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港文學選刊》(下稱“選刊”)創(chuàng)辦40年了,就像我的家人從誕生到如今40歲了!在這許多歲月里,我伴隨她走過了30個春秋。其間有些曲折,有些汗水,甚至有些血淚,但回想起來,更多是收獲,是喜悅,甚至取得了可以自我肯定的生命價值。
一
最令人快樂的,自然是拿到每一期尚散發(fā)著紙香和油墨香的新刊之時;雖然在編輯刊物期間,當期內(nèi)容在付梓之前幾乎每個字都讀過了,但我依然會為此略略陶醉。直至看到當期刊出的“讀者廣場”“選刊之友”等欄目上熱心讀者對本刊,尤其是對其中作品的品評,那種被探視到個中三昧的解讀,不能不令我心欣慰。許多讀者堪稱高明,其對作品的文本和對作品的編排,高屋建瓴、洞隱發(fā)微的水平甚至不遜色于我這樣的專業(yè)讀者,其中褒貶譽損,都不失為一面鏡子、一塊試金石。
如“選刊”于1988年第3期選載了香港名作家徐的小說《鳥語》。當時有鑒于文化市場次文化現(xiàn)象興起,文化消費普遍帶有獵奇心理的社會現(xiàn)實,為了吸引讀者對嚴肅文學投以一瞥,同時便于編排這期刊的內(nèi)容,遂在一些小說作品前,冠以某種定語來吸引讀者,徐的這篇小說就被標志為“浪漫志異小說”。北京讀者吳戈寄來他寫的短評(刊于1990年第2期),稱:“不,小說不是志異,卻顯出有哲理命意的玄妙和詭奇;小說絕不浪漫,而彌漫著人生雙重欲求的逆悖趨態(tài)帶來的苦惱、懊喪和感傷?!弊髡哌€只是一名青年學生,所議卻甚得我心。
自創(chuàng)刊至2005年,“選刊”收到的讀者來信來稿不計其數(shù)。如北京讀者祝勇就給“選刊之友”寫了多篇短文,其中一篇題為《牽手走遠路》(刊于1994年第10期),他寫道:“我把《臺港文學選刊》視為紅顏知己,是因為她同時具有了女性的清越、端麗、雍容、灑脫,沒有拒人千里的冷傲,總是那么楚楚動人,并擁有豐富的智慧、無盡的才華和深厚的底蘊?!边@當然說的是《臺港文學選刊》的純文學時期。刊物與讀者如此這般的關(guān)系,使得《臺港文學選刊》的期發(fā)行量一度達到了四十多萬份,可謂洛陽紙貴,風行一時。
而隨著網(wǎng)絡興起,讀者市場的分化,純文學的式微,“選刊”在內(nèi)外壓力下,不得不有所調(diào)整,朝向仍有廣闊市場的小品文刊物去“分一杯羹”,卻也不愿媚俗地向低級庸俗的“地攤讀物”靠攏,而是努力考察當下時代人心、人性的走向,旨在以人們較能接受的臺港海外作家的小品文(包括小散文、小小說等),去滿足閱讀需求,建設美好心靈。于是從一刊兩面讀,到全面的小品文辦刊路線,其間自然失去了一大部分愛好純文學的讀者。作為刊物的編者,自然心有戚戚,因此期待這一份臺港文學的小品文刊物能讓新老讀者發(fā)現(xiàn)其中的甘苦用心,從而重新被賞識。當“讀者廣場”等來對改刊后“選刊”的評價時,精心編刊的同仁無不欣喜!如2008年第1期發(fā)刊后,我們收到了四川讀者楊安強的評刊短文《洗滌心靈的露珠—讀〈臺港文學選刊〉2008年第1期》,他寫道:“讀著那一篇篇……/它們短小,但精致。一個靈光的閃現(xiàn),一件小事的記敘,或是抖一下記憶的包裹,看蜻蜓的尾翅在湖面上輕掠而過……從細微處見精神,于善良的內(nèi)心抒發(fā)至情至性的人生。啟迪心智,袒露心聲,撫慰心靈,憧憬光明……”所寫幾乎是在為編者代言,這使得同仁們在辦刊的糾結(jié)、競爭的壓力、周遭的異樣眼光中,恰如得到意外的獎賞一般。
此時期“選刊”的發(fā)行雖仍艱難,但被轉(zhuǎn)載量卻是空前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每年被《讀者》《意林》及其他類似或非類似的刊物轉(zhuǎn)載的我刊作品,甚至達近百篇次之譜。以至于當我刊再次改為純文學方向時,多家小品文期刊甚至來電表示遺憾。
