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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見到你的長夜

2024-12-05 00:00:00黃恩鵬
雪蓮 2024年11期
關鍵詞:西瓜老師

【作者簡介】黃恩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過故人莊》《邊地筆記》《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桑珠孜的美術課》《陽光陪伴成長》等。現(xiàn)居北京海淀。

“什么也沒有了,除了回憶/哦,悲傷賦予的黃昏/渴望見到你的長夜/在我路途的原野上/蒼穹出現(xiàn)又消失……”

——博爾赫斯《離別》

別問我是什么角色。少年時候,只身犯險,從一處鄉(xiāng)野,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先是水土不服,后來逐漸、也必須適應異鄉(xiāng)迥然不同的生活。一直到今天,已年過半百。但是,難以抵擋對故土的思念,必須時常返歸,喝幾口清沙河的水,看幾眼大渤海的浪濤,方可慰藉艱辛的途路,讓自己重新飽滿起來。

那一天,我不走高速,也不走國道。我老轎頂出發(fā),一路沿縣道慢行,回到辰州。我在東山村的房屋,在某一年已被推倒,無居可棲。因此,我先是在城里住了一天,然后,徒步而行,經(jīng)過了清沙河、虎斗馬峪、東城街道、麻麥、古臺子,再到東山村,由南向北,再由北向東,循河流走。健步身影,如獸奔突。衣袂如毛發(fā),浴風而行。

我到底要尋找什么?是童年清澈的山水、還是少年連望一眼都感到珍貴的地方?從早晨到傍晚,全身上下汗水涔涔。

可是,“什么都不屬于我了,除了回憶。”在我人生路途的一半,蒼穹寥廓,混沌籠罩,為何我一次次回來,又一次次迷茫而返?

記得1982年,是我人生最苦難的一年。那一年的6月,我母親,曾經(jīng)一度健康的人,感到身體不適,來到省城看病。時隔兩個多月,突然去世了。之所以說突然,是因我對母親所患的重病,竟然一無所知。

就在離我所念的農(nóng)大中專班還差一月就要畢業(yè)的一天傍晚,父親和我當兵的二哥從沈陽回來了。看見他們悶悶的樣子,我問:“媽媽呢?”父親沉默,二哥表情怪怪。我這才意識到了某種不祥。巨大的孤獨襲來。但是,男孩天性的粗心,讓我沒過多追問。晚飯后,二哥把我叫到了后院?!袄先?,我們談談吧?!鄙袂閲烂C。就不再說話了。他站在那里抽煙,大概有一刻鐘。我記得此前他是不抽煙的。正當我疑惑時,他掐滅了煙,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低沉地說:“媽媽去世了!”有如晴天打雷,我胸口一震,愣怔好長時間,不相信健康的母親去沈陽不到兩個月,咋就突然去世了呢?!

由悲而怨?!耙悄赣H不住醫(yī)院,說不定不會去世?!蔽姨饋?,罵了哥哥和二哥,是他們,要讓母親,到省城的醫(yī)院診病,住院治療,只有兩個月,人就歿了!

城市是一個讓人患病之地。辰州小縣城雖小,卻有著名的束鹿胡同,是有名的中醫(yī)藥鋪之地,以前母親身體不適,父親都會拎著一付中藥回來,用一個小鐵鍋,給她熬制。“脈來如線,細直而軟。主諸虛勞損,尤主陰虛、血虛?;蛞娪谒疂駜茸琛!庇浀靡淮嗡谑购檀禾?,給母親抓副補體質虛勞的藥。

在省城工作的哥哥二哥,認定住院能治好病。他們不太相信中醫(yī),更排斥中醫(yī)。篤信城里的針頭、吊瓶和手術。父親曾說,不管中醫(yī),還是西醫(yī),能治病的醫(yī),就是好醫(yī)。他篤信中草藥,小時候在山里頭,隨便挖一些,回家煮水,即能防病治病。他相信兩個兒子在省城,能找到大醫(yī)院,已是令人幸運的事。母親從未住過醫(yī)院。此次是第一次啊,母親診斷出病來,也是他們的主意讓母親住院……從那以后,我對兩位哥哥,就有了不可抹去的責怪。

耳邊全是母親的聲音。她去沈陽那段日子,家里的飯菜再也不香了。連炊煙都是烏黑的?,F(xiàn)在,母親突然離去了。渴望見到的長夜失魂落魄。想著我還沒長大,就沒了母親。睜開眼睛,母親出現(xiàn)在院子的菜地里;閉上眼睛,母親出現(xiàn)在廚房里。但是,母親真的沒了。她患了肺癌。診斷是晚期。此前,我們竟然一點也沒有覺察到?,F(xiàn)在,母親的骨灰就在省城的一家醫(yī)院存放。當然,我們可以去看。之后幾天,親戚朋友來了,我在胳膊上戴上黑紗,胸口戴了白花,又在村口燒了紙錢,完成了一個簡單的悼念。

母親的去世,讓我的學業(yè)夭折。我不再去學校了。那是一所農(nóng)業(yè)??茖W校。兩年前,我沒考上高中,辰州城關鎮(zhèn)中學八年畢業(yè)班,除極少同學考入高中,被刷下的學生,一部分報考農(nóng)專,一部分繼續(xù)復課,備來年再考。我選擇報考農(nóng)專。因是市教育局首辦學校,校牌由著名書法家沈延毅老先生題寫。學校在城關鎮(zhèn)路邊、新蓋兩趟紅磚瓦房,有一小操場,周圍植栽楊槐。

我們這個農(nóng)專,將面向市區(qū)及三縣按額分配。擘畫相當誘人。但是,兩年的學業(yè)結束后,卻不能兌現(xiàn)分配去向。部分同學,聚在一起,到縣委找過教育局的人,找了幾天,心不能聚。城里同學一頓操作,借調到所在中學任教。

