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是最能見證生死的地方。有病人不斷地離開,又有新病人不斷地進來,小說將“我”放進這樣的“生死場”中,零距離觀察人生,具體細微地思考孝道、疾病、臨終關(guān)懷等終極問題。
我從沒想過,會在呼吸危重癥醫(yī)學(xué)科的病房里,看到如此難忘的景象。
窗前的寒霧,被朔風(fēng)驅(qū)散。連日陰沉的天空,豁亮了許多。斷裂的云層,割裂了凜冽的晨光。大塊大塊的云翳,在隱約可見的動感里,緩緩地擴展著,彌散著,像是淡墨在濕潤的宣紙上,釋放著誘人的想象和預(yù)感。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燃氣鍋爐噴放出的乳白色的水蒸氣,以棉絮狀、云逸狀、霧流狀的姿態(tài),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與擁擠的樓群相輝相映,如同一面立體的印象派的超巨大屏幕,矗立在寬敞的視閾里。
就在這圖像的下方,在密密麻麻的高大建筑的屏障間,兩條寬闊交叉的街道和相向流淌的車流,在東南的直角處,隔離出一大片拆遷完畢的棚戶區(qū)。
透過這片難得的空隙,我看到的是漸漸紅亮起來的空透的天空,確切地說,是橙紅黃在灰白色的云團里,皴染出的奇異的云圖和色塊。
鮮艷極了!
漂亮極了!
更令人驚嘆的是,云圖在快速擴張,色塊在迅速變幻,越來越迷人,越來越明亮。難以描述的耀眼的光暈里,紅得令人疑惑的軟塌塌的太陽,從凝重的鐵銹色的云堆里,慢慢地慢慢地掙脫出來,繼而緩緩地緩緩地隱入片狀的云層,將整個云天映照成紅光與金色的交響。
那一刻,我在夢境般的恍惚中,意識凝固,感覺消失,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日出——
沒有驚嘆!
沒有喜悅!
沒有欲望!
大腦的麻木超乎了精神的力量。
直到身后的動靜,將窒息般的感覺拉回到現(xiàn)實。
是護士,三個身穿淺藍工作裝的年輕的女護士,在給我身后的病床撤換被單。
兩小時前,這張床上的病人走了。
我住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住了七天。今天是我住院的第四天。我們的病床緊挨著,中間就隔著一個床頭柜。
他叫龐力銘,七十六歲,肺部感染,一級護理。這是他床頭信息欄上寫著的。
醫(yī)生查房時,重點關(guān)注的,除了他嚴重的肺部感染,還有心臟病、二十年病史的高血壓。他的腎臟也不好,需要導(dǎo)尿。總之,有一堆難纏的基礎(chǔ)病。他是高校退休的副教授,對中國西部的民族音樂和民間音樂,有著獨到的研究,出過兩部有影響的專著,還寫過一些表現(xiàn)民族風(fēng)情的歌曲。這是他女兒告訴我的。他兒子、女兒輪流守護他。兒子守夜,女兒白天。
昨天上午十點來鐘,醫(yī)生查房的時候,我對我的主治醫(yī)生沈大夫懇切地說,能不能給我換個病房,或者晚上允許我請假回家,第二天一早我會準點趕來。原因是我整夜無法睡覺,感覺睡眠和心理都在崩潰。
這是真的。
病房里三張病床,我的兩邊是兩名危重病人。
右邊是一名經(jīng)營金屬耗材的商鋪老板,他叫盧偉,六十九歲,肺部感染,二級護理。他肝臟兩個月前剛做過手術(shù),患有二型糖尿病,身體高大肥胖,不停地咳嗽吐痰,還粗聲大氣不停地接打電話,處理生意上的各種事情。任何時候,尤其晚上,他只要閉上眼睛,可怕的鼾聲,就會帶著尖厲的哨音,在房間里震蕩。令人生理抗拒,異常折磨。除非他自己強烈咳嗽,或者醫(yī)護人員前來打針換藥例行檢查,能將他喚醒,其他各類打擾對他來說形同烏有。
左邊是龐老師。他周圍堆放著各種醫(yī)療儀器,床頭柜上放著血壓、血氧監(jiān)視器,另一邊是移動式呼吸機,床邊的護欄上掛著心電監(jiān)視器,口鼻上扣著氧氣面罩,床下面還吊著導(dǎo)尿袋。從我進入病房,他就不停地呻吟,不停地動彈,是那種老年人難受痛苦時,特有的哼哼和叫喚,帶著令人難受的痰液阻塞氣道的音響??梢钥隙?,他是不由自主。因為他清醒的時候,人立刻就安靜下來。但相對安靜的時候,主要是白天。一到晚上,他病情就加重,時不時地就會血壓躥升,氧飽下降,心率快到每分鐘一百三四。一旦危急,醫(yī)護人員匆忙趕來,緊急搶救。病房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氣氛異常緊張,而且混亂。
就說前天晚上,他搶救了三次,呼吸機開動了,畫有醒目圖案的高大的移動式X光機,由放射c8bbb7cde3078021c1a9f078576b144c5a14fc5bfa32efb59366356d8254bad1醫(yī)師推進病房,伸出近兩米的機械臂,在病人的胸部上方拍片。狹小的房間里,一下子涌進來六七個醫(yī)生護士,圍著病床進行急救。
按說這種情況,應(yīng)該在ICU病房進行。但沒辦法,這段時間危重病人太多,ICU爆滿,大家都是病情危急,都是排號,隨意插隊是不可能的。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即使ICU有床位,這位龐老師也不會進。他在清醒的時候,給家屬和醫(yī)生再三交代過,不論病情多么危急,堅決不進ICU。
這種情況,對我來說如同坐過山車,緊張刺激就不說了,單是加速的心跳、心慌、頭暈、耳鳴和可怕的心理混亂,就讓人受不了。加之病痛的折磨,心情的煩躁,實在令人無法忍受??蓪ξ矣疫叺谋R老板來說,并無大礙。只要房間一靜下來,令人恐怖的呼嚕聲就會同步響起。即便從酣睡中短暫驚醒,翻個身,立馬就能重返夢鄉(xiāng)。他重返夢鄉(xiāng),如同咒語應(yīng)驗,我頭上的金箍就又緊了一圈,簡直就是夢魘?。?/p>
沒想到,沈大夫?qū)ξ业恼埱笫掷淠?,她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用很快的語速果斷而又堅定地說:
“不行!”
我心口頓時突突,臉上一陣烘熱??晌覜]再爭取。我發(fā)現(xiàn)來查房的主任和所有的醫(yī)護人員,對我的懇求,都聽而無聞,很快就離開了。
就在我悲觀失望,努力平復(fù)情緒,想著要不要等查房結(jié)束,直接去找主任,堅決尋求解決方法時,沈大夫突然回來了。她徑直到我床前,盯了我一眼,用略帶沙啞的嗓音說:
“你說的情況我都知道,但你得忍耐!你應(yīng)該看到了,大廳里,走廊上,凡是能加床的地方都加滿了,急診科的危重病人都收不進來,你晚上竟然要回家,空出一張床,你自己說合適嗎?實話告訴你,我從昨天下午六點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七個小時沒休息了,十二點前能回家,是幸運!我孩子還病著呢……”說著,像是突然覺著不合適,話題猛然一轉(zhuǎn),讓我坐起來,用聽診器聽了下我的后背,嗓音一沉,像換了個人似的說,“把氧氣戴好,買副耳塞,醫(yī)院左側(cè)二百米處的環(huán)聯(lián)超市里就有!”說完,不等我反應(yīng),迅速轉(zhuǎn)身,用手掩住口罩,咳了兩聲,匆匆離去。
我躺下來的時候,身上燥熱,眼前全是沈大夫來去的身影,滿腦子都是她剛說的話,對她的不滿情緒煙消云散。
她說得沒錯!
由于病人多,呼吸科不堪重負,據(jù)說連神經(jīng)科、五官科都騰出病房,緊急接受高齡危重病人。最要命的是,呼吸科的醫(yī)護人員病倒了一半兒。好在這些年醫(yī)院里年輕人的比例逐年升高,他們抵抗力強,輕癥也都一邊治療一邊堅守崗位。就說沈大夫,從她咳嗽,還有說話的聲氣上判斷,沒準也病著呢。不,不是沒準,是肯定,她孩子病著,她怎么可能幸免呢?
想到這兒,我慚愧,我汗顏。
人,病痛或危難的時候,替自己著想,絕不是錯。
可如果你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你自己,而且要讓別人只為你著想,即便再有借口,也是無理。
昨天晚上,拋開周圍因素,單就我個人來說,確實經(jīng)歷了此生最大的一次考驗,可以說生死考驗。我胸悶、腦漲、心慌、憋氣,戴著氧氣呼吸困難。只要躺下,立刻喘不上氣。越想使勁吸,就越是吸不動。平時一分鐘呼吸十多次,可這會兒,一分鐘得呼吸三十多次。是的,那急促,那頻率,只多不少。感覺房間里的空氣被抽干了,耗盡了,插在鼻孔里的似乎不是氧氣管,是排氣管。你害怕,你驚恐;越是緊張,就越是缺氧;越是缺氧,就越是絕望;渾身冒汗,心臟狂跳;眼前黑眩,痛脹的腦袋似乎隨時都會爆裂;強烈的瀕死感,閃電似的在意識里回旋,促使你強烈掙扎,用力坐起身來,張大嘴巴,鼻口并用,拼命吸氣。
唯有意識異常清楚,像是與我關(guān)聯(lián)的冷靜的精靈,伴陪著我,關(guān)注著我。使我不得不深刻地明白,我正經(jīng)歷的,不僅是死亡的威脅,很可能還是死亡的過程。我可能隨時靈肉分家,不再回返。絕對真切的恐怖中,所有的疼痛、難受和折磨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集中到了呼吸上。呼吸就是你的生命,就是你的存在。換句話說,只要能夠呼吸,你就活著。有那么幾次,我真想大聲喊叫??墒遣荒馨?,房間里亮著燈,周圍都是醫(yī)護人員,他們在搶救垂危的龐老師。也就是說,他們的存在,是我心里的依靠和安慰。還有,我害怕呼吸機,當(dāng)他們給龐老師用上呼吸機,危急就一直伴隨著他。可當(dāng)醫(yī)護們離開,病痛再次上身,似乎比上次更加強烈??謶种校阆牒?,喊不出聲;想按床頭的警鈴,但動不了。你什么都想做,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意識和身體似乎突然就成了兩個互不相干的部分,除了本能地呼吸、呼吸、再呼吸,你什么都做不了……而身體在變輕,像是輕飏的柳絮……意識在飄忽……像是在夢里……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恍惚,不敢確定那個絕不尋常的可怕的夜晚,我是否迷糊過或昏迷過。
當(dāng)我清醒過來,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活著,能夠呼吸,感覺到心跳的時候,病房里正在混亂。強烈燈光下,四周都是晃動的人影。緊急搶救對象,由龐老師變成了盧老板。也就是說,酣睡中的盧老板,突然之間出了狀況。他睡夢中身體強烈抽搐,呼吸急促,血壓暴升,被家屬發(fā)現(xiàn)時,呼吸驟停。醫(yī)生護士立刻放下正搶救的龐老師,急忙對他緊急搶救,又是呼吸機,又是心電圖,又是穿刺,又是打針……大約一刻鐘左右,盧老板生命體征恢復(fù)正常。
醫(yī)護人員又開始對龐老師恢復(fù)搶救。
我靜靜躺著。
不由得想,當(dāng)兩個同樣重要的人遇險的時候,人們總是沒完沒了討論先救誰后救誰的話題。
病房里的情景告訴我,危急時刻,絕不應(yīng)該有先救誰后救誰的命題,而是誰最危急先救誰,起碼醫(yī)院是這樣!
