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葛文榮,1972年生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第八屆、第九屆副秘書長。祁連山自然保護協(xié)會會長。著有生態(tài)文學《湟魚》,小說《環(huán)湖日記》,自然文學《重返自然》等。合著有《守望三江源》《玉樹大營救》等。擅長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多篇作品獲獎。
1
這是屬于歌者的早晨。
清晨出門,看南北兩山,竟是一個綠煙薄霧的世界。連續(xù)的雨天,高原古城西寧出現(xiàn)了薄霧,和著綠煙,竟有了幾份江南水霧浸漶的感覺。這一抹青綠的世界里,眾鳥正在引頸高歌,歌聲就在你左右,此起彼伏。一種鳥一種叫法,細細聽來,北紅尾鴝的最婉轉(zhuǎn),那聲音先是擠著嗓子發(fā)出一陣沙啞的聲音,然后再把聲音釋放出去,形成幾個囀。大山雀的依舊是叮叮咚咚的,與冬天的鳴叫聲不太一樣,是一直持續(xù)鳴叫著,而冬天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更像是互相的交流聲,而不是歌唱。
突然,林間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這聲音簡直就是技壓群芳,嘹亮婉轉(zhuǎn),在林子里回旋。我覓聲尋去,在稀疏的枝葉間看到了它——灰頭鶇。比在冬天看到它的時候,身上的羽毛好看了些,頭部和翅膀是灰黑色,其他部分是琥珀色,喙是鮮黃色——它換了夏裝。冬天它們是沉默的,只在林間窸窸窣窣的覓食。我之前一直佩服著山噪鹛的,那聲音簡直就是百變的,今天我又發(fā)現(xiàn)一個百變的聲音。兩兩相比,山噪鹛的聲音多了一些內(nèi)容,讓你不由琢磨它在說什么。那灰頭鶇的聲音多了一些混響,每叫一聲,就能聽到聲音在林間,或者城市樓宇間的回旋。這兩種鳥一旦開始進入獨唱的狀態(tài),就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呆著,不知疲倦,各種唱功一一展現(xiàn)。
麻雀這個時候比較知趣,明知沒有這么好的嗓子,也不識宮商,于是,就做了普通的聽眾,偶爾低聲竊竊私語,交流一番。
林中還有一些舊識發(fā)著新音——其實是我在重新認識它們。突然,一個熟悉親切,卻又隔離了很久的聲音令我怦然心動,立刻駐足傾聽,但就那么一聲便沒有了。這聲音我許久沒有聽到過了,這許久恐怕有幾十年了吧。但這種聲音是刻入我的記憶中的,絕不會隨著時間漫漶的,而且這種聲音我在童年時還可以模仿的。那時,等青楊枝葉初展時,找到指頭粗細,表面光滑的青楊樹枝,截下來一段,削光一頭,取兩寸左右處切開表皮,再輕輕敲打選用的那一部分,使其和枝干充分剝離,最后用手一扭,聽到“咔”的一聲,一個樹皮管形成,哨就做成功了。然后一手握樹皮管,一手上下推動枝干,吹出來的就是這種鳥叫聲。
說它特殊是因為它的叫聲像是人在說話。在農(nóng)村,清晨聽到這一聲“媳婦姐姐”,勤快的農(nóng)村婦女等于聽到了勤儉持家的警示。所以,這樣的鳥,這樣的鳥叫在青海農(nóng)村已被人文化了,且深入人心。這種鳥就是被青海人稱為麻料的普通朱雀。麻料能叫五個字才是佳品,就是“獅子滾繡球”。我努力搜尋聲音的來源,決意要找到這個故知。突然,它又叫了一聲“媳婦姐姐!”這一聲叫得我興奮不已。仿佛一個多年尋而不見的故知,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聲聲呼喚著你。
但是,它不再鳴叫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再聽到它的叫聲,此時周圍其他鳥鳴聲此起彼伏,令人舒暢。在大自然的所有聲音中,唯有鳥叫聲和水流聲最治愈,而這兩種聲音在西寧始終伴在你左右。昨夜殘夢,雜事俗務(wù),以及種種壓抑不快,在燕鳴鶯歌中、潺潺河水旁瞬間舒緩消解,清淺的詩意即刻在內(nèi)心升騰,整個人便輕松起來。
2
午后無風,太陽明晃晃的。望窗外,柳絮急急如律令般,齊刷刷向西飛去??墒?,明明是無風的,再看,樹枝也并沒有晃動,可柳絮硬是在空中飛成了橫線,看上去風很大似的??慈諝v,恍然喟嘆……已是立夏了——又是一年柳絮飄飛的時節(jié)了。
停下手頭的寫作拎起相機出門了——我得去完成西寧節(jié)氣的觀察作業(yè)。來到湟水河濕地公園卻突然反應過來,時間還在五一小長假內(nèi),公園里自然是人聲囂囂,人影幢幢,哪還會有鳥音啁啾。無奈收起相機在人流中穿行。然而還算走運,我看到了一只灰背伯勞的身影,它在湟水河河道中間的沙洲灌叢中飛上飛下,眼睛卻時刻注視著河岸的人流。它飛起來了,原計劃是飛向河對岸的,但是中間突然緊急剎車折回,停在沙洲的樹梢上,關(guān)注著河對岸。河對岸是有它的巢嗎?突然涌來的人流使它徘徊在沙洲的灌叢里不敢過河。我觀察著它,明白了它的意圖,卻無能為力,我不可能幫它將河對岸的人群驅(qū)離,它回不了巢,而我又做不了什么,只好無奈離開。
我在公園邊緣地帶,一如既往地看到銀喉長尾山雀、大山雀、麻雀窸窸窣窣在枝葉間竄動,它們只是“叮叮當當”地交流著,并不大聲。就連麻雀和喜鵲的聲音都小了很多,一只喜鵲藏在樹枝間,發(fā)出奇怪的咔咔聲。翻譯成人語,估計是:“怎么這么多人!”