讀者的包容和獎賞是否就意味著“選刊”在辦刊中調(diào)整路線的正當性?我們深知,這時代,人群的分野,讀者的分化,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什么樣的內(nèi)容對應什么樣的接受群體;沒有整齊劃一的讀者對象,關(guān)鍵是如何去把握去瞄準去投入去堅持為特定的讀者群服務。當遇到資金的瓶頸、人員的短缺、市場份額的擠占、內(nèi)部的動搖等不利因素而孜孜矻矻,卻步履維艱時,“選刊”再經(jīng)過醞釀,于2009年終于再次改刊,回到純文學方向。不少當年的忠實粉絲自然回眸關(guān)注。福州讀者陳葦來文,標題赫然是《再一次激起美妙的期待》!這使我們就如游子一般在世界上走了一圈,帶著自傲和滿身傷痕,再次返回時被家人接納那般動容……
而海內(nèi)外專家、名家對我刊的鼓勵和肯定,也在不同時期給予了我們信心和動力。在境內(nèi),著名作家、學者冰心、蕭乾、唐達成、公劉、李國文、李準、從維熙、鄧友梅、謝冕、蔣子龍等;在境外,文學名家余光中、洛夫、痖弦、朱西寧、張曉風、林海音、陳若曦、林燿德等(恕不一一列舉)在“選刊”創(chuàng)辦十周年、二十周年、三十周年之際,或于平時來信,均以題詞或信函等方式對“選刊”予以褒獎、祝賀和勉勵。
如蕭乾先生對“選刊”的堅持予以肯定,稱:“我佩服《臺港文學選刊》的編者把握方向盤十年如一日的苦干精神”;謝冕先生來信說:“經(jīng)歷了久遠的隔絕,文學創(chuàng)造了奇跡,它在消除彼此的疑懼和不信任方面走在了時代的前面;它促成心靈的對話、親情的傳遞;它使和解最終成為可能;最重要的是,當其他層面表現(xiàn)出步履維艱的時刻,文學神奇地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中國?!?/p>
臺灣散文大家張曉風女士,也表示了相似看法,她寄來的親筆賀詞其標題便是:“共一片文學的月色”。余光中先生來信說:“《臺港文學選刊》創(chuàng)刊已屆十年,從早期的青澀到近期的甘美,無論在選材、編排、美工,甚至評論各方面,都有顯然長足的進步,不但令廣大的讀者感到高興,也令臺港兩地的作家感到知音?!倍谂_灣文壇的小說、散文、詩歌、評論諸領(lǐng)域都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林燿德,則對“選刊”的選稿眼光表示贊賞,稱“選刊”“慧眼獨具”。著名詩人、編輯家痖弦先生說:“《臺港文學選刊》所選文章代表一種標準,對我們是很大的鼓舞?!薄八麄兙庉嬘衅渲匾木庉嬎枷耄衅湎敕ā乙沧鲞^編輯,《臺港文學選刊》校對的精準、編刊體式的精美,特別值得我們學習?!?009年“選刊”改回純文學路線后,著名華文詩人洛夫來信稱:“謝謝你們寄來的新版《臺港文學選刊》,面對如此厚實而豐富的新刊,我有掩不住的驚喜,你們這種求新求變求好的務實精神,我想所有讀者都會報以贊許的掌聲?!迸_灣作家、著名出版人、爾雅出版社發(fā)行人隱地先生來信稱:“收到2009年第1期貴刊,令我眼睛一亮,這才是一本好的文學讀物,從封面設計,到編排和內(nèi)容,都煥然一新,這就對了,好的文學刊物,摸在手里,就是讓人舒服!”如此不矜持的贊譽,也深深感染了我們自己。
二
說到臺港作家與“選刊”的交往,因工作關(guān)系而能近身領(lǐng)略名家風采的,當推前主編楊際嵐先生。楊先生為人謙卑、低調(diào)而恭敬,頗有人緣,特別能聯(lián)絡臺港作家,這對辦刊工作意義顯著。筆者自然也希望有機會親炙于兩岸名家,從中獲得教益,同時檢驗自己的閱讀眼界和文學修養(yǎng)。
