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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忠告

2024-12-05 00:00:00程相崧
雪蓮 2024年11期
關鍵詞:妹妹母親

【作者簡介】程相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第五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

1

在父親彌留之際,我召集弟弟和妹妹,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我們商量的結果,是趕緊把他送到醫(yī)院去。父親查出肺癌,是在一年前,他七十九歲時。當時,病已經(jīng)到了中晚期,且病灶在肺門。父親在七年前摘除過一個腎臟,后來又做過心臟支架手術,再也經(jīng)不起手術的折騰了。我是一名外科大夫,知道這病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好在,我老婆和妹妹都是護士,她們每天下了班,就到父親那里去,給他掛上吊瓶。能有什么辦法呢?不過是打些消炎、止痛針。父親這樣一天天在家里耗著,一直沒有往醫(yī)院里送,有時候他難受得厲害了,我們便請一兩個熟悉的大夫去家里看看,調(diào)整一下處方。

這樣,漸漸的妹妹開始有了些怨言,說為什么不把父親送到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治療。妹妹小我十四歲,是父親最寵愛的“小棉襖”,就等著我這個家里的“長子長兄”拿主意。其實,我已經(jīng)跟弟弟商量過好多次。弟弟說,首先他沒錢;其次,他在小區(qū)門口開了一家小商店,他和他老婆,必須抽出一個人來看攤子。如果住在家里,他們都可以抽出些零碎時間,到家里看看老人。如果住了院,來回開車也得一個小時,就必須每家至少出一個人天天在那里伺候著。這樣,他們吃不消。

他擇著發(fā)黃的菜葉子,叼著將要燒到嘴唇的煙蒂,臉上是要徹底擺爛的神氣。我的經(jīng)濟實力當然可以多照應父親一些,或干脆給他雇個護工,但也不得不考慮要“一碗水端平”,得顧忌我的妻子還有妹妹、妹夫的感受,便把這件事兒壓了下來。后來,一入冬,父親就更明顯地感覺出胸痛,渾身沒有力氣,我知道,他恐怕挺不過去了。我又帶父親去醫(yī)院查了一次,得知病灶已經(jīng)轉移到肝。即便那樣,我還是沒讓他住院。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這樣了,早晚都是要走的,我不想因為這事兒,挑起兄妹們之間的矛盾。

但是,這次家庭會議,我武斷地拿了意見,決定讓父親住院。

我們把父親送進醫(yī)院,是在臘月二十三,農(nóng)歷的小年。當然,這次弟弟也并沒有反對,但明顯表現(xiàn)出了不情愿。我心里明白,弟弟無暇照顧父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春節(jié)前的這段時間,他要經(jīng)?!芭苈贰?,四處躲債。在親戚朋友那里,他欠下了三十多萬元的債務。這三十多萬元,是他在五年的時間里,陸續(xù)借下的。他借錢的理由,是供女兒上學,給老婆看胃疼病,甚至給父親做手術等等。可事實上,他女兒上大學沒花過他借來的一分錢,父親以前做手術的錢,我也沒讓他出過一分。從那時候開始,我們這些人才漸漸知道,弟弟這些年,一直在偷偷地買彩票。他從來沒告訴過人,他總計買了三十多萬元的彩票,最多的一次,卻只中了2000塊錢。我弟弟買彩票的事兒大白于天下之后,他便徹底名譽掃地,在大家眼中變成“過街老鼠”了。

我給他算過一筆賬,在這三十萬元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從我這兒拿走的。

我是一名肛腸科大夫,在縣城一家三甲醫(yī)院工作。從三十多歲開始,便有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小醫(yī)院請我去給患者們做痔瘡切除之類的手術。這些病號,放心不下當?shù)氐拇蠓颍窒胧″X,便熱衷于讓我這樣“城市”里來的“專家”為他們主刀。那些醫(yī)院也樂意這樣干,籠絡了一部分病號,增加了醫(yī)院的收入,又圖個省事省力。他們只需要做做后期的護理,拆了線,便可以讓患者出院了。我那時候,是來者不拒,細大不捐,三千也出去干,兩千也出去干。有時候,甚至給一千塊錢,我也開車跑一趟。我心里想,就當是履行了醫(yī)生的職責,救死扶傷了。雖然,老婆經(jīng)常搞突襲,將我的小金庫席卷一空,但是我的私房錢到底有多少,不要說她了,連我都懶得去算。