縣里似乎在努力傾斜:農(nóng)專畢業(yè)的,優(yōu)先考慮進入農(nóng)村學校教書。這是一個好消息。東山村有一個名額給了東山村中學副校長汪加鱗的兒子汪曉乙。汪曉乙也是農(nóng)專生,與我交情甚好。我們常常一同上學。我無法、或者說,我不能與汪曉乙競爭那個崗位。

時間不顧黑白,年華不分深淺。距離由此拉大。可是,腳步仍需要加快來尋找機會,看看能否突破現(xiàn)實的裹纏。一個農(nóng)村孩子,謀一份城區(qū)工作,實在太難?;剜l(xiāng)耕種,又不甘心。腳步踉蹌著。風中的花兒在哭泣。太陽照耀的大地,一半是迷霧,一半是蜃樓。

農(nóng)業(yè)的配方絕不是褪色的底片。善待土地,會得到回報。1982年開始的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拉開農(nóng)村改革大幕。最稀缺的,就是最珍貴的。農(nóng)耕稼穡也一樣。穿過被忽視的畫面,父親想起海邊鹽堿地里的圖景。舊故里,草木深。一個人的眺望,全家人的眺望。他與我叔叔一起承包了一塊地種植西瓜。多年以來,東山村以種植高粱、玉米、小麥、大豆、紅薯為主要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作物,點種西瓜,卻是首次。

這一年,父親找城里親戚,從農(nóng)科站弄來西瓜種籽。浸種,出芽,育苗。長到十公分,移栽到大田。在做好的田里,摻沙拌土,施熟肥,深耕翻土,分壟作畦。將苗株距拉寬至半米,覆土澆水緩苗。保留主蔓,去除側蔓,雙蔓整枝,控制灌溉。

此期間,父親和我叔,在地里,捉蚜蟲、驅蜘蛛,扶正瓜座。在母親住院那段時間,他將瓜園交給他弟管理。叔叔經(jīng)驗少,一個人管理不過來,西瓜常有的“立枯病”,死了一些秧子。父親從省城回來后,看見瓜園枯死好多,我叔又不太會弄,就趕緊噴藥、補苗。沒想到的是,他這是第一次點播西瓜,長勢卻是良好。

種西瓜前,村里不看好那塊地。西瓜是高經(jīng)濟作物。往常村人不愿種:一怕長不好,二怕冰雹。父親說,西瓜種一年,不能重茬。第一茬根莖枯萎病菌留下,再種就會減收。父叔老哥倆聯(lián)手,春天整地養(yǎng)地、點種籽實。在兄弟倆的精心培育下,奇跡般獲得豐收。滿地圓球,摘了些,隨即又冒出來大圓小圓。與西瓜一同伺候的,是我家后院的黃煙。掐尖、打杈、分筋。每年9月白露前割煙,采收上架。煙要有金黃色澤,搭架晾曬是關鍵。南北方向,光照時間,不僅長,更要均勻?!鞍茁渡霞堋?,晨吸露水,午照充足,晚放熱量。旱煙的顏色水亮,勁道平穩(wěn),煙燼雪白,味道濃郁。晾曬月余,收煙下架,捆成1~2斤小疊把。然后,回潮,壓型,存儲,售賣。媽媽在世時,幫爸爸編煙葉辮子、苫在鋼絲上曬晾。媽媽突然走了,爸爸一個人忙著地里的和家里的活計。

浮云在天空飄忽。近的,遠的,距離可以腳力抵達。但心不能。雖然我留下來,心卻飛向了天外。我的父親,忙里忙外。有時候,給我做飯。比如煮紅薯和玉米,燉一鍋蕓豆或烀一鍋土豆。我姐姐初中畢業(yè)后,被抽調縣城籃球隊打籃球。她個子高,比同齡女孩高,比高年級的同學還高,彈跳力好,手腳靈活。體育生是特長生,直接從學校選拔。我上城初中時,熊岳鎮(zhèn)西藍旗的索倫圖扔鉛球成績好,被市體校調了去。我的體育最差,但我喜歡畫畫,照連環(huán)畫,畫些古代人物,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小說人物。我夢想能成為人人羨慕的畫家。但是,畫到初中,就不畫了。

黃煙劈葉的時候,西瓜也成熟了。

父親和叔叔,這個時候,最是辛苦。他們輪流看護瓜園子,提防夜晚偷瓜賊。一大早,摘瓜,裝車,進城售賣,回來很晚。一天,父親跟我說:“幫我照看瓜園子吧?!薄澳闾焯焖X,什么也不干,也不是個事啊。還是到瓜園子睡覺吧。”

那段時間,我?guī)缀醢滋煲苍谒X。長夜如夢。醒來睡去,都在做夢。母親的離去在心里埋下憂傷。沒有人可以傾訴。這個時候,粗糙的父親突然有了母親的細心,他允許我?guī)?,到瓜田去看。于是,我?guī)е话宴牭?、兩件衣服、一雙水靴和一套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來到了瓜園子。

小學、中學,每天在學校。夜晚時間快,一覺天亮。第二天繼續(xù)上學。感覺天天出遠門。突然不上學,感覺像從遠方歸來的人。不知為何,在家兩天就感到厭倦。孤獨是肯定的,寂寞是肯定的。感覺平生第一次抬頭,看看天空的浮云。那些滿塊的高天,云是沉重的,影子投映到草木上,像隆隆車輪輾過。硬著頭皮,閱讀小說。

