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面前的是一條筆直的塑膠跑道,你只管跑,步子邁多大,節(jié)奏放多快,都有人替你安排。有噪音時,他們幫著捂住耳朵,你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和呼吸。
但當終點出現(xiàn),跑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從未見過的沙路、隧道、田埂。你第一次聽到了來自世界和社會的聲音,而無論恐懼與否,也不管有沒有鮮花和掌聲,你都得選擇其中一條,走上去。
這便是萬千運動員們面臨的真實情況。
隨著吳柳芳的名字逐漸淡出各大平臺熱榜,我們邀請到了幾位退役運動員分享他們的故事,在流量冷卻后,展現(xiàn)一種更為真實的力量。
當掌聲退去,時間開始發(fā)問。
楊霜|女|34歲
退役田徑運動員|自主創(chuàng)業(yè)
“你明天不要再來了?!?/p>
在一個平常的訓練日,相處十多年的教練突然朝我扔了這么一句話。我心里咯噔一下,沒等反應過來,退役手續(xù)就已經(jīng)遞到了我手里。
其實我有預感。那段時間,不科學的超量訓練導致我傷病集中爆發(fā)——肘關節(jié)韌帶撕裂、大腿后群肌肉斷裂,我陷入了從受傷到修復、再受傷再修復的惡性循環(huán)中。
運動員們退役費的分配是按照周期來決定的,四年一個周期,和工齡的概念有點像。我當時已經(jīng)練了快7年,退役費在10萬左右,但如果能練到8年,就能拿到20萬。所以我三番五次地為自己爭取留隊機會,但都被教練堅定地拒絕了。
我只能央求他讓我比完最后一場大運會,想著能做到有始有終,給自己一個交代。結果滿心期待的謝幕表演,卻以工作人員給我報錯項目而草草收尾。
我的運動生涯,就此荒謬而倉促地徹底結束了。
回到家,我消沉了整整兩個月,體重掉了20斤。我那時候經(jīng)常能刷到類似“退役運動員搓澡、賣獎牌”的新聞,但我不甘心就這么潦草的結局。
好的一方面是,還是運動員的時候我就開始為自己退役之后的道路做準備。即使受傷無法訓練,我也喜歡在訓練場上待著,當時看到場邊有為中考練習拋實心球的中學生們,我便上去幫他們指導動作——田徑項目專業(yè)對口的情況下,學生們一經(jīng)簡單指點,成績便幾米幾米地漲,圍觀的家長們見此情景都紛紛上前,讓我“看看咱孩子”。
那時候,對于退役之后何去何從,我腦子里有了個大致的輪廓。于是退役后,我把資質(zhì)、場地等問題都依次解決,開始重走“中考體培”之路。
轉(zhuǎn)變賽道并非一帆風順。因為帶訓成績好,家長們的口口相傳反而招致了大量質(zhì)疑,很多人都不相信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能有這么大的能耐。那段時間,居高臨下的審視、毫無道理的刁難成了家常便飯。
可能是出于運動員的習慣,我并沒有選擇自證,而是暗下決心,相信少說多做的真理。那段時間我繃著精神,一天接7節(jié)課,每節(jié)課90分鐘左右,沉浸到接近12個小時的工作量中,最終交出了讓眾人滿意的答卷。
退役之后能“絲滑轉(zhuǎn)型”,我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因為我見過太多掙扎、迷茫的運動員們,也深知他們在沒有“利用價值”后被一腳踢開的無力感,所以在我有余力時,也會跟他們分享體培方面的經(jīng)驗,盡我所能幫助他們。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能量的傳遞也彌補了我在役時沒能完全釋放自我的遺憾,讓我在賽場之外也能找到價值感。
劉城|男|37歲
退役舉重運動員|自主創(chuàng)業(yè)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基本每天都在跟杠鈴打交道。
因為條件不錯加上能吃苦,我被隊里選中后升得很快,有地方性比賽的成績,也拿過全國青年比賽冠軍。當時極度自信,覺得只要自己認定了的目標,必須是手到擒來的感覺。
退役是被迫的,傷病擋下了我沖擊更高水平的可能,也終結了我一心追求的成績和未來。大學還沒讀完,就被推下了“跑道”,職業(yè)生涯戛然而止。
高不成,低不就——這六個字就概括了我的運動員生涯。
我在的省份還算好,幫我們做了一些退役轉(zhuǎn)型培訓和幫助,局里還和中國人壽有合作,每年幫我們安置幾個退役名額。
我拿到了這個名額,獲得了一份月薪不到三千的“體面工作”,然而實際情況遠沒有“中國人壽正式員工”這個稱謂聽起來美好。
在同級別城市里,我們這的生活成本算很高,加上成了家,有了孩子,這份收入就顯得有點捉襟見肘,但真正讓我產(chǎn)生自我懷疑的并不是一個月賺多少錢,而是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原來在隊里的時候,唯一能接觸到的“人情世故”就是我?guī)湍闵现亓?,你幫我扶杠鈴,和所有人的關系都直接、透明,牽扯不到任何的利益。等進了社會后,和同事、朋友間的一系列經(jīng)歷,真的是不斷重塑著我的性格,也讓我認識到了自己很多缺陷。
真的是“缺陷”。
有一次,同事過生日出去吃飯,因為大家平時關系都很好,我就提議每人都出一點錢,幫他辦這場聚會,我當時完全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大家也都附和著這么做了。
后來,一些關系比較好的人跟我說,好幾個人都因為我這個“張羅”的舉動對我產(chǎn)生了怨言,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和這個過生日的同事有這種要好的關系,出不出錢,出多少錢是個人自己的事,退一萬步講,怎么也輪不到我去張羅。
這種事兒還有很多,都是后知后覺吃了很多虧——能怪到自己的運動員背景上嗎?好像也沒什么用。
我1987年出生,現(xiàn)在有兩個孩子,一個8歲,一個4歲,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賦予我的角色,并努力讓我身邊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如果問我,愿不愿意讓我的孩子還走體育這條路?