1998年10月,筆者以主編助理身份,頂替分身乏術(shù)的主編楊際嵐先生,赴北京出席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及中國人民大學等單位主辦的“黃春明作品研討會”。臺灣著名作家黃春明、陳映真到會。發(fā)言當天,我針對某些學者由于兩岸工業(yè)化、后工業(yè)化促使社會轉(zhuǎn)型不同步,社會進化觀念有差異,而對黃春明小說隔靴搔癢,對其題旨理解不到位的情況提出不同看法。會議休息時,與我并不熟悉的黃春明先生走到我坐的位置,無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到他友善的笑容,頓時理解了他的無聲之言。當晚我聆聽了由黃春明主講的小范圍座談會。黃春明先生回顧自己打小在臺灣基隆的鄉(xiāng)村生活和臺北大都市的從業(yè)經(jīng)歷,談了臺灣農(nóng)業(yè)文明的興衰和資本社會的金錢本質(zhì),提出他對鄉(xiāng)村小人物及其他社會邊緣人物的看法,對農(nóng)業(yè)文明基于人心向善作用的切身體驗和深沉思索。此次近距離聆聽作家不無幽默風趣的現(xiàn)身說法,從中不僅證實了我對黃春明作品的解讀大致不虛,且進一步加深了我對以黃春明為代表的、臺灣后殖民時代一批作家在歷史進步論下的另一番詩意情懷。
會中,我利用工作之便,也接觸了陳映真先生。他是臺灣愛國統(tǒng)一運動的重要領(lǐng)袖和理論家,有“臺灣的良心”之譽。陳映真先生頭顱碩大,發(fā)型高聳,目光銳利,不無臺灣文壇泰斗的風范,但其實他為人謙遜,表里如一。他很推崇黃春明,此次在北京舉行的“黃春明研討會”,主辦方原本是要辦成“陳映真研討會”,是陳映真力薦黃春明,因此改為對黃春明作品的研討。當我終于逮住機會與陳映真先生晤談時,他神情專注地聽取我的表述。我的問題是:……消費主義盛行尤其是一些文化人自身的道德失守、精神防線崩潰,對此現(xiàn)象您有什么忠告?面對這樣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最后的烏托邦者”,我自以為頗具思考的表述顯得言語拙訥、詞不達意,但陳先生顯然仔仔細細聽了進去,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嘖,這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其神情和語氣的莊重,深深地感染了我。由于訪談是在開會的間歇,時間不允許,陳映真先生無法將此話題做展開,我遂約先生為我刊寫個專稿。先生未即應允。事后想來我為自己汗顏,覺得自己所提問題是太虛妄了,難道作家陳映真,不是以他全部的寫作早已回答了我的問題了嗎?未承想,時隔一年,先生復出小說界,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新作《歸鄉(xiāng)》《夜霧》《忠孝公園》,讀者反響熱烈。小說的某些部分直接寫到親情在物質(zhì)利害關(guān)系中消弭(如《歸鄉(xiāng)》),而所寫人物受困于歷史的迷霧,因時勢的轉(zhuǎn)換而內(nèi)心掙扎、困惑,原先依憑的價值崩毀,喪失自己的身份或良知……作家的揭示既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性,又頗具藝術(shù)張力,開出了很大的思索空間。在2001年9月,《臺港文學選刊》將推出《忠孝公園》之際,我再寫信向陳先生約稿,不多時,陳先生終于為該小說在我刊的刊載發(fā)來專稿《反省的心》,其中論述之精到、情辭之懇切,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這位作家所代表的,誠為一顆代眾反省的心。2005年,“選刊”擬在8月號推出“紀念抗戰(zhàn)勝利臺灣光復60周年作品專號”,再次向陳映真先生約寫專稿,先生又欣然命筆寫來文章《勿忘昨天—寫在卷首》。