奇怪的是,每當(dāng)我的意識、我的神經(jīng)、我的知覺,被緊張、罕見、刺激的救人場面一次次吸引,可怕的胸悶氣短、呼吸困難和難忍的疼痛,就會明顯減輕,甚至感受不到。你成了一個正常的人,思維清楚,目光明亮,感覺敏銳;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所有的精神和意識,全都投放在了醫(yī)護人員的救治上,投放在了對他人生死的關(guān)注上;你聚精會神,虔誠專注,目睹著絕對緊張、絕對罕見、絕對刺激的場面,一心一意祈禱病友轉(zhuǎn)危為安。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力量左右的結(jié)果。
可以肯定的是,人的精神、人的意識、人的心理是能量,至少是能量的一部分。那么害怕、恐懼呢?愛和思念呢?嫉妒、仇恨呢?欲望、本能呢……推論起來,也應(yīng)該是能量。
是能量,就是能左右意識和行為的力量。
然而又不盡然,就像我們健康的時候,尤其是喜悅、開心、歡笑的時候,你同樣處在無我的狀態(tài),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而正常的病痛則不然。
即便是腳上扎根刺,指甲劈了,眼睛里進了點兒灰塵,你都會疼痛難受,苦不堪言。也就是說,只有身體出現(xiàn)病痛和不適的時候,你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蚊蟲叮咬你,你感覺到了癢痛,會看到皮膚上的腫包;胃痛,你感覺到胃的存在;牙酸,你知覺到牙的存在。那么炎癥呢,那么看不見摸不著的細菌和病毒的侵害,以及不可名狀的精神疾病心理疾患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
強烈的困惑和矛盾中,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病痛的折磨,我想試著忘記和轉(zhuǎn)移,可根本做不到。越是執(zhí)念,就越是痛苦和折磨。
然而,剛剛搶救過來的盧老板能夠做到。當(dāng)護士給他掛上針,家屬照顧他重新躺好,屋里燈光明亮,人來人往呢,他已經(jīng)發(fā)出了滿足的鼾聲。
黎明前,四點多鐘的樣子,龐老師走了。
他的血壓、血氧監(jiān)視器,就在我身邊的床頭柜上,一直發(fā)出嘀嘀嘀嘀的鳴叫聲,心電監(jiān)視器和呼吸機一直在工作,當(dāng)這些儀器全都靜止下來的時候,我知道令人難過的事情發(fā)生了。
果然,病房里一陣混亂,家屬們大聲喊叫,醫(yī)護們緊急趕來。
移動病床將他匆忙推走的時候,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平靜,跟睡著了一樣。
可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充滿著遺憾、失望,難以名狀的痛苦,和深刻的孤獨。我也知道他最終抱憾的是什么,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大約十二個小時前,他也是這樣躺著,從輕微的鼾聲可以判斷,是昏睡。
他女兒龐敏歉意地對我說:“我爸睡著了,你睡會兒吧?!?/p>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表示睡不著。
她難為情地說:“不好意思啊,查房的時候,你對醫(yī)生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我也聽我老公說了,我爸這幾天晚上折騰得厲害,影響你們休息了,真是對不起啊!”
一聽這話,我急忙說:“哪的話呀,你爸是危重病人?。 ?/p>
她苦笑:“大家不都一樣嘛?!?/p>
我說:“不一樣,他年紀大了,基礎(chǔ)病又多,很不容易的?!蔽疫€想說,我對醫(yī)生說的那些,是我個人情緒的問題,是一時的沖動,絕對沒有嫌棄你爸的意思,你可千萬別介意??晌艺f不出口,畢竟不熟悉,而且是在病房里,她爸就在旁邊躺著,不宜冒昧。
她嘆口氣,艱難而又沉重地說:“剛才我爸給我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吧?”
我說:“沒有?。 ?/p>
她說的剛才,是她爸昏睡之前,她趴在她爸病床的外側(cè),貼著她爸的頭,倆人嘰嘰咕咕的確說了會兒話。老爺子像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很是痛苦地嘮叨著什么,后來猛咳了幾聲,扭轉(zhuǎn)頭,不再理睬女兒,之后就陷入了平靜的昏睡。
她又嘆口氣,壓低嗓音說:“其實也沒啥,我爸就是想回家,想回老家。他知道自己的狀況,知道這次再也挺不過去了,隨時都會走?!?/p>
我盡量自然而然地安慰她:“不會的,他比前兩天可是好多了?!?/p>
她搖搖頭,目光漂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問過醫(yī)生了,他昨晚幾次都差點兒走,好不容易才搶救過來。醫(yī)生說,照他目前的狀況,前天就該進ICU,可那里沒病床,一張都擠不出來。現(xiàn)在該用的藥早就用過了,能用的治療手段也都用過了,在這兒住著也就是住著,沒有別的辦法了??梢寝D(zhuǎn)院,眼下這狀況,也沒地方去。他現(xiàn)在不光是肺部感染和心衰的問題,其他臟器也在衰竭?!?/p>
我說:“那咋辦啊,醫(yī)生的意見是……”
“他們也沒啥具體建議,就是有,也不會說出來。其實這結(jié)果,我爸自己都知道。他雖說病重,病多,腦子一直都是清楚的。不是說久病成醫(yī)嘛,我爸住過很多次院,他心里啥都明白。說那個點兒,就是有ICU病房,我爸也絕對不會進。他對我們對醫(yī)生都再三說過,不想多遭折磨,不愿多受罪。說是人必有一死,該走就走。這次染上肺炎,他預(yù)感到自己不好,當(dāng)著我媽,給我哥和我說過好多次,他不行了的時候,絕對不進ICU,不插管,不搶救。一定要趁他沒死的時候,把他送回老家。我們老家在陽彎,離這二十多公里。他想躺在老家的大房里,把爐子燒得旺旺的,把炕燒得熱熱的,他要熱熱乎乎自自在在地死。死在父輩祖輩生兒育女,艱難生活,然后死在那兒的房子里。再然后,讓我們帶上孩子,把骨灰撒在埋葬祖輩的墳地里,是他最大的心愿。”
我心里一陣難受,堵得慌,不由得說:“那你們的想法是……”
“說實話,為這,我們家里意見不一?!彼裏o奈地說,“首先我媽就不同意,我爸一說她就跟他吵,跟他急,嫌他說話不吉利,讓他閉嘴。就說這次,我爸一直吵著要回家,回老家,給我哥給我說過鬧過幾次了。就剛才,他還給我說,叫我別聽我媽的,和我哥好好商量商量,趁他活著,趕緊把他送回老家。老家還有親戚,一直往來,關(guān)系都挺好,知道他回去,一定會照顧好他。他的后事,不要我們多費心。說這對我們是解放。還說他求求我們了,他的時間不多了,死亡不是迫近,而是已經(jīng)到來了。讓我立刻去找醫(yī)生,抓緊出院,送他回家。這是他在人世間,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滿足他,就是對他最大的報答,也是對他最大的孝順,他會走得自在,走得輕松……”
說到這兒,她眼睛紅了,淚汪汪地轉(zhuǎn)過了頭。她戴的是N95口罩,我看她憋悶難受,用紙巾蘸著淚水,幾次想摘,但沒摘。醫(yī)院明確規(guī)定,呼吸科病房里的病人可以不戴口罩,但親屬及其他探視人員包括醫(yī)護人員必須佩戴。
我不知該怎樣勸她。
她說得沒錯,我剛住進來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就跟老爺子拌過嘴。
老爺子性情煩躁,來回晃動著腦袋,一遍一遍讓兒子立刻去找醫(yī)生,他天一亮就要出院,就要回家。兒子像是忍無可忍,突然爆發(fā)似的說,你安靜點兒行不行啊!這是醫(yī)院,不是市場!你是來治病的,病沒治好,你往哪兒走啊!你知不知道,你能住進來,躺在病床上,我給你費了多大的勁?。‖F(xiàn)在全家都為你忙活,為你操心,我媽現(xiàn)在還發(fā)燒,天天到社區(qū)醫(yī)療站掛針。你孫子現(xiàn)在還高燒呢!就這,我們還得白天黑夜看護你,你還想咋樣啊?說走就要走,有你這樣不理智、這樣瞎胡鬧的人嗎!都這會兒了,你咋還老想著自己,就不能為我們,為后人考慮考慮!
兒子發(fā)泄時,老爺子突然就安靜下來,閉著眼睛啥話不說。兒子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本能地拿起保溫壺去打水了。
顯然女兒和兒子想的不一樣。
見我沉默,她對我歉意地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我……我這心里就是憋屈得慌。我就想不通,我爸我媽都是特謹慎特小心的人,輕易根本不出門。買菜買藥之類的事,都是我們做,把東西放門口,連家都不讓我們進,可還是中招了。我媽先病的,得虧治療得早,現(xiàn)在還沒好透呢……”
龐老師走了。
病房里氣氛沉重,異常壓抑,誰也不說話。
龐敏來收拾遺物,她兩眼通紅,剛哭過的樣子,額頭灰暗,頭發(fā)有些散亂,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收拾床頭柜的時候,她就在我跟前,我不由得對她說:“病痛無情,生死無常,你要節(jié)哀順變,想開點兒,神仙也得有壽命,何況是人呢?!?/p>
她說:“謝謝!”說著,像是累極了的樣子,坐在她爸躺過的床沿上,深重地嘆了口氣,沉痛地說,“問題是我爸走得太憋屈,太遺憾了……”
我說:“人都一樣,你就當(dāng)是解脫吧。”
她眼睛一亮,接著又暗淡下來,難過地說:“不,不是解脫,是遺憾,是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一聽這話,我本能地盯住她,希望她說下去。
“這世上沒人理解他,真的沒有!我媽和他生活了五十二年,我哥都五十一了,我也四十六了……雖說我們都愛他,可我們都不理解他……
“……他走的時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痛苦、最可悲、最不幸的時刻。他不情愿?。〔皇桥滤?,而是遺恨……真的……我永遠忘不了他彌留之際的眼神……人已經(jīng)咽氣了,還被拉去插管搶救……”說到這,她顯然沖動,“我爸這一輩子活到這會兒,他最想要、最需要的不是續(xù)命,而是親人的理解,是臨終的關(guān)懷!可他什么也沒得到,就那么帶著深深的傷痛和遺憾,兩手空空地走了。你知道他為啥非要吵著鬧著出院,非要回老家嗎?”
我說:“不知道。”
“他就是想死在老家!他似乎有預(yù)感,幾個月前,就跟我們嘮叨過?,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他是對的!在老家,你不知道家鄉(xiāng)的人是多么崇拜他,多么敬仰他。每次回去,人們都以見到過他,和他握過手,和他聊過天,和他喝過酒深以為榮。真是這樣??!人們喜歡他寫的書,喜歡他作的曲,喜歡他用當(dāng)?shù)胤窖詫懙母?。他對家鄉(xiāng)的感情深厚得不得了,打小就是在那兒長大的。他的書他的作品,內(nèi)容都是本地的風(fēng)土人情,都是故鄉(xiāng)的家長里短,親切得不得了!有些歌都好些年了,人們一直在傳,在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首情歌叫《你猜》,是用‘花兒’的曲調(diào)改編的,歌詞是他創(chuàng)作的。直到今天,人們還在唱呢。他沒啥名氣,在省內(nèi)既不是知名學(xué)者,也不屬于音樂家的圈子??杉亦l(xiāng)的人們就是喜歡他!
“如果這次隨了他,把他送回老家,他不僅能受到親朋好友和父老鄉(xiāng)親的迎接和敬重,還會受到真正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體貼和照顧,讓他愉悅,讓他輕松,享受到人生想要的或者說應(yīng)有的幸福和滿足。而且我保證,他的葬禮一定隆重……不會像現(xiàn)在,殯儀館已經(jīng)把他拉走了……除了火化,他什么都沒得到……人已經(jīng)沒了,還插管搶救,遭受了他最為排斥和最不情愿的‘折騰’……可怨誰呢?……怨我哥嗎?不,我不怨他,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怎么給我媽交代……可身為女兒,我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啊……”
說到這,她猛地摘去口罩,痛哭起來,哭得稀里嘩啦……
……
我無語,胸口堵得難受,又有了呼吸困難的感覺。我把氧氣開大一格。想說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因為在此之前,我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生的遺憾,什么叫生命的終結(jié),什么叫臨終的關(guān)懷。
而此時此刻,即便有所感悟,面對逝者的親人,和具體的境況,還是說不明白,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怎么去做 。
直到她離開,我一直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如果眼神能夠傳達心靈,她應(yīng)該明白,這種時刻,任何語言都那么蒼白,那么乏力,那么虛假。
然而,語言又是那么重要。
當(dāng)你最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的時候,說不出來,不正是你的欠缺,你的遺憾嘛!