鉆到林子里,我盡可能讓自己靜若木樁,好在最近的距離上觀察它們。一只灰頭鶇從灌叢中疾馳而來,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猛地剎住,歪著頭看我。經(jīng)它分析,眼前的是一個善類,所以就若無其事地開始覓食。可它為什么歪著頭看我呢?——我就當它是對我另眼相看了。
這時,頭頂是一陣細碎的叮叮當當?shù)穆曇?,是一對銀喉長尾山雀。我將目光移向它們。它們在枝條上,葉面上下翻找著,它們在找什么呢?哦,看到了!它們連續(xù)找到了幾條蟲子。清理掉樹上的蟲子,樹,是開心的,它們也開心。
隨后,我見到了棕背伯勞,它蹲在樹枝上像個隱士——看來今天它不想歌唱。飛來飛去的北紅尾鴝有點焦慮,平日里就見它尾巴顫抖著,身體一傾一傾地,隨時做好了起飛的準備,給人感覺它很緊張。即使是在悠閑歌唱的時候,它的尾巴依然在顫抖著,總感覺它很膽小。突然,飛來一群鳥,藏在樹蔭里,一陣喧嘩,但不好觀察。我先是靜靜聽它們的聲音,辨別它們是不是故知。這聲音里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聲音。隨后才知道,陌生的是葦鶯。而熟悉的是深藏在記憶深處的,喚起后,兒時的一些場景出現(xiàn)在腦海中……是金翅雀。當然,它們叫金翅雀是后來才知道的,小時候根本無從知道它們的學名,也沒有機會得到這方面的科普啟蒙教育,只是憑著自己的感覺,還有西寧鄉(xiāng)間的約定俗稱叫它們,比如火焰燕、石頭雀、黑刺雀、家拉拉、土鉆鉆……再不行就統(tǒng)稱為“雀(巧音)兒”。而設(shè)籮陣、下套扣、掏鳥窩的事情卻沒少干。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把所見到的鳥類在文章中統(tǒng)稱為“鳥兒”。但是作為高原上的寫作者,尤其是自然寫作者,我為我的腹笥不盈感到羞愧。
如今,關(guān)注著它們,越來越熟悉它們了。尤其是這一年一度季節(jié)性的邂逅,時常讓我被美好感動著。隨著季節(jié)的輪回,它們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每一次在季節(jié)的拐彎處重逢,不管是故知還是新識,都讓我怦然心動,內(nèi)心涌動著幾分親切和溫暖。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它們?nèi)缂s來到西寧,激活了高原季節(jié)的活力,也讓我生命的精彩和厚度在一點點提升。
3
終于聽到了一聲像是歌唱的聲音,但就那么三兩聲兒就住了。一聽到陌生又好聽的鳥叫聲我很興奮,便傾耳搜尋。
可以排除不是我要找的朱雀的聲音,但它的聲音和朱雀、紅尾鴝的聲音又很像,只不過朱雀的聲音比紅尾鴝和現(xiàn)在的這個聲音婉轉(zhuǎn)了許多。少傾,這個聲音在林子深處又響起,我看不到它,就順著聲音從密集縱橫的灌叢里鉆過去。可是,我往前走幾步,這個聲音往后退幾步,我始終看不到它。我繼續(xù)鉆林子,身上、臉上沾滿了蜘蛛網(wǎng)。我每前進一段距離,林子里就會引起一陣騷動??傆幸恢幌劝l(fā)現(xiàn)我的鳥會發(fā)出報警聲,這報警聲瞬間都會在鳥們中間傳開,似乎林子里存在著一個防御聯(lián)盟?!坝腥肭终撸 薄坝腥肭终?!”隨即就是一陣窸窸窣窣慌亂逃跑的聲音。尤其是腳下轟然飛起的環(huán)頸雉將我嚇得不輕,那感覺就像是踩到了地雷一般驚恐。
那聲音繼續(xù)在不遠處叫著,就那么三兩聲,要細辨時,它便又住口了。你準備四顧尋找時,它又叫了幾聲。我越來越確定這是一個陌生的新朋友,便感到有點興奮。每一次記錄到一個陌生的新朋友時,我都會興奮好幾天。
