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王沉默如謎。他很少說話,也不喜歡出門。
小時候,看他搗鼓各種船,從小木船到水泥船,再到娶新娘的彩棚船。后來,我又看他拆裝拖拉機。把手扶拖拉機,組裝成用方向盤駕駛的。我工作后,老王退休了,開始搗鼓他的一畝三分地?!胺逊N一季換個地。夏季玉米苗不能斷水,影響秋玉米成長。馬鈴薯不用挖洞,種子淺埋,收成時一拉就行。埋甘蔗的坑不用挖深,容易積水,甘蔗易爛……”這些都是老王的心得,被記在紙上。歪歪扭扭的字,寫滿厚厚一疊紙,用夾子夾住,掛在墻上。
一畝三分地,從此成了老王的羈絆。喊他來城里住幾天,他說,地里離不開人。偶爾上來跟我們吃個飯,飯后不論遲早,都要趕回鄉(xiāng)下。老王還是那句話,地里離不開人。
每年都計劃出去玩,但很少能有成行的。這次出遠門,我是有預謀的。付完錢,訂了機票,才打電話通知他們。老王很抗拒,拒絕聽我電話。母親說,你爸是心疼你的錢。每個月要還房貸,你兒子眼看著要辦喜事,手頭沒點錢怎么行,我們就不去了。又是這樣。
我把旅行社發(fā)來的行程整理成圖片,發(fā)給了老王。沒半小時,老王居然給我打來電話,問我:“這次去云南玩?圖片上的地方我們都要去嗎?”我愕了一下,連忙說:“是的,圖片就是我們的旅游線路?!崩贤醭聊舜蟾盼迕腌姡f:“那行,按你的來,什么時候走?”我很詫異老王的轉(zhuǎn)變,犟老頭,犟了快一輩子,很少能聽人勸?!耙恢芎笞?。爸,這次這么聽話了?媽的思想工作你去做哦?!蔽以陔娫掃@端跟老王打趣道?!叭嘶钜惠呑?,沒坐過飛機,以后被閻王爺也看不起。我會跟她說的?!备袅藥资?,我似乎看到了老王的一本正經(jīng)。
晚上,我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說:“你爸讓我不要只管廚房,該去外面看看。”說著,母親壓低聲音:“你爸還說家里煙囪出來的煙,飄向了天空,坐飛機上去就能看到。煙真的在云里嗎?”我沒有回答母親。才上了幾天夜校的老王,居然說出這么有想象力的話。
上了飛機,母親被老王拉到靠窗的位置上?;疑偷t色的天際交匯處,一條金光帶正在我們的右側(cè)游動,這條耀眼的金光帶夾著深紫色,像火山爆發(fā)的熔巖一樣緩慢流淌,耀眼光帶的上方,有一層紅色的光芒閃爍。我趕緊說:“爸,媽,快看,太陽要升起來了!”我們擠在窗口,一起從萬米高空望出去,只見太陽女神正蠕動著游上天際,開始照耀人間的旅程。她的出現(xiàn),讓整個天空閃爍金橘色,猶如染上一抹又一抹橘紅,云天交匯處,映照得霞光縱橫。
“可真好看。”母親小聲問老王,“你說那些煙囪冒出來的煙,會在這云里面嗎?”“在,肯定在。你問問閨女就知道了。”老王轉(zhuǎn)頭看向我。“在,當然在。媽,沒有你一日三餐的煙,這云不會那么好看?!蔽铱粗巴?,說,“那云里,一定藏著你們這輩子的生活煙火,從青春芳華,到霜染鬢發(fā)?!崩贤趼犕觌y得地笑了,說:“看,閨女文化人,講得就是不一樣,好聽?!?/p>
去石林那天,老王說話不停,人也開始興奮。他還從包里摸出幾包石林香煙丟給二舅和姨夫,說等下進了石林景區(qū),抽這個。老王的煙是我們姐妹承包的,但我們買的不是這個牌子,這石林煙是哪來的?我滿臉問號,扭頭看向母親,母親對我笑了一下,不響。當導游介紹到彝族的“阿詩瑪”和“阿黑哥”時,老王摟住母親的肩膀,一個勁地喊“阿詩瑪”,“阿詩瑪,我是阿黑哥,你是阿詩瑪?!?/p>
