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繼“新時代文學晉旅”“新東北作家群”訪談后,本期我們將視線轉向“北京”。我們邀請了幾位對“新北京作家群”密切關注的青年作家、學者,共話新北京作家群的新質和新貌。
1.據我所知,"新北京作家群"是在繼"新南方寫作"和"新東北作家群"之后提出或形成的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但凡提出一個群體,就有所謂合法性的問題,你認為新北京作家群究竟"新"在哪兒?除了概念本身的地域標簽之外,是不是還有一些非地域的獨特色彩?
樊迎春(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講師,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以下簡稱“樊”):近年關于地域文學/地方寫作的討論似乎成為了一種“熱點”和“顯學”,我個人其實樂見關于不同地域文學風格與作家群落的討論,因為文學本該是多元、流動的。這一現象同時也說明文學界正在努力突破單一、霸權、一體化的審美敘述,可以理解為是一種主動的自覺與積極的行動。“新北京作家群”也不例外,可以將其理解為“地域/地方”的一極。實事求是地說,我們也不能忽視“北京”本身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和文學相關又不相關。不相關是指作為當下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作為一個行政區(qū)劃的“北京”內含著復雜的社會問題,注定是當代中國發(fā)展的縮影,承載著一個國家與一個時代的物質、精神重負;相關是指這些社會問題本身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資料來源,或者說,文學正是在這樣的“不相關”中孕育種子,不斷生長和發(fā)展。所以如果非要指出“新北京作家群”的“新”,我覺得就新在當下的北京是“新北京”,是后現代的北京,是新時代的北京,是新媒體的北京,是每天都在更新乃至顛覆昨日之我的北京。當然,這種“新”放置在上海、廣州、深圳或許也可以成立,但北京的獨特性又在于其“包袱”,作為帝都、名城,作為王氣龍脈的當代承接者的歷史包袱,也作為國際都市、先鋒都市,作為被建構的“應許之地”的現實包袱。北京由此呈現一種又時尚又保守,又傲嬌又卑微,又純凈又雜糅的特殊性。而在這個“新北京”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群體構成也和這個城市一樣復雜,無法定義、無法歸類,卻又有相對統一的精神結構,共享同一種堅固。
當然,說一千道一萬,“文學”終究與“審美”有關,只要作為文學群體,這一群體便應該有審美上的共通性與合理性,這也應該成為“新北京作家群”建構層面的核心問題。那么,屬于“新北京作家群”的美學共同體應該是什么呢?這其實不是一個可以憑空闡釋的問題,而是需要我們從具體的作家創(chuàng)作實踐中去做細微的觀察與理論建構。我其實不覺得當下的作家群體存在如30年代京派、海派或20年代創(chuàng)造社、文學研究會那樣同人性質的共同藝術追求,事隨時易,這是一個人人追求個性與獨創(chuàng)性的年代,在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更是早已失去“共識”,因此“新北京作家群”的美學共同體可能就只是一種氣質或者觀念,一種生長/生活在北京、書寫北京的藝術實踐,但這種氣質、觀念、實踐中共有的,是如前所述的對于“新北京”當下狀態(tài)的把握,對“新北京”的物質、精神生活中種種問題、情緒、情感的捕捉。說到底,“新北京作家群”的共同體應該是對“當代性”的認可,是“同時代人”的北京書寫。