那就只好用眼神來搪塞。
然而,我有過真正理解,真正同情,確切表達的眼神嗎?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頭壓抑,沉重的難以表述的悲哀,令人欲哭無淚,難過得透不過氣,眼前盡是龐老師病痛的樣子,還有他女兒的淚水,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
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雜志上看到過,大概是一九五五年四月里的一天,愛因斯坦心臟附近的一根血管破裂了。醫(yī)生告訴他,病情很嚴重,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唯一有效的治療措施,就是手術(shù)。但手術(shù)風(fēng)險很大。請他認真考慮一下,是否盡快接受手術(shù)治療。愛因斯坦回答說,不,我不接受手術(shù)治療,我選擇在我想要離去的時候就能離去。對我來說,人為地延長個體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我已經(jīng)做了我該做的事兒,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愛因斯坦就這樣走了。
沒人知道他當(dāng)時的真切的感受,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明明白白選擇自己想要的方式,坦坦然然迎接死神的到來。
那張空出來的病床,立刻就有病人住了進來。
說立刻,是因為病人還沒來,病人家屬已經(jīng)拿著東西,在病房里等著了,就像是公交車上、候車室里占位置。
病人名叫郝大梁,是用推車推進來的,三四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抬到病床上。
自從躺到病床上,這位年紀很大了的病人就一直躁動,他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掙扎,嘴里含混不清地喊叫著什么。醫(yī)生問診的時候,病人女兒說,她一直在外上班,昨天下午才到的家。聽說父母病了,趕緊去看,發(fā)現(xiàn)父親病得很重,急忙來看急診。醫(yī)生診斷是肺炎并發(fā)癥,因為沒有病床,在急診科打了整整一夜的點滴。說父親的肺已經(jīng)纖維化,小腦萎縮,還有確診的肝硬化,三年前就已經(jīng)口語不清了。
會診結(jié)束,犯難的事兒接踵而來。
老人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晃動,不停地折騰。護士好不容易打上針,還被他猛力拔掉。而且他不停地喊叫,你不明白他是在說話,還是在叫嚷。他的家人也不懂。因為沒人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喊的是什么,他就更加煩躁。迫不得已,護士們采用束縛帶將他手腳捆綁起來,這才給他打上了針??伤€是拼命掙扎。是的,是拼命,他的頭一刻不停地搖晃,一刻不停地喊叫,感覺像是吃了過量的搖頭丸。注射鎮(zhèn)靜藥,稍稍安靜下來后,還是鬧騰,不吃東西,不喝水。嘴皮已經(jīng)干得爆裂了,還是滴水不喝,送到嘴里的,也會被他吐掉。那情景那模樣,給我的感覺就是故意在吐,而且是狠狠地吐,吐給所有的人看!
如此這般,老人整整折騰了一天一夜。
天亮,守護了一夜的女婿累垮了。
前來送飯的女兒急躁起來,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人不吃不喝,嘶啞著嗓子沒完沒了地叫喚,看上去像是罵人的樣子。女兒給他喂水,他竟然故意把水杯給打翻。無論她做什么,老人都不順從,只是不停地鬧騰。絕望之下,她說她爸兩個月前還住過一次院,也挺嚴重的,但從沒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擔(dān)心父親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問題,要不咋會沒完沒了這么煩躁。她叫她老公守著,她去找主任,要求再給會診一次,找出原因。
就在這時,老人的兒子來了,是從幾百公里之外趕回來的。
他一來,情況立刻開始改變。
他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先是讓姐姐、姐夫回家,照看下家里的老母親,然后好好休息休息。說他是昨天晚上兩點多鐘回來的,現(xiàn)在休假了,以后白天晚上都由他來陪護和照顧。說你們照顧好咱媽,中午下午送送飯就行。早上天冷,就不用送飯了,這兒的食堂很方便。說爸愛吃稀飯就咸菜,愛吃自家蒸的饅頭,再就是青菜炒肥肉,你們按他喜歡吃的做就行。
送走姐姐和姐夫,他對著老人的耳朵說:
“爸,我是你兒子小鋼??!我回來了,回來看你來了!你別喊叫了,看看我是不是小鋼???”
說來真奇,就這幾句話,煩躁不堪的老人還真就安靜下來,他轉(zhuǎn)頭盯著兒子看了看,說了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兒子說:“你說我是誰?你再看看,是不是你兒子,是不是小鋼?認出來了吧?你看看,都這么老的人了,還不聽話,到了醫(yī)院,也不老實,把自己抓成啥樣了。你就不知道難受,不知道疼嗎?”
的確,這位老人是跟別人不一樣,只要放開束縛帶,他就會撕扯自己的衣服,把點滴管拽掉,使勁撓摳自己的胸脯、胳膊和脖子。猛然看見,你會覺得是個自虐狂。好幾次,即便身邊有人,他還是掙脫束縛帶,把自己的身體抓得血呼里拉。醫(yī)生護士都很震驚,說還沒遇上這樣的病人,請來神經(jīng)科的醫(yī)生會診,反復(fù)診斷用藥之后,才算是控制住了。
這位自稱是小鋼的兒子,一邊笑嘻嘻地叨叨父親,一邊給他換尿不濕。然后,打來一盆熱水,給他從上到下仔細擦洗,看起來就像職業(yè)護工。他做這些的時候,老人一直在嘰里咕嚕地叨叨,聽起來像是在訴苦。小鋼耐心地聽著笑著,啥話不說,只是做著該做的事。
我不由得仔細觀察他。
他神情平靜,目光和藹,眼角的皺紋又深又密,但并不顯老,身板直直的,褐色的皮膚,像是戶外工作,鬢角的白發(fā)已然醒目,應(yīng)當(dā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他收拾好老人的衛(wèi)生,把他抱起來,坐穩(wěn)當(dāng)了,然后小心地把桌板放到他面前,開始給父親喂飯,喂的是姐姐早上送來的小米蛋花粥。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自從住進病房就滴水不進的老人,竟然孩子似的乖乖地吃了起來,一氣吃了小半碗。
更令人驚訝的是,小鋼給老人喝水,用的是一個20世紀才有的大號的可以用來吃飯的搪瓷缸子。這缸子,是從他自己的雙肩包里拿出來的。是的,只能稱為是缸子,盛750毫升水沒有任何問題。缸子的底色是白的,因年代久了,呈現(xiàn)出古舊的色澤,破損的疤痕十分明顯,應(yīng)當(dāng)是掉在地上磕碰出來的,上面有紅色的字兒,像是油漆寫上去的。
喝水的時候,老人又開始喊叫,嘰里呱啦。
小鋼說:“喊什么呀,我知道你要你的缸子,這不是給你拿來了嘛。你好好看看,這是不是你的缸子???看清楚了吧,沒錯吧!看你那嘴都干成啥樣了,水不熱,再喝點兒呀!”
老人接過缸子看了看,立刻不出聲了,乖乖地喝了幾口水,然后順從地躺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這簡直不可思議,強烈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不能不問個明白。
我說:“郝師傅,你能聽懂你爸說話呀?”
“對啊,我是他兒子,咋能不懂呢?”他反倒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姐姐、姐夫好像聽不大懂?!?/p>
他笑著說:“我爸幾年前有過腦梗,那之后,說話就越來越不清楚,就跟說外語似的。他性子還急。一急起來,連我媽都聽不懂。我姐姐、姐夫都在格爾木呢,離得遠,一年回來也就幾次。這快退休了才調(diào)過來,哪能聽得懂啊。”說著,對我友好地笑笑,看了眼他爸的點滴,接著說,“這屋里暖氣太熱了,衛(wèi)生間的氣味大,我把窗子拉開條縫兒通風(fēng),你們沒事兒吧?!?/p>
我說:“沒事,醫(yī)生說了,外面沒風(fēng)的時候,一定要開窗,通風(fēng)很重要?!?/p>
這屋里氣味確實大,本來病房空氣就不好,加上我右邊的盧老板痛風(fēng)犯了,不能走路,用衛(wèi)生間的時候,上不去臺階。那臺階大約十厘米高,可他就是上不去,只能站在下面撒尿,結(jié)果可想而知。再加上病人總是不停地咳痰。而清潔工每天只來打掃一次,時間還不定,有時上午,有時下午。這還不說,最要命的是,大廳里、走廊里加床的病人和陪護使用衛(wèi)生間,也都是就近進病房,衛(wèi)生狀況一塌糊涂。大家都是勉強使用,特殊情況特殊環(huán)境,你連自己的病痛都難以忍受,不可能再有其他奢求。
小鋼一來,立刻感受到衛(wèi)生間的問題。出人意料的是,他啥話沒說,下樓買了包洗衣粉,回來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間。洗漱盆、蹲便器,上上下下來了個徹底的大清洗。而后將拖把洗涮干凈了,把病房從里到外,包括床底下,仔仔細細拖擦了兩遍。再然后,用他買來的酒精噴壺,將房間的角角落落噴灑了一遍,這才滿意地脫了外套,坐在了父親的床沿邊。
房間里立馬清新,地板濕潤干凈,感覺吸到肺里的氧氣都不一樣了,不僅清爽了許多,人的情緒也舒緩了,心情也暢快了。
實在講,所有人都清楚,病房的衛(wèi)生的確是大問題。
據(jù)說,以前一天至少徹底打掃兩次,中間隨時會來撤換紙簍,發(fā)現(xiàn)狀況,及時清理。可現(xiàn)在清潔工病倒過半兒。以前一層樓是兩個清潔工,現(xiàn)在只有一人,還是帶病堅持工作。這種情況下,有人清掃一次就很不容易了,怎可能再要求質(zhì)量,說三道四呢?
小鋼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我和那位盧老板,以及盧老板的陪護,也就是他的女兒,一個四十來歲穿貂皮大衣的打扮入時的女人,全都一聲不響地看著。作為病人,我們是心懷感激,至少我是這樣,想幫忙,心有余而力不足。越是這樣,越覺著這位小鋼令人敬重。而那女人就不一樣了,似乎小鋼所做的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與她無關(guān),只是旁若無人地劃著手機,還和家里人打著視頻嘻嘻哈哈拉家常。拖把到她跟前,連讓都不讓,似乎礙了她的事,只是抬了抬腳。而小鋼反而歉意地說,你坐你坐,馬上就好。
我知道小鋼是他的小名,很想知道他的大名,想知道他是哪兒的人,干什么工作,有著怎樣的家庭,幾個孩子,等等。總之,這人短短兩小時的所作所為,強烈地吸引了我。在我有限的生活經(jīng)驗里,除了書本里電影里舞臺上看到的,還從沒真正遇到這樣的人。他絕對與眾不同??伤执_實是個普通人,這從他的面相衣著對家人的說話上,就可以看出來。神奇的是,就這普通人的身上,確實有種與常人大相徑庭的東西,不但獨特,而且相當(dāng)?shù)某錾枉攘?。就像他與眾不同的父親。
或許是寫作習(xí)慣,我決心弄個明白。
機會終于來了。
是下午,小鋼父親注射鎮(zhèn)靜劑后睡著了。他從護士站租來一個兩折三塊的海綿床墊,鋪在墻邊,算是床。
我看他沒被子,真誠地說:“我這兒有條毛毯,你拿去用吧。”
他笑著說:“不用不用,這屋里熱,柜子里有棉衣,蓋一件就行?!?/p>
我也沒再堅持,昨天晚上,他姐夫守夜,老人鬧騰得厲害,就只趴在床沿上打了會兒迷糊,幾乎一夜沒睡。今晚咋樣,還不知道。
趁他沒事,我說:“不好意思,我想問你個私事,可以嗎?”
他驚訝地望著我:“可以啊,你說?!?/p>
“你名字就叫小鋼?”
他樂呵呵地說:“那是小名,是我爺爺給我起的,我叫郝鵬,鯤鵬的鵬。”
我說:“老人家昨兒喊叫了一天一夜,醫(yī)生護士都沒辦法,還不吃不喝,你姐姐幾次給他喝水,他不但不喝,連杯子都給打翻了,還把自己抓得滿身是血??赡阋粊?,他就像變了個人,能吃能喝,還很聽話。咋回事?。俊?/p>
他直率地說:“沒啥奇怪的,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知道他想干啥,他能不聽話嗎?我爸歲數(shù)大了,今年都九十了,虛歲都九十一的人了。幾年前得了腦梗,差點就沒了。住了二十多天院,一直都是我照護。那會兒,他說話比現(xiàn)在還難懂,可畢竟是父子是不,用點心,就能知道他啥意思。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慢慢來,多來幾次,就全明白了。在家,除了我和我媽,再就是我兒子能懂點兒,其他人都聽不懂他說啥?!?/p>
我說:“怪不得呢,他性子好像很急哦?”