母親拍開老王搭在肩頭的大手,斜睨一眼,說:“以后閨女喊吃飯,你別再說地里離不開人了。一個阿詩瑪,你就扔掉一畝三分地跑來了?!崩贤鹾π吡?,黝黑的后頸泛著黑紅。母親轉(zhuǎn)向父親說:“老王,你就說,這事有沒有三十年?”老王正兒八經(jīng)算起了時間,“那時候大囡剛上學,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吧,是有三十年了。嚴格算起來,還不止三十年。”原來,讓老王迫不及待給我打電話的原因,是阿詩瑪。我發(fā)給老王的行程里有阿詩瑪?shù)膱D片。
路旁,老王點上了石林牌香煙,濃濃的煙霧在空中安靜地繞著,將他的身子籠在里面。原來,老王和母親說的阿詩瑪,來自一種香煙品牌。這個香煙首次生產(chǎn)于1982年,彝族少女阿詩瑪?shù)膫?cè)面像,印在香煙盒的封面上。阿詩瑪,就在那時住進了老王的心里。巧的是,“我老早就看過阿詩瑪電影,那時剛二十出頭,覺得這姑娘好看,想著以后找媳婦也找這樣的?!薄澳悄氵€找我?”母親反手擰了一下老王的胳膊?!澳銈冮L得像啊,你跟影片中的阿詩瑪長得一模一樣?!闭f罷,老王捋了捋母親的劉海,說,“看,多像,一樣的漂亮,一樣的勇敢?!蹦赣H紅著臉不響。
老王繼續(xù)講他那些有關(guān)阿詩瑪?shù)氖??!暗谝淮慰吹桨⒃姮斚銦?,看到那個包裝上阿詩瑪?shù)膫?cè)面,我胸口猛地抽了一下,當年看過的畫面,居然放電影似的,一下子都回來了?!崩贤鯎狭藫项^,偷偷瞄了眼母親,說:“那時開始,我就偷偷摸摸藏香煙包裝盒。但我是孫悟空,你是如來佛,這不,藏來藏去,還是被你知道了?!崩贤踹呎f邊傻傻看著母親笑。
母親被老王逗樂了,笑罵著:“還好意思說,你都進派出所了,家屬還能不知道?”母親頓了下,輕聲說:“那時多苦啊,分家分到一屁股債,新做人家,啥都要花錢。要不是因為沒錢,你也不能被當小偷,差點蹲大牢啊?!薄斑@不是誤會嗎?”老王在邊上解釋,“收集的煙盒,大部分是撿來的,但撿來的有的臟掉了,有的被拆破了。小部分是我跟人討來的,討來的都是干凈的?!崩贤鯊椓艘幌聼熁?,說:“那次,我看人家煙盒里只有一根煙了,所以才會跟著他的,想等他抽完了要煙盒,哪知道被他當成了小偷。幸好是隔壁村的,也不陌生,說開就沒事了?!崩贤跽f,從那個大烏龍后,他收集阿詩瑪煙盒反而變得容易,有人會特意把煙盒留起來給他送來。
“你就是從那時開始明目張膽的。把煙盒拆了,壓在床頭柜玻璃板下,睡前還得看一眼。枕邊人是我,看的想的都是其他人,那時我多委屈?!蹦赣H說著,紅了眼?!鞍?,一大把年紀了,你做啥呢。都過去了,不說了不說了。”老王說著,把手放在母親肩頭,輕輕搖了幾下?!翱上О?,搬家多次,厚厚一疊阿詩瑪都被我弄丟了?!崩贤踝茻岬难凵褚粍x那暗淡下來?!按笫?,沒事,跟我走,今天就讓你變身阿黑哥,重娶阿詩瑪?!睂в卧谶吷掀鸷逭f。
石林景區(qū),有個換裝拍照的項目。身著彝族服飾的“阿詩瑪”吸引了老王的目光。他拉著母親,擠進人群,讓景區(qū)內(nèi)的工作人員給母親換裝,自己也利索地鉆進換衣間。一會兒工夫,身穿彝族服飾,背著小竹籃的“阿詩瑪”出現(xiàn)了。她身旁站著一個身穿紅白民族服,腰系灰色長腰帶,手握寶劍的“阿黑哥”,是老王。老王的雙手習慣性扶在母親的肩頭,站在母親的對面,認真端詳著這個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老伴,時不時幫母親拉拉衣角,整整背簍,撣撣灰塵。母親圍著老王轉(zhuǎn)了幾圈,扶正帽子,見老王腰帶繡花圖案系錯了,母親連忙解下來,再仔細對比后,重新系了上去。母親會繡花,她能看懂圖案。小時候,我們姐妹所穿的毛衣毛褲,每一樣都出自母親那雙似乎永遠也閑不下來的粗糙的手。我讀小學那幾年,家里蓋了房子,經(jīng)濟越發(fā)拮據(jù),即使過年也很難有新衣服穿。心靈手巧的母親就把穿舊的外套拆掉再翻新,把里面顏色較新的那層翻到外面,把舊的那層放在里面,再繡朵花,繡只蝴蝶上去,一件新衣服做好了。