侯磊(作家,詩人,以下簡稱“侯”):新北京作家群是強調地域,但這個地域又是打開的,北京本身是一座移民城市,誰都可以來,誰都可以離開。因此,“新北京作家群”不是新在地域,而是新在時代。因為我們70后、80后、90后這一代人,趕上了中國發(fā)展最為迅速,社會變化最快的年代。從一個沒有手機、電腦、互聯網的時代到了有的時代,這個時代中,城市在不斷擴大化地建設,鄉(xiāng)村的人不斷進城,人的觀念不斷更新。一切都是新的。
我記得很清楚,在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北京能找到這座城市的邊緣,即大約三環(huán)路、四環(huán)路以外的很多地方,都能明確地看到一條街的盡頭———最后一棟樓。過了這棟樓就是農村和田地,樓這邊就是城市。那么這棟樓就是北京的邊界,這個邊界正在不斷膨脹———正在蓋樓進行時。過些日子再去,發(fā)現農村少了一塊地,城市多了一棟樓。你明確感受到北京這座城市在生長,三環(huán)、四環(huán)、五環(huán)、六環(huán)……樓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多?,F在北京的市區(qū)到近郊區(qū)的政府駐地之間,已經不種麥子了,一路開車過去都是樓或綠地。而至今我們仍舊管郊區(qū)的政府駐地那里叫縣城,比如叫通州縣城、密云縣城。
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一代人,肯定是前無古人的一代人,以這個時代的首都作為書寫對象,寫出的作品必然不同。
劉啟民(文學博士,以下簡稱“劉”):我個人的判斷會覺得,目前新涌現出來的北京寫作,可以稱之為“新北京”書寫,即一個“新”的北京的書寫,因為正如許多批評家和讀者意識到的,當下許多青年作家筆下呈現出的北京生活經驗,與2008年以前我們印象中的北京已經很不一樣了。所以,所謂的“新質”,首先指的是經驗上的新。孫睿寫娛樂行業(yè)里人的生存和心靈處境;古宇寫大廠里圍繞招聘計劃的硝煙彌漫;周婉京寫跨越中美的知識者的情感糾葛;劉汀寫跨越更廣的幾代華人的洲際遷徙。我能想到的,還有文珍、石一楓常年對各類北京人、甚至邊緣人人生的觀照,范雨素和皮村的寫作者們書寫的打工經歷,楊慶祥以平凡之心所書寫的作為現代化都市之人的詩歌。這些林林總總在小說、非虛構、散文、詩歌中呈現的北京的生命經驗,構成全球化時代下高速發(fā)展的北京在不同心靈中的折射。
不過,全球化、后全球化的“新北京”經驗是一方面,而經驗的“新”是否能在量的積累中磨礪、醞釀、升華出美學質地的“新”,特別是,升華和質變出一種更具有統合性和包容感的美學氣象、氣度來,一種能與北京獨特的文化政治位置相匹配的美學氣度來,最后是形成一兩部能留下來的經典來,是另一個問題。這是我對“新北京作家群”這個概念多少有些猶疑的原因。目前“新北京”書寫呈現出的新的生命和生活經驗,也包括文體、美學資源和風格,雖多樣,但還停留于冗雜、無序的樣態(tài),沒有走向一種更高的融合、融匯,它的背后大概與不同寫作者在各自既有的單行寫作軌道上滑行相關。不同的生命軌跡、心靈形態(tài)、書寫方式之間,沒有一個相融進而聚變的過程。在之前《北京文學》和“同代人”的研討上,師力斌、徐剛、楊慶祥等都談到這一話題。不過,走向一種更新的、更高的綜合,一種新的美學京味,可能還需要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像《浮士德》這樣的宏大作品,是幾百年的歐洲歷史孕育出來的,而《兩都賦》這樣彰顯漢代氣度的大賦,背后也與王朝的強盛與空前統一密切相關。
我們這個時代的《浮士德》《兩都賦》會是什么樣的形式,是什么樣的題材、風格,或者說,是否還能誕生這樣偉大的文學作品,偉大的故事、敘述、思想是否還會以文學的方式來呈現,這個問題本身就令人著迷。
