?”他說:“市場經(jīng)濟,圖的就是個快,要趕北京書展的。”我張張嘴,卻沒說出啥來。對我來講,這等于一月一萬,在當時絕對的高薪了。盡管這不是我的追求,唉,沒有理想的日子也好哩,混過一天算一天。天下文章一大抄,尤其是對于一些所謂的研究、專著之類,網(wǎng)絡啊,真是太好了。每天我在網(wǎng)上扒,同一禁忌扒上幾條,你一句他一句雜糅到一起,還可以夾雜想象,消除他人痕跡,完全就是自己的了,文字上我確實下了功夫。
稿子通過郵箱發(fā)給他,我以為他會提出許多修改意見,沒想到他非常滿意,直接把余款打過來,回復了兩個字“謝謝”。不到一個月,那書就上市了。我在公交車上,見到有幾個人都在讀這本書,心里有些失落。
別說,有賣啥的就有買啥的,活雖不多,但總還是有的,比起曾經(jīng)應聘的那些工作,收入要高多了,而且自由啊,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
又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互相打過招呼,他說:“果然是你!”
我說:“你誰呀?”
他沒有回答,卻哈哈大笑,“你猜我是在哪兒看到你的嗎?我尿尿,一抬頭看到廣告,上面那個名字咋這么熟悉,一泡尿尿完,我把你給想起來了。”
這話讓我心里不爽快,當然我也因此知道他是誰了,中學同學,本名鄭清龍,他爹先是個干部,后來辭職下海,再后來成了煤老板,十幾年前他家就土豪了,這家伙就奪了青龍幫的大權——上中學的時候,全城學生形成了四大幫派:青龍,白虎,玄武,朱雀——把名字改成鄭青龍。當然他家早不在白楊樹街了,也不住在城里了,他也就不掌青龍幫了。
我想他一定是站在“禁止大小便”或“此處大小便豬狗不如”的標語下撒尿——這家伙從小就那德行,不讓干啥他就偏要干啥——你一定發(fā)現(xiàn)過,這些地方廣告最多,人們的關注程度自然就高。
想吐槽他幾句,話還沒出口,他說:“你在哪里?”
我告訴了他地方,他說:“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我心里不爽,就說:“我有事,要出去?!?/p>
“等著,”他說,“給你送錢哩,生意都不接了?!?/p>
給我送錢?生意?跟我有什么生意可做?我以為這家伙“逗你玩”,他從小就愛“逗你玩”??梢粋€小時后,這家伙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接下來訂了酒店,招呼同學聚會,一通吃喝,又卡拉OK,因為有幾個女同學,大家也都沒叫小姐。散場時已是子夜。天空深如純黑色的天鵝絨帷幕罩在頭頂,許多霓虹燈都熄了,偶爾還亮著的就非常璀璨刺目。落著牛毛小雨,說是雨,又像潮濕的霧。天氣已經(jīng)涼了,盡管剛剛入秋,但至子夜,就有些寒涼,人們睡覺需要蓋被子,被這小雨澆著,我們都還穿著夏日的半袖,有幾位還穿著短褲。大家哆嗦著留了新的聯(lián)系方式,作鳥獸散了。
我也要走了,青龍說:“你去哪里,跟我去房間。”
我并不樂意,他讓我自卑,讓我壓抑,可是他說出來,我也不好拒絕。
五星級酒店,他讓送了純咖啡到房間里來。
我說:“我不能喝咖啡,要不一晚上睡不著覺?!?/p>
他說:“還睡覺?難怪貼小廣告,有事要做,一晚上別睡覺,開始工作?!?/p>
我說:“真……有事?”
他不答言,從包里拿出幾本書,我想他家要寫什么東西。他家可寫的東西多,家譜(人一有錢不都想修家譜么)、自傳(他爹的,成功人士么)、企業(yè)(他家的這公司、集團的)……重要的是他家有錢。我來了興趣,他把書遞給我說:“看看?!?/p>
我一看不是心靈雞湯,就是保健養(yǎng)生。
“這種書現(xiàn)在很暢銷的?!蔽艺f。
“對了,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事,我們也各樣做一本。”
“保健養(yǎng)生要專家去做的,心靈雞湯……”
他擺擺手說:“你看看這些書再說。”
“這有啥看的,暢銷貨,你抄我我抄你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
“這就對了,我記得你說過一句話:天下文章一大抄?!?/p>
“那不是我說的?!?/p>
他一笑說:“我聽到這句話就是你說的?!?/p>
我笑笑。
“你負責做書,我負責印刷銷售。”
“這行嗎?這樣的書現(xiàn)在多如牛毛,連公共廁所都是的,能賣出去嗎?別砸手里了……”
他擺擺手說:“那你就不要管了,賣不掉也是賠到我手里,等于我投資失敗,你又沒有什么損失,怕什么?!?/p>
“那我試試?!?/p>
“不是試,是干,立馬開始干,一個月如何?”