2004年3月,散文名家張曉風女士三度來訪,之前是在1992年,“選刊”同人與她及她的先生林治平在福州有過接觸。這一次,筆者和楊際嵐主編前往張曉風在福州下榻的酒店進行訪談,就我們提出的文學從五四時期到今天的文化全球化發(fā)展過程及其相關(guān)問題,請張曉風予以談論。訪談中,張曉風以她淵博的學識和文化實踐,對所提問題作出了認真、誠懇和胸有成竹、深入淺出的解答,令在座的我受益匪淺。事后,我根據(jù)“選刊”同仁做的錄音整理寫成訪談錄,經(jīng)主編楊際嵐審閱,發(fā)表于上?!段膶W報》、福建《海峽都市報》和本刊。張曉風女士說話輕聲細語,但神情又較嚴肅而誠懇,話中內(nèi)容很體現(xiàn)她的思維主體性,令人受教的同時如沐春風。2011年6月,福建省文聯(lián)組成由《臺港文學選刊》編輯為主要成員的參訪團赴臺灣訪問,在臺北再次見到張曉風,合影中,張曉風大大眼、圓圓臉不像個著名而資深的作家、教授,加之樸素的日常著裝,顯得自信而隨和。
另一位與“選刊”頗具淵源的臺灣著名女作家是席慕蓉。2003年,當“選刊”策劃“第二屆海峽詩會—余光中原鄉(xiāng)行”活動時,就考慮今后哪一屆“詩會”的主嘉賓要邀請席慕蓉。大陸許多讀者將席慕蓉歸為“通俗作家”行列,其實不然,她的詩并不局限于愛情主題,而是有著真摯情感的升華,在人們情感淡漠的時代尤其難能可貴;即便寫愛情,也是多側(cè)面多角度、愛恨交織的;何況她還有不少情真意切的散文作品。席慕蓉的確是個性情中人,重情重義,非常感性而又很有修養(yǎng)?!斑x刊”對她發(fā)出邀請后,她幾次因為家中先生劉海北患病而推辭。2007年,劉海北先生的病稍有緩解,席慕蓉終于成行,應邀來到福州出席“第五屆海峽詩會—‘天和地諧,人和詩諧’席慕蓉海峽西岸行”活動。在她的作品研討會上,當有專家說她的詩“重視讀者”,也就是說難度偏低時,席慕蓉只是笑笑,沒有當場反駁,而在活動結(jié)束返回臺灣后寫來《謝函》一文,則對這位專家的說法提出質(zhì)疑,認為重視或不重視讀者都是在寫作前預設立場,她寫道:“一個人真正需要寫作的時候,根本不會去考慮到這些。寫作本身,對他來說,應該是生命與靈魂一種不得不然的釋放,它本身不會帶有任何功利色彩,更不可能去預設立場。所以,什么叫做‘重視讀者’呢?我真的想不通了。難道大家真的認為,讀者的多寡是作者可以操控的嗎?”可見其性情的直率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堅持。而在她的作品朗誦會上,席慕蓉一直情不自禁地為臺上聲情并茂的朗誦和對其作品深入淺出、情采兼具的串講所感動,以至于淚流滿面。當朗誦會結(jié)束,聽眾們拿著大陸版席慕蓉的作品集或本次朗誦會文本圖冊,請求詩人簽名時,主辦單位生怕過度的擁擠造成主嘉賓不適或形成安全隱患而試圖讓圍聚的聽眾分散開來,并提前終止簽名環(huán)節(jié),席慕蓉卻不以為意,依然埋頭為讀者簽名,一本又一本,一冊又一冊,直至工作人員因時間關(guān)系而攔截,才勉強終止。
筆者個人與席慕蓉沒有更多交往,“海峽詩會”活動之后,只是在訪問臺灣時在臺北與《臺港文學選刊》同仁一起,與席慕蓉晤面。席慕蓉不住在臺北,那天下午的座談會,她是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的,會后還得再返回。之后因出版授權(quán)問題,我代出版社與席慕蓉聯(lián)系,隔了些時日,席慕蓉給我回電,先就情辭懇切地自我檢討,說:“對不起,我收到貴刊寄來的通知,但雜事太多,竟然這樣久了,太失禮了。在此向貴刊致歉?!毕饺氐幕貜土钗腋吲d,她的道歉則令我感動!
