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四)

2024-11-28 00:00南懷瑾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5期

前 言

《論語》一書,由《學而》開始,首先講述孔門為學問的精神和宗旨。跟著便講《為政》,點出學問的致用,再以《八佾》為孔門維護文化的目的,《里仁》則為孔門學問的極致。我們都知道代表儒家傳統(tǒng)精神的孔子和孟子,是以仁義為學問的中心。孔子特別注重于仁,孟子特別發(fā)揚于義。什么叫作仁呢?幾千年來的大儒,各種解釋,紛紜莫定,至今猶難確定其界說。舉其犖犖大者來說,依漢儒訓詁釋義的意思,仁字從人、從二,大意是指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學問。所以到了唐代,出了一個古文文章的宗師韓愈,他自謂繼孔孟的絕學,作了一篇《原道》的大文章,說出“博愛之謂仁”。于是后世言仁,大多宗奉他的意思來解釋了。

宋代蘇東坡贊嘆韓愈說:“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薄捌シ蚨鵀榘偈缼?,一言而為天下法?!焙喼卑秧n愈的道德文章,比擬為孔子了。其實,韓昌黎的學問,究竟是否純?nèi)澹笫且粋€問題,我們姑且不去討論他。至于他的成功且享大名,除了他的文章寫得好,當時極力提倡恢復古文,以革新六朝以來的文運以外,他能特別享有千古盛名的,就是上書《諫迎佛骨表》的一件事。但他也因此而遭貶,因遭貶而享更大的名望。等于現(xiàn)代人寫文章、鬧運動、大罵打倒孔家店而成名的,都是同一幸運。這種是非得失,我們也不去管他,至于他說的“博愛之謂仁”,卻與孔門相傳的學問心法有所出入了。

我們都知道孔門的弟子中,孔子獨許顏淵以知仁,他在《論語·述而》篇中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蹦秦M是博愛的作用?如果是“博愛之謂仁”,那就等于說,茍欲仁時,博愛就來了嗎?而且孔子為什么又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呢?他為什么又告訴顏淵仁的綱目,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呢?由此可見仁的境界,孔子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指出來了。所以他說顏淵“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了。當然仁發(fā)為作用的時候,自然也就會愛人以德,《易傳》曰:“安土敦乎仁,故能愛?!笨墒菂s不能硬說愛人便是仁的極致,否則,和孔門的傳習就有許多梗隔不通了。

到了宋代的儒家,有理學家們的興起。他們也說,為了繼孔孟以后的心法,對于仁的解釋,又是另外做注解的。有的是拿中國古代醫(yī)書上的話來做反證,說麻木謂之不仁,所以仁便是心性靈明不昧的境界。又說,如果核之有仁,所以仁便是心性的中心,中心就是中和,也就是中庸之為德。如果我們根據(jù)上面簡述的兩種解釋來說,果核之仁,都是兩瓣相合,中心是空洞無物的,兩瓣如陰陽的二合,所以人能效法天地間陰陽的和易調(diào)順,中心空蕩蕩的,寂然不動,靈明不昧,那便是仁的境界了。這些道理,的確很高明,也有相當?shù)睦碛?,其實這種說法,由于已經(jīng)融合了佛家、道家,才能畫出仁的一個面目。所以理學家們專長此道而發(fā)展之,就成為心性玄奧的微言了。

我們說了許多,既然知道孔門學問中心的極致的確是一個“仁”字,那仁又究竟是如何的境界呢?這就要好好研究《里仁》一篇了。所以我說此篇是由《學而》第一層層剖出的中心。仁是有體有用的,心性的靜相是仁的體,所謂“寂然不動”,必須于靜中養(yǎng)出端倪的便是。而思想言行是仁的用,所謂“感而遂通”,必須于行事之間,具有一片孝悌忠誠仁愛之心的便是。

那么,你就可以看出如漢、唐諸大儒的講仁,大體是偏重致用于行為之間;宋、明諸大儒的講仁,大體是偏重于心性修養(yǎng)之道,殊途同歸,是非一致。以后能明體而達用,建大功,立大業(yè),己立而立人,己達而達人,措天下于衽席之安者,只有以極大的愿望,寄予后起之秀了。

