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闊別三十多年,地處浙東沿海的冊子島已經(jīng)改變了大模樣,但是靠近南岙山腳下的那口瓦窯,居然躲過了幾次征地拆遷,還靜靜地蹲守在那里。
父親繞著瓦窯邊走過,又折返回來,凝視著這座黝黑的瓦窯,像是在問候一位熟悉的老友。這座古窯已經(jīng)有上百年的歷史,一身灰黑,披滿藁茅,由于年久失修,黧黑的窯洞拱門兩側(cè)不知何時多了幾條斜下的裂縫,看上去如同是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苦臉。瓦窯頂上的磚塊已經(jīng)有了風(fēng)化的跡象,瓦窯東側(cè)原本堆放木柴的場地上,也已經(jīng)灌木叢生,完全不是原先的模樣了。當(dāng)年,這家經(jīng)營紅火的瓦窯廠,曾經(jīng)是冊子島上很多村民的生活依靠。把一塊泥土通過純手工的方式制作成一塊塊磚瓦,是一項原始且繁重的勞動。制作磚瓦的第一步首先要糨泥和打泥坯,這是瓦窯廠生產(chǎn)流程中最累、最苦,也是最臟的活計。但是在瓦窯廠的收入,比“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耕種田地要好很多。于是許多村民爭相報名入行,在瓦窯廠前寬闊的曬場旁,搭建起簡易的作坊,一柄泥鍬、一把泥弓,夜以繼日地打泥坯、做磚瓦,用他們勤勞的身影描繪著屬于他們的奮斗圖景。在這個低矮的生存空間里,那些村民們用力地錘煉泥土,也把自己錘煉成了鄉(xiāng)村藝術(shù)家。他們有夫妻搭檔、有兄弟搭檔,也有單干的,他們?nèi)粘龆?、日落也不息,手握一把泥弓,終日和泥坯打交道,他們堅實黧黑的脊背,穿越著每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冊子島的泥土,據(jù)說有一種特殊成分,可以燒制高硬度的耐火磚,生意特別好。打制磚瓦,糨泥和打泥坯是最基礎(chǔ),也是最累人的活計。糨泥需要把裝運過來的幾方或十幾方黏土,倒在一個四五米見方的泥塘里,先把大塊的土坷垃敲碎,摻和適量的水,如同和面團(tuán),水太少,無法把土塊調(diào)和成黏泥;水太多,會成為無法成型的稀泥。澆水后用腳把黏泥踩踏均勻,然后用一長柄泥鍬,從濕泥的一側(cè)一片片地鏟切下來,翻掀到前面的空地上。把一塘的黏泥如此翻覆一遍后,把翻過的黏泥用腳踏平實,然后再從黏泥另一端用泥鍬再往回翻掀一遍,再踏實。如此往復(fù),一塘黏泥,至少要翻掀三遍,這塘黏泥才算翻熟,可以成為制作磚瓦的原材料了。有些客戶愿出高價,到瓦窯廠訂購磚瓦時有特殊要求,要求糨泥時把黏泥翻得瓷熟一點兒,翻四遍甚至五遍的,也不少見。
把泥塘里的黏泥糨熟后,下一步就可以打泥坯了。先要把泥塘里糨熟的黏泥搬運進(jìn)作坊工棚里,壘砌起一堵1 米多長、半米來寬的“泥墻”,把泥坯間的接縫夯實,再拿泥弓把四周切割平整,那垛供打制磚瓦的泥坯才算準(zhǔn)備就緒。
在那方簡陋的作坊里,一雙沾滿泥巴的大手施展著一把泥弓,從那垛泥坯頂部平整地削割下一長片黏泥,如同捧著一條超級厚實的毛巾,被平整地圍兜在了呈圓柱形的瓦桶模具上。一把沾了水的圓弧狀泥刨,隨著輪軸的旋轉(zhuǎn)上下翻飛,快速地打磨著瓦桶模具上的泥坯,使泥坯接縫密實并被打磨光滑??此麄冸p手翻飛輕盈如蝶,一套操作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讓我如同欣賞了一場泥上芭蕾。打磨幾圈兒后,一把木尺豎貼在旋轉(zhuǎn)的瓦桶上,按照標(biāo)準(zhǔn)高度裁掉了上沿多余部分,就可以把泥坯瓦桶拎到曬場上晾曬了??磿駡錾弦慌排暖B起來的泥坯瓦桶,恍如一隊隊列隊受閱的士兵,整齊劃一。泥坯瓦桶晾干后,把它放在臂彎上,輕輕一拍,瓦桶便會沿著內(nèi)側(cè)凹槽一分為四,成為四塊瓦片,便可入窯燒制了。