…………
三
由于工作關(guān)系而與臺港作家的接觸,讓我多少領(lǐng)略到文學方家的行為風范與人格魅力。對我個人而言,更重要的是從這些方家那里得到某些文學啟迪,獲得一些精神惠顧,以及作為文化人,知識和能力提升的開悟。
第一次見到詩人洛夫先生是在1988年11月,“選刊”聯(lián)合有關(guān)單位共同舉辦“福建省臺灣文學研討會”,來自臺灣的洛夫先生出席了本次學術(shù)會議。筆者提交了論文《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詩學的再出發(fā)》,并在會上作發(fā)言。我的論文受到與會者歡迎,但從聽眾的表情看,我的發(fā)言效果并不佳,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以至于主持人劉登翰先生替我說明:他的論文我讀過,寫得很好的。會議間歇,洛夫先生走過來跟我說:“你的發(fā)言打了折扣,因為你沒當過老師,不像其他發(fā)言者都是大學教師,他們講的有條理……”我聽罷恍然大悟,覺得自己發(fā)言所說的確是前后混雜,眉毛胡子一把抓,讓人不得要領(lǐng)。我想自己向來如此,為什么在遇到洛夫先生以前就沒有人提醒過我呢?這或許在某種向度上,反映出兩岸文化性格的不同吧。我因此很感謝洛夫先生。而先生也從此記得我了;在未來的歲月中,洛夫先生總是在前來參與活動的前前后后對我鼓勵有加。2006年舉辦“第四屆海峽詩會—海峽西岸現(xiàn)代詩巡禮”活動,洛夫先生從他定居的加拿大給我?guī)砹艘环脺\黃色宣紙寫的書法作品,特定說明是送給我個人的。洛夫先生的書法在臺灣頗有名氣,此幅作品寫的是他自己的詩句,尺幅小而情意重,我十分感激而珍藏之。
2011年舉辦“第八屆海峽詩會—兩岸詩人詩音書畫筆會”,雖然洛夫先生作為主打嘉賓,我們已舉辦過他的專題詩會,但他身兼詩人和書法家,此次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在兩岸文學與藝術(shù)“兩棲類”嘉賓的交流活動中,洛夫先生談到書法跟詩歌的關(guān)系,我記得的大致有兩點:一是書法的筆勢要有氣韻灌注,司筆者內(nèi)在的修為凝于筆端,以勢運筆;寫詩亦如此,無論什么風格的詩,要寫得好,就要有氣韻,使詩人內(nèi)心的旋律貫穿字里行間。二是書法運筆和布局要疏密有致,虛實相映,收放自如;寫詩也要留白,要以少總多,以點帶面,而不能把全部意思寫滿。洛夫先生所說令我受益匪淺,在隨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便很著力于這兩方面。之后,洛夫先生尚寄來江蘇文藝出版社新版的他的詩歌總集贈與我。來不及與他做閱讀后的交流,2018年洛夫先生竟翩然而逝,漂泊向更加遙遠的宇宙!
在多年的工作交往中,我感到名家之所以取得那般成就,是有其根由的。這個根由在某些方面貌似微不足道,其實有其必然的關(guān)系。2003年“第二屆海峽詩會—余光中原鄉(xiāng)行”活動在福州、泉州和余光中的老家永春縣多地舉行,尤其在永春,可謂萬人空巷、盛況空前!