什么是仁

《里仁》的“里”字,但從文字的解釋,里就是道理、村里的意思。歷來儒者們的解釋,里便是居處的地方。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有的解說是,選擇居住的地方,一定要選擇一個仁里而住,否則,就是無智慧的人。如果的確只是這個意思,那么,孔子也只是一個專揀好環(huán)境住的人了,何以他在感嘆世道人心之余,就要去居九夷,又要乘桴浮于海呢?九夷豈是仁里?海外便是仁鄉(xiāng)嗎?那就難怪當國家遭遇衰微危難之時,只有出國的一途了。

里當然是居的意義,換言之,那是說,長住在仁的境界里,才是學問的真善和至美?。∷^學問,就是先要擇善固執(zhí)而從,要達到仁的極致才對。因此他說,你如不能擇善固執(zhí),達不到仁的境界,那便是不智,也就是沒有真智慧。

所以這一則話當中的“里”與“處”兩個字,就有士君子立身出處的意思存在。里仁,便是立身要隨時隨地在仁的境界中;處仁,便是出處和處世,也要隨時隨地在仁的境界中才對。如果做學問修養(yǎng)的功夫,不能擇善固執(zhí),達不到至善至美的仁的境界,那對學問,就可以說沒有真知灼見了,所以下面跟著便提出: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這就是指出,唯有學問修養(yǎng)到達常在仁的境界,才能長久自處在約、樂、安、利的情況里,才可以做到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地步。學養(yǎng)沒有到仁的境界的話,是絕不可能做到的?!凹s”,是窮困的環(huán)境,外面處處受約束,內(nèi)在也要隨事儉約,包括孟子所謂貧賤不能移的貧賤之意?!皹贰保谴猴L得意的通順環(huán)境,包括孟子所謂富貴不能淫的富貴之意。所以只有達到仁的境界的人,才能隨時隨地安于其仁,也可以隨時隨地利用仁道而安身立命。這樣,才是人生境界的真安樂、真利益,名利富貴只是身外余事耳,何足論哉!何足論哉!

例如范蠡批評越王勾踐,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安樂,就是不仁的明證。宋代名臣文天祥,當他沒有起義勤王以前,出任廬陵太守的時候,沉醉在聲伎歌舞之中,一旦為國勤王而起事,立刻摒除嗜好,備嘗艱苦危難而不變節(jié),這就是求仁得仁的證明。明末清初的大儒李中孚,隱居講學于山西五臺附近,貧病交迫,康熙雖然御駕親幸山西,屢次召請,他也不肯變節(jié)出山投向,這也是求仁得仁的證明。所以說學養(yǎng)已到達于仁的境界,便可安住于仁而不變;如果學養(yǎng)沒有到達仁的境界,只要知道了仁道的精神,也可以用以安身,卓然特立獨行而不拔了。同時又說: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這里的“好”,讀作愛好的好;“惡”,讀作厭惡的惡。到此才說出學養(yǎng)達到仁的境界的人,才真能推己及人,而有知人之明的智慧。所以只有仁人的待人處世,在好惡之間才能夠做到真實的愛人以德,并且厭惡其所以不能為德,否則,都是由于一己的私心利害,來權衡評判他人,根本沒有中心的標準。然而,仁者的用心,固有好惡是非的存心,但他斤斤計較好惡于胸中嗎?那所謂的仁,也就不過如此而已,何必要贊嘆什么君子之仁呢?到此,便必須點出下文孔子的一則話,方才顯見圣人境界的偉大處。

仁者的行徑

子曰:茍志于仁矣,無惡也。

這句話,因為一個“惡”字可以讀作名詞的善惡之惡,或動詞的厭惡之惡來解,所以包含兩個意義。第一,是說如果一個人真能學養(yǎng)到了仁的境界,而且長久養(yǎng)志于仁道之中,對于惡人,也只有以仁而化之,根本就不會有厭惡惡人的心情。第二,為什么會做到不厭惡他人呢?因為仁人的用心,根本就無惡意,只有一片祥和之氣,哪里會以他人之惡而厭惡之呢?這恰恰點出仁者待人接物的一團祥和的風格;如果只做善善惡惡的一面來看,未免會埋沒圣賢的用心了。

例如宋代名儒司馬光,雖惡王安石之為人,而于大節(jié)處,卻不深惡痛絕之。神宗欲用王安石為相,問之司馬光,他就說:“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zhí)拗耳!”他又寫信給王安石說:“諂諛之士,于公今日,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將必賣公自售矣?!彪m王安石很不高興,但司馬光還是一味地愛護憐惜他,這也是大儒仁者用心的楷模。

