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我不多展開。”老鄒在講話。“不展開”，臺下的人知道，這是水路十八彎的前奏。越不展開，越會七拐八拐，沒有一個小時，這會完不了。但是，大家還是想錯了！

本來這個會老鄒不是主角，只是配角臨時有事，主持人拉他來撐撐臺面。但是，他不這樣想。因為他感到，只要坐在主席臺上，他就應該有模有樣。應該屁股指揮腦袋，像將軍跨上戰(zhàn)馬，揮舞軍刀指揮一樣，應使出渾身解數，讓臺下的人“服服帖帖”。

這，就是老鄒的魅力——講話！

果不出臺下眾人所料，一個會，主角講了十幾分鐘，配角老鄒一下“七里八拐”，謅了一個多小時了，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直到臺下交頭接耳開“小會”的人越來越多，出出進進的人也越來越多，會場已經稀稀拉拉，各自為政了，老鄒才“泄了氣”，給了主持人宣布會議結束的機會，散場。

散場后，大多數人都驚訝老鄒在主席臺的魅力！驚訝他愣是把配角的十分鐘，講成了三個多小時。而且，會場大多數人多次認為主持人應該宣布散場時，老鄒會迅速打消大家這個“念頭”，讓主持人眼睜睜看著老鄒“峰回路轉”，“信馬由韁”，就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硬是讓老鄒把半小時的會，開成了三個多小時。而且，老鄒還一點不偏題——雖然不著調，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這就是老鄒的能耐和本事。

這個本事，也不是空穴來風，說有就有的。是頭上只剩下幾根頭發(fā)的老鄒沒日沒夜熬出來的。把十分鐘講話擴展到三個多小時，而且開口是“一”，轉一大圈后還能回到“一”，保證不偏離大的主題，保準讓聽者既在云里霧里，又感到鞭辟入里，既聽得昏昏欲睡，又猛然被成排的四六句驚醒，驚嘆老鄒很能講、很會講、很善講、很愛講、很……

老鄒工作一輩子了，沒干別的，就是“文抄公”。是機關里的不大不小的筆桿子！臨近退休了，還是個副處級調研員。但是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副處調”。尤其是上臺講話，他就找到了樂趣，找到了感覺，找到了成就，找到了將軍佩劍指揮千軍萬馬，口吐蓮花、妙語連珠的感覺。所以，他很熱衷講話，只要一有機會，他都會登臺，不同場合，不同人群、不同主題，他都能拿出看家本領來應付自如！講話中，有時他是處長，有時他是廳長，有時他是……因為他始終記得入職時“師傅（科長）”給他上的人生第一課：屁股指揮腦袋。

給不同級別的領導寫講話，就要把屁股坐在不同的位置上，用不同的角度把自己融進去，把自己當成講話的領導，只有這樣，寫出的講話稿，才符合不同級別的領導。

正是師傅的秘訣，讓老鄒一路從科員、副科長、科長，干到“副處調”。雖然“副處調”已很多很多年了，自己都快臨近退休了，但是老鄒一點都不后悔。因為他按“師傅”的教點，伺候過的領導，處長、廳長、部長都有過。這，就是他的成就。所以，臨近退休了，有場合自己講講話，過過處長、廳長的癮，不是很好嗎？老鄒常常這樣安慰自己。常常這樣上臺就一發(fā)不可收，很少顧及臺下的感覺、表情、會場紀律！

其實，小鄒成長到老鄒，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初次“捉刀”起草文稿，他也走過彎路。那時，從大學校園到工作崗位，年輕人的朝氣、豪氣天天充斥著腦海，面對四平八穩(wěn)的公文、講話，他想改改文風，顯顯身手，尤其是寫講話時，他感到條理清楚，事情說明，有針對性，接地氣即可！內心很排斥又臭又長，像小腳女人裹腳布一樣充滿陳詞濫調，車轱轆話，有所指又無所指，都是高射炮打蚊子——不著邊際的寫稿風格。所以，好幾次，他都按自己的功力、理解、掌握的材料，寫講話稿。結果，喜洋洋的他不但被講話人訓斥其偷奸?；?，應付了事，還指責他“沒有培養(yǎng)前途”，不符合崗位要求！不是師傅保他，他差點被調離崗位。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從此，小鄒乖乖向師傅請教，再不敢標新立異了！