“急是急,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從早忙到晚,家里家外啥活都干,每天早上都跟一幫老頭老太太拉胡琴,唱豫劇?!?/p>
“他會唱豫?。俊?/p>
“會啊,退休后天天跟人學(xué),別看歲數(shù)大了,唱得還好,連《春秋配》《對花槍》的唱詞都能記得住。腦梗后,戲不能唱了,胡琴也不能拉了,他不知從哪兒找了副銅鈴,天天跟著一幫子拉胡琴吹笛子的老頭湊熱鬧,給人家敲節(jié)奏?!?/p>
這的確出乎意料,我說:“你真行,這兒子當(dāng)?shù)貌蝗菀装?。?/p>
他又笑了,是那種坦率的自自然然的笑,無所謂地說:“其實也沒啥,我是他兒子,他是我父親,話都聽不懂,那還能行嗎。剛才他就罵我呢,嫌我來得晚。說他想解手,想上廁所,女婿不理他,閨女也不理他,還讓女婿把他的手綁住,差點沒把他憋死。我說不是給你墊上尿不濕了嘛,你尿就是了,怕啥呢?他說不習(xí)慣,活到九十了,還往床上尿,讓閨女、女婿來收拾,那是抹他的皮,打他的臉。說他們是故意的,想活活把他給氣死?!闭f到這兒,他又忍不住笑,說,“這人老了,真像小孩子一樣,他明明知道他倆聽不懂他說啥,也不知道他要干啥,還要人家順從他的意思,聽他的話,你說天下哪有這道理?!迸挛也幻靼?,又接著說,“我前天還在海石灘呢,也就是火車的機車上。我姐姐打電話說咱爸不行了,咱媽也病倒了,她收拾不住,叫我趕緊回來。不巧的是,線路不通,我們的車被困在了一個小站上,整整九天動不了。還好,就在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朋友幫我搭上了一輛工程車,這才趕了回來。”
我說:“老人家脾氣倔,還有點兒怪。你姐姐把吹涼了的開水,還有水果罐頭汁,盛在小碗里,用湯勺給他喂,他不但不喝,還大發(fā)脾氣,連碗都給撥拉掉了。你給他那么大個大缸子,他抱起來就喝,聽話得很,這咋回事?。俊?/p>
郝鵬滿臉都是笑,眼睛亮閃閃地說:“你還真有觀察力,這都幾十年了,我爸喝水只用那個大缸子?!?/p>
我很驚訝,好奇地問:“為啥呀?”
“其實也沒啥,那是個獎品,我爸這一輩子就獲過那一次獎?!?/p>
我更好奇了:“可以看看嗎?”
他一副不得已的樣子,從窗臺上把那個顯眼的大號搪瓷缸子拿給了我——
這種老舊的大缸子,我并不陌生,似乎在哪個電影、電視劇里看到過。缸子的直徑能有二十來厘米,高大約二十五厘米的樣子,原有的黑邊多處破損,有幾處露著顯眼的鐵銹,底座也有幾處磕碰,缸蓋倒還挺完整。已經(jīng)顯得灰暗的底色上,用紅漆寫著一個醒目的“獎”字,“獎”字的底下是一行工整的紅漆小楷:
“抓革命,促生產(chǎn)”先進個人
缸子沉甸甸的,時代氣息直撲面門。
大概是看我認真,郝鵬說:
“這缸子有五十多年了。”
我說:“你爸是干嗎的?”
“油漆工。”他平靜地說,“我爸一輩子就是個油漆工。他工作早,還不到十五歲,就跟我爺爺做學(xué)徒,那是在鄭州機務(wù)段,干的是管道工。新中國成立后,我爸成了正式工,打了兩年雜,成了一名油漆工,一直干到退休。”
“一直干油漆???”
“對??!”他十分肯定地說,“我爸沒文化,那會兒興工人夜校,他積極得很,認了幾個字,算是脫盲。油漆工,沒啥技術(shù)含量,只要認真就行。他跟我爺爺一樣,干事認死理,啥事都較真。就說這刷油漆,師傅叫你咋干你干就是了。他不。只要是他干的活兒,非要干到自己看著沒毛病,才肯罷手。那會兒的油漆工,啥活兒都干。比如說刷管道吧,你按要求刷就是了。他不,非要吃苦費力把管道打磨干凈,規(guī)規(guī)矩矩刷上兩遍,才會交差。刷漆是手工活兒。管道好刷。刷機器,特別是給重要精密機器刷銀粉、刷防銹漆、刷色標(biāo)漆,那就是細致的活兒。沒耐心的人是干不好的。你干不好,金屬受潮就會生銹,油漆就會脫落,機器設(shè)備壽命就會大受影響。不像現(xiàn)在,機器大多是不生銹的合金,需要防護的,廠家也早就做好了。即使需要人工油漆的戶外設(shè)備,也都用噴槍,又快又好又方便?!?/p>
見他要轉(zhuǎn)移話題,我急忙問:“你爸是在鄭州機務(wù)段獲的獎???”
他說:“不,是在武威機務(wù)段。一九六二年,蘭州至烏魯木齊鐵路通車,國家號召支援邊疆建設(shè),當(dāng)時的口號是:向西!向西!!再向西!??!
“我爸那會兒正年輕,響應(yīng)號召,積極報名分配到了武威機務(wù)段,一干就是十年。那會兒除了油漆工,他是啥活兒都干,管道維修,打掃衛(wèi)生,逮住啥干啥,勤快得不得了。一九七一年,他被評為機務(wù)段的先進個人,年底開表彰大會的時候,給他獎了這么個大缸子。你知道的,那會兒獎勵,就是張獎狀,再就是毛選、語錄、筆記本,很少發(fā)實物,能發(fā)個可以實用的大缸子,是件了不得的事。他高興得不得了。也就從那時候起,他不管走哪兒,都要帶上他的大缸子,泡茶、喝水只用它。食堂吃飯,人家都用飯盒,他偏要用他的大缸子。我記事那會兒,老聽他說,機務(wù)段油漆工能當(dāng)先進個人,他是第一個,從來沒有過,以后也肯定不會有,因為沒人比他干得好!前些年搬家,我媽把他的寶貝缸子給扔了。到了新家,他找不著,對所有的人大發(fā)脾氣,不吃不喝,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媽沒辦法,只好說實話。說那破缸子都幾十年的破爛了,誰看了都不順眼,搬家的時候,我給扔了。明兒我給你買個新的,買個你喜歡的,好使的還不行嘛!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他啥話不說,騎上他那輛三十多年了的破自行車,回去找他的大缸子。來回二十多公里啊,硬是叫他找回來了。他說是從垃圾箱里翻出來的。”
“后來呢,后來咋樣了?”
“后來嘛,應(yīng)該是一九七四年,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重新上馬兩年后,到了關(guān)鍵時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口號是:大力支援青藏高原,早日打通人間天路!
“我爸他們調(diào)到了格爾木。我們?nèi)译S往。那會兒我姐八歲,到格爾木不久,得了大脖子病,就是缺碘引起的甲狀腺腫大。我媽迫不得已,帶她到老家看病,我爸帶我。那會兒的格爾木,還相當(dāng)偏僻和落后,沒有幼兒園。我不到上學(xué)年齡,沒處去。他不像人家把我鎖屋里,而是天天帶我去車間。他干活的時候,讓我學(xué)著干,也不怕我出事兒。其實也就是掃地除塵打水的事兒,我干好干壞他都不在乎,整天樂呵呵的,好像我天生就該干就喜歡似的。直到我媽帶我姐回來,我開始上學(xué)。他就那么個人,一輩子閑不住,在家在外都一樣,見活就干,沒事找事,從不閑著?!?/p>
我敬佩地說:“你像你爸,也是個閑不住的人?!?/p>
“我比我爸差遠了!”他語氣肯定地說,“他這是病重,一般的病,別說住院,他連躺都躺不住,寧可坐在院里曬太陽,也不上樓坐沙發(fā)。其實,他身上的大病可不少。不說別的,就說他的肺,沒退休那會兒就有肺結(jié)節(jié),還纖維化。是職業(yè)病。長年累月干油漆工干出來的。那會兒的油漆,無毒化程度低,人們的防護意識也差,勞保也就發(fā)雙手套,再就是普通口罩,根本沒有防毒面具那一說。據(jù)他自己講,不就刷漆嘛,漆味我習(xí)慣,口罩我戴不慣!就那,不管是在地下管道干活,還是鍋爐房或車間里,他從不戴口罩,說戴那玩意兒喘不上氣,悶得慌。久而久之,肺能不出事嘛。后來查出病來,他也不在乎。照醫(yī)生的話說,他的肺十有八九會惡化,也就是得肺癌??蛇@么多年過來了,他竟然活得好好的。這次感染前,我媽天天盯著他,不讓他出門,就怕有個三長兩短,可倆人還是中招了。剛才他給我說,他知道這次不能活了,閻王爺來要他的命了,他也不想再活了,已經(jīng)活夠了。他要回家,回老家,回去看上一眼就安心了。”
我心里不由得一動:“那你咋想的?”
“哪能由著他呀,人老了,說話想事就是孩子,由著他麻煩可就大了?!?/p>
話說到這兒,我的好奇心更強了,可話也該打住了。
保潔工拎著個大拖把步履匆匆地進來,看了眼清潔的地面,拉開衛(wèi)生間,人就愣了,奇怪地問:“你們這兒打掃過了?”
郝鵬急忙上前說:“謝謝,謝謝!我打掃過了,你快忙你的吧,以后這兒就由我打掃,你就不用操心了!”