由于從上文所說仁者不厭惡人的第一觀念和銜接下文一則來看,再擴而充之,就可見孔子所說的仁的境界非常地淵深。那就是說,學而達成仁的境界者的用心,不但不厭惡人,而且也不厭惡現(xiàn)實生命過程中的生活。他說,富與貴,是人人所要求的目的,大家都想爭取,但從一個仁者的用心來看,如果不合正道而取得富貴,他是絕不肯要這個富貴的。貧與賤,是人人所厭惡的,大家都想逃避,但從仁者的用心來看,如果不合正當?shù)姆椒撾x,他是絕不肯輕易走出貧賤的環(huán)境的??傊?,君子的儒者,即使穿衣吃飯之間,也不肯片刻違背仁的境界;即使建功立業(yè),也是在仁的境界中完成的;縱然顛沛流離,也會安貧樂道在仁的境界中的。所以提出: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造次”,是忙忙碌碌、有所作為的狀態(tài);“顛沛”,是艱難困苦的狀態(tài)。到此,需將仁者待人接物之間,不立涯岸,不固執(zhí)好惡,但把養(yǎng)得仁心為學問第一要義的道理,作一結論。所以五代大儒陳圖南雖然有心用世,但他感覺事不可為之時,便作詩明志,他說:

十年蹤跡走紅塵,

回首青山入夢頻。

紫綬縱榮爭及睡,

朱門雖富不如貧。

愁聞劍戟扶危主,

悶聽笙歌聒醉人。

攜取舊書歸舊隱,

野花啼鳥一般春。

從此他就高臥華山去了。等到宋太祖平定以后,再來召請他,他又再三懇辭,謝表自稱:

數(shù)行丹詔 空勞鳳使銜來

一片閑心 已被白云留住

因此他的學問三傳而到邵康節(jié),又是一個死守善道、不肯隨便出山求富貴的人。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這是說,我沒有看到一個真正好仁的人會厭惡一個不仁的人。你能夠做到好仁,當然是了不起,好到無以復加了,可是你如果厭惡別人的不仁,那怎么能算是仁呢?倘使你會厭惡他人的不仁,那是把不仁的態(tài)度,加到別人身上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這當然是不可以的。于是孔子又似感嘆地說,世上哪有人真肯努力追求仁的境界呢?也許有吧,可是我并沒有見到過??!由這里可以看出,孔子對仁道的難得,是如何地沉痛了。就以他的弟子們而論,他也僅得一個顏回,可以傳他仁道的衣缽。其余的,對學問各有所長,各自成就了一面,但對于仁道,都還談不上,不幸顏回又短命而亡,所以孔子就更傷心了。

如何修養(yǎng)到仁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是說,如果能去掉塵俗的觀念,而志心于仁道的學問,就是早晨聽到這個道理,晚上就算死了,也可算是不虛此生了。這句話,從文字的表面看來,未免過于強調(diào),如從身入其境的人看來,就會明白這句話真有無比的仁心厚德!因它同時在說明仁的道理,就是反身而誠,并且明得心地靈明體用的學問。如能心志不紛,常住在仁的境界中,又有什么生死可畏懼呢?生之與死,有如旦暮,“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死生如朝暮的變化,仍然不離于仁心,又有何可畏?如果只從死生的現(xiàn)象上看,似乎有生滅的過程。若能從得仁心之體用來觀生死,那些現(xiàn)象的生死往來,萬變不離其宗,方知此心之體,自有其不變者存焉。它既不落在生死之中,也就不必了什么生死啦!所以《易傳》說,“通乎晝夜之道而知”,知個什么呢?就是知道生死變化猶如旦暮,始終不離于仁的境界而已。

上面說了許多勉勵學以致仁的話,那么,哪一種人才能從事仁道的學養(yǎng)呢?而且如何才算是實行仁道呢?于是就提出:

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他說,講到志心于仁道的人,有一個很好的考驗,如果他要志心于仁道時,連生死都無所懼,哪里還會貪圖生活的舒適和享受,講究好的吃、好的穿呢?如果不能領略到菜根香、布衣暖的人,根本就無法和他談什么仁的學問了。所以下文便說,凡是君子之儒,處身于天地之間,心里根本就沒有堅持哪種事物舒適,哪樣事物不好。仁人的用心,在可與不可之間,并不是以個人的貪欲為標準,只以義理的相宜不相宜做比較。如果是義之所在,就是火坑苦海,也要去跳,還有什么選擇好衣食的余地呢?故在此就說: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那么,義之與比,大體上又比較些什么呢?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他說,如果是君子的人,他的胸襟懷抱,隨時隨地,只有一個如何建立德業(yè)的念頭;倘是一個小人呢,他的胸臆之間,只是一個為財產(chǎn)利益打算的田舍翁,日夜都在計劃謀求田舍。再說,君子的人,隨時隨地懷懼天刑;一個小人呢,他就只顧到目前利益,貪圖小惠,得點好處就算了,哪管后果如何!所以: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如果只從利益打算來做人處世,結果多招怨尤,就是自己的內(nèi)心也會多生怨悔的。再說,社會上到底君子少而小人多,如果不愛人以德,只是以惠來結交,那就如俗話說的“善門難開”,結果反會多招怨尤。

所以宋代名臣王曾在朝廷進止有常,平居寡言笑,一般人都不敢向他求私事,所以對于人的升遷進退,誰也不得而知。范仲淹嘗向他說:“明揚士類,宰相任也。公之盛德,獨少此爾!”王曾便說:“恩欲歸己,怨將誰歸耶?”范仲淹聽了,就深深佩服他的德行和器識。到此話頭又需一轉,再說志心于學養(yǎng)仁道的人,假使有機會,要他擔任為國家天下的事,他絕不會高興得忘穿鞋子,馬上就駕車去上任的。他必定衡量禮義的輕重得失,然后還要推讓其他賢能的人去做,否則,還談什么禮樂的教化呢?所以: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這里所謂的禮,就是文化教養(yǎng)的精神,也是孔門學問的目的,所以在這一段結論中,仍然引用如《學而》篇中的話說。

仁的體和用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他說,學養(yǎng)真能到達仁的境界的人,不怕在社會上沒有位置,應當怕自己沒有建立可以貢獻人群的學問。當然更不要怕沒有人知道你,了解你,只要你真為學問,自然會求仁得仁,何必一定要人知道!況且你真有了學問,自然會有可知之處和可能知你的人了。

全篇到此,對于仁的體用,已經(jīng)說了一個大概,畫了一個輪廓,但是仁的宗旨究竟如何?還是沒有說出來。其實,如果純用文字言語來說,能夠講得出來的仁,也只是人生立身處世行為上的至真至善的美德,可以說只是仁的致用,實在沒有辦法把仁的道體顯現(xiàn)出來。

那么,所謂仁的道體,也就是宋儒理學家們所講的心性微妙之體了。說心、說性、曰仁、曰理,無非只是名詞表達的不同。如果我們綜合漢儒的訓詁釋義和宋儒的專講義理來說,仁,從人,從二,便是人與人之間、心身性命的中心,猶如果核之有仁,靈明不昧,不是麻木不仁的。當其寂然之時,它是寂然不動的;當其致用之時,它是感而遂通的。

所以顏回三月不違仁,居于陋巷之中,只有一簞食、一瓢飲,而猶不改其樂,正是他心身住在仁的靜態(tài)里,處于寂然不動之中而別有樂趣存焉,這也就是宋儒所說的孔顏之樂了。所以孔子就大為贊賞顏回,認為孔門弟子中,只有他才得到孔門傳心的道體。我們?nèi)绻麑W以致仁,事實也并不太難,孔子已經(jīng)說過:“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你在動心忍性之間起心求仁的時候,便可立刻到達仁的境界了。如果要勉強去體會的話,便要學孔子告訴顏回的求仁的綱目,先能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等等。先當正其心身,從外面強自打進心來,把欲望的念頭去盡,就可以識它的端倪了。

曾子悟道

自從顏回死后,仁道幾乎失傳,幸好在孔門的弟子中有曾參其人,還可以擔當起這個傳承的責任。我們都知道,孔門的弟子中,顏子是最聰明的天才,他對孔子的教學是聞一而知十的人。但曾子卻是一個誠篤而魯拙的人,與顏子來比較,恰恰是一個最上乘的智慧和一個最誠篤最魯拙的對照。求其達到仁的道體境界,唯有上智與魯拙才能不變。如果是中人之資,聽了仁道,只能若存若亡,或者下學而上達,漸漸地進修,才可以到達。因為曾子是個寧可守拙而誠懇講求仁的道體的人,所以他用志不紛,漸漸就成熟了。