《約翰·克利斯朵夫》共四本,跟夏老師借的。他叮囑我別在課堂上看,我忍不住,將書放在課本下面閱讀,將第一部和第二部讀完。農(nóng)專老師寬厚,既便發(fā)現(xiàn)個別同學在下面干別的,也從未批評過。老師將我們看作是可憐的落榜生、漏子生。分數(shù)差幾分,人生就差了幾大截。因此,這個農(nóng)專,在他們看來,完全是一種敷衍。

持有城鎮(zhèn)戶口的同學,為了畢業(yè)后有一個能順利工作的專科文憑。但對于我們農(nóng)村戶口的,瞎碰運氣。躋身于此,有個城鎮(zhèn)戶口。這最后一根稻草,抓住,有機會。初中班,亂糟糟。我理科成績差,沒被選入尖子班,進普通班,八年五班,與佛拉娜一個班,她長得有點像電影明星王曉棠,因此同學又叫她小王曉棠,后來就叫小海棠。

事實上,佛拉娜的滿族語就叫小海棠。真是不謀而合。但我從不這般叫她。佛拉娜有三個很小的妹妹,一水兒小圓臉,細眉毛,大眼睛,小嘴巴。有時候,星期天我在城里遇到,她帶著妹妹們逛街,排著隊走,像年輕的幼師帶著幼兒逛街。佛拉娜是那種人見人愛、被人喜歡的女孩。人緣相當好。曾經(jīng),班里小壞蛋柳文濤偷偷將一團臟兮兮的泥巴放在她的文具盒里,她上課打開看到,皺皺眉,一言不發(fā),直接將文具盒扔了。男生們都喜歡她。我也不例外。愿意與她說話,找借口,跟她借書。

普通班大都是理科成績差的學生。但教數(shù)學的塔爾瑪老師,卻是盡職盡責。她是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女老師,脾氣暴躁,打耳光和腳踢,是常有的事。她的嚴格,讓全班數(shù)學成績得以竄升。比如學立體幾何,她告訴學生,重要是“面與線”關系,會看立體,會畫輔助線,題即會做。一句話,“要會畫線,畫重要的線”。往往她寫一道題,讓全班解。

塔爾瑪老師說:解題,就像撬動石頭,要找到可撬的“支點”,才會將石頭撬動搬開。成功將一位同學送到省里參加數(shù)學競賽。語文、地理、政治和歷史老師則不然。我們上“胡子王”政治課,上“吳霸天”歷史課,不想聽,在下面看小說。上數(shù)理化語這四門課,不愿聽,也得認真。當年考高中落榜的,都是“偏科”的學生。我考高中,數(shù)學下的功夫最大,成績不錯。物理和化學,則是平平。有老師這樣說“你學不學,我都拿工資。”老師工資不高,照比上班族,老師是最好職業(yè)。

農(nóng)專英語老師何曦松先生是出版社的一位老翻譯家。這是后來我才知道的。一些老版本的外國文學的部分翻譯出自他手,但他從未顯露過。中文老師夏禹,國學大家,古代散文和政論散文講得精彩。比如《過秦論》《六國論》《諫太宗十思疏》和漢賦。他認為學古文,首先弄清“用典”,就好理解了。我跟他借書,他介紹哪部書可讀,哪部不要讀。我想讀《牛牤》,他說不要讀。我想讀《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他說無趣。我想讀高爾基三部曲,他說耗神哪。最后,他給我推薦《永別了,武器》《悲慘世界》《三個火槍手》《唐·吉訶德》《安吉堡的磨工》。其實那個時候,翻譯的作品,前衛(wèi)些的,大概就是這些。最后,他給我的,是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長篇小說,人物類型其實是寫大音樂家貝多芬的故事??垂献o園,恰好閱讀這部書。

我想看完后去城里找夏老師還書。

我一個人在松木與高粱秫秸搭起的窩棚里看書。窩棚四周,曬晾艾蒿。艾蒿氣味濃烈,有效避除邪蟲、驅逐蛇蝎、蚰蜒、蟑螂和潮蟲。點燃艾蒿,熏蚊除蟻。遼南雨季,六月七月,雨水肆虐,土地喝飽,陽光曬足,西瓜長得快。瓜瓞綿綿,滿滿溝壟。我父我叔二兄弟點種秧苗時,故意將瓜秧之間的距離拉寬,有利結瓜。瓜瓞距離決定瓜的生長。用沙土和農(nóng)家糞肥,與本地粘土混合,翻耕兩遍,土質肥沃。西瓜品種,是從縣農(nóng)科站買的優(yōu)等品種。

父親和叔叔摘第一批瓜進城售賣。有時候,父親忙一天,累得不跟我說話。看護瓜園子,我們不能在一起吃飯。晚飯他不喝酒。那段時間將酒戒掉。晚上早早熄燈睡下。我一個人夜對瓜園,無法抑制的渴求,成了人生的痛點。孤獨、寂寞,改變了性格。白天無聊,就挨個兒選瓜、敲瓜。專找那些大的、花紋深的敲,辨別生熟:瓜藤打彎兒、瓜蒂大小,紋絡松散度。左手托瓜,右手在上輕敲,壓手的瓜,“嘭嘭”的是熟瓜;“梆梆”的是生瓜。敲、拍,像彈“瓜崩殼”(腦殼)。