雖說戴著大口罩,也能看得出來,保潔工至少也有四十多歲了。她顯然意外,用很快的語速,十分感激地說:“應(yīng)該感謝的是你??!對啦,我聽她們說過,有的病人或家屬,不光自覺維護環(huán)境衛(wèi)生,還特別好,會主動打掃衛(wèi)生間。她們都碰到過。你是我遇上的第一個。其實這是我們的工作,只不過現(xiàn)在情況特殊,我的同伴都病倒了,我也是剛好一點。本來上午下午應(yīng)該各清理一次,中午還得換次垃圾袋??涩F(xiàn)在不行,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謝謝你啊,你真好!”說完提起拖把,十分禮貌地后退兩步,轉(zhuǎn)身而去。
她后退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似乎也看到了她口罩后面的微笑。
郝鵬也笑,他笑著多少有些自嘲地對我說:“謝什么謝啊!我不也是為自己嘛,房里清潔干凈,大家都舒服?!?/p>
說完,從鑰匙鏈上取下指甲剪子,開始給父親剪腳指甲。老人的趾甲不僅長了,而且又厚又硬,這從他修剪的姿勢和力度上就可以看出來。他剪得十分仔細和小心,剪完一個,就用指甲剪上的小銼刀耐心地磨。
睡醒了的盧老板把這情景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說:
“這老爺子好福氣啊,養(yǎng)了這么個孝順的好兒子?!?/p>
我心想,這可不僅是孝順,孝和順畢竟是兩回事兒,不同的人會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就說這位盧老板,我不知道他的生意有多大,但從他動不動就打電話安排手下催款收款付款,以及做這做那上大致可以看出,做的是勞心費神的事兒。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還有相對年輕的媳婦,對他足夠關(guān)心。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畏懼。一日三餐相當(dāng)講究,用的都是小碗小碟,數(shù)量多,花樣多,營養(yǎng)好。他雖說一身的基礎(chǔ)病,但養(yǎng)得五大三粗,說話也是粗聲大氣,對家人說一不二,叫你干啥就得干。一旦某個話題大家伙兒聊起來,每個人都搶著說話,個個都是優(yōu)越感十足的樣子。可我注意到,他腳上的襪子破了一個洞,是大拇指頂破的,破洞不大,但挺顯眼。我這外人都注意到了,難道他的家人就真的看不見?看見了,不管不問,單憑這一點兒,就很說明問題。
由此可見,他說的孝順,和我所知所見所想的孝順,是兩回事兒。
整整一夜,病房里彌漫著緊張、壓抑的氣氛。
值班醫(yī)生和護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郝老爺子。他的點滴自從住進來,就沒中斷過。據(jù)郝鵬講,醫(yī)生說,他的心肺功能不是一般的差,十分脆弱和危險。由于持續(xù)點滴,他每隔兩個來小時就解手。每尿一次,他就大聲喊叫,郝鵬就得給他換尿不濕,他就嘟嘟囔囔發(fā)脾氣。
幾乎一直沒睡的郝鵬,見我睡不著,歉意地對我說:
“他生氣呢,一直不想使用尿不濕,就想讓我把他抱到廁所里,他自己解。也不想想,他一百多斤的人,我哪抱得動啊。還有,他的一個耳朵有點兒背,說話喜歡大喊大叫,生怕人家聽不見?!?/p>
大約四點來鐘的樣子,盧老板又出狀況了,他血壓躥升,咳不出聲,喘不上氣,眼看要憋過去了,家屬緊急叫來醫(yī)生,一陣忙活后,護士用吸痰器將痰液吸了出來,才算是好了。
說是說,時間雖然只過了一天一夜,我的知覺和意識已是大相徑庭。
聽從醫(yī)生的吩咐,我用上了耳塞,噪聲小了大半。噪聲小了,煩躁漸漸平息下來,感覺病情見輕了,心態(tài)也不知不覺有了改變。我認真回憶得病的經(jīng)過,尋找屬于自己的過失。然后仔細回想住院以來發(fā)生的事兒,特別是發(fā)生在龐老師身上的事兒。
一絲內(nèi)疚不由得涌上心頭。
龐老師沒走的時候,整天整夜痛苦呻吟,喊叫,折騰。我排斥,我厭倦,我煩躁。想的都是他對別人的影響和干擾,從沒設(shè)身處地替他想過。而我之所以沒有喊叫,沒有折騰,只不過病情沒到那一步罷了。我想起他咬牙忍耐的樣子;想起他不得不面對兒子發(fā)泄的樣子;想起他痛苦不堪,閉著眼睛,眼角溢滿淚水的樣子。他就是想回家,想實現(xiàn)自己臨終前最后的愿望,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可還是沒能實現(xiàn)。這種遺憾,若非親身經(jīng)歷,恐怕沒人能夠理解和明白。尤其對有文化有理智的人。是的,他直到生命最后關(guān)頭,應(yīng)該都是理智的,甚至敏感的。
直接的證據(jù)是,臨走那天傍晚,他病情似乎緩解了些,和床沿邊的女兒說話的時候,突然提高嗓門說,又有個人走了,所有的痛苦都解脫了,有人給他念經(jīng),為他送行呢,應(yīng)該是個幸運的人。女兒愣愣地望著他,疑惑地說,爸,你說啥呢?他說你聽,過道里有人在念《安樂經(jīng)》。病房里頓時靜了下來。果然,我聽見了嚶嚶嗡嗡的誦經(jīng)的聲音,不注意,是聽不見的。我本能地下床,出門看了一眼。見綠色通道電梯口,有個輪式擔(dān)架床,上面躺著的人蓋著白色被單,幾個人正把擔(dān)架床往電梯里推。嚶嚶嗡嗡的誦經(jīng)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龐老師不僅聽到了,而且知道念誦的是《安樂經(jīng)》,祈禱離世的人一路平安。
我立刻想到,當(dāng)時他一定是在想象自己走后的情景。
如果如愿回到家鄉(xiāng),他的葬禮肯定盛大,肯定莊重,人們將按傳統(tǒng)儀式為他送行,頌揚他的品德和善心,以及為家鄉(xiāng)做出的種種貢獻。畢竟他是那塊土地上走出來的第一個成名成家的教授。
那才是他的愿望,他的安慰,他的滿足。
他的音樂他的歌,鄉(xiāng)土氣息極其濃厚,都是寫給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寫給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寫給所有辛勤勞作的普羅大眾的。
他女兒說的那首名叫《你猜》的“花兒”,我就聽到過。
想到這兒,不能不想起他女兒說到過的,他最最渴望,卻始終無法獲得無法實現(xiàn)的臨終關(guān)懷。
我知道,臨終關(guān)懷并不是治療手段,它只是為疾病末期的人,尤其是老年人臨終前,提供身體、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情感等方面的服務(wù),控制并盡量減輕心靈的痛苦,提高生命質(zhì)量,幫助患者盡可能舒適、安詳、有尊嚴地離世。這是近代醫(yī)學(xué)領(lǐng)域中新興的一門邊緣性交叉學(xué)科,是社會的需求,也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進步的重要標(biāo)志。雖然出現(xiàn)的時間只有幾十年,就世界范圍而言,不僅被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廣泛接受,而且發(fā)展很快。
我也知道,我們所處的城市,甚至一線大城市,雖說對臨終關(guān)懷越來越重視,但還沒有這樣的醫(yī)院,沒有這樣的機構(gòu);也沒有專業(yè)的醫(yī)生、護士、志愿者、社工、理療師及心理師等組成的專業(yè)的部門和團隊。
但就臨終關(guān)懷的本質(zhì)而言,親屬們、親友們,尤其是家庭和子女,關(guān)注患者的內(nèi)心感受,給予親人“靈性照護”,也就是說,真正理解患者的心靈感受,盡可能滿足患者生前最后的能夠達成的人生愿望,使他們有尊嚴、有勇氣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了無牽掛。讓生者感到欣慰,堅強地繼續(xù)自己的人生,這是一項多么崇高的事??!它符合的是整個人類的利益,是對人類社會進步的推動,是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必然要面對的現(xiàn)實和意義。
其實,不勉強搶救和治療垂危病人的生命,讓絕癥病人內(nèi)心寧靜地面對生死,絕不是對親人和病人的放棄,而是把死亡當(dāng)作自然的過程,尊重病人的選擇和需要。這方面的理性爭論和影視作品、文學(xué)作品,早就給出了答案??衫碚撌抢碚?,理想是理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就像龐老師,他的認知程度,絕對在一般人之上,而且事先為自己的未來做出了選擇。而且生怕出現(xiàn)意外,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杀氖?,選擇是選擇,堅持是堅持,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尤其令人難過、令人痛心的是,當(dāng)任何治療都已經(jīng)無法阻止死亡的到來,作為他的親人,干嗎非要在他彌留之際,還堅持采取強制療法,而不是采納他本人的意愿,提升他的心理需求和精神狀態(tài),讓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平靜,走得有尊嚴呢?……
如果說自私,到底誰更自私?
……
想著想著,竟然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是那種朦朦朧朧寒霧騰騰灰茫茫的亮,一看就是個大陰天。
郝鵬坐在父親床前的海綿墊上,靠著墻,腿上蓋著件棉衣,一副睡著了的樣子。我不由得肅然起敬。之所以起敬,是連續(xù)兩天兩夜,他幾乎沒睡。別看現(xiàn)在他閉著眼睛,老父親只要有動靜,他立刻就能知道。感覺他身上有特異功能,不是親眼所見,很難令人相信。
查房的時候,郝鵬正給父親喝牛奶。他把紙盒牛奶放在那個大號搪瓷缸子里,用開水燙熱了,插上吸管,讓他自己喝。
正喝牛奶的老爺子,見查房的來了,突然變臉,沖著進來的醫(yī)護們吱哩哇啦喊叫起來,顯得十分狂躁和不安。
郝鵬急忙將父親扶住。
主任用聽診器聽了聽老人的前胸后背,看了眼監(jiān)視器上的各項指標(biāo),驚訝地對主治醫(yī)生說:
“有所改善啊,激素和蛋白再用三天。”
不等主治醫(yī)生回答,顯然聽懂了的老爺子突然板起臉,更加不高興的樣子,對著主任大聲大氣說了起來,說的什么,我是一句也沒聽清。
主任倒是挺耐心,親切地說:“爺爺,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嗎?”
老爺子一聽這話,說得更快了,嘴里嘰里咕嚕,夾雜著方言,聲音更高了。
主任見怪不怪,用女性特有的溫柔的聲音說:“老爺爺,你不要著急啊,有啥事兒給我說,慢慢說,我們聽著呢?!?/p>
郝鵬迅速上前對父親說:“爸,這是主任,給你看病呢,你就安靜點兒行不行啊,不要再胡說了。”
主任愣了下,迅速對郝鵬說:“他說啥呢?”
郝鵬勉強擠出笑臉,不好意思地說:“我爸歲數(shù)大了,有過腦梗,語言障礙,話說不清楚,您別介意啊?!?/p>
主任眼光瞬間嚴肅,盯住他:“我問你他說啥呢?”
郝鵬為難地說:“他說他要回家,回老家。他要出院,現(xiàn)在就走,讓你們給他辦手續(xù)?!?/p>
主任和醫(yī)護們?nèi)疾恍潘频?,意外地望著老人和郝鵬。
“他的話你能聽懂?”主任疑問地說。
“能啊,我是他兒子!”郝鵬肯定地說。
“那好,你給我翻譯?!?/p>
主任到老人跟前,細聲細語地說:“老爺爺,你生病了,得肺炎了,在醫(yī)院治病呢。病還沒有治好,為啥要走???等治好了,再回家,行不行啊?”
老爺子一聽這話,像是明白了什么,對著主任又是一陣說道。
郝鵬翻譯說:“他說謝謝你,說他今天好多了,就是想回家,回老家。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想死在這里,想回老家。老家有他的妹妹,七十多了,身體不好,還有侄子、侄女、外甥,好多親戚,好多年沒見了,死前想看上一眼?!?/p>
一聽這話,病房里頓時死一般安靜。
主任想了下說:“老爺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想回老家,想看親戚可以?。〉炔『昧嗽倩厝ズ貌缓冒。俊?/p>
老爺子立馬急躁,嘴里嘰里咕嚕,像是吵架。
郝鵬說:“他說他好不了了,他知道該死的時候到了,他必須要回家,回老家!一輩子了,他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身獻子孫,現(xiàn)在要死了,再也沒有什么好獻的了。一把老骨頭,啥用都沒有了。就想回老家,看上一眼親人們,就甘心了,就踏實了??赡銈兒匣锊蛔屗丶?,是拿他不當(dāng)人,是想氣死他!”
郝鵬翻譯完,老爺子又開始說,越說越?jīng)_動,嘴里說著,手上動著,差點兒把手上的點滴管兒拽掉。
郝鵬和護士急忙將他拉住。
他更生氣了,梗著脖子沖著郝鵬嘶啞著嗓子大聲叫喊。
郝鵬笑著說:“他罵我呢,罵我不是他兒子,白養(yǎng)我了!說我和你們一塊兒在騙他,一句實話都沒有!說他知道,這次肯定活不成了,他活夠了,不想活了。趁著現(xiàn)在腦子還清醒,就想回家看一眼。你們不讓回,他死了不閉眼!誰不讓走,就死給誰看!”
就在這時,老人的孫子來了。
是個三十來歲帥氣十足的年輕人。
他一進門,聽見老人喊叫,幾個大步到了床前,迅速抓住老人的手,大聲說:
“爺爺,我是小強,你孫子!在外面就聽見你喊,快別喊了。不就是想回家嘛,要死要活的多難聽?。韥韥?,坐好了,看我給你帶來了好吃的!”說完,歉意地對醫(yī)護人員說,“對不起啊,我爺爺九十歲了,病得不輕,脾氣不好,還特別倔,想啥說啥,還說不清楚,越是說不清楚就越是急躁。給你們添麻煩了,請多多包涵!”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就這幾句話,老爺子頓時安靜下來,耷拉著腦袋,不再吭聲,像個認錯的孩子。
主任像是明白了什么,對郝鵬說:“你跟我來?!?/p>
大約半個來小時的樣子,郝鵬回來了。小強已經(jīng)給爺爺喂好了飯,照護著老爺子安靜地躺下,像是睡著了的樣子。
小強趕緊從暖氣架上拿起帶來的外賣,讓父親吃飯。
郝鵬邊吃邊說:“你不是正忙嘛,咋說來就來了?!?/p>
小強說:“陳工今兒好多了,在車間頂班呢。我上午回公司匯報完工作,正好有空,來看看爺爺。他現(xiàn)在咋樣了?”