這不是什么秘密,弟弟那么聰明,不會不明白。更何況,弟弟小我七歲,我從小便嬌慣著他,寵愛著他。我上大學那會兒,已經(jīng)開始把我的獎學金寄給他。我工作之后,弟弟一缺錢,照例會到我這兒來。弟弟說過,他這輩子最想的,就是發(fā)財,發(fā)個大財!他在這四十多年里,換了無數(shù)種職業(yè)。他開過飯店——當然,本錢是從我這兒拿去的——飯店開黃后,又當過超市司機(送貨員),快遞公司的派件員等等。

當所有人都知道他買彩票的荒唐行徑之后,他才跑到我這兒來,痛哭流涕,說要跟我坦白,說他這些年犯糊涂,做了一件對不起所有人的事。當然,他那次哭訴的主要目的,還是打算跟我再借兩萬塊錢。他說,他這回要踏踏實實干點事兒,把小區(qū)門口的一個門面給租下來。他說,他考察好了,如果把那間門面租下來,開個小商店,賣日常百貨、煙酒糖茶、蔬菜瓜果、兒童玩具,肯定能發(fā)財。

我疑惑地看了他兩眼,說你把我當成取款機了?

2

從大學畢業(yè),我掙下第一份工資開始,我每個月都會給母親一些零用錢。開始是幾百,后來隨著通貨膨脹,漲到一千兩千。我母親比我父親小十歲,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逃荒要飯,逃到臨沂山區(qū),才認識的父親。她這一輩子,對父親的工資卡,都管得很緊。父親從前在臨沂蒙陰的金剛石礦井下井。父親說過,金剛石是自然界最堅硬的石頭,是做鉆石的原料。那時礦田儲量還很豐厚,礦井效益好,工資也可觀。他的錢除了交給老婆之外,還偷偷留一些交給老家的母親,寄給嫁到外地的妹妹。那時候,十來口子人都靠他養(yǎng)活。后來,在他五十多歲的時候,金剛石挖完了,只剩下巨大的令人生畏的深塹,他便跟著母親回到了老家。

在他回來沒幾年,礦區(qū)關門大吉,成了一片廢墟,他失業(yè)了。后來,家里為他繼續(xù)補交社保,現(xiàn)在,他每個月吃2000元的退休金。當然,父親的落魄在母親那里拉下的虧空,慢慢讓我補上了。母親每一次拿著我交到她手里的錢,都會嘮叨著說,你爹沒用,可就是跟我生了你這個懂事的孩子。在父親病重之后,因為常常有晚輩們?nèi)タ赐?,在那里吃飯,母親要買菜買肉。她已經(jīng)好幾次跟我念叨,說每月的那幾個錢,根本不夠花。她時時惦記著她的工資卡什么時候發(fā)工資,甚至要把從前存了死期的存款拿出來應付日常花銷。

當然,我的錢每個月還要拿出一部分,寄給我的兒子。我兒子前幾年上了一所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非要留在當?shù)?。那是一座迷人的海濱城市,他一到那里,就喜歡上了那座城市。從這一點上,我不得不說,這小子有眼光。我想讓他回我們生活的縣城來。如果他肯回來,我有把握憑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人脈,給他找下一份糊口的工作??墒撬麍猿终J為,大城市機會還是多一些。這話聽上去似乎蠻有道理,可事實是他畢業(yè)五年了,仍舊沒有找下一份像樣的工作。他現(xiàn)在在一家小兒洗浴中心,給腸道不好的孩子做中醫(yī)按摩。他學的是外科,我不知道他怎么敢從事這樣一個行當。

他的老婆是一家打字復印店的排版員,用我兒子的話說,是在地攤擼串時認識的。兩個人已有了第一個小孩,是個女孩。他們房子的首付,是我給他出的。在半年前,他忽然打來電話,說恭喜賀喜,我又給你老人家要生一個寶貝孫子了。兒媳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身懷有孕六個月了,請了假在家保胎。兒子結婚之后,漸漸就不好意思向我開口要錢了。他會經(jīng)常把一家三口的照片從微信上發(fā)過來,他女兒在中間,兩邊是他和他的老婆。在最近這幾次發(fā)來的照片上,他老婆的肚子已經(jīng)明顯地隆起。當然,給他們拍照的,是他們雇傭的保姆。