“大囡,來,給我們拍照,多拍幾張。”老王異常興奮,拉著母親的手,臉上漾著燦爛的笑容。
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并去堅持,這是一種幸福。幸好,老王在臨近黃昏時,還沒有丟掉心中的喜歡和激情。桑榆未老,夕陽正紅。放眼望向石林上空,好一段最美的時光!驚鴻一瞥,注定留下的是永恒之戀。
2
老王說,來這世上一趟,到最后,也就留下一張像。趁著現(xiàn)在還能動,把年輕時想做的事情補起來,少留點遺憾。這是他勸母親出門的另一句話。
這次,我們來到的是納西族自治縣拉海市美泉村的一個馬場?!安桉R古道”是一個有著特定含義的歷史概念。這條漫長悠遠的茶馬古道上,不知曾有多少馬幫經(jīng)年累月地南來北往。清脆的馬脖鈴聲越傳越遠,踏下的馬蹄痕印留在了青石板上,也印在我的心中。我去云南四趟,前幾次都跟茶馬古道擦肩而過,這一趟,為了圓夢,特意安排了行程。
在這條世界上最古老的商路上行走,我猶如穿梭在時空的縫隙。一邊是悠悠古道的厚重歷史,一邊又是當?shù)匕傩諏γ篮蒙畹姆e極追求。馬場里的馬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來自美泉村。他們將茶馬古道文化轉(zhuǎn)化成新的致富道,那一間間青瓦紅墻的農(nóng)屋田舍成了很多人的歸園田居夢,那石板古道上的馬蹄印成為古道的記憶痕跡。古道新顏,不僅僅顛覆了人們對云南農(nóng)村的刻板印象,更因地制宜為當?shù)乩习傩罩赂粠砹诵聶C遇,使茶馬古道真正活了起來。
馬場的馬是滇馬,是云南特有的,馬不大,腳程慢,但爬坡能力極強。在狹窄稍陡的古道上,清脆的馬脖鈴聲聲作響,馬蹄徐徐,輕風在密林中游走,發(fā)出細細的聲音。道路兩邊凹進去的槽溝,是馬蹄走踏的痕跡。蔚藍的天、雪白的云和古樸的小路真的讓人流連忘返。
帶隊的大叔很幽默,用納西族語言夾雜著不標準的普通話、英文、流行的網(wǎng)絡語言幽默地喚馬兒:“馬兒不要出軌,寶寶不開心啦……”
老王和他的馬兒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帶隊大叔說老王很老道,適合做我們這支隊伍的先鋒兵。老王說,騎馬沒得騎,騎牛小時候經(jīng)常騎,在牛背上翻跟斗,打虎跳,還能睡覺哩。前面又是一個六十度的斜坡,我趕緊拉緊韁繩,只見老王卻從容不迫,拉緊韁繩,踩實腳板,貓著腰,把前胸貼緊馬背。好不容易上了坡,我才舒了口氣,老王已經(jīng)開始直起身子,往后傾。這是標準的騎馬下坡姿勢。老王一邊騎著馬,一邊頻頻回頭,往隊伍后面看。母親和我都在老王后面。
我的馬渾身通黑,只有尾部帶紅。它叫紅日。初聞它的名字,我想到了“白云重重,紅日杲杲”。白云,綠地,藍天,行走在青山綠水間,大美的面容已夠充盈,眉心處,再冉一顆純粹的朱砂痣。紅日走得很穩(wěn),爬坡時喘著粗氣,看著讓人心疼。此時我不禁后悔騎馬走茶馬古道了。我不喜歡坐人力三輪車。友人曾勸我,坐人力三輪能幫車夫解決生計,解決一時的窘境,也算一件善事。但為求心安,我寧可步行也不坐人力車。此時在紅日的背上,我絲毫感受不到駕馭它的優(yōu)越感,一個老漢拉著我,艱難上坡的畫面在我眼前顯現(xiàn)。我開始如坐針氈,提著一口氣,似乎這樣能減輕紅日背上的重量。好不容易爬上坡,我重重吁了一口氣。那口氣剛吁出去,紅日就像收到指令似的,一個勁往路右邊走去。右邊是懸崖。我嚇得大叫。這叫聲更讓紅日加快了馬蹄,我整個人都僵在馬背上。