“你不都看見了,只要好一點兒,腦子清醒,就鬧著回家,回老家?!?/p>
“那咋辦?。俊?/p>
“剛剛主任說了,他的情況很不好,肺部不僅是感染,除了嚴重纖維化,還有其他問題,那名詞我沒記住。還有,他的肝臟已經(jīng)硬化,繼續(xù)住院治療也只能維持現(xiàn)狀。已經(jīng)搶救幾次了,意思你明白吧?”說著,嗓門突然一低,“他的時間不多了,也就幾天的事兒。剛剛我和你奶奶,還有你姑姑、姑父商量好了,大家一致同意他出院?!?/p>
“出院?”
“是的!決定雇輛救護車,把他送回老家?,F(xiàn)在有專門送病人回內(nèi)地的救護車,車上配有專業(yè)護士,急救藥品、氧氣都有,兩名司機輪流開車,全線高速,二十四小時就能到家。你姑父已經(jīng)去聯(lián)系了。我給你大舅小舅都打了電話,叫他們在那邊聯(lián)系好醫(yī)院。”
小強愈加吃驚的樣子:“真送?。俊?/p>
“真送!主任建議我們,再打兩組人血清白蛋白。聯(lián)系車輛順利的話,明天上午出院,連夜往回趕?!?/p>
小強猶豫了下說:“那我可能送不了。實在不行的話,我找領(lǐng)導(dǎo)試試,沒準能請?zhí)厥饧??!?/p>
“不用,你工作忙,事情雜,好好上你的班,我和你姑父倆人送。還有,你奶奶還病著呢,今兒說是不發(fā)燒了,你得想法兒照顧她,保證她一天三頓吃熱飯,千萬不能再出大事兒!”郝鵬邊說邊用很快的速度吃完飯,然后給老人的腿腳捆綁束縛帶。
小強說:“不綁不行嗎,綁在床上多難受啊!”
郝鵬說:“是難受,但不綁不行。他一醒來,就扯點滴管。你忙你的吧,這邊的事兒你就不用操心了。媳婦咋樣了?”
“沒事了,在家辦公休息,剛才要來看爺爺,我沒讓來,她說她明早來送飯?!?/p>
“你咋樣?”
“還好,就是加班有點累?!?/p>
“行行行,你趕緊回家吧,別忘了去看奶奶!”
小強答應(yīng)一聲,到病床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爺爺,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滿是遺憾地說:“那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p>
小強走了,郝鵬長長舒了口氣。
我說:“你兒子對爺爺很孝順啊,剛才給爺爺喂飯,爺孫倆感情好得很啊,還給老爺子換了次尿不濕,老爺子一點沒鬧,聽話得很?!?/p>
郝鵬笑著說:“他就是爺爺帶大的,能不聽話嘛。他上大學(xué)的時候,手機電腦手表,都是爺爺買,還專挑好的買。”
我說:“怪不得呢,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嬌慣出來的,自私得很,能這么孝順老人的,可是很少見啊。你兒子在哪兒上班呢?”
“鐵路公司,上個月剛剛提拔,算是總工助理吧?!?/p>
“好啊,祖孫三代都在鐵路系統(tǒng),一代更比一代強!”
“不是三代,是四代,我爺爺那會兒就是鄭州機務(wù)段的職工,還是個多面手?!?/p>
“對對對,是四代!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很不一般。”我由衷地說。
他意外地望著我:“咋啦?”
我說:“你隨便坐哪兒,躺哪兒,說睡就睡,有點兒動靜,說醒就醒,這很厲害,你是干啥的?”
他笑臉依舊地說:“我是司機,火車司機!”
“開火車?”
“是啊!機車上機器轟鳴,噪聲那么大,你必須得習(xí)慣。尤其跑長途,疲勞的時候,說睡就睡,站著坐著都能睡,哪怕十分鐘五分鐘都行?!?/p>
我贊嘆地說:“這就是功夫啊!”
“這叫啥功夫??!”他自嘲地說,“習(xí)慣罷了,擱誰都一樣。習(xí)慣了,噪聲再大也無所謂,它響它的,你干你的。時間長了,外界干擾再大,你也能專注做事。就像足球場上的球員,踢球的時候,觀眾的歡呼聲騷擾聲,是聽不見的。但凡聽見的,肯定不是好球員?!?/p>
“這比喻好!”我開心地笑了。我曾聽一位上過戰(zhàn)場的忘年交說過,真正到了戰(zhàn)場,害怕過了,恐懼過了,見過的死人多了,槍炮聲也就習(xí)以為常了。有的老兵,能聽出槍是從哪兒打出來的,瞬間就能判斷出方位。優(yōu)秀的狙擊手更厲害,只要一槍打不死,瞬間就能讓對手斃命。這跟他說的是一個理兒。我說:“你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一直開火車???”
他說:“不,剛工作那會兒,是在機務(wù)段當(dāng)學(xué)徒,鍛工、修理工、亂七八糟啥都干,可心里想的就是開火車。七八年后才心想事成,終于上了機車,給老師傅們當(dāng)徒弟,干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半年就該退休了?!?/p>
“開貨車還是客車?”
“貨車?!?/p>
“跑的地方很多吧?”
“不是很多,但長線短線都跑過,主要是跑拉薩?!?/p>
“那很辛苦啊!”我瞅了眼他黝黑的膚色,表示理解。
“就那么回事兒,習(xí)慣了,哪兒都一樣。”
我想起他說過,來之前被困在一個車站上的事兒,問他咋回事兒。
他說:“倒霉唄,線路不通,因為隨時等待調(diào)度,哪兒都不能去,不準下機車,吃喝拉撒都在車上。吃的就不說了,有方便面,速食飯,隔三岔五站上派人給送食材。主要是寂寞,你想啊,車上就那么大點地方,除了劃手機,啥都不能干,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我徒弟就差點兒憋瘋了。有天晚上,他偷偷下車跑了,打電話不接,差點兒沒把我急死。你要知道,機車待命狀態(tài)是不能離人的。一旦調(diào)度下令,說走就走。即便不走,一旦車上沒人出了事故,那就是不得了的事兒?!?/p>
我不明白:“沒人能出啥事故???”
他神秘地笑笑:“那就不好說了,你想啊,火車可不是汽車,幾十節(jié)車皮呢,你知道那里面裝的是啥呀!萬一被啥人利用了,或者不法分子作個案,那后果你敢想嗎?我給你講,有一次我跑內(nèi)地,不知貨源出了什么問題,車被扣在站上整整五十天。五十天啊,我和我?guī)煾党院壤龆荚谲嚿?,哪兒都不能去,最多圍著車頭走走。那會兒正是七月天,又是在內(nèi)地,你想想我們遭的是啥罪。說那個點兒,沒被捂死、熱死、臭死、憋死,真是運氣?!?/p>
我回過味兒說:“那后來呢,你徒弟跑哪兒去了?”
“他說憋得發(fā)瘋,也不知哪根神經(jīng)出了岔,就想去看看他的前女友。結(jié)果小區(qū)門衛(wèi)死活不讓進。他打電話,那邊不接,就發(fā)了條短信。人沒見著,差點被聞訊出來的人痛打一頓。那人是他前女友的新朋友,拿的是棒球棒,個子比他高出半個頭。要不是他跑得快,恐怕就回不來了?!?/p>
郝鵬一氣說了這么多,很有點傾訴的味道。
我說:“沒見你媳婦來啊。”
“她退休早,以前是客車上的列車員,現(xiàn)在老家?guī)O子呢。”
“孫子多大了?”
“兩歲半了?!?/p>
說著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劃開手機,亮出照片給我看。
我說:“你好福氣啊,孫子都兩歲多了?!?/p>
他的臉立馬變色,悶悶地說:“有啥福氣啊,我今年倒霉透了?!?/p>
我問:“咋回事???”
他嘆口氣:“給你講你都不相信,我開火車二十四年了,一次事故都沒出過,真的喲??砂肽昵?,就我孫子生日那天,我的金身說破就破。我撞死了一個人,還壓死了九只羊?!?/p>
我頓時大驚,不安地望著他。
他泄氣地說:“但凡職業(yè)火車司機,一輩子不出事的幾乎沒有。你別不信,全世界都一樣。一旦有人沒出過事,那就是奇跡,就是金身。你想想看,我都二十四年沒出過事,眼看就要退休,就要金身鑄成了,結(jié)果還是出事了。
“那天我有預(yù)感,大清早的先是忘了孫子生日。吃早飯的時候,臊子面的肉醬里有骨頭,把我的牙給磕掉了?!闭f著,抹下口罩,張開嘴巴讓我看,是大牙旁的虎牙?!斑@顆牙松動一年多了,我總想去看牙醫(yī),可總是沒時間。沒想到一塊骨頭渣子把它給搞掉了。掉牙不是好事情。那天我格外謹慎。一天沒事,傍晚快到一個縣級站時,我鳴笛慢行,遠遠看見道口有一群羊,還有等候的車輛和人,安全欄桿提早放下,值班人員站在道邊,應(yīng)該萬無一失。怎么也沒想到,就在離道口三四十米的樣子,那群等候過道的羊不知受了什么驚嚇,有一只突然鉆過了欄桿。你知道,羊是群居動物,只要有一只跑,甭管是不是頭羊,其他的十有八九就會跟。鐵道對面是等候過道的卡車,司機一看羊上了鐵路,火車就要到了,千不該萬不該地按響了喇叭,大概是想把羊嚇回去。你想啊,大卡車的喇叭多響啊,結(jié)果羊受驚炸群,突然分成兩撥,一群順著鐵道狂奔,一群迎著車頭猛跑,有幾只干脆就站在了鐵道中央。如果僅僅是羊倒也罷了,寸就寸在放羊老漢猛然看到羊群上了鐵道,受到刺激,竟然鉆過欄桿來趕羊。那火車多快啊,我就是再怎么剎車也來不及了……”
說到這兒,房里靜悄悄的,我看他滿面悲傷,想安慰,又不知該說什么。
而他顯然還在情緒里,接著說:“我?guī)煾挡诺姑鼓兀郧笆情_客車的,有年春運,他頂班?;疖噭偲鸩剑吡艘簿鸵话俣嗝?,連站臺都沒出呢,有個人突然從站臺上跳了下來,頭朝外趴在了鐵軌上。他當(dāng)時眼睜睜地看著啊,根本就反應(yīng)不過來,等到緊急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人是自殺。出事后,師傅受到過度驚嚇和刺激,尿了褲子,連車都上不去了。只能臨時換司機。列車停在站臺上整整三個小時,造成全線調(diào)度混亂。后來傳出消息說,那人就是站上的職工,和老婆鬧矛盾,出去喝酒賭錢輸了個精光,想不開,一死了之。我?guī)煾稻褪菑哪菚r起,堅決不開客車,換成了貨車?!?/p>
我安慰說:“這些都是偶發(fā)事故,與司機沒有關(guān)系??!”
他突然提高語氣,憤憤地說:“咋能沒關(guān)系??!沒錯,人人都會這么想。事實上,對火車司機來說,類似的事故也的確沒有責(zé)任??赡阋?,人畢竟是人啊。你眼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慘死在了你的車輪下,你不可能不驚恐,不震撼。我?guī)煾狄缓雀吡司驼f,當(dāng)他看到壓成兩半兒的人,當(dāng)時就癱了,血壓躥升,差點沒腦出血。
“我沒看見撞死的老漢,也沒見現(xiàn)場。當(dāng)時車站離我也就幾百米,我絕不可能停車查看。你想啊,我進站就要停車,是給特快客車讓道,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如果把車停在道軌上,特快列車開過來,那不就是天大的禍??!”
說到這兒,他突然面色暗淡,雙手搓了搓臉。
可能覺著沒把話說完,深深嘆了口氣,接著說:“出事后沒多久,有個朋友給我講,說那老漢是故意撞死的。他家里貧困,那群羊不是他的,是他替別人放養(yǎng)的,而且是簽了合同的。眼看火車碾死了羊,怕給東家交代不了,就一頭撞在了開過來的火車上。”
我問:“他咋知道的?”