“選刊”同仁為活動的順利開展前后奔波、墨突不黔,余先生也陷于前呼后擁之中,沒有機會單獨座談,直至2011年,“選刊”多數(shù)成員訪臺,其間到高雄的臺灣中山大學去探望余光中先生和余夫人范我存女士。余先生已逾八十高齡,個子不高,仙風道骨,面頰清癯如刀削一般,但依然精神矍鑠、目光炯炯。事前我?guī)е晃徽谧x初中,而課余跟我學習的朋友的孩子交給的使命—到臺灣若遇詩人余光中,請余光中詩人為他簽名。于是在雙方晤談敘舊一番后,我向余先生提出了這個不情之請,并說明那孩子英語學習大幅度進步的情形。余先生外語專業(yè)出身,是文學上的“多妻主義者”,又身為翻譯名家,此時欣然提筆。可我在特定時間和陌生的空間中竟然記錯了那孩子的名字,將“塏”字寫成“圪”,余先生猶豫了一下,似有疑問,但出于禮貌,還是在我提供的筆記本上為名叫“圪”的學子寫下了他的勉勵之詞。而余先生這一猶豫令我也自我懷疑起來,遂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不無遺憾之至!回頭恍覺余先生盡管年事已高,卻仍對漢語保持著相當高的敏感度。
當徒步送我們一行走出臺灣中山大學校門時,余先生單獨跟我談了文學翻譯問題。我雖不諳外語,但對他所說也感到振聾發(fā)聵。余先生說語言并非僅僅是工具,面對另一種語言其實是面對一種文化;學好了一門外語,不僅是掌握了一門母語之外的語言,其實反過來,也能幫助自己更好地認識母語,所以若要做好翻譯,除了精通外語,也要精通母語;翻譯方法的直譯或意譯,要看具體的詞句靈活運用,不可拘泥原文,否則反而文理不通。在信達雅的要求下,要盡可能呈現(xiàn)中文的句式,將外文較為繁復的表達方式轉(zhuǎn)化為簡潔的中文表達方式。余先生尚且信手拈來舉例說明他的體會和經(jīng)驗之談,可惜我事先沒做好準備,步行交談時未能加以錄音,而這機會稍縱即逝,不幾年,先生竟溘然長逝了!
在海內(nèi)外華文文學界,鄭愁予或許跟余光中一樣有名。2012年5月,鄭愁予先生應邀到福州出席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港澳臺辦公室、福建省文聯(lián)、臺港文學選刊雜志社等單位共同舉辦的“海峽兩岸作家論壇”,會前,我陪同鄭愁予先生到閩江學院,由鄭先生做“傳統(tǒng)文化精神與中國現(xiàn)代漢詩”的詩歌講座。鄭先生把中國文化傳統(tǒng)推到了遠古,提出詩要有性靈,而詩的性靈源自遠古文化,他的演講即分為“文明始自巫覡先知”“猷功于文明者是為帝”“帝的性靈與關(guān)懷就是詩的原旨”幾個方面,還引用了《擊壤歌》和《卿云歌》等來展現(xiàn)堯舜禹的仁性和博愛情懷。這讓我覺得,晚年的鄭愁予的精神的確是向著仁義而往,在許多場合,詩人反復進行夫子自道,說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變化,是從游世到濟世、從藝術(shù)到仁術(shù)。他甚至把詩性跟仁性相等同,認為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他并且身體力行,以耄耋之年不顧舟車勞頓,往來于兩岸多地進行詩歌講座,傳播中華傳統(tǒng)的性靈的詩學。
有兩個鏡頭可以映現(xiàn)鄭愁予先生的確是個富于性靈的人。2002年12月,南京舉辦“第七屆今世緣國際詩人筆會”,來自美國的詩人鄭愁予是主打嘉賓。筆者因“選刊”的關(guān)系,也有幸忝列這個“國際詩人行列”。這天參觀“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與會詩人們?nèi)齼蓛稍陴^中漫步,不時駐足而觀,只見鄭愁予先生單獨一人在園中一塊斜躺的石碑前默哀,神情肅穆,似乎沉浸于歷史煙云和同胞被屠殺的血腥場面,又似與死難者做靈魂的照面,久久久久未抬起頭來。當時雪飄了下來,大家都到屋檐下暫避,唯先生依然在雪中佇立,如雕塑一般。直到帶隊的工作人員走過去請他上車離開。