玩著玩著,似乎自己成了孩子王。我上小學時,天天淘氣,郭老師就用他那粗大骨節(jié)的魔手,彈瓜崩殼。他彈到我,手收了勁兒。彈小混蛋白三的瓜崩殼時,用了洪荒之力,像以榔頭砸木板子上鐵釘:“啪”“啪”“啪”。真是狠哪,白三的腦袋,瞬間凸起了大包,疼得哭爹喊娘。郭老師懲罰白三,是因為白三在前天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又做了一次壞蛋,堵了阿克敦家的煙囪。阿克敦長得膀大腰圓,白三根本打不過他,就背地使壞,爬上房頂(遼南農(nóng)村房子“倒置蓋”,即平頂房),用一捆稻草,堵煙囪,煙道回煙,嗆得阿克敦的媽媽直咳嗽。阿克敦打他的同時,將他告到了學校。白三背地還罵郭老師“歪歪郭”。郭老師小時候摔斷一條腿,接上后,兩腿一高一低。走起路,屁股歪歪的。所以,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都討厭白三。老賬新賬一起算,懲治這個小霸王。后來,白三不念書。腦子不好使,說被郭老師彈瓜崩給彈傻了。白三雖是小村霸,卻怕郭老師。每遇長得高大、曾經(jīng)兇神惡煞的郭老師,瓜崩殼兒,就隱隱地疼痛。

月亮清透,天氣涼了。我待在潮濕的窩棚里想著心事。同樣專業(yè),不能有同樣人生。班里一位同學是鎮(zhèn)長兒子、一位縣委某局長女兒,畢業(yè)進入機關工作。我畢業(yè),教師夢破滅,與土地打交道。想不通:我的人生之路,為何這般糟糕?畢了業(yè)的佛拉娜,你在哪里?

我像小學郭老師對待我們對著遍地西瓜一通亂彈。我不敢使勁兒,怕把瓜彈裂了。大瓜摘下,小瓜呵護,別讓蟲兒給啃了。我拿著一個小瓶兒,在瓜地里,捉那種黑色甲殼蟲,那種蟲子,鉆入土里,喜歡咬根兒,或者啃小瓜崽兒。一壟下來,能捉滿一罐頭瓶子??磿窃诔晕顼埡笮菹r候。窩棚里拉了電線,接了電燈,但我不用。況且那時,總是停電。點亮的白熾燈,會招來許多的蠓蟲、螻蛄與飛蟻,撞得燈泡嘭嘭嘭響。真怕把燈泡撞裂崩了。

有人說一個人的胸懷多大,摸摸胸口就知道了。我的胸口,不寬不窄,容得下一個疼痛了半輩子的窩心拳。

父親卻似乎不急,他說我太幼稚。不一定非得找到一個安然的工作。要等機會。父親其實思想還是很活躍的。他年輕時候,曾在一個小酒鋪子里當小伙計,也就是賣酒。他賣酒,挑著酒甕,游走城鎮(zhèn)??柿?,就舀出一小杯潤潤嗓子,練成“八兩不醉”本領。他從城里回來,與他弟一起,賣蘋果、桃子、梨和葡萄。伺候西瓜園,尚屬第一次。母親去世后,他想把我留在家。我兩位哥哥在省城工作。我卻不能到外地去,留在家干活。家有園子,也有地。我腦子笨,作物栽培,紙上談兵。上課偷看小說,成績馬馬虎虎。農(nóng)專生,哪個用心學習呢。特別是家住“城邊子”的同學,更不愿學這樣的專業(yè)。只為混張文憑,未來再轉向其他工作。考試的時候,抄書抄筆記,或者是老師事先給了答案。當然考試題十分簡單。成績好的同學,不需要費工夫,看一眼,基本就會做題。

我父親把我留在了農(nóng)村,也是為將來有個依靠。母親離世,他很孤獨。我對未來則一概不知。生命廢墟呈現(xiàn),未來無從可待。還有就是,我不擅與人打交道。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看瓜、鋤草、捉害蟲。簡單活兒,慢慢干。西瓜熟了,不害怕有人偷瓜。害怕的是寂寞孤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偷瓜丟人。因此,偷瓜的,是外村人。本村的小霸白三是個例外,他常常在路邊徘徊,覬覦瓜園子里的瓜。他個子矮瘦,我能一拳將他揍倒。小學時候,他欺負我,往我身上扔蒺藜,往我書包里塞泥巴。第一次忍,第二次讓,第三次被我胖二哥一個大嘴巴扇一個跟頭,臉上留下五個手指印兒,從此不敢欺負我。

我擔心他來偷瓜,偷一個,損失四五塊錢。我站在瓜園里,冷著臉。他覺察到了敵意。想跟我說話,猶豫片刻,悻悻離開。老鼠和鵲鴉,卻不可防。有時眼看要摘的瓜被咬裂了吃半邊。還有些瓜藤被咬斷。非野兔,亦非麻雀和椋鳥。第一懷疑的,是老鼠和刺猬、老鴉和灰鵲。動物和中型禽鳥,是破壞莊稼的罪魁禍首。我將家里的黑貓抱來放瓜地,效果明顯,沒再有瓜破。父親說一物降一物,貓在瓜地里跑幾圈,不用喂什么,貓餓時候,大聲叫喚,老鼠不敢出來,鳥不敢落下來。以前莊稼地,農(nóng)人扎稻草嚇鳥,放二踢腳轟鳥,但是,燃炮是需要錢的。用敲盆子轟,亦非長久之法。

夜半深深,天地闃寂。我聽歌,一首首聽,也跟著唱。當時正在熱播《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電影主題歌《啊,朋友再見》。還有些國產(chǎn)戰(zhàn)爭片等主題歌都能唱出來。瓜田遼闊,唯一聽眾,就是西瓜??柿?,吃瓜。瓜吃多了,就不能吃飯了。頂餓。內心的荒蕪,需要打理。我不能夠,從自卑中解脫。我同情父親彎腰,每一次直起身,都能聽見他脊骨錯節(jié)的聲響。我的未來,可能也會跟父親一個樣子。我打開姐姐的小錄放機,放入卡帶聽電影歌曲。那是我當兵的大哥,用津貼給她買的。盒帶有幾盤,放入一個,咝咝啞啞,傳出《婚誓》:“阿哥阿妹情誼長,好像流水日夜響?!薄读さ墓适隆罚骸熬啪拍莻€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兒轉哪,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蔽覑勐犛谑缯洹对鹿庀碌镍P尾竹》:“月光下的鳳尾竹,輕柔啊美麗像綠色的霧。竹樓里的好姑娘,歌聲啊甜蜜像果子露。”我沒去過云南,不認識哪種竹子是“鳳尾竹”,也不知道啥水果叫“果子露”。