他說:“他聽調(diào)查事故的人說的?!苯又终f,“因為不是我的責(zé)任,我不可能多問,自找麻煩。但這件事讓我的腦子出了問題。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撞過來的老漢。我并沒看見他的臉,不知他長啥樣,也不知道他個人和家庭的任何事,卻總是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一會兒是他老伴兒的可憐樣,一會兒是他子女,還有那群羊。如果真是替人打工去放羊的,死了九只羊,可就是上萬元的損失啊。越想越煩躁,還就想知道真相。至于為什么會這樣,我不知道。問題是,只要空閑,立馬胡思亂想,想喝醉,想喊叫,想發(fā)怒,想跑到?jīng)]人的地方,一個人去哭,去死,而且根本控制不住。我心慌、失眠、頭痛、厭食、焦慮、暴躁,噩夢連連,越是想忘掉那事,就越是忘不掉。領(lǐng)導(dǎo)知道后,特批我兩周假期。老婆逼我去醫(yī)院,查出了心臟病,還有輕度抑郁癥,說是嚇出來的。我知道,除了驚嚇,還有失眠和焦慮,整夜整夜睡不著,你不知有多痛苦。還好,住了十幾天院,心臟病基本上好了。索性請假回老家,帶了兩周孫子,才算是熬了過來??申幱耙恢倍荚?,每當(dāng)車快進站,或是道口,我就會緊張,就會心慌,而且莫名其妙地害怕,甚至坐汽車都膽戰(zhàn)心驚,總有不祥的預(yù)感伴隨著我,折磨著我,感覺這輩子都緩不過來?,F(xiàn)在當(dāng)班,我把所有權(quán)力都交給徒弟,由他負責(zé),我也就動動嘴,再混幾個月,就能退休了?!?/p>
說到這,他突然有點兒激動,情緒激烈地說:“我就不明白,那些要死要自殺的人,干嗎臨死還要害人呢?你要死,不想活了,那是你的權(quán)利,也許沒人擋得了你??赡隳懿荒軐ψ约喝说酪稽c兒,自尊一點兒啊。就是一條好狗,知道自己要死了,還知道離開主人離開家,走得遠遠的,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何況是人呢!你倒好,鐵軌上一躺,火車上一撞,沒啥痛苦,一死了之。咋就不想想,那些無緣無故因你的死受到傷害、受到折磨、痛苦不堪、終生悔恨的人呢?就算不為陌生人著想,至少應(yīng)該想想你的家人,你的親友吧。還有那些跳樓的人,微信上老有跳樓把人砸死砸傷,把人家的車砸壞,摔死在人家門前的帖子和視頻。只要看見,我立刻就心率加快,血壓飆升。更可惡的,是那些帶著其他目的自殺,專門讓人來直播的家伙。我真是想不通啊,但凡有點兒愛心、有點兒善念、多少能替自己替他人著想點兒的人,一定不會這么做。那些個臥軌和跳樓的人,他們所想的只有自己,都是極其自私的人,只要自己死得利索、不痛苦,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管他人的感受和災(zāi)難!當(dāng)然,我說這些,絕不包括那些作惡多端畏罪自殺的人!”
郝鵬說著的時候,盧老板沒睡覺,他靜靜地聽著,啥話沒說。他媳婦倒是趴在他的床沿上睡著了,這是幾天來的第一次,夠稀罕的。
我心里七上八下。
怎么也沒想到,手腳勤快、孝順老人、吃苦能干的郝鵬,會有如此驚險的人生經(jīng)歷。如果是我遇到這樣的事,那會怎樣?偶然與必然的相遇,是哲學(xué)家們關(guān)心的事。作為普通人,一件偶發(fā)事件,很可能改變的是整個人生。不由得想起一句話,人生在世不稱意,想得開是明智,想不開就是災(zāi)難。問題是,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心靈的存在,這絕不是任何哲學(xué)、宗教或科學(xué),所能解釋,所能概括的。后來我問過郝鵬,退休后打算干什么?他說原先是想釣魚。他休閑時間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勺源虺鍪潞?,就再也沒釣過魚。不但不釣魚,也不吃活鮮的東西了,總覺著是殺生,讓他想起那件刻骨銘心的事。他打算學(xué)下棋??梢越黄逵?,還可以自己在網(wǎng)上隨意玩兒。
下午三點過后,天愈加陰沉,沒有風(fēng),細碎的雪花在空中慢慢悠悠地飄著。
郝鵬滿面愁容,對我說:“糟了,天氣預(yù)報今晚明天都有小雪,萬一雪大了,高速封了,可就麻煩了!”
我說:“那就叫老人再住兩天,等雪消了再走唄。”
“不行!”他語氣堅定地說,“車已經(jīng)訂好了,定金也交了,出院手續(xù)也都辦妥了。最要緊的是,我爸知道明天回家,一旦走不了,以他的脾氣,肯定要鬧騰,沒準會出事的?!?/p>
說完,他打了幾個電話,都是一個內(nèi)容,要變天了,他得趕緊回家收拾明天動身需要的東西,找人來頂他兩小時。糟糕的是,幾個人都正忙,一時半會兒來不了。還好,他打通了大學(xué)畢業(yè)在單位實習(xí)正好調(diào)休的外甥女小齊。
小齊來了沒多大會兒,老爺子就出狀況了。
他先是很不滿意極其煩躁地沖著小齊嘰里呱啦說個沒完,就像吵架,不知他要干啥;然后用力掙扎想要起來,眼睛瞪得溜圓,臉憋得通紅;再然后就拍著肚子大聲吼叫,聲音凄慘刺耳,令人驚恐。
小齊長得苗條玲瓏,看上去像中學(xué)生,哪兒見過這陣勢,嚇得臉色刷白,急忙按動警鈴,呼叫醫(yī)生。
來的是個年齡與小齊相仿的小護士,她看了眼監(jiān)視器上的數(shù)據(jù),掀開被子立刻發(fā)現(xiàn)了問題,問小齊:“你是家屬嗎?”
小齊急忙說:“是!”
“病人已經(jīng)幾天沒解大便了,他這是腹痛腹脹,憋得難受。上午查房的時候,大夫給他開了開塞露,你們沒給他用嗎?”小護士的語氣略帶責(zé)備。
我見小齊一頭霧水不知所措的樣子,對小護士說:“她是剛來的,上午的藥還沒送來?!?/p>
我說這話是早上查房的時候,聽見主任了解病人嚴重便秘的情況。他對郝鵬強調(diào)說,這不是一般的大便困難,病人機體功能已經(jīng)很差,腸動力微弱,很可能有干硬糞便堵在肛門口,使用藥物的時候一定要耐心,千萬不能硬塞,以免損傷腸道,造成更大麻煩。說如果大便過于干硬,你可以把三到四支開塞露溶到200毫升左右的溫水中,緩慢注入,這相當(dāng)于灌腸,安全可靠。
大概是聽懂了我說的話,老爺子嘶啞著嗓子喊得更慘了。
小護士想了下對小齊說:“你等等,我去去就來?!?/p>
大約兩分鐘的樣子,小護士回來了,急匆匆地說:“醫(yī)生還有護士長他們在搶救病人呢,藥房統(tǒng)一送藥,得到四點半左右,我給你借來一支,你先用。”說著,把開塞露遞給小齊。小齊接過藥頓時呆了,傻傻地愣著,額頭一片緋紅。如果沒戴口罩,其狼狽和尷尬可想而知。正要離開的小護士看著她的窘樣,不由得停下腳步,盯了她一眼,猶豫了下問:
“你是他什么人?”
小齊難為情地說:“是外孫女?!?/p>
小護士掉頭就走。
大家全都愣愣地看著,誰都知道小齊面臨的是怎樣的難堪和尷尬。她拿出手機到外面打了個電話,快步走到老爺子跟前,顯得十分沖動:
“姥爺,你能不能忍一忍?。縿e再喊了好不好??!我不會弄,我也不知道該咋弄!我給舅舅還有我媽打了電話,他們很快就來了。求你了,安靜點兒行不行啊……”說著猛然扭身走到窗前,一副無可奈何死不回頭的倔樣。
這時來去匆匆的小護士又來了,沖小齊說:“你把藥給我!”
小齊把藥給護士,見她掀開姥爺?shù)谋蛔樱魃鲜痔?,知道她要干嗎,趕緊扭過頭去,再次站到窗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面。
小護士操作的時候,不由得說:“天哪,都干成這樣了,怎么可能解得下來!”然后對老爺子說,“老爺爺,您得側(cè)轉(zhuǎn)身子,再側(cè)一點兒,配合我一下好不好啊。對,就這樣,您的糞便都干成羊糞蛋了,藥物注不進去,我得給您摳出來。您堅持一下,忍著點啊。”
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老爺子不停地哎喲和哼哧。
我眼睛的余光看著身邊的一切,看著始終沒有轉(zhuǎn)身沒有上前幫忙的小齊,也看著凝神專注的小護士。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讓一個小女孩在毫無心理準備什么也不懂的情況下,面對這樣的情形,不要說親手去做,哪怕只是看著,也是一種艱難的考驗和挑戰(zhàn)??扇瞬痪褪菫閼?yīng)對來自生活、自然、社會和自身的考驗和挑戰(zhàn)而存在的嗎!你面對的,不僅是年老可憐的病人,還是你的祖輩和親人,在這緊要關(guān)頭,你作為他的親外孫,一個成年健康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說關(guān)鍵時刻,這就是!那你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呢?再怎么著,也不至于連搭把手也做不到吧?你……你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五六分鐘的樣子,小護士站了起來,用衣袖抹了下額頭的汗,語氣急促地對小齊說:
“好了,開塞露已經(jīng)放上了,尿不濕也已經(jīng)放好了,你注意點,他很快就會大便?!闭f完,摘下污染了的手套,極其利索地收拾了下被單,用換下來的尿不濕兜著她用手指摳出來的糞便,轉(zhuǎn)身離開。
倆人目光相碰的時候,我看見小齊感激地連連點頭,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我的心不由得一動,清清楚楚看見她在哭——
是的,她確實哭了!
瞬間,我的鼻腔不由得一酸。
半夜雪停了。
因為路途比較遠,又因為害怕天一晴,高速上的雪融化,很容易結(jié)冰封路。郝鵬他們決定早上七點整準時出發(fā)。郝鵬做事心細,所有可能的事兒,都想好了預(yù)案,還都提早和醫(yī)院和家人商定好,安排得當(dāng)。
出院的時候,老人的女兒女婿,孫子外孫,還有郝鵬的徒弟都來了。負責(zé)轉(zhuǎn)運的人也都相當(dāng)專業(yè),身穿醫(yī)療工作服,輪式擔(dān)架、氧氣、被褥一應(yīng)俱全。大伙兒像是事先有過商量,沒人大聲說話,行動做事全都謹慎小心,生怕驚擾病人休息。倒是老爺子高度興奮,他兩眼放光,張著沒牙了的空洞的大嘴巴,笑嘻嘻地揮著手,和我們大聲告別。
這次我勉強聽清了,他大聲大氣說的是——
“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回老家!
“我要回老家了!”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像是完成了一件欣慰的事兒。
郝鵬和我握手告別,和盧老板拱手告別。
一幫人在護士的指引下魚貫而出,走在前面的郝鵬突然又轉(zhuǎn)了回來,用很快的動作把老人的床鋪整理好,再次和我們道別,匆匆離去。
我看了下表,時間是六點五十五分。
病房剎那間清靜下來。
我再也躺不住,起身來到窗前——
天哪,整個城市都被雪覆蓋了。雪不是很厚,特別白,白得那么干凈,那么漂亮,那么和諧,一點兒也不凌亂,一點兒也不刺眼,像一幅養(yǎng)眼的巨大的活著的畫兒,呈現(xiàn)在天地之間。就在這景色的左上方,我看見一抹漸漸濃艷的橙光,明透,鮮亮,像是冰層里燃燒的火焰,又像是朦朧的水面的反光,還像是不可思議的奇妙的幻影——
是日出,是冬日里罕見的雪霽反射出的美妙的霞光!
它瞬間點亮天際,在雪后潔凈的天空中,在瓦藍色的薄云游走著的東方悠然蓬勃,繼而在整個天空大放光彩。
它越來越紅,越來越亮。
強光反射下,那輪真實的奇異的太陽,慢悠悠地從低沉的云層里一點一點探出頭,將它明亮的目光灑向整個城市。
就這不可思議的瞬間,我看見那片拆遷過了的巨大的空場上,美麗的白雪漸漸地由橙變紅,像一片紅色湖泊,近處是鮮艷的胭脂色,中間橙黃,靠近樓群的遠處,則是白與灰的朦朧的中間色。那些原本覆蓋著綠色防護網(wǎng)的沙土堆、雜物堆、垃圾堆,變成了類似于幾何圖形組裝的畫面,靜靜地凝固在霞光普照的大地上。
突然,我看見了那輛被拋棄在廢墟里的孤獨的汽車,猛然想起汪洋中的一條船,想起遙遠無際的荒漠,繼而想到郝鵬一家上路的情景……
回到床上的時候,太陽已被游云遮蔽。
第一次翻來覆去睡不著的盧老板,想抽煙,拿出來覺著不合適,來來回回橫在鼻子上聞了又聞,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回?zé)熀?,對我說:
“你覺得他們就這樣送老爺子走,對不對啊?”