他每次發(fā)來照片,我都會讓老婆從微信上給他們轉幾千塊錢過去。

我妹妹是十年前跟我妹夫結的婚,在我眼里,我妹夫是個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家伙。他讀了一所三流師范院校,畢業(yè)后卻沒找到工作。不如說是,他壓根就沒有興趣找工作。他整天憋在家里,據(jù)我妹妹說,是在寫小說。他追我妹妹那陣,我妹妹還在外地一家醫(yī)院實習。他后來恬不知恥地提起過,有一次他去那座城市看妹妹,“直接拉低了她的生活質量”。他平常不怎么說話,也不跟我們喝酒。有一次,我硬拉他去喝酒。我借著酒勁兒,問他這些年都在干啥。他說他一直在努力要當一個雷蒙德·卡佛那樣的作家。我問雷蒙德·卡佛多少歲得的諾貝爾文學獎,他有些不屑一顧地瞥我一眼,說雷蒙德·卡佛一生窮困潦倒,離過婚,進過戒毒所。

我不知道,妹妹為什么會看上這么個玩意兒!我心疼妹妹,每次見她,都會偷偷塞錢給她。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給我半年的時間,我掙了錢,一定首先還你。”弟弟說。

我不能不幫他,至少看在父親的份上,我心里想,等父親走了,我一定想辦法擺脫他,哪怕是跟他翻臉。那時,我也沒有錢,我只有動用了信用卡,透支了兩萬塊錢給他。他的小店開張之后,我每次經(jīng)過那里,他都會提起這筆錢。他說,只要我攢夠了錢,別的債不還,你的錢我會第一個還你。我聽到這話之后,就會趕緊離開,不然接下來就得聽他像祥林嫂一樣不斷地訴苦。他會把每一筆開銷說給我聽,總之是讓我明白,他是一個讓命運追得無路可走的可憐人。

我觀察著父親的病情,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讓他住院。但是,截止臘月二十三,父親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次深度昏迷。第一次時我正在做著一臺手術,在家里伺候著的妹夫突然打來電話,說他跟母親兩個人給老人喂飯,卻怎么也喊不醒他。我匆匆做完手術,趕過去,費了好大勁兒才喊醒了父親。父親頭天晚上徹夜難眠,黎明時候吃了一粒嗎啡,應該是麻醉作用還沒有消失。第二次是臘月二十三日中午,弟弟媳妹幾個都在,一開始是喊不醒,后來醒了,卻指著椅子上的茶杯,說趕緊拿過來,我要把尿撒在那里。

他們都嚇壞了,望著我。

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開始糊涂了。

3

我們把父親送進了我工作的那家醫(yī)院。

醫(yī)院在市郊,意味著接下來的日子,必須有充足的人手值班。我、弟弟和妹妹三家,開始每家輪流出一個人照顧父親。我并沒有提出來,也沒有坐下來一塊商量。第一天晚上,是我值的班。父親的病情,是從凌晨三點漸漸好起來的。他昏睡了幾個小時,突然醒了。我奔過去喂他水,問他知不知道我是誰,他說出了我的名字。他早飯喝了一袋牛奶,甚至還吃了我從食堂買回來的一小勺面糊。

第二天一早,妹夫來了。他在病房里伺候了整整一天。晚上,大家不約而同,又聚到病房。父親在那天晚上,出奇地好起來,坐著看了一小會兒電視。中午,母親來送飯。母親說,雖然遠,坐公交車倒也方便。母親說她以后每天中午都會來給父親和陪侍的人送飯。我很欣慰,這樣的話不用出去買飯,一個人在病室伺候就夠了,相當于節(jié)省下來一個陪護的人。晚上,一番討論之后,弟弟留了下來。第三天,我妻子休息,一早便來接替弟弟。這樣,早晚接班的人,又同時負責帶來早飯和晚飯。堅持了三四天,父親漸漸穩(wěn)定下來。雖然氧氣一直吸著,卻撤掉了監(jiān)護器,嗎啡也停了。父親精神似乎比來時好了許多,每天看一會兒電視,或者當廣播聽一會兒。大家辛苦著,卻也慢慢適應了這種有規(guī)律的生活。