第二個鏡頭是2009年“第六屆海峽詩會—鄭愁予八閩巡行”活動接近尾聲時,鄭先生因為有其他先前應允的活動而提前趕赴臺灣。筆者送鄭先生及夫人余梅芳女士,由“選刊”同人駕車自福州往廈門乘船。一路上聆聽鄭先生談他祖上與民族英雄鄭成功的關(guān)系,不禁感慨唏噓!車過泉州地界,先生聽我介紹說,路邊能見到的山頂一尊將軍騎馬執(zhí)戈的巨大雕塑,其形象就是鄭成功。鄭先生聽罷即讓停車,并偕夫人下車走向路邊,向著山頭雕塑致意;作為鄭成功后裔的鄭愁予似乎在天地間只剩下自己和祖先,他一臉虔誠肅穆,昂首揮臂,向著泉州大坪山頂鄭成功戎裝跨馬塑像無聲呼喚自己的祖先—這個鏡頭,多少年都鐫刻在我的腦海中。
可見晚年的鄭愁予,其詩意情懷的確從早期的浪漫夢幻朝向仁義傳統(tǒng)與任俠精神,這很值得被鄭愁予稱為“宋老弟”的我深思。
我雖也是繆斯的信徒,卻遠不能望余光中、洛夫、鄭愁予、痖弦們的項背,有生之年能夠近距離、有限地領(lǐng)略華語文壇多位方家的點滴,對我而言則已是幸運的。結(jié)識方家的過程很短暫,又自覺以工作為重,不可妄存私心,也深知與名人太接近是不尊重的表現(xiàn),因此那得到的點滴,對我而言就不能不是彌足珍貴的。在這幾位華語詩壇“重鎮(zhèn)”中,痖弦先生對我工作的幫助和個人寫作的垂顧最為直接。痖弦先生不僅是一個成就斐然的詩人,還是一個編輯家、評論家。2004年“第三屆海峽詩會—臺灣詩人海峽西岸行”,以閩臺兩地海洋詩的交流為主旨,研討會的前一晚,我到痖弦一行下榻的酒店,與痖弦先生共同探討翌日研討的具體主題,便發(fā)現(xiàn)痖弦先生思維頗為敏捷,三言兩語就抓住問題的核心;除了詩人性情,學術(shù)素養(yǎng)也令人刮目?;顒悠陂g,我聯(lián)系福州大學文學院,安排了一次由兩岸詩人、詩評家謝冕、痖弦、陳仲義和陳義芝四人主講的座談會。未承想,來聽講的學生寥寥數(shù)十人。痖弦先生卻仍興致依然,談的是詩歌創(chuàng)作與朗誦的關(guān)系。我知道痖弦先生在臺灣也曾任演員,擔綱孫中山一角的演出;我也曾聽過痖弦先生朗誦自己詩作的錄音,但此次聆聽先生的談論,回頭再讀先生的詩集《深淵》,對痖弦詩的音樂性,有了更深的認識。
聽痖弦先生談話是一種幸福。他頗具感性、率性、知識性、學理性,所知所感信手拈來,熔于一爐。2010年“第七屆海峽詩會—痖弦文學之旅”由痖弦、潘郁琦(臺灣)、樊洛平、楊際嵐、馬洪滔、梁星和筆者組成一支小隊伍,履及武漢、宜昌、神農(nóng)架、河南南陽、鄭州、福州、莆田等地。一路上,痖弦先生十分健談,詩性與理性交織,觀感與思考互映,思維以文學為主,旁及河南方言、兒歌民謠、地方曲劇等等;此次活動的日程、議程安排十分緊密,而痖弦先生一路仍不斷思考,腦子一直如車轱轆一般轉(zhuǎn)著,即便感冒咳嗽了也不停下來。他的身份角色也在詩人、學者、小百姓、鄉(xiāng)土大伯、戲迷……之間轉(zhuǎn)換。他經(jīng)由深沉思索而隨口而發(fā)的金句很多,如“一日詩人,一世詩人”“詩是一種信仰,也可以是一種宗教;宗教家可以以身殉道,而詩人可以以身殉美。”“詩人的努力是一輩子的努力,詩人的最高完成也就是詩的完成?!薄霸娪肋h是文學的先鋒,沒有詩就沒有文學,文學到極致的時候都是詩?!薄霸S多文類都沒有戴帽子,沒有桂冠,只有詩人有個帽子。大家不講‘散文人’,也不講‘小說人’,只講‘詩人’。”其言見解獨到而風趣。而他的樸素而平民化的一面又常常令人動容。如他說道:“我現(xiàn)在方言的語音保留得比較原始,是河南方言的活化石”。又如:“我們從前當兵的時候,老班長見小兵在哭,就說:‘吃吧,吃吧,吃飽了不想家!’都是這句話”……由此聯(lián)想到痖弦諸如《鹽》《紅玉米》這一類詩,可獲得更為感性的理解。