領(lǐng)隊大叔聽到我的叫喊聲,趕緊跑到我邊上。他把韁繩往左拉了幾下,輕輕拍了下紅日的腦袋,說,老伙計,別調(diào)皮了。紅日瞬間轉(zhuǎn)頭,迷途知返。大叔說,姑娘,你得學會控制韁繩,往左拉是往左走,往右拉是往右走,往后拉是讓馬停止前進,像剛才這種情況,你的叫喊只能增加它的恐慌,有可能還會引起群馬大亂,不可取。前面是懸崖,你剛才應該往后拉韁繩,及時懸崖勒馬。馬是有靈性的。
是的,紅日是有靈性的。它剛才一定是在抗議。我下了馬,牽著紅日跟在了馬隊的最后。
馬隊繼續(xù)行走在茶馬古道上,俯瞰麗江全景。
“哎喲,稻花,你這小兔崽子……”老王的叫喊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加快腳步,抬頭望去,老王和他的稻花倒在了地上,沒一會兒,稻花又重新站了起來。老王的馬兒叫稻花。在馬場時,他自己選的馬,說這名字適合我們農(nóng)村來的。牽著稻花的大叔忙不迭把老王扶起來,又給他撿來甩到路邊的鞋子穿上。大叔滿臉歉意,對著老王一個勁說對不起。“怎么回事?人有沒有受傷?”跟在老王后面的母親著急問道?!拔胰藳]事,就是被它嚇了一跳?!崩贤跽酒饋?,邊整理衣服邊回答。“馬失前蹄了?!贝笫逭f。稻花馱著老王走在下坡路上,毫無征兆的,左蹄居然一下子軟了。馬背上的老王被稻花突如其來的下跪姿勢甩在了地上,幸好大叔夠機靈,把稻花拉住了,避免馬蹄傷人。
母親已經(jīng)從馬上爬了下來,快步走到老王身邊,“怎么樣,怎么樣?有痛的地方要告訴我?!蹦赣H已經(jīng)急得開始抹眼淚了?!皼]事,真沒事。不信,你摸摸?!崩贤踹呎f邊往母親那邊靠了點。母親眼淚汪汪的,一邊給老王撣去衣服上的灰塵,一邊摸著老王的前胸、后背、肩膀、腿?!鞍衙弊幽玫?,我看看頭上?!崩贤趼犜挼卣裘弊?,任憑母親在頭上摸了個遍。“有沒有痛的地方?”母親問?!罢鏇]有,就是嚇了一跳。這馬跟我一樣,老了,難免要打軟腳,沒事?!崩贤跣χ参磕赣H。母親又擦了下眼淚,笑罵了一句“老法師,輕骨頭”,回到了自己的馬旁。牽馬的大叔解釋著馬失前蹄的主要原因,一般是馬受驚,慌不擇路,那就難免失蹄;或者是道路不平整,遇到河渠溝汊,前蹄之失也在意料之中;還有一個可能是馬兒老了,腳力不如壯馬,偶有失蹄也能理解。
我的耳邊卻響起帶隊大叔的話:馬是有靈性的。
3
在近日刷屏的《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nèi)耗》這部短片里,“二舅”的一生穿行而過,他生命長河中的波瀾不驚與樸素堅韌,一下子擊中了我內(nèi)心的柔軟。平凡,是短片的一個關(guān)鍵詞。他身處底層、經(jīng)歷坎坷,卻又頂風冒雨、斗志昂揚,在經(jīng)歷了命運的不公、生活的不易之后,依舊保持了一種從內(nèi)心深處溢出來的真誠、善良。這樣的平靜又倔強,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交匯相融,讓人“破防”。
我的老王沒有故事。平凡的悲歡、平凡的堅守、平凡的選擇。他就像身體的骨架,看不到,但卻是我們的支撐。
老王脾氣不好,偶爾還很暴躁。