臘月三十的下午,女人們都回家忙著包餃子,弟弟在病房伺候父親。

春節(jié)到了,新入院的病人驟然減少,原來住著的病號,很多也都出了院。我忙完唯一的一臺手術,去病房看父親。父親床頭的液體滴了一半,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臉腮顯出紅潤,均勻地呼吸著。弟弟原來是斜躺在陪床上的,看到我忽然站了起來,兩手不自然地垂著。他有些怕我。他壓低聲音告訴我,父親剛才喝了少半盒奶,是他用針管打進嘴巴里去的。

“你走吧,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蔽疫€沒來得及回辦公室換隔離衣,可是,想留下來獨自陪陪父親。

弟弟聽了我的話,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猶豫著,故意磨蹭。他身子縮得更小了,像是不敢直視我,但終于還是鼓足了勇氣,道:

“哥,過了春節(jié),你能再借我一萬不?”

“我不是借錢給你,讓你開著個商店嗎?你賺的錢哪去了?你別忘了,這些年你一直在借我的錢,卻從來沒還過?!蔽乙幌伦泳突鹆?,如果不是父親,我一定會朝他咆哮起來。

“我這一年,哪里攢得下錢?你知道,瑩瑩在北京耗著,已經(jīng)五年了,吃穿住用,都是我養(yǎng)著她。爸爸又病著,他是離不開藥的。硝酸甘油、他汀、消心痛,這些治心臟的藥,不都是我買給他?雖然花不了太多,可不也是錢嗎?平常,還要交房租、水電費……”

“我把錢借給你,鬼知道你又會拿去干嘛!”

我從床邊站起來,擺弄了擺弄父親的輸液管。我的手在顫抖。我不想提他買彩票的事兒,那是他的死穴,卻忍不住。弟弟沉默了半晌,悻悻地站在那里,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

“我不去買彩票了,從前買,也是想賭賭運氣,我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永遠這么差!”

我不假思索地沖上去,扇了他一個耳光。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他,他沒有躲,只眨了一下眼睛。我抖著因為疼痛而痙攣的那只手,看了一眼父親。我擔心父親會突然醒來,看到這不該看到的一切。父親還是平靜地躺在那里,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在貼著大紅“?!弊值牟AТ巴?,天空灰蒙蒙的,已經(jīng)有沉悶的鞭炮聲隱隱地傳過來。弟弟慢慢蹲在地上,口里還在嘮叨著什么,聲音卻已經(jīng)小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這個春節(jié),你知道我是怎么過的?催債的都上了門。我只能先還點兒,五百,一千……我也不想跟你借,可誰讓你是我哥?”

“父親走后,你休想我再幫你!”我氣憤地說。

那天,全家人在病房陪父親吃了年夜飯,餃子和菜是各家?guī)淼摹8赣H讓我們扶著坐起來,披著棉襖,吃了五個水餃,又喝了半碗湯。孩子們都很開心,給父親拜年,說祝福的話,領紅包。父親心情也很好,一直坐到春晚開始,看了兩個節(jié)目,才讓扶他躺下。

我知道,晚上在病房里的節(jié)目完成了,接下來,便是各自回家看春晚,過年。大家都在等著我發(fā)話,我說,讓我自己一個人留下來照看父親,你們都回去。照例是推讓,弟弟弟妹,妹妹妹夫,都說他們可以全家留下來。我告訴他們,當天晚上,科里該我值班。因為病號少,我可以一邊值班,一邊陪著父親。

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議,只有弟弟不依,執(zhí)拗地非要留下來陪父親。我知道,他肯定是還在為下午的那一耳光心存芥蒂。我不想再惹他,便招呼大家回家,我也去自己科的醫(yī)生辦公室休息。

我們一起走出病室,到了電梯口,妻子忽然想起來,親友們來探望父親時送的禮物——奶、飲料、火腿腸、八寶粥之類,都堆在病室一角的地上。因為無暇顧及,這些天都沒有處理。妻子提議,回去各自提一些回家,也免得這些東西放在病室里,一放就是“一年”。大家一致同意,相互招呼著,回頭往病房走。

我們醫(yī)院的病室,白色的木板門上方,鑲嵌著一大塊玻璃。當初這樣設計的目的,一是采光好,二是方便護士晚上查房。我們折身回去,沒走兩步,就從玻璃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和坐在父親床邊的弟弟。弟弟身體前傾,正從父親手里接過一個什么東西。那個東西比巴掌略小些,眼尖的都看出來,分明是一個煙盒。