喜歡聽的歌,倒帶再聽。聽歌的長夜,就想佛拉娜。渴望能再見到她,又怕見到她。她扎著兩個小刷子,圓滿而黝黑的臉,細眉大眼,左邊眉毛藏著一顆美人痣。她學習好,語文課更好。有一天她不知從哪里弄到一本《景物描寫辭典》,是輯錄的景物描寫片斷。我借了這本書,但不能往家里帶,就在課堂上抄了一些喜歡的句子。

教中文的夏禹先生,據(jù)說父親去了海外。他和母親、妹妹在大陸。反右運動,他被打成“海外特務”抓進監(jiān)獄。母親不堪其辱,自戕而亡。妹妹不知所蹤。他平反出獄,去找妹妹,也找父親。在僑聯(lián)幫助下,聯(lián)系上了父親。父親給他資助。他惦記妹妹下落,不愿移民,在清沙河北岸蓋五間房子。夏老師經(jīng)歷坎坷,他國學功底深。入獄五年,遇省城一位教授,他和教授同時出獄,就跟教授學習國學。教授對他傾囊相授,還將女兒許配給他。這些事情,是我后來知道的。夏老師給我們講授王勃《滕王閣序》,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沒有特定的講義,他用鋼板刻字,油印資料給我們。我對古典文學,從最初的討厭,到最后喜歡,夏老師起很大作用。他講王勃《滕王閣序》、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諸葛亮《出師表》、蘇東坡《前后赤壁賦》等等。他告訴我們,羅貫中為凸顯諸葛智慧超群,為他“虛構”許多匪夷所思的奇異之事。魯迅對羅貫中《三國演義》中寫的人物評價是:寫得最不成功的,就是“多智近妖”的諸葛亮。僅此一人,就影響整個小說。諸葛亮的傳奇異術,也使得一段真實的歷史,變成了“戲說”。小說需要傳奇,但違反常理的玄說異談,所反映的歷史風云,也就失去了價值。

我喜歡現(xiàn)代文學,比如劉紹棠《蒲柳人家》、孫梨《蘆花蕩》和汪增褀的散文、短篇小說。更喜歡沈從文《邊城》。夏老師用一支鐵筆在鋼板上放一張蠟紙刻字,油滾子印出來。文章發(fā)給我們時,還有油墨味道。黃宗英《固氮藍藻》是一篇美文,讓我重新愛上農(nóng)業(yè)。找他借書,他驚奇。他的書房像小型圖書館,真不知那時候,他有這么多書。從未見過比他更少矯飾的人。他直接不拐彎,不反對學生課堂上讀小說。小說精彩段落,至今仍能記起。我的語文成績不錯。跟佛拉娜借閱的《景物描寫辭典》,也很快讀完。接下來一周,時不時地,閱讀筆記本抄的文句。當然,佛拉娜也急著看,不能借太久。

父親里里外外干活。我獨自在家,不想出門,怕看見村人,怕他們笑話我,找不到工作,閑懶在家。僅差一月就要畢業(yè)了,卻在這時,母親走了,我再也不愿去學校了。我成了地道農(nóng)民,在自家西瓜園看瓜。后來聽城里的李同學說,佛拉娜報考了師范學校,她語文好,數(shù)學也不錯,英語也跟得上,定能成功。我意志消沉,希望泯滅。但是,佛拉娜的影子,在腦子里,一直沒有消散。

瓜地臨近路邊,夜間有來往車輛,司機借下車方便,摘一兩個瓜。因為天黑和慌亂,踏壞瓜的秧蔓,踩破未熟瓜。我看見車來,往地邊走,拿著五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站在那里,故意往天上照。也照路邊糖槭樹。這個辦法起了“照懾”作用。讓摘瓜者知道有人就在瓜地看瓜。瓜地平坦,一覽無余。強光手電照到所有地方。五節(jié)電池,用幾天,放朝陽地方,讓太陽曬,更好儲留余電。在家,我將手電打開,放于桌上,映墻或天棚的狗的影子,是用手電做的效果:雙手指展開、聚攏、模仿狗叫。有一天,爸爸從箱子里翻出幾件皮影道具,手電照,墻上立即映出影像。唱滿族人常唱的八角鼓《風波亭》《鞭打蘆花》《霸王別姬》《打漁殺家》等。那是他孤獨寂寞的慰藉。他拿出珍藏看。時間長了,不晾曬,會潮濕變形。

打電筒玩,浪費電池。父親會責怪。開燈看書,又招來飛蟲。黑暗里想學校的事,想同學往事。細節(jié)空蕩蕩。似昨天,又似今天。終于捱到天亮。父親來瓜園,叫我回家吃飯。我不餓,昨夜在西瓜園邊上,烤幾穗玉米,頂飽不餓。父親和叔叔倆兄弟摘瓜、裝車,拉進城賣掉。我無趣,索性在窩棚補覺。雨天為我?guī)砥届o時刻。白天下雨,不會有人偷瓜。8月的雨,少許多。山區(qū)氣候,白日暖,夜晚涼。三茬西瓜,摘凈入秋。