聶章軍(文學博士,以下簡稱“聶”):我想先從“新南方寫作”與“新東北作家群”談起。一提起“南方”,小橋流水與杏花春雨是我們從唐詩宋詞中延續(xù)至今的“江南印象”,江南也在長久以來處于南方文化的核心位置。但伴隨著經濟文化的發(fā)展,廣西、云南、海南、貴州等昔日的文化邊地,其各自獨具特色的“地方性”日益凸顯;即使是江浙地區(qū),也有著蘇童筆下陰暗、潮濕、糜爛的“另一種南方”。面對“南方”核心的延展,于是“新南方”出現了。一方面“新南方”關注“南方以南”的異質性,拓展、重塑著南方的邊界;另一方面“新南方”強調的是未來和可能性,即關注由改革開放、經濟發(fā)展、科技迭代等所帶來的“新南方”特質。最近,位于東北的《當代作家評論》和處于“南方以南”的《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南北聯動,合作推出“新東北·新南方”專欄;《廣州文藝》開設“新南方論壇”。關于“新南方”的討論還會長期存在。
“東北文藝復興”同樣是近年來的熱點話題,從文學中的“鐵西三劍客”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到《人世間》《漫長的季節(jié)》《黑土無言》等以東北為背景的電視劇的熱播,再到今年春節(jié)哈爾濱旅游的爆紅,從學術到民間,“東北”都成為了一個熱詞?!肮埠蛧L子”的身份和深厚的工業(yè)積淀是東北的歷史之“重”,骨子里的豪爽與幽默是東北流行的密碼與現實之“輕”,正是東北的現實與歷史,“輕”與“重”之間的張力為“文學東北”提供了研究空間?,F代文學史上,由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羅烽、舒群、駱賓基等代表作家組成的“東北作家群”,其出現的重要背景是抗日戰(zhàn)爭,飄泊關內的東北作家們書寫著對故土的眷戀和對侵略者的仇恨。歷史與現實的變遷區(qū)分了東北的兩代作家。
再到命名出現最晚的“新北京作家群”。首先在成員構成和創(chuàng)作內容方面,“新北京作家群”中的很多成員并非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而是通過上學、工作等途徑來到北京。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快速發(fā)展,城鎮(zhèn)化進程加速,伴隨著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人口流動。在全民進城的時代中,北京因其獨特的政治、經濟、文化屬性而有著特別的吸引力,各類人才齊聚北京,其中自然也不乏作家。飛速變革的時代加上非原住民的身份,是這一代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例如徐則臣創(chuàng)作的《跑步穿過中關村》等“北漂”系列作品。在這個意義上,“新北京作家群”絕不限于“用北京話寫北京人與北京事”。其次是內涵與意趣?!靶卤本┳骷胰骸钡摹靶隆笔窍噍^于現代文學史中由周作人、沈從文、廢名、朱光潛、蕭乾、梁實秋、凌叔華、林徽因等人構成的“京派作家”?!拔娜恕笔撬麄兩砩献铒@著的標簽。詩詞歌賦、梅蘭竹菊、高山流水組成了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文化內涵和審美情趣?!靶卤本┳骷胰骸痹谶@方面則要豐富得多,高雅、痞氣、厚重、油滑、詩意、貧嘴,很難用固定的詞匯去限制今日的“京派”與“京味”。最后是視野。上世紀九十年代,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熱播,主題曲中的一句“千萬里我追尋著你”傳唱大江南北。千萬里的追尋與“你卻并不在意”的焦慮,是彼時放眼世界的國人復雜心態(tài)的寫照。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今天,昔日因為信息匱乏而對西方世界的好奇已成為過去。在更廣闊的視野下,“新北京作家群”也有了更開闊的創(chuàng)作格局。例如石一楓的《地球之眼》《漂洋過海來送你》,蔣在的《飛往溫哥華》,這也是作為國際大都市的北京,其題中應有之義。
從對上述三個概念的闡釋也可以看出,它們都有著地域性之外的特點,改革開放后中國的發(fā)展變遷為其“新”提供了依據。