我像一只狩獵者一樣,無所畏懼地在林子穿行,盡管是城市的林地,但那里根本沒有人走的路。一塊相對開闊的地方豁然出現(xiàn)在林子中間,我站在這里,再次傾耳細聽,很快便將它鎖定了。但是,結(jié)果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來是一只再熟悉不過的山噪鹛。關(guān)于山噪鹛的叫聲我之前領(lǐng)教過,今天它再一次讓我驚訝不已。今天這種叫法是原本就是它會的?還是它在模仿別的鳥叫聲我不知道,只知道它。
4
立夏時節(jié),鳥兒歡歌正當時,又逢花香飄逸,這種恰到好處的物候,將西寧推向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這時候,所有的樹葉是鵝黃色的,是新的,嫩的,很是養(yǎng)眼了。心里不由感慨起來——西寧的春天開始于立夏,也結(jié)束于立夏。
這些天,花香始終縈繞在周圍,空氣優(yōu)良,一陣陣丁香花香鉆進鼻子,令人舒暢清醒。你可以大口呼吸帶著花香的空氣。田野里花兒開得繁盛,桃花、杏花已經(jīng)傲雪開過了,著急要去孕育自己的果實。先前,它們幾乎犧牲了自己的花容,在高原還冷著寒著的時候,在沒有環(huán)境和綠葉的陪襯下,用清淺、單薄的花瓣,惹得西寧千朵萬朵的花開。之后,高原次第有了春的模樣,所以它們才是高原春天的行者。
西寧地處青藏高原一隅,這里的環(huán)境是特殊的,生長在西寧的花也是特殊的。為了最大限度減少能量的消耗,或者防止凍傷、曬傷,它們盡量讓自己的花朵變小,花瓣變薄。也許,西寧的花沒有江南的花那么妖嬈、嫵媚。但是在花的世界里,它們是開得最努力,最熱情的。它們用它們的努力和熱烈裝扮著西寧,令人感動。所以西寧的花打動人的,從來不是它們的艷麗和嫵媚,而是努力生長的樣子。
花開高原,懂得大自然的西寧人特別珍惜這份季節(jié)的饋贈,所以西寧人的愛花、尚花、賞花、種花、養(yǎng)花的習俗由來已久。這個季節(jié),庭院之內(nèi),居室之中,街頭巷尾自然就不必說了,都有花的身姿。西寧的花次第開放,一直到了端午節(jié),牡丹、芍藥、月季之類嬌艷的花開,會讓西寧的花季達到一個高峰。
杏花、桃花之后,碧桃掀起了一個小高潮。隨后,梨花怒張,一團團的白色,細看花朵竟有幾份嬌嫩和清秀。它在粉色、紅色、紫色的花世界里,獨獨開出了白色的清秀,再加上綠色的花萼相配,宛如清秀優(yōu)雅的少女,身穿白色且綠色鑲邊的衣裳,手持書卷,在煙霧氤氳的林間吟誦而行;海棠花是紅或紅紫色,一團團,一簇簇的,繁華成了一堆堆錦緞。紫色葉子搭配紅色或紅紫色的花朵,感覺很有內(nèi)涵,很有江南的錦繡味道。細品,仿佛一位穿著錦緞旗袍的、香軟沉穩(wěn)的女子,帶著香風,搖著繡花折扇,向你宛然一笑;連翹依舊那么平實,花有點稀疏,且掩在葉子里,全不似梨花、杏花、海棠那樣,為了綻放的熱情,將花團簇在枝頭;榆葉梅的花朵夠繁盛,花瓣層層疊疊的,符合西寧人賞花的“層”字。但是榆葉梅像極了一個害著羞的女子,三兩朵三兩朵地開,而且三兩天就不見了蹤跡;最是那丁香,既有花團錦簇,又有獨枝綻放,既有高原的質(zhì)樸,又有江南的別致。既有白色的,也有紫色的。四個花瓣為常見,五瓣丁香極為少見,碰到了,西寧人認為就是一種吉祥。
于是,人們行走在丁香的街巷里,就有意去邂逅五瓣丁香。好在五月的西寧是屬于丁香的,這個季節(jié)西寧的大街小巷都彌散著濃郁的花香,讓這個城市有了丁香般的素雅。整條街,乃至整座城市都有了丁香的幽香。有時候,漫步走過一些別致的飄著花香的街巷,不由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關(guān)于丁香的無線遐想,尤其是幻想著“撐著油紙傘,丁香般的姑娘”從雨巷的深處走來。倒是立夏前的一段時間里,西寧的陰雨霏霏,讓雨中的西寧多了幾分寂寥,多了幾分凄清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