相對于打制瓦桶,制作磚頭的程序要方便得多。堆疊原材料泥坯也不用這么多講究,只要割開一塊大小適當(dāng)?shù)酿つ?,高高舉起,用力地砸進(jìn)制作磚塊的模具里,然后拿泥弓切掉模具上沿多余的黏泥,撥開模具的榫頭,一塊四四方方的磚坯就制作完成了。
我在冊子島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幾個同學(xué)的父母就是在瓦窯廠從事打制磚瓦工作的。每逢星期天或假期,他們總會出現(xiàn)在瓦窯廠的作坊里,幫助父母干些簡單的活計。于是總時不時會看見他們扛著比自己身子還高出一截的泥鍬,“吭哧、吭哧”地在泥塘里翻掀著黏泥,或者拎著個瓦桶在瓦窯廠的曬場上疾步如飛。這種原始且高強度的勞動,使得那些同學(xué)手腳上都磨出了血泡。但是農(nóng)村的孩子都堅強,為了能給家里分擔(dān)一份勞力,到下一個星期天時,他們依然會出現(xiàn)在瓦窯廠的作坊里,協(xié)助父母一起勞作。
那時的海島鄉(xiāng)村相對貧窮,有些孩子因家境所迫,輟學(xué)到瓦窯廠來掙工分的也時有所聞。我的同桌,一個叫“慶國”的非常憨厚的小男孩兒,因為家里供不起幾個兄弟姐妹讀書,小學(xué)五年級開學(xué)才不到一個星期,他竟然輟學(xué)到瓦窯廠打工去了。當(dāng)我知道他因為交不起學(xué)費而輟學(xué)的時候,心里頓時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那天放學(xué)我去找他,看見他正陷在泥塘里,吃力地翻掀著泥坯??匆娢疫^來,他疲憊地從泥塘里走上來歇一會兒手。離開他回家的時候,我把父母給我的五元零花錢塞給他,希望他能回學(xué)校來讀書。但是慶國死活不要我給的錢,最后我不得不把錢扔在他腳邊,跑開了。
當(dāng)天晚上,慶國的媽媽拎了滿滿的一籃子鴨蛋到我家來,讓我母親收下,并一個勁兒地夸我。母親知道他家生活困難,堅持不收。爭執(zhí)中,籃子掉在地上,半籃子鴨蛋霎時破碎了。慶國媽媽看著破碎的鴨蛋心疼得流出淚來,我母親也不好再堅持,拿出一個飯盆撿拾破碎的鴨蛋,算是收下了。第二天,父親拿了壓在箱底的10 斤全國糧票,又買了1 斤菜籽油(那個時候每個居民購糧證每月定額油票只有4 兩),送到了慶國家去。
但是慶國,終究還是沒有再回到教室里來讀書,16 歲那年,他在磚瓦廠搬磚瓦時不慎從窯頂摔下,沒能救回來。
二
我們一家第一次踏上冊子島,是在一個尚有些許寒意的初春。我清楚地記得是在冊子島的北岙碼頭上的船。上船后,必須翻越一座又滑又陡的黃泥嶺,才能通往我父親單位所在的南岙村。當(dāng)年父親借來一輛農(nóng)用手拉車,拉著一些陳舊的家具雜什,沿著那條狹長而泥濘的村道,走了約有半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父親工作的冊子糧站,在那方家屬宿舍小院里安頓了下來。這一住,竟然整整住了十個年頭。
在我們客居的冊子糧站家屬院東側(cè),有一塊很大的堆場,至少有兩個籃球場大小。那里早先被磚瓦廠借用,堆疊著幾大垛供燒窯用的松枝木柴和出窯的成品磚瓦。后來那些木柴和磚瓦被逐漸搬空后,我父親清理掉雜物,還鋤草燒了焦泥,在那塊場地上開墾出來幾壟菜地,又從瓦窯廠討了幾筐從窯洞底下清理出來的草木灰,鋪在菜地里當(dāng)?shù)追?,趁著季?jié)種上了番茄、豆子、青椒、萵苣、茄子等蔬菜。
第一年種植的蔬菜長勢特別好,靠近院墻的那幾畦茄子和番茄,長得都要給它支撐上竹架子才能承受住每天瘋長的重量;南側(cè)的幾棚帶豆更是不得了,綠油油的,垂?jié)M竹棚,我隨便摘下一根來在腰上纏一圈兒,居然還多出那么一截來;沿著院墻栽種的十幾棵向日葵,一個個頂著圓盆般大小的花盤,成了一道人見人夸的風(fēng)景;至于東墻根的那片冬瓜藤,每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開來,以至于父親不得不每天要給它們牽藤,免得會影響別的作物生長。收獲季節(jié)時,那塊地里滾滿了白花花的冬瓜,我記得其中最大的一個,足有四五十斤重。那時候的海島鄉(xiāng)村沒有冰箱,而冬瓜切開后又容易腐壞,于是我家的餐桌上,幾乎天天有母親做的紅燒冬瓜,或者冬瓜蝦皮湯。其余的冬瓜,左鄰右舍每家都送一個,還有剩下的,扛到瓦窯廠,給窯工師傅也每人送上一個,剛剛好。