有一天,孔子看到曾參涵養(yǎng)純熟了,便當他經(jīng)過時,突然叫他一聲,曾子回頭一看,心里的疑念渙然冰消云散,活潑潑地現(xiàn)出一個靈明寂然的仁體來。他明白了!孔子也認為他是真明白了!便告訴他說,我這個心法的仁道啊,一以貫之;只要用志不紛,一直下去,就可以到達的。既然到達了仁的境界,以后也只要保持這個境界,就可以貫徹一切,能通天下之事了。所以曾子在明白了孔子的指示后,便答應一聲說:唯?!拔ā?,只是一句答應的表示語,等于我們現(xiàn)在說的“喔”!

這一段事,當時只有孔子和曾參彼此心心相印,明明白白,不達到這種境界,誰也無法領會的。所以等到孔子離開后,其他的弟子們便爭著向曾子問,剛才你和夫子的一番做作,講的是什么道理?。亢我允恰耙灰载炛卑??曾子明知他們的學養(yǎng)還沒有到達這種境界,說了也是白費,所以就以仁的致用來告訴他們說,老師所傳的道理,很簡單,只要你立身處世,隨時隨地,做到盡心為別人的忠心;待人接物,隨時隨地,做到寬厚待人的恕道,那就是一貫的學問了。

這一節(jié)書,看來真是笑話,明明一個忠、一個恕是一回事的兩面,哪里貫得起來呢?如果在忠和恕上加個一貫,就有了三貫了,那還叫什么一以貫之呢?而且孔子告訴曾參的只是“一以貫之”的一句話,他當時哪里說過忠和恕呢?如果有,那便是曾子臨機應變,硬把忠和恕貫起來了。所以就可知道孔子當時傳曾參的、許可他的,正是仁的道體境界,也因此,他就成為孔門傳道的唯一傳人了。曾子告訴別人的,卻是仁的致用,其實,并非曾子要瞞人,實在是學養(yǎng)能到仁的道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于不得已中,只好如此傳布,只能在行為上面畫出一個輪廓罷了。

孔學的宗旨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這節(jié)書最難讀,但又是《里仁》全篇的中心所在,也是孔門傳心學問的宗旨所在。如果只抓住一貫當作孔學,實在有許多地方是貫不起來的??鬃右苍?jīng)把“一以貫之”這句話告訴過子貢,子貢便缺少曾子回答的“唯”,所以便無下文。你必須要下過一番功夫,身體力行,身入其境來體會,等于實地演習一番,才能稍有領會之處。如果不如此看,我就不知道仁是何事了。因此,這一節(jié)話,一定要插入《里仁》的中心,才不會誤會它突??晒?。再說,我們?nèi)绻讶实牡览砗鸵灰载炛?lián)接起來說個明白,最好和最妥當?shù)慕夥?,還是多讀書、多研究,追尋孔子傳承儒家道統(tǒng)以來的理論,才比較信而可征,而且不落在后儒的窠臼里,那樣就更接近、更可靠了。

這種治學的辦法,就叫作以經(jīng)注經(jīng)。我們試讀《易經(jīng)》的系傳,首先可以了解孔子所講一以貫之的道與仁是個什么情形。他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至于所引用本節(jié)的內(nèi)義究竟如何,只要靜心研究,自然會通其理的,因為這不屬于本題范圍,只好留在講《易經(jīng)》的時候再說了。

為什么我肯定地說本篇是孔門傳道的中心,是孔子學問的宗旨呢?只要靜心讀書,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脈絡?!墩撜Z》一書,從《學而》一篇開始,許多地方都插入孔門師弟之間研究學問的對話,互相辯難。一到了本篇,統(tǒng)篇都是“子曰”開始,一路到底都是記載孔子的自說。雖然末后一句加入一節(jié)子游的話,只算是余波蕩漾而已。只有在曾參的一節(jié),好像是記載故事那樣,忽然插入這一段機鋒妙用,而且對曾參則稱為曾子??梢娋幱浀拇蟀胧窃鴧⒌拈T人,所以他們對這一段傳心法要就特別地重視,更要尊稱曾參老師為“子”了。

