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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中的文明(節(jié)選)
朱自清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來杭……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毅然決然地下了船。有了“物質(zhì)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里去了!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zhì)文明的孫兒,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地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確是一件可以慨嘆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那里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說“來了”,仿佛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聽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f:“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來,而航船里的“規(guī)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著膽子,慢慢地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隨便地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鉤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于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于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笆欠侵摹?,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jīng)商者流,對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著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儀之邦,文明之古國呀!——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著男人來的?!?,帶著男人!正是……
船家照他們的“規(guī)矩”,要將這一對兒生刺刺地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著說:“我們是‘一堆生’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航船里說了!于是船家命令地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guī)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
……“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地和人攀談,便知她確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wèi)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首屈一指……
在黑暗里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
(選自《朱自清散文經(jīng)典》,有刪改)
技法點睛
一、融情于理之社會公理
本文主要抒發(fā)的思想感情是對封建自大狂妄與封建男尊女卑之類“精神文明”的痛恨與諷刺。作者首先描寫了一番社會上的士大夫基本不乘坐航船的現(xiàn)象,進而分析說他們是被“物質(zhì)文明的孫兒”輪船給騙去的,所以“國粹將亡”的呼聲也不是徒然的。此處通過反語,稱贊士大夫們敢于使用新生事物,但廣大社會大眾卻仍對他們有不公正的論調(diào),叫人氣憤。
二、融情于理之內(nèi)心獨白
第一個女人坐定后,作者有“中國畢竟是禮儀之邦,文明之古國呀!——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的內(nèi)心獨白,看似為男女分坐找到理由,實則抒發(fā)了對這些長期受壓迫而無力反抗的女子的不平。
三、融情于理之情境類比
情境類比在本文結(jié)尾段得到具體體現(xiàn),表面寫當時情境,實則卻類比中國某些落后的精神文明。所謂“黑暗”,實則是女子長期得不到和男子一樣的受重視的社會氛圍;所謂“航船”,實則是整個中國大部分群眾所堅持的落后的文化環(huán)境。在諷刺之中,蘊含著對女子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