我們都感到有些意外,但人已經(jīng)到了門前,也不能不進去。弟弟更沒有料到,我們會殺個回馬槍。我們推門進去時,他分明像彈簧一樣,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然后,看清是我們,故作輕松地笑著,手卻始終插在褲兜里,直到我們出來。

4

我回到醫(yī)生辦公室,換了衣服,微信收到一條信息,是妻子發(fā)來的,一個壞笑的表情。我想替父親分辨,卻又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理由。這些年,妻子一直抱怨我對弟弟照顧得太多,又說父母在幾個孩子中,尤其疼愛弟弟。今天發(fā)生在病室里的一幕,似乎證明了她的“一貫正確”。我想了想,發(fā)過去一句:就算煙盒塞滿百元大鈔,能有多少哩?過了會兒,微信收到一句:就怕里面有卡。

我知道,也許這會成為妻子再也難以解開的一個心結。但是,第二天證明,在眾人里反應最強烈的,卻是母親。母親說什么也想不到,她終日提防著父親,卻還是防不勝防。老頭還是攢下了私房錢,并把它悄悄交給了弟弟。這種挫敗感讓母親很沮喪。在大年初一,母親來送午飯時,便悄悄把我拉到一邊。

“我看你爸也好不了了,不如讓他走了算了!”

我驚詫得張大了嘴巴,大過節(jié)的,這是說的什么晦氣話?看看母親,滿面愁容,態(tài)度卻是認真的。當然,她是對的,父親還有什么康復的可能呢?誰還能指望他從床上重新站起來?他往好里說,也就一兩個月;往壞里說,隨時都有走的危險。我早上給他擦身,分明注意到,他肝部已經(jīng)腫脹得厲害,大約有了很多腹水。

明白歸明白,母親這話還是讓我有些惱火。十年前,父親做腎移植手術,她就有過這個論調(diào)。這一次,舊調(diào)重彈,肯定跟父親昨天的行為有關。

在接下來,母親甚至跟我探討起了父親死后,撫恤金和喪葬費的領取問題。

“媽,你是不是太急了?”我問。

我看到,母親不再說話,臉色卻更加慘白了。很顯然,我的話讓她不快。

“我從明天開始,不給你們做飯了。來回這么遠,我累得慌!你們隨便買點兒吧。”

我在醫(yī)院專家樓有套房子,裝修過,也有些簡單的家具。因為在城區(qū)有房,開車來回方便,便一直閑著。我告訴母親,如果嫌路遠,可以去那里做飯。米、面、蔬菜由我買好,她只管做。我以為,這個辦法,能讓母親的困難迎刃而解,沒想到提出之后,母親卻說:

“我搬到這里來,你爸死后,我再搬回那個空房子,會害怕?!?/p>

我看著母親,知道她是鐵了心要撒手不管。

我們吵了一架。

從母親不再給我們送飯,人手便緊張了起來。上午十一二點鐘,該抽出個人去買飯了,父親的吊瓶卻還沒滴完。這些天,多虧了兒子小亮在家。小亮學的是醫(yī)療,雖然工作沒用上,做個陪護,卻比一般人強一些。我想讓小亮晚回去幾天,多在家照應照應,妻子卻說,爸對弟弟這么好,讓他多盯著嘛!

這樣過了兩天,晚上大家聚齊,妹妹便像不經(jīng)意地說,妹夫從前每天都要寫點什么,從父親病下,再沒動過筆。妹妹又看著弟弟問,瑩瑩春節(jié)前沒回來,不是說的過年后回嗎?怎么還沒回來?妹妹口中的瑩瑩,就是我弟弟的女兒。我這個侄女,從小是個學霸。每次考試,都是第一第二。在高考那年,以708的高分,一舉奪得了縣里的高考狀元。

這個姑娘,一度是弟弟和弟媳的驕傲,甚至是我們整個大家庭的驕傲。這感覺直到她碩士畢業(yè),才慢慢消減下來。碩士畢業(yè)之后,她開始一門心思考博,卻連續(xù)五年,折戟沉沙。她報考的是國內(nèi)某頂尖大學最熱門的專業(yè)。這個專業(yè),每年在全國招生兩人,而她,卻總以第三名的成績落榜。孩子有這個志向,原本也沒什么??蓡栴}是,我這個侄女,碩士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工作。她在北京租了間房子,心無旁騖,年復一年地為她的那個博士生的目標奮戰(zhàn)著。