李玉新(獨立文學評論公眾號“同代人”主編,以下簡稱“李”):我認為“新北京作家群”的“新”,源于時代性的“新”。改革開放以來,北京倚靠現代化加速度,在傳統民居與新城市空間,國際視野與本土色彩,本土居民與外來務工者等層面實現了前所未有的消長變動。新變動帶來了新經驗,《北京文學》“新北京作家群”欄目推出的作家作品,滲透著的正是這些層面的新經驗?;蛟S與北京的文化土壤有關,抑或是和北京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有關,“新北京”作家格外關注現實經驗,特別是現實中的新經驗:狗仔人生,大廠生態(tài),發(fā)廊情愛,居住空間……獲得了時代性新經驗的當然并非北京一處,但以千姿百態(tài)的方式集中呈現新經驗,卻屬少見。可以說,時代性的新經驗和對新經驗的敏感捕捉、加工,共同構成了“新北京作家群”的“新”。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新北京”已經足夠“新”。在我的理解中,對“新”的標舉更像是一次策略性行動。它刺激但并不驅逐寫作者,它呼喚但并不強求“北京的巴爾扎克”?!叭骸敝腥硕爬娴陌l(fā)言很動聽———“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要說真話,寫真東西,一定要睜眼看北京,把眼睛好好睜大了細看,歷史就在我們筆下”。我想,其中的歷史意識和現實責任感,是“新北京”這一命名帶來的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2.《北京文學》從2023年第1期以來,連續(xù)推出了眾多的新北京作家,你都熟悉哪些,能否舉例談一談這些作家作品?
侯:推出的新北京作家有徐則臣、孫睿、李唐等,但上述都是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都有很多老師們討論過了。我在這里談一下散文創(chuàng)作,主要是有杜梨的《香看兩不厭》。
杜梨也寫小說,也搞過翻譯,留過學,熱愛動植物,她是個特別獨特的存在:現在的身份是北京頤和園里的員工,她的散文幾乎是第一次以員工的視角來描寫頤和園,寫頤和園的游客,寫頤和園的萬物,寫自己與頤和園關系的作品,視角獨特,素材獨家。杜梨的文章中充滿了趣味和靈性,現在往往容易忽略文學的趣味和靈性,但杜梨卻并沒有像清史專家一樣正面強攻,而是從細節(jié)上舉重若輕,那種靈性是非常難得的。為什么她筆下有難得的靈性和趣味?因為她是個有趣的人。散文不是“有我”還是“無我”,而是“我”始終都在。
劉:這次推出的作家里,有一些是我相對熟悉、并給過我眼前一亮的感覺的。首先是孫睿,作為影視行業(yè)人,他的確帶來了很多新鮮的現實經驗,像《摳綠大師》《發(fā)明家》,寫狗仔隊的生活和心靈,我想大多數讀者都不大熟悉,讓人有一讀到底的愿望,而且,像這樣比較獨特的大都市中的“小人物”,也會成為今天我們理解欲望時代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抓手。阿乙是我一直在關注的小說家,他已經相當成熟,出版過《早上九點叫醒我》《未婚妻》等長篇小說。阿乙寫的生活經驗倒沒什么新鮮的地方,但作為一位從縣城因追逐文學夢得以進入北京的作家,他帶來的是一種特別現代主義的生命感覺和文學質地,這種現代性、現代感,也是理解現代都市的一個面相。
如果說孫睿和阿乙展示的是一個特別現代的都市北京的話,周婉京的筆下,則有一個更具有知識感的跨文化的世界。這與周婉京跨文化的生活經歷以及哲學博士的學養(yǎng)不無關系。像《造房子的人》《半玉抄》這兩個最近的長篇,都以建筑結構來擬寫人物的關系變化,并在中國與美國、日本的文化中作了比較和勾連。周婉京做的文學探索是之前文壇比較少見的,她讓我意識到,哦,北京還是一個國際文化中心,是知識和思考的中心,她的文本,也讓人耳目一新。