“這有點緊了吧,兩本書哩。”
“時間就是金錢,就一個月,今天8號,下月7號交稿。”他拍著茶幾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p>
我笑了,這家伙曾去少林寺學過武,吃不了苦回來了。
我說:“這做書可是費……”
“得得得,直接說嘛,吞吞吐吐的,一本給你三萬,別跟我討價還價的?!?/p>
“還得……”
“就說先付訂金么,德行,”他拿出三萬塊錢拍在桌上,“這是訂金?!庇终f,“不是讓你寫,就是剪貼,《讀者》知道吧,當初就是兩個人一把剪刀干起來的?!?/p>
他拿出合同說:“簽字吧,書稿一月內(nèi)交稿,審后合格,再付三萬。”
我笑笑說:“同學還搞這一套,你看你弄得這么生分?!?/p>
他說:“同學歸同學,生意歸生意,先君子后小人?!?/p>
我簽字后,他一拍說:“咱們可就有法律責任了,拖一天看我怎么讓你傾家蕩產(chǎn)?!?/p>
我想這中間不會有什么圈套吧,想來想去覺得我不值得他一圈。
書稿出來后,我提醒他養(yǎng)生保健那本書還是找專家審訂一下。
“嘁,諒你也搞不出養(yǎng)生保健的內(nèi)容來,都是摘的,那都是專家整出來的?!彼讶f塊錢拍在桌上,帶著書稿就走了。
我一直關注著兩本書,去書店一直沒見到。
有一次,我給一個老板寫傳記,隨他去感受他的老家,發(fā)現(xiàn)了兩本書赫然擺在“農(nóng)家書屋”書架上。后來我在幾家單位上也見到了兩本書,一問說是發(fā)的。我才知道這家伙的營銷渠道,他走的是政府采購。農(nóng)家書屋、學校機關,政府采購配送,那該多大的量,我拍拍腦袋說人家他媽的就該發(fā)財。我拍了照片,給他發(fā)了信息,說我們書發(fā)行如何的火。這樣做,我有一個卑瑣的想法,當然是想看他能不能再給我點錢,這樣發(fā)行的話,那他掙大發(fā)了,從這點講,他給我的錢實在是太少了。按說六萬,我只干了一個月,是夠多的了。顯然他明白我的意思,回信息說書確實銷得不錯,反響也不錯,但閉口不提錢的事。
過幾天,我想起教授的風水學,自以為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立刻給青龍打電話,他回短信說又啥事,我正在開會??跉忸H有些不耐煩。顯然他以為我又要錢。我給他發(fā)信息說我們可以再做一本書。他回信息說不用,有這兩本就夠了。我說我們再做一本風水這方面的書,人們現(xiàn)在信風水得很。他說那沒銷路。我說我看書店、書攤上風水方面的書很多,想必銷路不錯。他說多就說明泛濫了,再說靠那樣擺書攤進書店能賣幾本,不夠個辛苦錢,我們走的是政府采購,風水政府提倡?打擊的。
前不久,我接了一個活,一個人要寫自傳。來者是一位老頭,裝束上看得出曾是一位人物。他很謙虛說他免貴姓管,是慕名而來。我當時覺得這是客套話,后來才知道他兒子是領導,我曾給寫過東西。他拿了幾包資料。我粗略看看,才知道他曾是市化肥廠廠長,改制后任總經(jīng)理、董事長,已經(jīng)讓位于兒子。這樣的人是寫自傳的中堅顧客。
“你叫我老管就行。”
“我叫你管總吧?!?/p>
他自己擬了一個寫作章節(jié),標題全是高大上的古詩句,什么“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鷹擊天風壯,鵬飛海浪春”“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瀏覽完我是心花怒放,這顯然是從公文里扒拉出來的常用詩句,這樣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做了,把他那些所謂的政績往里灌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細節(jié),只要把他的大輝煌、大價值、大貢獻與大人生寫足,再極力渲染他的不幸童年(他確實少年喪父)和奮斗歷程(從一個放牛娃到企業(yè)家),凸現(xiàn)出他多么能耐就行了,簡單地說就是那種從乞丐到富翁、從奴隸到將軍、從草根到貴族的大逆轉套路。
談好了價錢,我講了付款規(guī)矩,開始采訪前付30%,采訪結束動筆前付30%,初稿出來付20%,定稿后付20%。這我是從經(jīng)驗教訓中總結出來的,因為這樣的東西寫出來,如果當事人出了什么問題或者不要了,那就是廢紙,別人擦屁股還嫌黑了人家屁股。我曾經(jīng)所在的一家公司就接過這樣一個活,是一位退居二線的領導干部,領導干部是有公信力的,因此沒打首付款,連訂金也沒打,說好東西寫出來一次付清,結果東西寫完了,領導進去了。
老頭答應了付款條件,也講了自己的要求,我都接受了。他付了30%首付后,簽了合同。之后每天來我這里給我談三個小時,其后還組織公司員工集體談了兩次。
采訪接近尾聲的一天,我又接待了一位客人,也是一個老頭,與廠長年紀相仿,甚至有些像。我以為他也是回憶錄發(fā)燒友,結果不是,他是來打聽老管寫回憶錄的事。我把情況簡單說了,說:“對管董你要談點什么嗎?”