根據(jù)《漢學師承記》,凡嫡傳的稱為弟子,再傳的便稱門人。到這里,既然點出曾參承受孔門心法的仁道,已經(jīng)指明傳仁道的宗旨了,以后就無事了嗎?不然!不然!須知在未見道以前,戒慎恐懼,唯恐不及;既見道以后,還是戒慎恐懼,唯恐不及。如果明體而不能達用,但見到一個寂然不動的境界,還只是為學的半途。必須要由此知,由此見,起而發(fā)于立身處世的行事之間,才是仁的大機大用。因此以后半篇,跟著而來的,就是孔子諄諄告誡的平常日用之間的言行了,雖然人人都懂得,唯恐不能踏實做到,所以便一再提醒。

重義的人 重利的人

你看他在曾子見道以后的傳述,統(tǒng)篇都是義利之辨,敬己敬人,盡孝修德,自立立人之道。如說:

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但他告誡我們,在行為上,切實明辨一個義利以外,為什么又要加入一個“喻”字呢?這也就是說,凡是君子之儒,處處以義為前提;倘是小人呢?便會時時以利益做標準。除此以外,另有一層意思,還是在講仁的作用,這個仁的境界啊,它是含育天地、彌綸萬類的。君子見仁,便如曾子一樣,就拿忠恕之道,或以其他的禮義來做比;小人呢,就只知道學養(yǎng)做到了仁的境界,對于自己的心身和一切,是有無窮利益的,這種動機,其目的還是為一己的功利出發(fā)。所以在這里,就可以看出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同樣都是為學問而學問,可是其中卻有了一個極大的分野。跟著一節(jié)是: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

這是說,儒有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只要你明白了其中的不同,當你見到真正賢者的君子之儒,就應當想做到和他一樣,可以并駕齊驅于仁義之道。倘使你見到一個不賢的人,就應當以看到他的缺點和過錯之心,當下反省自己的學養(yǎng)是否也同樣犯了他的錯誤。這樣,你就可以做到上不驕,也下不諂了;不會拿著一點知識當學問,或是寫成文字,而且看不起別人,或羨慕別人了。

其次,講到仁的致用,萬變不離其宗,圣人是以孝道治天下,縱然你已經(jīng)到達了仁的境界,還是要切切實實從孝道做起。這與《學而》一篇劈頭便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是首尾相照的,所以便引用:

如何奉侍父母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這是說我們孝敬父母是當然的事,但如果發(fā)現(xiàn)父母的事情有錯,你不去勸諫他,也就是不仁。所以應當好好地、婉轉地、不斷地勸諫他。父母實在不肯聽從的話,就只好尊敬他,不違背他的意思,雖然自己受勞受苦,也只好受之而無怨,寧可任冤到底。如果事先不勸諫,或者任勞而有怨恨之意,那就要不得,也就是不仁了。

還有一層,“幾諫”的“幾”字,又通“機”字。機者,機會也,機微也。換言之,在發(fā)現(xiàn)父母有可能做錯的動機時,就要找機會來勸諫他才對。講到仁者對于孝道的用心,便說:

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如果父母還在世,自己絕不敢遠游不歸。萬一非遠游而不可,也要有一個方向和目的,而且還要對父母有所安排,絕不可為了享受而到外國,丟下父母不管了,那是鬼道社會的習慣,絕對自私和唯利是圖的風俗,萬萬做不得的。如果那樣做了,你到臨死的時候也會后悔莫及的。

清代詩人黃景仁旅居北地,在途中患病頗劇,便愴然作詩說:

去家已過三千里

墮地今將二十年

事有難言天似海

魂如化去月如煙

更有“今日方知慈母憂,天涯涕淚自交流”之詩句,可見人到窮途末路時,都會想到父母。為什么不想想,你在富貴中,父母也會想念你呢?這是說對父母生前孝道的一環(huán),倘使遇事非遠出外方不可時,也要像在父母面前時一樣,沒有口是心非,或當面唯唯、背面否否的事。乃至父母過世三年之久,還是和父母生前一樣,始終不變,這才夠得上是孝了,才顯出真性情的偉大。

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古人向來對這一則的解釋是說,父母死后,你在三年當中也不改父母的做法路線,這才是孝。如果真作如此說,孔子這句話的確是有問題的。我在《學而》篇中已經(jīng)說過了,所以不必再討論。