李:盡管在別處談論過,但我還是想再次提及:2023年“新北京作家群”欄目的全部作品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杜梨的《香看兩不厭》和李唐的《矮門》。
《香看兩不厭》是篇散文,寫作者在頤和園工作的經歷。吸引我關注的是,北京本土成長起來的“我”和同事們大都經歷過精英教育,卻散淡,毫無野心,甘于到頤和園“站崗”?!按舜螔咿D輪藏的人,竟然都考過英語的專四專八,也不知是不是壽桃山想報八國聯軍的仇”,這一句有趣,也足以解讀出現代性與本土傳統間關系變動的深遠意味?!栋T》則寫老北京的住房緊張問題。一家四口蝸居一室,傾軋了兒子的個人空間,矛盾重重。小說結尾家庭關系得到了修復,但兒子發(fā)出聲明,高考志愿“不打算報北京的大學了”。
這兩篇作品寫的是北京本土居民。最近有部講北漂回到家鄉(xiāng)的電影叫《走走停?!罚罕逼梢曰氐郊亦l(xiāng)來實現人生的“停?!?,北京土著要到哪里去“停停”呢?對北漂的關注,是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具有天然的正義性。北京土著經濟能力相對較好,容易受到遮蔽和忽略,但他們無從抵抗地經歷著北京城的人口爆炸和經濟爆炸,同樣存在弱勢一面。這兩篇作品提醒我們,對北京土著生活心態(tài)和生存境遇的關注,可以是“新北京作家群”寫作的一個重要面向。
3.現代文學史上,“京派文學”頗有盛名,你覺得新北京作家群的崛起,與京派文學能否形成某種程度上的呼應?為什么?
李:我認為可能形成某種呼應?!熬┡晌膶W”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對平民世界的捕捉和發(fā)掘,林徽因將之總結為“趨向農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勞力者的生活描寫”,比如沈從文的湘西世界,蕭乾的北京貧民區(qū)等。這背后是一種現實關懷態(tài)度和下沉的情感站位。前文提到“新北京作家群”對現實新經驗的著力關注,與這種關懷態(tài)度和情感站位存在重合之處,一定程度上的呼應可能實現,但還需要更充分的寫作實踐。
樊:中國人民大學的孫郁教授在近年提出了“新京派”的概念,他認為,當代文壇中有不少作家繼承了30年代“京派”的文學傳統,追求一種清新、典雅的士大夫文風,但他們和舊京派又有諸多不同,如對左翼思潮的接受、作家的學者化、知識化、注重文學教育等等,代表性作家如端木蕻良、孫犁、汪曾祺、宗璞、張中行等,以及更為年輕的格非、李洱等,孫郁教授在梳理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脈絡,也在觀察當代文壇的重要性潮流,他所闡釋的“新京派”其實是對現代文學史上“京派文學”美學風格上的繼承,它們二者之間的呼應是清晰明確的。而我們近來談論“新北京作家群”時,如前所述,我覺得他們并沒有美學意義上的同構。如果非要說呼應,可能也有兩點:一是地域上的文化傳遞,即北京這座城市本身的歷史積淀與城市氣質給予作家的外在與內在影響,這種影響潛移默化,也形諸筆端,呈現為多種層次和樣態(tài);二是對此前習慣性定義的流派及流派特征單一、固定、陳舊的顛覆,“新北京作家群”是新的批評概念的崛起,是新的文學思維的形成,所謂流派、群落都不再具有此前的形成時間、代表作家、藝術特征、發(fā)展過程等等概念窠臼,而是變成一種豐富、流動、多元、更新的文學生態(tài)的即時性呈現。
侯:“新北京作家群”有一個層面,是對京派文化的繼承。
京派文化是本土文學和文化,京派文學受1920年創(chuàng)立的“文學研究會”風格的影響,同樣主張文學為人學。所寫的作品都是寫現實生活,并不追求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寫味道。
“新北京作家群”也是以現實主義為基礎,筆下故事人物都會與當下社會相呼應,要求作品具有真情實感,它所寫的是真誠的。這些與現代文學史上的京派文學有共通之處。
4.如果你是“新北京作家群”的一員,你認為如何寫作,才能又“北京”,又“新”?