痖弦先生的知識淵博,堪稱“雜家”,且處世認真,為人誠懇。當我聊到自己的祖上也出自河南時,他問是河南哪里,我答是洛陽。他又問我家族在福建的堂號,我因斷線的記憶而猶豫,搜索枯腸,終于答曰“京兆堂”,他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那就沒錯。而當聊到詩人何其芳時,他問我是否讀過何其芳的散文詩集《畫夢錄》,我說沒有,他說一定要讀讀《畫夢錄》,并由此為話題聊起了何其芳及其他三四十年代的詩人種種。他稱自己“是一個失敗的詩人,成功的編輯家”,鼓勵高校青年學子們努力寫作,盡可以寫信給他,他可以做到每信必復,并說“我可以聞到天才的香味”。
自河南鄭州回到福州的當天晚上,“選刊”同仁安頓一路疲勞一路興奮的痖弦先生一行下榻休息。痖弦先生尚不歇下來,而是在賓館房間翻閱新一期《臺港文學選刊》以及“選刊”同仁送給他賜教的個人著述。翌日清晨我在家里用完早餐后趕往賓館自助餐廳,痖弦先生看到我坐到楊際嵐和潘郁琦那一桌,便也起身走了過來。潘郁琦連忙口稱“痖公”(臺灣文學界人士都尊稱痖弦先生為“痖公”)而讓座。痖弦先生開口便說:“昨晚我讀了宋瑜先生的詩集(指《過渡的星光》),哎,真寫得好呀……”潘郁琦聽罷對我說:“宋瑜,痖公給你很高的評價??!”我聽罷也覺得震驚,盡管不無自信,但想到痖弦先生長期擔任臺灣《聯(lián)合報》副總編輯兼副刊主編,培養(yǎng)了那么多在詩壇嶄露頭角的詩才,又哪能輪到對我青睞呢?于是我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痖弦先生。先生此時收起微笑,一臉嚴肅地說:“欸,我可不是亂講,而是有根據(jù)的。他這詩……”接下來,他便一二三點地說出他富于思考和學養(yǎng)的評點。痖弦先生甚至在《臺港文學選刊》的扉頁上抄錄了我的一段詩文并寫下評語。拿到這一冊“選刊”,我一方面激動莫名,另方面羞于示人,也生怕引人懷疑。
至此,我原本因為長期從事“為人作嫁”的工作而對個人創(chuàng)作漸生疑慮的內(nèi)心獲得了調(diào)整,遂于編輯之余堅持創(chuàng)作并更加潛心來寫,心想,假如能讓痖弦先生看到我的下一本詩集就像讀到下一期“選刊”,那該多好!
對于名家,讀者們自然是崇敬和喜愛的,然最好是多讀他們的作品。湖南讀者彭江龍來信對“選刊”介紹的名家名作的概述就頗為有趣而貼切:“……數(shù)十條好漢,拉開架勢,各逞英雄,馭筆如馬,潑墨如矢,一時間道盡了天下多少兒女情長、人生感喟、世間萬象……”此言雖然說的是散文名家,而其他華文文學的名家又何嘗不在此列?
又有那么多歲月匆匆而過,斯人安好?“選刊”安好?我的“選刊”和“選刊”一分子如我,依然是兩頭牽掛,過往、現(xiàn)在和未來,在華文文學的生產(chǎn)和消費的領(lǐng)域,編輯始終是在作家和讀者之間架起橋梁,也踩著作家和讀者撐起的橋梁而成就自己。在力求刊物生存而辛勞付出的同時難道不是收獲頗多?“為人作嫁”嗎?不,至少對我而言,毋寧是求漿得酒矣!
2024年9月
注:本文引文均見《行履和見證—〈臺港文學選刊〉創(chuàng)辦30年回眸》及《跨越與回響—第一至第十屆“海峽詩會”集錄》,海峽文藝出版社202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