但因此而說到仁者的用心孝道,不但應注重父母生前的孝養(yǎng),而且更要注重父母的健康,要隨時注意照應他們的衣服、飲食和醫(yī)藥,無論相處一起,或出門在外,都須知道。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這是說一個為人子女的人,對于父母的年齡,不能不知道。一方面知道父母年高有壽,而且還很健康,這是一件最可喜的事;一面又懼怕父母年壽高了,一旦健康有損,醫(yī)藥無效,就有抱恨終天的遺憾。孝道出于至情,大凡人在青年和中年,對于男女夫婦和下對兒女,自然有至性流露的愛。至于上對父母的孝順,凡是根基不厚的人,如不經(jīng)過教育的提示,或許要到中年以后,人生閱歷增加了,才會反省體會得到。倘是至情充沛的人,則能自少便領略到孝的重要。但人到中年,大多父母都已過世,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那時才會追悔和痛恨。

我在數(shù)十年的交游中,默默觀察,凡是沒有豐富的至情至性的人,大多都是天性涼薄刻毒的小人。我也親自看見幾位老一輩的朋友,對父母的孝行和孝思,的確值得肅然起敬,將來我很想把他們的事特別寫出來,傳與后代子孫做榜樣。至于現(xiàn)代的青年人啊!一切傾慕西方文化,連這一點基本僅有的孝道也不存在了。有些人責備怨恨父母的心,比怨恨他的傭人還要厲害,如果能夠拿出愛子女心情的一半來孝養(yǎng)父母,或者還報父母對子女情愛的一半,已經(jīng)屬于鳳毛麟角了。

以上幾節(jié),由義利之辨開始,一直到重提孝道的重要,到此為止,還是告訴我們學養(yǎng)達到仁道以后,仍然需從人生本位最基本的真性情中,老老實實、平平易易地做去。

其次,才說到見道以后的立身處世,與社會人群相處時敬業(yè)樂群的要點,尤其要謹謹慎慎、小心翼翼地做人。

你會做人嗎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這是孔子舉出古人的謹言慎行的好榜樣,用它來告誡弟子們。他說,古人不輕易、不隨便地說出一句話,因為他怕話說出去了,自己行為上有做不到的地方,那是很可恥的事?!安淮?,就是不及的意思。這是他教人言行合一的重要,但跟著又引用孔子的話說: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

只要隨時約束自己的心身,謹言謹行,就會很少有失言失信的過失了。這里的“約”字,是簡少、管束的意思,不作儉約的約字用。所以下文便有:

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

這是反證上面兩節(jié)和本節(jié)的連貫處,也就是說,凡學君子的儒者,寧可做到木木訥訥的,不肯輕易發(fā)言、不宣傳、不說空話、不吹牛,只有敏捷地去做到,以行為來替代言論才對。這句話,也有先做后說的意思,認為行在言先的重要。

自這里以后,下面列了兩節(jié)話作為本篇的結論,也作為仁者平時力學和用心的格言。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這是說,只要你自己內(nèi)在學養(yǎng)到達仁的境界,在處世致用的行為,隨時隨地,以培養(yǎng)自己的德性以俟天命,那就不懼怕世途上的孤單和寂寞,久而久之,一定會有向德慕化、千里趨風的知音來同類相聚的。這與《學而》篇中“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恰恰是一對照。

本來到此已是全篇的結論,但忽又加入弟子子游的一節(jié)話,似乎是不倫不類。其實不然,子游的一則話,加在這里,正在說明行仁之道的向上一著,說明仁者愛人必須約之以禮。否則,仁則仁矣,還怕會有過猶不及的毛病了。須知仁道的學問,重在做到,不在空言。要求自己可以極其嚴格,對待別人不必希望太過,更不可要求別人個個都做得到,所以說:

子游曰:事君數(shù),斯辱矣。朋友數(shù),斯疏矣。

例如一個人臣,對君主希望或要求太多了,又要屢次請說,結果只有招來自取其辱的份兒。對朋友也一樣,只要你要求得太多,或者過于希望他好,結果反而疏遠了。大抵人情,過于親密則反疏,疏淡則反親。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能夠永遠和易相處得其中和之用的,實在太不容易。

由此可見,得仁道固然很難,行其仁道,尤其不易。這是人生處世的藝術,藝術的意境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仁哉!仁哉!不易言矣。這一節(jié)的結論,和開頭的一節(jié)“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恰恰又遙相呼應。也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你處世的藝術和經(jīng)驗,運用之妙,存乎其心,全仗自知智慧的抉擇,不然,哪里會識得學問德業(yè)之為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