侯:《大學》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北本?,在人們的印象中很保守,但自古以來就有維新的一面。北京的特色,就是新中永遠帶著點舊,而舊里永遠有維新的一面。寫北京不要有二元對立的思想,不要把新與舊、古與今、中與西、北京與外地……二元對立起來,這樣的思維太僵化了。
我覺得寫出北京的新來,是要把北京寫“透”,這種通透,不僅是對地理歷史層面北京的了解,更是對人生、對社會的了解,以及作家要站位的思想高度。很多時候,寫作寫的是作者的意識和思想,作者想到哪個層面了,他會寫到哪個層面,想不到的自然寫不到。所以很多時候,想明白比寫明白更重要。
5.我們知道,文學創(chuàng)作最終會落實到語言,而語言具有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基本屬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北京作家群”依然是在共時性的平面上滑行,那么歷時性呢?也就是說新北京作家群怎么才能成為時間軸上獨有的“這一個”?
聶:“新北京作家群”是在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作家,他們在踏入文壇之時又趕上了21世紀中國經濟的騰飛,這種獨特的生命體驗使他們成為文學史中獨有的“這一個”成為可能。徐則臣說:“差異性在今天一個全球化、一個趨同的時代,是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品質,也是一個人、一種文學能夠成為自己而不被別人取代和遮蔽最重要的元素?!痹诶^承與發(fā)展之中,以“北京”為底蘊,把握表現中國的現實,或許就可以迎來屬于我們的“文學爆炸”。
李:“歷時性”的問題,或許要交給歷史來解決。歷史是無法預知的。1996年到1997年間,《北京文學》曾有“北京新生作家群”的提法,為此舉辦座談會,在刊物上發(fā)表評論、舉行小說匯展。納入其中的作家包括邱華棟、古清生、丁天、李大衛(wèi)等人,歸納出的共同點則包含“電筆寫作”和“風格的暫時先不確定性”。在以后的視角看來,其中多位作家已不再從事文學寫作事業(yè),共同特點也并無新意,所謂的“作家群”提法曇花一現,早已瓦解,但當時的人們同樣曾充滿熱情和信心?;诂F有的寫作實踐,基于“新北京”對新經驗的處理和發(fā)掘,我相信“新北京作家群”在時間軸上能夠比“北京新生作家群”走得更遠。至于能走多遠,還要看歷史自身的發(fā)展。
“獨有的‘這一個’”需要一種明確的總體性,但現階段“新北京作家群”不必急于實現這種總體性。一方面,“新北京作家群”確如徐剛所說,是“總體性消失之后的文學圖景”。作家們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把握北京的“總體”,譬如在對話中被問到如何把握北京、如何認識北京的特殊性的時候,石一楓、孫睿、杜梨回應的關鍵詞都是“復雜”和“難以把握”。另一方面,在人們的普遍認知中,北方作為南方的參照物(比如在一些有關“新南方”的對話中),被視為權力中心,牽連著強勢的現實主義傳統。北京作為北方中的北方,更天然地纏繞著權力隱喻。在這個意義上,“新北京”最需要的不是成為“獨有的‘這一個’”,不是特別強力的具體界定,而是開放、流動、多元的活力?!皻v時性”的問題,要交給歷史來解決,我們能做的,是在“共時性”舞臺上進行充分有效的實踐。在足夠充沛的活力下,“這一個”和“獨有”或許會在實踐中逐漸浮現。
侯: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所以每一種藝術,每一種文體,都有興有衰,有高峰有低谷。舊體詩仍然存在,我們仍視它為最初的文化修養(yǎng),但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已經過去了。京劇自從乾隆年間徽班進京以來,不是在清末達到藝術最高,而是民國時期舊文人士大夫無處施展才能,并加上戲劇革命,才投入到傳統戲曲創(chuàng)作中,使得京劇在民國時達到藝術高峰,涌現出數十個藝術流派。
每一種藝術在每個時代所留下的,都是它當時最為精華的藝術作品,比如“四大名旦”“四大須生”他們的代表作。京劇《鎖麟囊》是1940年創(chuàng)作的,1940年5月首演于上海黃金戲院,時間比話劇《雷雨》要晚很多,但聽過《鎖麟囊》的比看過《雷雨》的人要多。《霸王別姬》和《鎖麟囊》,在劇本、念白、唱詞、聲腔、身段、容妝、行頭、甚至營銷手段方面,都有巨大的創(chuàng)新,是民國時京劇創(chuàng)新藝術的高峰。所以說,“新北京作家群”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是要書寫我們這個時代的《鎖麟囊》。
6.“分類”是文學界為便于表達慣于使用的方式,那么你猜測新北京作家群的提出都有哪些考量?比如,是否一個整體的文學版圖面臨著解體的可能?