天地朦朧,不遠的山峰與河流,被烏云遮蓋。窩棚嚴實。棚頂及四周,三層稻草席作苫,最里面是塑料布,不會漏雨。窩棚搭得寬敞,一張木床,一個火盆,可燒玉米豌豆。家人送飯。西紅柿炒雞蛋、蝦醬豆腐,或地皮菜炒肉丁、排骨燉燜大豆角。每次兩種菜。也有燉小鲅魚或煎青皮子。主食是高粱米飯、玉米面餑餑、桲欏葉餅、煮紅薯。每頓一種?;蛎鏃l。嬸娘煮面,煮七分熟。拿到西瓜園子時,打開飯盒,面不能脹,不能黏在一起,湯不能涼透,將西紅柿炒雞蛋拌入,香味飄蕩。有時候,父親會在田壩那里,采一把蘇都里(滿語,味如小根菜的一種野菜,類似薤白)和玉米餅子,一起蘸醬吃,山野味道,他吃得香甜。

以前父親喝酒,喝多了不必怕。母親會在南山那里,掐一小盆子結籽兒的車前子和開小黃花的蒲公英,與剛剛抽出嫩莖葉的蒲葦一起,用清水濯洗潔凈,慢火煮水,喝三小碗,解酒除膩,消煩怯火,人間清醒。

我躺在窩棚里的木床,透過沒有門的入口望著外面天空。我思念母親、想念學校。母親在世時疼我,每天帶的飯都是大米飯和炒雞蛋和魚塊。我喜歡佛拉娜,但是,當時因為家庭變故,讓我毫無心思,去她所在的那個村子去找她……

父親摘幾個瓜,放在窩棚里,讓我得空給夏老師送去。那些瓜,隨便拿一個,捧在手上,另一只手拍拍,嘭嘭響,嗡嗡震。薄皮大西瓜,指甲輕劃,“呱啦”一聲打開:籽黑,瓤紅,沙甜,汁豐。窩棚火盆邊,父親烤煙味濃烈。他從家里帶來旱煙葉子,放火盆上烤,烤干,放小笸籮里揉碎,抓一小捏兒,放煙袋鍋里,點燃,吧嗒,吧嗒,吸得舒暢。有幾次,他跟我說到母親在省城醫(yī)院的種種,不勝唏噓。

母親去世時,我不在身邊,沒見到母親,聽著,心像被蒺藜扎著般的難受。

晚上圍著火盆,烘烤被雨淋濕的背心。外面有動靜,打著手電出去看看。夜深,下雨。就打開從沙老師那里借來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讀得慢,一夜沒讀幾頁。我在窩棚里,一邊烤火,一邊聽收音機。朦朧的黃昏,只存一瞬間光亮。黑夜即將罩下來。稀疏雨粒兒,敲打棚頂?shù)娘?,時間閃爍不定。無力感再上心頭。經(jīng)歷在回憶中亮出了傷口,像巨大墓穴,靜靜等待人生完結。我想著,今后怎樣開始、又怎樣結束?

瓜田的左側是一個大水塘子。岸畔有一些灌木,我割牛筋草的田地北邊,還有一個小漫坡壩。草色之上,白日里映襯藍天白云。小漫壩上有三株無人問津的孤零零的梣葉槭樹,兩株枝繁葉茂,一株光禿禿的,枯木死灰。這個以前我并未在意的荒地,最適合種一些蔓藤作物,比如南瓜、絲瓜或苦瓜。就像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個水分充足的泥塘,周邊一定是好地。這個無人拓荒種地,真可惜了。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由自主、不知不覺,成了一個農(nóng)人。要不是后來沙老師對我的提攜,恐怕我一輩子就待在了東山村了。

我用彈弓打夜鳥。麻雀是第一目標。夜晚,它們伏在路邊的槐樹的樹葉里一動不動。我用手電照它們,然后舉彈弓擊射,百發(fā)百中?!昂魢!币宦?,落下兩只,又聽見幾只雀兒撞擊樹葉的聲響。隨即恢復平靜。我又有一種勝利的感覺。但又有一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那是一種來自父輩的、來自老師的、來自同學的目光。有憐憫,有同情,也有蔑視。

有一瞬間,我覺得有一個人,就站在坡壩,或莊稼地,或者一塊石頭上看我。那是佛拉娜,還是誰?我想著,自己在那株槭樹采摘樹籽兒的情形。一個男孩,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脫了鞋子,光著腳,爬上了樹。光腳是為了增加摩擦力而不會打滑。那個孩子,是另一個我嗎?或者是另一個我嗎?我不得而知。然而,這個時候,我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一個人也沒有。當一個人驚嚇了一只動物,或被一只動物所驚嚇,他和我,只能夠相互審視。無法與什么事物聯(lián)類在一起。我身邊的鄉(xiāng)村和我一起,注視著那些由目光撫摸了無數(shù)遍的鄉(xiāng)村景致。現(xiàn)在,眼前,我在鄉(xiāng)村里有了某種存在感了。

灌木樹叢,形態(tài)各異。它們活在世上,清晰可見。不可見的,是地下的根脈。跟一些樹根一樣,我的明天,不知道會在什么地方。突然又會冒出一枝長得一個類型的枝葉來。成長是迅速的。一場雨水,一個季節(jié),就可以長得一人多高。我能看見每片樹葉在風中的搖曳。在這樣一個時光里,那些樹在比我的呼吸還要短暫的南風北風中,涌著、動著、翻騰著。村子的廣播里播放老歌,極力分辨,那些聲音,像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還有《再見吧,媽媽》。歌聲與被風吹動,草木葳蕤,起伏搖曳。

“有人嗎?”以為是風聲把路上人的聲音刮過來。出去看,嚇一跳,門邊站著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梳短發(fā)的小姑娘。不用說,他們是父女,找個避雨地方。他們走到這里時,下雨了,淋了雨。中年男人說他們是西海人,從城里來暖泉村看一個親戚,本是坐一輛手扶拖拉機,半道拖拉機無油走不了了。如果加油,就得截一個過路車,司機去城里買桶油回來。那時沒有手機,拖拉機停在了路上。