“我認為是對的!”
我語氣堅定地說。
“為什么呀?”
“老爺子辛辛苦苦一輩子,邊遠地區(qū)干了幾十年,就像他自己說的,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身獻子孫,弄得一身都是病。他知道是走的時候了,就想回老家看上一眼,和自己的親屬們道個別,踏踏實實落葉歸根。這是他最后的心愿,也是他唯一的向往。滿足了他,也就滿足了他的人生。作為子女來說,理解老人,幫助老人實現(xiàn)自己最后的愿望,就是對老人真正的孝順,是名副其實的臨終關(guān)懷。沒有什么事兒,能比這更讓老人滿意、更讓老人高興的了。你沒看他笑得多開心,笑得多幸福啊!”
“對對對,你說得對!”盧老板由衷地感嘆道,“我在微信里看到過,有個著名的人類學(xué)家好像在演講里說過:‘真正理解死亡,真正幫助即將走向人生終點的人,實現(xiàn)他們最后的愿望,滿足他們精神上的最終的需求,達到心靈的安慰,不留人生遺憾,才是對生命真正的理解和敬重,是臨終關(guān)懷最重要的內(nèi)容,比單純減輕生老病死的痛苦要強大得多。’這老爺子好福氣??!”
我說:“是的,他們一家人都挺好的,相互理解,彼此親近,孝順老人,真不容易。這要擱一般人家,很難做到。僅僅為了滿足病危老人的一個要求,就費這么大的勁,把他真的送回老家,畢竟一千多公里呢!”
一聽這話,他立馬沖動,氣哼哼地說:“剛才你看日出的時候,我是想了又想,這事要是擱我頭上,那是不可能的?!?/p>
我說:“不會吧,你兒子來過幾次了,我看他對你挺關(guān)心,挺孝順的啊。”
他搖了搖頭,無奈地說:“你不了解,那不叫孝順!”
我聽他話里有話,等著聽他講。
趁著媳婦去銀行辦事兒,他情不自禁打開了話匣子:“人家的兒子,是給老子續(xù)命的,我兒子是他媽討命的。實話給你說吧,他大學(xué)畢業(yè)六年了。那會兒我開著三個鋪子,建材生意好做得很??伤f啥都不跟我干,既不考研究生,也不考公務(wù)員,非要自費去澳洲留學(xué)。那就去吧。結(jié)果混了兩年回來,要讓我給他在那邊買房子。我沒答應(yīng)。他去上海又混了一年,每月花銷一萬多。前年元旦回來說,他醒悟了,男人必須要自己掙錢,自己做人,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說他結(jié)交了兩個可靠的朋友,要成立公司,合伙兒開個品質(zhì)高端的健身房,死心塌地做生意。說他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預(yù)算也做好了,讓我支持他三百五十萬,五年之內(nèi)連本帶息一起還,還正兒八經(jīng)給我做了規(guī)劃書,預(yù)算報告,打了正式借條。我是猶豫再三哪,怎么都覺著不放心??衫掀艌远ㄖС?,和我吵了幾架。后來我想,可能是我多慮了,年輕人有他們的道理,畢竟孩子是在自己身邊,我們盯著,出不了大事兒。況且我就這一個兒子,他做事業(yè),我不幫他誰幫呀!好鋼得使在刀刃上,否則要那么多錢干嗎呀?
“可我萬萬沒想到,健身房開業(yè)不到十天,不是這事就是那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停業(yè)。再然后就是持續(xù)虧損。無奈之下只能關(guān)門休整。關(guān)門容易,再要是開可就難上加難。教練走了,職工跳槽了。勉強留下來的,你得開工資,你得交房租,這可都是賠錢??!就這,他那兩個合伙人,跟他連招呼都沒打,直接拍屁股走人。我這才知道,他說的合伙,就是哄我。那倆人一分本錢都沒掏。他當(dāng)冤大頭不說,還欠那倆人兩個月的工資,每人兩萬塊。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那倆人是他聘請來搞管理的。你說氣人不氣人。眼下健身房早已倒閉,轉(zhuǎn)讓沒人要,器械賣不掉。都是新設(shè)備,降價一半都沒人要。連看的人都沒有,房租還得交。給他三百五十萬,一分錢沒賺,倒欠了一屁股債,還得我來還,你說要命不要命?!?/p>
說到這兒,盧老板唉聲嘆氣,一陣猛咳,好不容易緩過來,急躁地說:“我老婆這兩天在辦貸款呢。我們是小微企業(yè),貸款有優(yōu)惠,我住院之前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沒有貸款我也要破產(chǎn)。你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有多難。貨物壓倉出不去,欠款收不回來,門面租金一分不降,生意一落千丈。我現(xiàn)在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全靠硬撐啊。只要睜開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貸款有沒有戲。要是貸款能下來,憑我的老底子,還能勉強撐得住,萬一再出意外,我他媽也就完蛋了!”
怎么也想不到,面子上闊氣的盧老板,竟然也是一肚子心酸。不由得想,來看他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一個個都是目中無人,趾高氣揚的樣子。說是送飯,實際上都是餐館定做。說話口氣上聽,似乎開的都是好車,穿戴就更不用說了,女性都有款式不同的貂皮外套,首飾顯眼。我本能地看了眼他的腳,那只破了個洞的襪子,不知啥時候已經(jīng)換掉了。
可能是傾訴的緣故,說起話來由不得自己。他拿起一個山竹給我,大聲說:
“這水果潤肺,新鮮得很,你嘗嘗。”
看他懇切,我接過山竹,說了聲謝謝。
他說:“謝什么呀,是我對不起你?!?/p>
我愣了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難為情地說:“我知道我一閉上眼睛就打呼嚕,聲音還特別大,吵得你休息不好睡不著。我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不該這樣,可我沒辦法呀!實話給你說,這幾年不順心的事兒太多了,我得了嚴重的焦慮癥,整晚整晚睡不著,只能吃安眠藥,越吃劑量越大,依賴性也就越來越強。整整三年了,我老婆給我算了算,我吃的安眠藥有兩千多片了,就要突破三千了?,F(xiàn)在我還在吃,已經(jīng)成了心理需求,不吃不行。吃了就想睡。現(xiàn)在是見床就想睡。就跟犯毒癮似的。我住院治療過,感覺好多了,一出院立刻就犯。我在西安、北京看過專家,還咨詢過心理醫(yī)生,嘗試過各種戒斷的方法。都是失敗。我給老婆說,這次病好了,我要到農(nóng)村住上幾個月,吃農(nóng)村的飯,干農(nóng)村的活兒,過農(nóng)村的日子,我就不信戒不了。老婆說好啊,你要是能待三天,以后我管你叫佛爺。她根本就不信。實際上我自己也不信。醫(yī)生說過,我現(xiàn)在的心理問題大于疾病,要是戒斷不了,依賴性會越來越嚴重,藥物的副作用也會越來越突出,隨著年齡不斷增大,身體早晚會出大毛病。這我不是不知道,藥物說明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可我沒辦法,真的擺脫不了??!你不知道有多痛苦。說實話,沒準我的晚年會很慘。死的時候,甭說臨終關(guān)懷,沒準燒成的灰還痛苦還折磨呢!”
正說著,他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來電,一把抓起來,聽著聽著,人就顫抖起來,興奮起來,以他特有的嗓門大聲說:“好好好,兩天之內(nèi)就放款,太好了!”
掛了電話,他努力沉穩(wěn)了下,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對我說:“是我老婆的電話,我的貸款手續(xù)齊全,通過審查了,兩天就能到賬?!?/p>
我說:“好事啊,祝賀!”
他愈加興奮地說:“有了資金,眼前的困難就能渡過,日子就能過下去!順利的話,也許還能翻身!”
說著說著,突然又咳起來,越咳越猛。
我看他使勁捶打自己的左胸,很想用空心掌拍拍他的后背,但不知究竟,沒敢輕易下手。
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他越咳越厲害,直咳得彎腰捂胸,歪倒下去,面色紫脹,喘不上氣,可還是在咳……
我嚇壞了,使勁摁下報警按鈕——
護士很快來了,是護士長,她一面用力抱住病人,把他攔腰抱起,一面大聲對我說:
“快!快去叫醫(yī)生!”
我顧不上穿鞋,拔腿就跑。
還好,醫(yī)護人員啟用床頭上方的吸痰設(shè)備,再次將盧老板救了回來。
也就這時間,郝老爺子騰出的病床上,又住上了新病人,也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他是在家人的攙扶下,一步一步挪進來的。
是夜,我腦子里翻江倒海。
一會兒是郝鵬一家到哪兒了,高速沒有封閉,說明雪不是很大,老爺子一定一路平安,懷著人生最后的愿望,回到祖祖輩輩生活的老家,和所有的親友告別,了無牽掛地上路,該是多么欣慰、多么幸運的事啊!我相信,人在強烈的幸福感里,病魔也會卻步,死神也會讓路。但愿上蒼佑護老人平安到家,再多活幾年。一會兒是龐老師的終生遺憾。他是家鄉(xiāng)唯一出過的教授,家就在跟前,才二十多公里。他想回家,死在自己的熱炕上,然后把骨灰撒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就這么點兒愿望,可就是回不去。他有老伴兒,兒女雙全,有那么多親戚朋友和學(xué)生,可就沒人幫幫他。不是不幫,是沒人理解,沒人敢?guī)?。首先斷他念想的,就是他的老伴兒和親生兒子。一會兒又是盧老板一家。想到他的遭遇,想到他貸款落實,高興得那個樣子,想到他死里逃生,簡直如夢似幻,像是電影場景。人真是脆弱,今兒要是醫(yī)護人員正在忙碌,或者正在搶救別的病人,稍微來晚那么一會兒,不說一兩分鐘,哪怕幾秒鐘,盧老板可能已經(jīng)沒了。他還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兒要辦,還有那么多的欠款要還,要有幾十個職工要養(yǎng),還要為兒女操心,還有那么多的病要治……當(dāng)然,我也想到我自己……當(dāng)所有這些都集聚心頭的時候,我想起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逝去的父母,家庭、親情和孩子……
而這就是人生!
迷迷糊糊,透過耳塞,我又聽見了盧老板此起彼伏的鼾聲,像風(fēng)在山林里穿行,更像幾十年前,老家鍋灶使用的風(fēng)箱,而拉風(fēng)箱的就是我,呼哧呼哧很有規(guī)律,遙遠而又清晰……
突然,我感覺呼吸順暢了,像面對田野春天的氣息。
是的,猛然之間,肺葉張開了,胸腔擴展了,世界明亮了,像烏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一線陽光,像某種惱人的疼痛突然消失,更像夜空下,緊閉的雙眼忽然張開,看到了月亮,看到了星星……
我愣了愣,用插著氧氣的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氣,竟然做到了!
天哪——
我真的可以自由喘息?
可以深呼吸了?
我迅速坐起身,使勁呼吸,盡情享受——
此時此刻,坐在危重病房的病床上,僅僅是自由地呼吸,深入地呼吸,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和享受!
天放亮的時候,一道金黃的光線,從窗外射在我對面雪白的墻上,我盯著它,看它慢慢地游走,慢慢擴展,慢慢變紅,慢慢地發(fā)亮,繼而紅光慢慢變?yōu)槌壬?,變回金黃,整個房間里金光明亮,繼而慢慢地慢慢地成為普照的陽光!
我靜靜地躺著,輕輕閉上眼睛,想象著日出的情景,想象著此刻的云流和天空,想象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想象著尚未融化的積雪和寒流,想象著地球和太陽的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
沉浸在回味的氛圍里——
沉浸在無盡的思緒中……
作者簡介
海桀,一級作家,編劇,創(chuàng)作出版《唱陰舞陽》《藍色方程》《藝僧》等長篇小說九部。在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其中中篇小說六十余部。有《天邊的情歌》《藏客》《驢皮影》等十余部影視劇本制作出品。作品題材豐富,體裁多樣,多次獲獎。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