侯:新北京作家群是個打開的群體,就生活中一個健康的朋友圈子一樣,志同道合的都可以加入進來,也可以不寫淡出,來去自由,任何一個藝術流派和朋友圈都是敞開的。
文學版圖整體上是活的,流動的,不是鐵板一塊定死的。北京文學期刊中心的副主任張頤雯老師歸納過,現在新北京作家群,主要包括三大部分:“第一類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作家,比如石一楓、孫睿、杜梨、古宇、常小琥、李唐等;第二類是來到北京求學并留在北京的作家,比如徐則臣、張?zhí)煲?、西元、馬小淘、文珍等;第三類是已在北京生活多年,寫作生涯是在北京開始和發(fā)展起來的,但作品不是在描寫北京,而是用新的視角回望和書寫故鄉(xiāng),比如阿乙、鄭在歡等?!?/p>
這個版圖是總結建構出來的,它必然發(fā)揮一定的作用。文學流派是我們研究文學的方法,至于作家是否愿意被歸入這個流派,是否愿意為了靠近這個流派而寫作,是作家本人的事。我們不必安排作家怎樣寫作。
聶:在我看來,無論是“新東北作家群”“新南方寫作”還是“新北京作家群”都是一種“臨時性概念”,其在文學批評中的存在,目的在于因其通約性而為我們討論文學問題提供方便與可能。有必要強調的是,這種文學批評中的“臨時性概念”是必不可少的。一方面,文學批評或許存在著“主潮”,但主潮之下一定是暗流涌動,存在著大量“臨時性概念”??简炞骷遗c批評家的便是其中取舍的原則。另一方面,“新XX”命名也是基于現實條件的權宜之計,在曲折蜿蜒中走向其最初的目標,表面命名的紛亂中實則已經走出了一條可行之路。舉例而言,“鐵西三劍客”的“打包”與命名便切實提高了東北文學在中國當代文學版圖中的存在感。韋勒克在《批評的諸種概念》中寫道:“一件藝術品不僅僅是某一序列中的一個組成單元,一根鏈條中的一環(huán),它還可能處在與過去任何東西的關系之中?!蔽膶W版圖不會解體,只會在無數“臨時性概念”中篩選出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7.如果請你推薦一本書給某個作家群,你最想推薦哪本?并說明理由。
侯:赫拉巴爾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推薦這本小說是作者赫拉巴爾找到了自己的敘述口吻和方式。是他在身處逆境,無法發(fā)表作品的情況下,用18天一氣呵成創(chuàng)作完成的。他寫的是他自己的東西。他是我特別喜歡的作家。
聶:我會推薦威廉·??思{的《去吧,摩西》。這是一部??思{的中短篇小說集,是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的重要構成部分,被稱為“美國南方有史以來最佳小說”之一。小說的時間線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中葉,橫跨百年。在那個美國工業(yè)文明狂飆突進的時代,??思{筆下的南方小鎮(zhèn)中卻感受不到現代文明的奇跡,更沒有理想中的田園牧歌。在古老的南方土地上,保守著舊時代傳統的人做著最后的頑抗。在??思{的小說中,可以看到地方性與世界性之間存在著“公約數”,盡管地域文化方面的差異是客觀存在,人類的精神困境卻是相通的。這可能也是很多中國當代作家對??思{推崇備至的原因。
8.當“新”的冠冕頻繁地戴在地域名稱之上時,說明人們在竭力劃定并標明某種獨異的“強勢力量”,那么在這些強勢力量之外呢?這些作家又應該向何處去?