下雨了,車上父女,不能在車上呆著,沿路步行。前后沒有避雨之地。忽見路邊窩棚,二人跑過來避雨。我往火盆里添一根柴,他們烤著。那個女孩,長得黝黑,俏臉,細眉,大眼睛,梳著一個蘑菇頭,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個頭有點兒像佛拉娜。稍不同的是,佛拉娜梳著兩個小辮子,黝黑,圓臉,細眉,大眼睛。兩個女孩兒,在臉龐和身影上,瞬間重合了。我有些迷惑了。懷疑兩個人是不是親姊妹。我看著她,她看著我。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拿出水果刀,切一個西瓜,給他們吃。女孩父親客氣一下,大概渴了,接過一塊西瓜,很快吃完了。再給他時,他說不吃了。一會兒還要趕路。

父親儒雅,女孩矜持。“涼爭冰雪甜爭蜜,消得溫暾顧渚茶”紀曉嵐寫過《詠西瓜》,有這么一句?!氨搪杷P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宋人范成大《西瓜園》可能更有趣。我懵然,聽得糊涂。這位學識淵博,一定是老師。說出的話,文采斐然。他自我介紹姓盛,教過語文課,在西海中學。我知道,那是遼南地區(qū)的重點中學。女孩是他小女兒,剛考上青島大學,還沒入學。女孩跟我同屆,我中專畢業(yè),她高中畢業(yè),且考上了大學。

我羞慚起來。盛老師說,這次他們是一起去親戚家。返回時候,搭坐的拖拉機壞在這里,只好往回走。遇到下雨,看見瓜棚,就進來躲躲。

盛老師拿起我放一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問這書是誰的?我說是跟夏禹老師借的。

“哦,夏禹,你老師?”他詫異。

“你們認識?”我問。

“夏禹是我妹夫?!笔⒗蠋熣f。又指指女孩兒說:“孩子老姑夫?!笔⒗蠋熣f,他跟夏禹是同學,夏禹是奇才,國學功底深厚。反右時期,因為家庭問題,進了監(jiān)獄。盛老師的父親,也被打成右派,跟夏禹同監(jiān),見夏為人耿直,才華出眾,就將女兒、盛老師妹妹嫁給了夏禹。有一些大學請夏禹授課,夏禹不愿意去。卻鬼使神差,到農(nóng)大(農(nóng)專)當了一個中文教師。不知是什么原因,讓夏禹欣然接受?!稗r(nóng)大有這么一位中文教師,幸運!”他說僑聯(lián)閑職,無什么事情,就是練字畫畫。夏禹毛筆字和寫意國畫,都很好。

一只碩大蚰蜒從棚頂?shù)袈湎聛?!密麻的腿動著,頃刻間鉆進了秫秸帳子里無影無蹤。嚇得女孩跳了起來,生怕再有第二只。盛老師說:不用怕。蚰蜒,不咬人,吃蜢蟲。蚰蜒,古叫蜈蚣。還有更大的呢。潮濕之地生存。

他講了一個小故事——有一只蜈蚣,正高興地在地上走,這時有一個人,停下來問它:你是怎么決定在第三十五步后,哪一只腳向前邁進呢?蜈蚣開始了思索,內心算計著。但是從此,它再也走不動了!

故事很有啟發(fā)性。女孩還是害怕。催父親快走。盛老師問了我的名字。雨停了,只有零星雨點夾雜涼風,嗖嗖吹著。二人匆忙告別。還要走3公里的路,恐怕會很晚。有一段山路難走。加之天黑,還會下雨。我將手電筒給了盛老師。

你曾說過,在花草的氣味里,人會變得慵懶。某一年的春天,白晝開始變長了。晚上我坐在廚房里看書,沒有點燈,借灶下燃燒的劈柴之火,看得清書上的文字。窗臺上的罐頭瓶子里插著一枝被牛兒撞折了的梨花。這是我叔家山坡的梨園里撿的。它是潔白色的,就像一件洗過很多次發(fā)白發(fā)亮的手帕的顏色。在我少年的時候,曾有好幾件手帕。那時候,時興裝在衣裳的口袋里,當洗手或者吃完飯時,習慣掏出來擦擦嘴角。或者遇到了大風天,吹塵的臉,必須有一個手帕。透過敞開的門,我聽到遠處山坡那幾只杜鵑的叫聲。伴隨叫聲的,還有一下一下,鄰居打造家具,拉來扯去的鋸子的聲響。

抬頭看了一眼,漸漸深沉的暮色中,佛拉娜、還有避雨的女孩,她們,一前一后,向我走來。看起來,就像遠山繁花,融入了正在漸升的黃昏的天空。

到了冬天,房屋依然很冷。其實,房子的山墻很厚很實。父親特意在原有的墻壁上,又加壘了一層梯形磚墻。為的是能夠扶著兩根粗木,爬上房頂。秋天的時候,晾曬黃豆和麥子,必不缺少的,就是一塊干凈的場地。各家各戶,平房之頂,就成了首選。那里,還可以圍垛成倉,裝些糧食。我從窗孔上看見了前面的池塘,有紅色的人影閃動。而每一次看見,都想象著心愛的女孩兒的身影。盡管我明白,她不會來的。

現(xiàn)在我抬頭看,窗子里映出梨花的小枝:每一片花瓣都生動清晰??雌饋砭拖袼浦匦麻_過昨天的影像。但我分辨不出,哪一朵是重生或復活。我在日復一日里,看見幻象的出現(xiàn)。我到底是不是在做白日夢呢。我到底認為,哪一個部分的記憶更是真實的呢。窗子里看到的是園子延伸,也就是被最后一縷陽光完全照亮的那一邊。思念,如梨花。