這個春節(jié),應該是她陪著爺爺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了。如果不回來,怎么也是說不過去的。大家雖然沒說,可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些怨言。那兩天,大家有意無意的,就會把話題轉到瑩瑩身上?,摤撔r候最愛吃她爺爺做的糖醋排骨,瑩瑩從幼兒園到初中,幾乎每天都是她爺爺接送。

正月初六,瑩瑩回來了?,摤摬]立刻來病房跟生命垂危的爺爺先見上一面,而是先去牙科診所拔了一顆智齒?,摤摰诙靵砜蠢先耍f話還有些含糊不清。她雖然說了要在病房值班,照顧爺爺,卻隨后從包里掏出了一本考博的教材。

那天,小亮把瑩瑩支使走了。他不耐煩地說,在病房里看書學習,哪有個陪護的樣子呢?小亮在病房待到中午,跟我弟弟打了電話,讓他叔叔傍晚早些來接他的班??墒?,弟弟也許忘了,也許太疲勞,睡過了頭。他跟我弟媳直到晚上七點半,才姍姍而來。他們來的時候,為父親和陪護帶來了飯。三張油餅,兩樣炒菜和一罐子八寶粥。那時,我和妻子已經(jīng)到了,小亮已經(jīng)下去食堂買了晚飯。

那天晚上,父親喝了些稀粥,閉著眼睛,在床上無力地躺著。卻突然掙扎著非要讓我們扶他起來。我們這才停住了吵鬧,一起去扶父親。有人托著后背,有人搖動床鋪的升降操作桿,有人扯起氧氣管,有人忙著往身后塞被子、枕頭。父親披著棉襖,兩臂伸著,手緊緊地扶著吃飯時才會用到的那個便攜式升降桌。

他若有所思,目光盯著床鋪對面的墻面。我們都圍上去,因為大家都隱隱感覺到,應該是我們剛才的爭吵,讓父親感到了不快。畢竟,父親的生命所剩無多,我們即使要打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也要暫時停手,聽聽老人最后要說的話。

我們圍在那里,都期望著父親能夠說些什么,可他閉上眼睛,擺了擺手。

5

正月十七,父親挪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

我那天上門診,中午時分,妹夫打來電話,說父親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我趕到那兒,監(jiān)護儀已經(jīng)裝上了,大夫和護士正在給老人吸痰。我瞥了一眼監(jiān)護儀屏幕上閃爍的數(shù)字,血氧飽和度偏低,心率和血壓都在正常值以下。內(nèi)科主任老邱望了我一眼問:怎么辦,插不插管?我沒有考慮,便說了一聲插。

那天,等弟弟和妹妹趕到,父親已經(jīng)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床上了。他整個人像是一部機器,嘴里伸出來兩條粗細不同的管子,用膠布固定著。

我給父親插上管子,卻又后悔起來。因為,小亮上班的那家小兒洗浴中心已經(jīng)開業(yè),老板兩次催他回去上班?,摤摓榱藴蕚淇荚?,在前兩天也回了北京。在剛剛住進重癥治療室的那天,父親打了些血漿,活是活了下來。他的生命,卻成了監(jiān)護儀上不斷跳動的那組數(shù)字。

接下來,我們無疑應該著手準備父親的后事了。

弟弟給瑩瑩打了電話,為了讓她能見到老人最后一面。我們匆匆忙忙去為父親定好墓穴,買了入殮時穿的衣服。我們?yōu)楦赣H的死做好了一切準備。但是,父親似乎還沒有馬上要死的意思。他已經(jīng)在那里躺了三天。每天,我們來探望的時候,護士都會告訴我們,老人一切數(shù)據(jù)正常。早晨口部消毒,他還會動一動眼皮。在每一劑鎮(zhèn)定劑作用快消失時,他還會輕微抬一抬胳膊。

那天,探視完父親,弟弟試探著問我,像父親這種情況,最多能活多久。我告訴他,我們醫(yī)院去年有一個病號,插著管子活了將近一年。

那已經(jīng)是正月的二十號,所有的單位都已經(jīng)上班,所有的學校都已經(jīng)開學。在正月二十那天晚上,弟弟跟我商量著,想把老人的胃管和氣管拔下來。弟弟說,我們必須把他的管子拔下來,如果父親知道,他也一定會贊成這樣做的。