樊:我覺得如果說近年對于地域文學的討論有什么重要價值的話,那就應該是對所謂“強勢力量”的解構,因為有足夠多的“地域文學”的概念被提出,恰恰就形成了對于文學多元/多極的呈現,新的命名可能是對某種強勢力量的劃定,也可以是對既往強勢力量的反撥,對以往單一、大一統審美與敘事的反思。如果“新”的命名意味著新的“強勢力量”的推出,那么這種命名也必將經受時間與讀者的檢驗,我相信也并不會真正有效和持久。
“強勢力量”之外的作家往何處去?這一問題可能并不完全與地域命名相關,也是在提醒所有場域之中的人警惕和反思,“文學是弱者的偉業(yè)”,文學的關切在邊緣,在角落,在人性幽微之所。這或許也是“地域文學”多元升騰帶來的有效的目光轉移。
侯:每個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都在不斷試驗自己的方向。我們可以化用魯迅先生的話:“文學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p>
劉:近幾年,文學的活力確實正在往地方上轉移。“新南方”“新東北”“新邊地”,這樣的概念層出不窮。它的背后反映出的是批評界渴望不斷突破板結化的文化地理結構,在游擊隊式的概念發(fā)現和發(fā)明中,激發(fā)我們當代生活中新的文化可能的努力。不過,批評家不斷提新概念是批評家的事,作家們最好不要受到太多的影響,不要被批評家牽著鼻子走了。無論是否被批評家冠到“新”之內,也無論目前是否受到過批評家的關注,作家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生命中的獨特體驗轉換為文化上的表達,來奉獻給這個世界以美的、思想的、經驗的創(chuàng)造。僅此而已。
前段時間,我還專門就地方作家群落的問題去采訪過韓少功。韓少功或許是全國最具有地方性的當代作家了。不過他倒對于“地方”議題看得很開。談及汨羅江邊的作家們要如何處理與汨羅的關系時,韓少功的建議是,別太把它當回事,作家最好的心態(tài)就是身在邊地而為全人類寫作,一個地域,甚至某一種性別、某一種國別,都只是一個抓手、一個調色盤上的顏色,僅僅只是作家們進入文明和文化創(chuàng)造世界的一扇門而已。“汨羅江邊的人類C位”,“在汨羅寫作,但他們要去的是整個世界”,這是韓少功對汨羅作家們的期許和鼓勵。這句話,我想也適合于在任何地方、任何文化處境之中努力寫作的作家。
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地域性是方法而非目的;概念的命名也并不會導致作品文學性的提升或減少。明確這一點,至少可以避免因“新菖菖”的概念,使得創(chuàng)作與批評走向異化。
李:我個人認為,文學寫作中最重要的一點是阿甘本所謂的“同時代人”對“自己的時代”的“堅定地凝視”。在“堅定地凝視”中,許多寫作者因地緣等因素走到一起,組成了“強勢力量”。另一些寫作者,在“堅定地凝視”中走上了一條只屬于自己的道路,這并不會妨礙他們“凝視”的有效性。正如卡夫卡的小說,在他生前一直藏在抽屜里,但誰也不能否認,他的作品是世界文學中最重要的“強勢力量”之一。而來自邊緣的審視,或許更能發(fā)現強勢中心容易忽略的東西。
“強勢力量”之外的寫作者,或許會錯過很多此岸的聲名利益,但追求彼岸的主動權,始終都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
欄目主持:憶然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