黑云擋住月亮。沒有月光,大河流淌。在河流西邊,一條路通向大海。穿過莊稼,我看見一些云漂浮。瀝盡雨水的幾朵云,卸掉雨水,輕盈地向西邊游移。曾經(jīng)在那一個校園里,曾經(jīng)在某處耕翻的泥土里,播種著夢想。風中有一朵未落的花,飛揚、閃亮。但是,我卻無法看見,無法得到結果。無法聽見奔蕩的濤聲,會把一個最好消息傳來。

無法再回到學校。很多同學也是一樣,因為無奈,回到鄉(xiāng)村。當年的理想,早就被沒有意義的耕作埋藏。天空丟失飛鳥,大地失去黃金。我厭惡幻影,它竊取我的理想,給了我不切實際的念頭。但是,走向荒誕的事,往往是改變的開始。我不想點燈。傷感和惆悵,如同四周的巨大黑暗,吞沒著我。我想著那感覺,此生殘酷。想想同屆同學,即將奔赴大學讀書。我卻回到了農(nóng)村。與草木蟲豸為伴,與蔬果稻谷為侶。

終于有一天,等來了一個善良的郵差。盡管前路漫漫,生死未卜,但終究是對未來的挑戰(zhàn)。那令你措手不及的信是一種光,一種不可拂盡的光,灑在身上,是那般的溫暖。這種無法替代的精神之光,像綿綿無盡的香味兒,從此開啟了艱苦的風雨兼程。

一把刀子,切割著閃電;一聲雷霆,摧毀了起伏的大地。千江有水千江月,蝶變了的人生,光芒施洗著悔怨的內心。人性的美質,需要清露一樣的靈魂來潤養(yǎng)。有時候,審視自己的改變:口音、習慣、飲食、作息、愛好,身體內的小潮汐澎湃,忽高忽低的浪濤,沖決了那個不曾破滅的理想家園。

緩慢地,接受著世界給我的諸多。琳瑯滿目也好,孤獨行旅也罷。我的性格里,最缺的,是勇敢和堅毅。毫無限度的靜默,只能讓所有的機會失去,從而也讓自己變得執(zhí)拗、愚頑和猶疑,貽誤了許多生活。

最要記得的,是十七年的辰州;最需要忘記的,是三十年的京城。

前半生,夙夜在公;后半生,早起晚睡。

打磨陳舊了的事物和怠慢了的敬畏。向褻瀆了的神靈懺悔。在且行且少的時光里,聽生命的樂器空曠發(fā)聲,時不時地,追憶一下似水年華,將結繭的心,狠抖幾下,再歸于庸常:一個油膩男人在生活的深海秘密掙扎、拼力抵抗,抵御隨時來臨的人生荒寒。

多年過去了,父親也駕鶴西去。此前有幾次,我回辰州,與蒼老的、佝僂著腰的他,坐在院子里吃飯。他,仍能喝二兩酒。有時候,一個涼拌黃瓜、一枚咸鴨蛋、一碗粥。他的飯量愈來愈小,小碗飯不滿的量。更喜歡喝粥。父親去世三周年后,我回到東山村,燒紙上墳時,眼眶里沒了淚水,心卻有了難愈的傷口。

某一年,我拖著行李箱,在辰州車站下車,步行到鐘鼓樓大街。站在鐘鼓樓下,想著從前歲月。鐘鼓樓是辰州標志性古建筑。位于辰州市中心南門關城墻之上,也是辰州古城南北中軸線重要位置。

這一座鐘鼓樓,體現(xiàn)的是明代傳統(tǒng)風格,建造年份為明洪武九年,即公元1376年。我的祖輩見過。或許,修建古城墻時,他們即是其中一位勞動者。我似乎看見他們勞動時的身影。因此,他們肯定登臨過這座古城老墻。我打量這座破舊不堪的鐘鼓樓和老宅古街。想著自己1982年離開時竟然一次也沒有來過這里,更沒有登過這座聞名遼南的鐘鼓樓。

鐘鼓樓好像正在修繕扶墻,不準游客登上。我將拖箱放在樓梯拐角的平臺。然后登樓梯。我沒有理會門衛(wèi)阻攔,掏出記者證,朝他晃晃,也沒理會他伸出的手欲接過查驗。大搖大擺,登上鐘鼓樓。我用相機,拍了鐘鼓樓的銅鐘、牛皮戰(zhàn)鼓和鐵箭,也拍黑磚墻垛。再在城墻垛口,鏡頭拉遠拉近,拍攝古街和房屋。

突然鏡頭里出現(xiàn)一個熟悉身影:一個姑娘,短發(fā)蘑菇頭,皮膚黝黑,面容清秀,似曾相識。想起多年前一個傍晚,東山村西瓜園遇到的短發(fā)女孩、盛老師的女兒、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她的容顏成熟許多。矜持的面容,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都能記起來。

急忙跑著下鐘樓。

想追上去問她:某一年,是不是,路過東山村一個西瓜園的瓜棚,遇見一個看西瓜園的男孩?但是,那個在內心深處清晰了無數(shù)遍的身影突然消失了。這一猶豫,銷減了勇氣。那一刻,我真的沒有膽量奔跑過去,從人群中找到她,將她攔下,問那次相遇的事。我覺得,自己那時那刻,既笨拙,又可笑,拖著一個大箱子,站在原地,愣怔地,望著來來往往、摩肩接踵的人群。

她的身影,永遠消失在人群里了。

我后悔沒有跑過去。

后來,每次想起,都在心里釋放這樣的畫面——我穿過車流,撥開人群,奔跑過去,將她攔住。問她,是否在多年前的一個雨夜,路過東山村,路過一個西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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