記得在大理古城那個晚上,我們穿梭在大街小巷中,被那些充滿韻味的建筑和燈光吸引,不知不覺中,我和母親脫離了隊伍,等我意識到時,已經(jīng)迷失在錯綜復雜的小巷中。母親拉著我,焦急萬分道:“你爸找不到我們,肯定急死了,那爆脾氣,要發(fā)火了。”的確,父親抽完一根煙回來,發(fā)現(xiàn)不見了我和母親時,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一邊大聲呼喊我倆的名字,一邊四處尋找。當我和二舅通了電話,開啟定位,七拐八拐站在大部隊面前時,老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聲訓斥道:“亂跑什么,不知道我會擔心嗎?”隨后,他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生怕她再次走丟??此l(fā)火,母親輕輕拍了下老王的肩頭,然后小聲對我說,“你爸就那臭脾氣,一會兒就沒事了,你別放心上?!蔽叶?。在老王瞪我的那一眼中,我分明看到了后怕和慶幸。如果老王真舍得打我,那手掌,也必定傳遞給我一種溫暖又安心的力量。
到麗江的那晚,我?guī)麄內(nèi)タ次枧_劇。到達劇院時,門口排起了長隊,進場時間還沒到。麗江的夜很美,但很冷,老王看著縮成一團的我們,把母親和我都拉到墻角處,說這樣避免吹風,他去排隊。很聽話地,我們躲在墻角邊。突然,隊伍出現(xiàn)騷動,傳來一陣小孩的哭聲。緊接著,老王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隱約傳了過來。“我們趕緊上去看看,你爸這個爆脾氣喜歡管閑事的?!蹦赣H著急說道。果然,還沒等我們上前,老王的聲音過來了,“你們還有沒有點人情味了?看小孩子都凍哭了,守著死規(guī)矩,你們領(lǐng)導呢?”原來,有個女娃被風吹得頭疼,家長想讓工作人員通融一下,早點進場暖和暖和,但時間沒到,工作人員不讓進。雙方爭執(zhí)起來,把女孩子嚇哭了。排隊的一波人,有冷眼圍觀的,也有小聲嘀咕表示不滿的,但卻沒人出頭。也是,一個陌生城市,誰也不敢惹事。只有老王,他忘了平時告誡我們的:出門少說話,遇事退一步。這一次,老王沒退,他進了一步,指著那些工作人員一頓呵斥,自帶擴音器的嗓音,愣是把領(lǐng)導給喊了出來。劇院領(lǐng)導了解情況后,準許提前進場。
演出開始了,老王的膝蓋上多了個女娃,女娃時不時在老王的臉上啃一口,弄得老王滿臉口水,老王不爆也不吼,出奇的溫柔,兩人盯著舞臺看得如癡如醉。我想,在某一個瞬間,他肯定回到了他年輕的時刻,而懷里抱著的女娃也八成被他誤認為我或者我的妹妹。
隨著最后一曲悠揚的旋律緩緩流淌,舞臺邊緣幾臺煙霧機開始低沉喘息。一縷縷輕盈的煙霧緩緩升起,起初是細微的、幾乎不可見的。它們在空中盤旋、交織,在射燈尚未觸及的角落里悄然蔓延,漸漸地,煙霧越來越濃,像家里的煙穿了外套,一路顛簸,一路嬉鬧,此刻多了些形狀,看起來硬梆梆的。
劇終人散,老王突然喊住母親:“阿詩瑪,我們快回去了吧?!彼f的好像不是酒店,算算日子也許是在惦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記得那晚的夜空繁星亮得出奇,不經(jīng)意抬頭,從舞臺逸出的煙霧已經(jīng)徹底瞧不見,煙應該都去找云了,像是畫家在畫布上輕輕暈染色彩,它們似乎完全融入了云層之中,沒留下任何痕跡,如同這世間情緣,聚散有時,成為時光里溫柔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