“管董,我呸,”他情緒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他好大的管董?!?/p>
“你是誰?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替他坐牢的人。”
“替……他坐牢的人?”
“那很好,你就談談吧?!蔽襾砼d趣了,拿過筆記本準備記錄。
他說:“我要談的很多,到吃飯時間了,我們邊吃飯邊說吧?!?/p>
老楊飯館有四個人的雅座,我們進了雅座,酒過三巡,他談的不是關于管董的事,而是關于著書立說的事,“文章千古事,你們寫文章,不做調(diào)查研究,考慮情況是否屬實,值不值得寫?”他敬了我一杯酒說,“如果你不了解真相,按一些人說的寫了,那會歪曲歷史,違背歷史,會招人罵的?!?/p>
我呃了一聲。
“美化自己,涂脂抹粉,你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你知道他是怎么當上化肥廠廠長的么?”他拍著桌子說,“靠造反起的家,‘文革’期間沒少害人,要不是他憑借手中的權力給了兒子一個好前途,兒子當了官,他就是三種人,牢里坐著去吧,還有臉寫自傳。”
我斟了一杯酒,他抓起一飲而盡,說:“他寫回憶錄,他敢回憶嗎?他敢客觀公正地給你講嗎?改革開放,化肥廠改制,搖身一變,他成了董事長,三鼓兩搗的他成了大股東,化肥廠成了他家的了?!彼慌淖雷?,碗筷都跳了起來,“這樣品質(zhì)惡劣的人,你要為他歌功頌德?你要讓他青史留名,你文人的錚錚鐵骨哪里去了?”
我說:“我寫的這東西流傳不了,擦屁股人家還嫌染黑屁股哩,再說……”
他一揮手打斷我的話,“不是你說的這樣,這種東西還是有人看的,至少整個化肥廠一茬一茬的人會看的,白紙落了黑字,可不像人那樣一口氣上不來就沒了,那會流傳下去的?!?/p>
服務員端菜過來,他不說話了,服務員放下菜,看看我們,走了。
他說:“對不起,我有些失態(tài)了。”
我們碰了一杯酒,“你挨了他的整吧?!蔽倚χ囂絾?。
“那倒沒有,可我是他的打手?!?/p>
“打手?”
“他做廠長,我做副廠長,他還培植了一個副廠長,我們是他的左膀右臂,人們都叫我們哼哈二將。說搞陰謀詭計,他比誰都會搞,兩面三刀,打擊異己他站在幕后,指派我們?nèi)プ?,比如他要打擊老李吧,就在老李跟前說他好像捏著你什么把柄,想弄倒你。”他咂一口酒,咂出嗞嗞的聲音,“你不按他的意圖辦,不出兩天,他就把你打倒了,沒辦法,一把手掌握生殺大權,那時候的一把手權力大得了得,下面還有那么多人想篡權,不緊跟他走,發(fā)配改造,就是死路一條,我被發(fā)配過,被改造過,不堪回首啊?!?/p>
他給我一大包資料說:“你看吧,不是復印的,全是原件,我沒有調(diào)鹽加醋。”
我粗略地翻翻,全是文件、紀要,蓋有大紅公章,不可否認,他提供的材料確實很全,而且絕大部分是老管沒有提供的,確實能夠說明老管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與老管自己說的有很大差別。這些資料都在角上蓋有小方章,寫有“劉藏”。想必這老頭姓劉。
他說:“別給我弄丟了,我留著它為了證明我自己,也為了證明他,我就是想讓人知道他是個什么東西,讓他看看自己真實的嘴臉?!?/p>
我說:“我復印一下。”
“太多了,復印太浪費了,”他說,“唉,其實也沒多重要,這東西對別人沒用,就放你這兒?!?/p>
最后他說:“不為五斗米折腰,我建議你不要寫……你會背負罵名的?!?/p>
“啥罵名不罵名的,你把我想得太……我就是個小人物,這就是混碗飯吃……”
他不說話了,只是悶頭喝酒,我說:“那你為什么不寫一本回憶錄呢?”
他搖搖頭說:“沒那必要。”
我并沒有放棄寫作的計劃,他過高估計了這種東西,也過高地估計了我,我不認為這東西能夠流傳,更不認為這東西就成了歷史。
不過,有一天老管來后,我是故意把那些材料放在一個容易被他看到的地方,他看了,看得很仔細,我以為他會問我材料的來源,那我是不會告訴他的,可他啥也沒問。
這之后,老管再沒來,我手頭又接了個活,也沒聯(lián)系他。
一天,老劉來了,說:“可不是我壞了你的事?!?/p>
我說:“你壞了我什么事?”
“給那老家伙寫自傳呀?!?/p>
“他不寫了?他沒告訴我不寫了。”
“寫不了了,”他說,“腦溢血,命留下了,但說不了話了,跟個死人差不多?!?/p>
我笑笑說:“那還是你壞了我的事,也壞他的事,你不把材料放到我這里讓他看見,他得不了腦溢血?!?/p>
“作惡多端,還想留名百世哩,”他感嘆說,“土壅到脖子上了,一天還腦子不閑,他不腦溢血誰腦溢血?!?/p>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