師傅真是他命中貴人，恩人，指路人。師傅沒嫌棄他，還鼓勵他說，稿子寫得肯定是用心了，把主題、問題、原則、解決方法、思路等都寫清楚了！但是，站位不高！像一個“工頭”給工人們布置工作，沒有中心思想，沒有上級精神，沒有為什么這樣做，做起來應該怎樣思考，怎樣理解，怎樣動手，怎樣前瞻，怎樣預警，怎樣解決落實中可能出現的問題等等，所以，不像講話，像一個“工頭”布置工作的工單！太缺乏主題了，太缺乏思想了，太缺乏實際操作的可能性……必須把自己從“工頭”提升到講話人的高度，這樣，寫出的講話，講話人才能滿意，起草人才能過關，自己才有前途！

一番話，讓小鄒茅塞頓開，醍醐灌頂。幾十年來，他沿用師傅的教誨，認真對待每一個講話，但是又出“岔子”了！原來，小鄒在寫講話中，經常吃不透上級精神，寫出的講話，始終通不過！

師傅第二個秘訣又傳幫帶給小鄒：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你辛辛苦苦寫的東西，為什么總是“走歪路”？主要是不會抄！上級精神，就是要點，就是思路，就是做法！已經寫得很清楚了，還需用你去創(chuàng)造？你再高明也高明不過上級吧？

小鄒又大進一步。他知道，在機關工作，之所以像師傅他們是“不倒翁”，就是老子說的一句話：“視萬物為芻狗！”把自己變成嬰兒，把上級文件、講話，原封不動照抄照轉，即可！自己千萬不能標新立異，別具一格！這種“抄”，是學問，是氣沉丹田的本事！是修煉出來的！看似轉車轱轆話，用后卻千年不倒！不會有任何毛病，而且講話人滿意，同志們滿意，自己也輕松，何樂而不為呢？！

小鄒不再執(zhí)著創(chuàng)新了！按部就“搬”。但是，又出“岔子”了！他照搬中把省、市字樣沒有去掉，讓讀稿的領導丟了丑。所以，他又犯難了。

找?guī)煾担瑤煾荡罅R他蠢后，授他第三個秘訣：一定要把握好講話領導的職權，不能說超職權的“過頭話”，也不能講低于職權的“丟份話”！

就這樣，小鄒變成了老鄒。在機關一待就是幾十年?？芍^爐火純青，“筆桿子”很硬。不管科里、處里誰當領導，都離不開他。他都立于不敗。這身“鐵功夫”，讓老鄒樂此不疲！更讓老鄒的寫作能力和職業(yè)生涯熠熠生輝！也讓他穩(wěn)穩(wěn)進步！而今，雖然只當了“副處調”，但他在服務的單位，像他這樣幾十年雷打不動，從科員混到“副處調”的，也就他一人。

“副處調”，老鄒已經很滿足了！很有成就感了！

因為，在這個綜合單位，能干到“副處調”，官已經“很大了”！尤其上臺講話，會場肅穆，聽者眾多，鴉雀無聲，都在聽他調度，聽他指揮，聽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幾年十年幾十年，他從自己寫，別人念，到當了“副處調”后有機會自己寫，自己上臺念，他很滿足了。

所以，只要一上臺，他就會忘記自己僅是“副處調”，就會激情四射，獨步會場，讓眾者“刮目相看”！這個看，他從不管會場內怎么看他！他只習慣大家情愿不情愿，都得看！這種看，他改不了了！只有在此時，他才感到幾十年人生散發(fā)出的“個人魅力”是多么迷人！而且，這種“個人享受”，連他愛人都習以為常了！

這天，老鄒忽然擔憂地問老伴：“馬上退休了，沒處講話了，你愿意聽我‘遑論’嗎？”

愛人說：“人話，你還會講嗎？”

老鄒摸了摸謝了頂的頭，啞然一笑說：“一輩子了，怎么不會！”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