除非他們天賦異稟吧。
鳳許然|女|30歲
鋼架雪車運動員|國際學校體育負責人
我一度完全無法適應公共場合,甚至身體上都有了反應。身處人多的商場,心會慌,身體會不自覺地顫抖;有人前來搭話,我更會下意識退后和躲開——簡單瑣碎的日常生活,對我來說卻是陌生的,是一種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完成的“挑戰(zhàn)”。
我是中國第一個拿到鋼架雪車項目世界杯資格的女運動員,退役后也留隊做過專項教練,雖然最終沒能參加北京冬奧會,但作為一個沒有體校和專業(yè)隊背景的運動員來說,我已經(jīng)傾盡所能,也算是為這個項目留下了一些價值。
大家都不理解我最后為什么要放棄“國家隊教練”這個頭銜。這可能是一個太過專業(yè)的問題:在鋼架雪車項目里,一名出色的教練員不僅是對理論與實踐精通,如果你還具備對器材性能的熟悉和把控,擁有器材生產(chǎn)的能力,那么你才能稱得上“資深玩家”。
但因為項目成立周期短,國內(nèi)的相關資源比較淺薄,對雪車項目的技術策略和管理規(guī)劃也全部依賴于外教。所以出于自身職業(yè)發(fā)展和自我探索的考慮,我最后決定走出那個環(huán)境。
但在脫下隊服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社交能力幾乎消失殆盡,所謂社會關系也已經(jīng)幾乎清零。
在役最后的那幾年幾乎都跟口罩重合,隔離訓練模式讓整個隊伍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長期處在封閉環(huán)境,我早就習慣了被安排、被規(guī)訓甚至是被馴化的狀態(tài)。剛剛脫離這個狀態(tài),也多少會出現(xiàn)一些“應激反應”。
但是運動員血液里的“內(nèi)驅(qū)力”,讓我生出了沖破桎梏的強烈愿望,我很清楚不能被這些給束縛。
海投簡歷,反復輾轉(zhuǎn),我逼著自己突破那種“I人屬性”??墒请S著一次次碰壁和不如意,我的落差感也越來越明顯——賽場上贏得的所有榮譽、光環(huán)還有價值感都隨著退役一起消失了,而國家隊運動生涯留下的,似乎僅僅是一種斷層的局限,競爭力甚至不如應屆學生。
再次被困住,那就再次突破它。
我開始學習。學演講、學語言、學體適能,學到大腦混亂時就去跑步,跑起來人就清醒了,也能更清晰地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想要什么。在這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中,我也認識了許多新鮮的人和事,還得到了一所國際學校給我提供的機會。
我一直覺得,每個運動員的身上都蘊藏著巨大能量,而有些能量之所以沒能釋放,是因為缺乏被看見的窗口和被托舉的平臺。
如今,我已經(jīng)成為了學校的體育部負責人,看似幸運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其實回過頭看,也經(jīng)歷了一路上的焦頭爛額與輾轉(zhuǎn)難眠。
從全身心投入的運動員職業(yè)生涯中脫離,轉(zhuǎn)而踏上一條全然未知的全新道路,其中的艱難險阻與所謂的“沉沒成本”,或許只有運動員們才能感同身受。
但正是這些挑戰(zhàn)和磨礪,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和決心,也讓我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
寫在最后
記者一共與8位運動員進行了交流,盡管他們都有著不一樣的經(jīng)歷和生活狀態(tài),但有一個關鍵概念毫無例外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與每個人的談話過程中,那就是: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在成長的關鍵時期,每天都在視線里的五星紅旗,賦予了運動員們這種獨特的“超能力”,也許如今他們已經(jīng)沒有辦法為國征戰(zhàn),卻仍然選擇保留運動員時期純粹和珍貴的品質(zhì),并用自己的方式繼續(xù)回饋社會、散發(fā)光熱。
但這種責任感,只屬于他們自己,并不應該成為外界對他們的一種近乎俯視的要求和禁錮。
賽場之外的世界,沒有明確的打分標準,更沒有名次可循。離開了習慣的“三點一線”,運動員們往往會被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所籠罩,有些也會重新認識自己,甚至做出許多未曾設想的選擇。
作為旁觀者,在享受運動員在國際賽場上所獲得的無限榮耀以外,我們也應該看到他們的可愛,看到他們的掙扎,看到他們在光環(huán)以外,為體育事業(yè)奉獻出的前半生,那是屬于他們自己的勛章,不管鍍金與否,都一樣閃亮。
盡管樣本滄海一粟,但我們卻能從中明確感知到:社會、平臺、品牌方們,都應該為逐漸光環(huán)散去的退役運動員們,提供人生更多平行的可能性。
大部分情況下,職業(yè)運動員只有獲得奧運成績、甚至是奧運冠軍,才能得到未來生活上的保障。而對于剩下的大多數(shù),面對轉(zhuǎn)型的陣痛與資源的匱乏,他們在不斷碰壁后,也只能返回起點,去重新熟悉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
我們也希望,能有更多人能關注到像“冠軍基金”“煥新計劃”以及類似更多的項目和組織,為運動員們提供平臺,尋找各自的第二支點,為家人爭取更好生活,同時也沖破那些關于退役運動員群體的刻板印象,讓整個社會對他們的認知和支持更加成熟、完善、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