那張放棄治療知情書,是弟弟簽的字。管子看上去有點兒硬,在護士拔的時候,父親輕輕咬了一下。我和弟弟給父親拔下管子,然后,走出監(jiān)護室,在走廊上分頭給親戚們打電話。親友們來了,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嘴不肯好好閉著,總是張著一條縫。這樣,在入殮的時候,是很難看的。去殯儀館的車上,弟弟便為他捂了一路。

從父親的尸體拉出監(jiān)護室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輕松起來。在殯儀館里,我們設置了靈堂。

那天,來吊唁的人很多——同學、朋友、鄰里。全家人忙得不可開交。天快黑時,才算安穩(wěn)下來。大家聊著天,追述著這些天照顧父親的辛苦。妹夫還說,回頭他要寫一篇叫做《岳父的病》的散文,去參加一個全國征文大賽。

我懶得聽他瞎扯,便轉過頭來。這時候,弟弟遞給我一支煙。

“小時候,因為抽煙,可沒少挨爸爸的揍。從爸爸煙盒子里偷,有時一根,有時兩根。不敢在家里,上學時候帶著。在路上,鉆到玉米地里去抽。有一次,剛點著火兒,爸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钡艿茏窇浿?/p>

“那時候,爸爸可沒少打你!”我說。

“哥哥,你還記得嗎?我偷爸爸的煙,后來還偷他的錢。他那時候,都把錢放在窗臺上的那個棉帽子里。我偷了半年,從一毛兩毛,一塊兩塊,偷到最后就是五塊十塊。剛偷了兩次十塊的,就讓他發(fā)現(xiàn)了?!?/p>

我記起來,那時候,父親工作的礦上效益還好。他的一些零錢,總是很隨便地放著。

“你就是欠打!你要那時就好好的,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大半輩子,糊里糊涂?”

這話觸到了弟弟的痛處,弟弟看看我,很大會兒不吭聲。我們看著靈床上的父親,他閉著眼睛,安詳?shù)孟袷撬恕?/p>

“父親不讓我們抽煙,可他也抽,而且還抽得那么兇。你還記得嗎?父親最喜歡抽的那個牌子,叫做金剛。據(jù)說,那種牌子的煙,啟封后,在一些煙上會找到特殊的標記,比如一些字母和數(shù)字,一旦找到,你就發(fā)現(xiàn)了‘煙王’?!?/p>

我想起來,那種叫“金剛”的香煙,好像是一種走私煙,生產(chǎn)商是全球第二大煙草公司英美煙草公司?!敖饎偂钡奈兜烙行┛酀?,很多人說太沖,不喜歡。那時,走私煙很多,金剛算稍低檔的,五塊錢一包。但因為是走私煙,上面印的都是外文,在父親上班的臨沂金剛石開采礦區(qū),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你還記得‘煙王’?”我問弟弟。

“我怎么不記得?那時候,每當拿到一包新買的‘金剛’,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開煙盒,把里面的煙呼啦倒在桌子上,找傳說中的‘暗碼’標記。父親跟我講過,只要能找到過濾嘴旁邊印著A1標志的那根煙,他就發(fā)財了。父親說,那根特殊的煙價值連城!”

我愕然地望著弟弟,看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一盒金剛香煙。我想起來,父親抽煙抽得那樣厲害。有一年,突然,就戒掉了。他曾經(jīng)如此迷戀此道,但不知怎么,像是醍醐灌頂一般,明白了什么。他似乎用一生的時間,用一次次失敗和失望,明白了一個人生的哲理。

這時,我看到弟弟走到桌邊,像父親從前一樣,“呼啦”一下,就把那一盒煙全部倒在了桌子上。

弟弟的手開始顫抖,一根根轉動著手里的煙,查看著過濾嘴一端的字跡。最后,他像是終于找到了什么,捏著其中的一根,跑到我的身邊。那根煙已經(jīng)發(fā)霉,看不出煙絲的顏色,卷煙的紙也變成了灰色。但在靠近過濾嘴的一端,赫然印著“A1”這個標志。

“我知道,你們都以為父親偏愛我,將最后的遺產(chǎn)偷偷給了我!不是!”弟弟緊緊盯著我的眼睛說,“這就是父親給我的遺產(chǎn),一句忠告,對我余生的忠告!但我覺得它的確價值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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