在我們居住的家屬院大門內(nèi)側(cè),有一小塊空地,春季時我從山上挖掘來一些蘭花,然后從瓦窯廠要來一些磚塊,在遮陰的山墻腳下開辟出了一塊“蘭園”。在那塊小小“蘭園”旁,我還種了小金瓜和香瓜,在夏天里足以讓我大飽口福。在北側(cè)靠近排水溝的那一塊空地上,我還栽種了一棵桃樹。沒幾年,那棵夏桃樹每年都會掛滿桃子,也足夠我們分享。沿著家屬宿舍的大門,我還種了一排竹子,本想將生硬的水泥大門點綴些綠色,沒承想竹根的繁衍能力驚人,沒幾年,圍墻周圍幾乎被蔓延成了一座竹園了。
比栽種更讓我感興趣的,當(dāng)然是從瓦窯廠的炭火里煨出來的黃澄澄、香噴噴的煨番薯了。每到秋冬番薯收獲季節(jié),我和小伙伴們每次都會帶上幾個大小勻稱的紅皮番薯,去瓦窯廠讓窯工師傅用長柄鐵叉撥開窯洞下通紅的炭火堆,把番薯埋在炭火堆下。不消一刻鐘取出來,剝開焦黑的表皮,一股濃郁的甜香味就直鉆鼻孔,于是便一邊鼓起腮幫吹散燙嘴的熱氣,一邊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那個吃相,猴急得簡直有點兒狼狽。
那時的鄉(xiāng)村瓦窯,一個月最多只燒兩場窯。根據(jù)入窯磚瓦的數(shù)量,一場窯一般燒制一個星期左右后,就可以悶窯了。悶窯第一步,先是用磚塊把窯洞口封砌嚴(yán)密,然后從瓦窯頂部的封孔灌水,通過慢慢滲透,使瓦窯內(nèi)被燒透通紅的磚瓦開始冷卻,并使之質(zhì)地堅硬,其原理就如同鍛造鐵器時的淬火。
灌水悶窯幾天后,窯工們會挖開窯洞的封門和瓦窯頂部的封孔,讓瓦窯自然通風(fēng)冷卻后,磚瓦便可出窯了。挖開窯頂封孔的頭兩天,從封孔散發(fā)出來的氣浪,依然非常灼熱。一些嘴饞的小伙伴,會把這些熱能也充分利用起來。他們用幾根鐵絲扎成一個個簡易的小兜,裝進(jìn)一個個番薯,然后再用一根長鐵絲串起,像晾衣架似的橫跨固定在窯頂封孔上方。那些懸掛在鐵絲兜里的番薯,晃晃悠悠地享受著從窯洞里噴涌出來的灼熱氣浪,不到半個小時,便被烘烤得香軟甘甜了。
我拿到瓦窯里煨烤的番薯,多半是住在我們家屬院一墻之隔的方大嬸送的。記憶中,方大嬸總是一直在侍弄著后山坡地上的那一大片番薯地,開始時我總是不明白,她要種那么多的番薯干什么?后來知道,大嬸她做的番薯片和番薯糖,拿到集鎮(zhèn)上去賣,是她家重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每到番薯收獲季節(jié),方大嬸總會挑一些勻稱且表皮光滑的番薯送給我們,還怪難為情的樣子,說只是一些番薯,拿不出手。其實我是很喜歡吃番薯的,尤其是煨番薯。而母親總是把大嬸送來的番薯切成一塊一塊,在煮飯時放在上面一起蒸煮。蒸煮的番薯會散失了糖分,也少了許多香味,所以我更喜歡在窯洞里煨出來的黃澄澄、散發(fā)著誘人甜香味的煨番薯,至今回味無窮。
除了方大嬸送給我們的番薯,我拿到瓦窯里做煨番薯的其他番薯,是我撿來的。是的,還真是撿來的。那時候冊子島上有一些隸屬于鄉(xiāng)村集體經(jīng)濟(jì)的漁業(yè)隊,漁民以捕魚為生,沒有可供耕種的口糧田。當(dāng)時政府有發(fā)給他們專門的“漁民購糧證”,每月補貼24 斤糧票,也能到冊子島糧站來糴米。而每逢鮮番薯上市的季節(jié),到糧站糴米按規(guī)定要搭售一定比例的番薯雜糧。這讓那些漁民們可不樂意了。雖然他們沒有農(nóng)田,但是他們的大多數(shù)家庭都在山坡上開墾種有番薯、玉米等旱地作物。糴幾十斤的米要搭售一堆笨重不值錢的番薯,還要扛著走好幾公里小路甚至翻越山嶺回家,那些漁民們都滿腹牢騷,很多時候干脆把搭售的番薯直接送人,甚至傾倒在了糧站大門口的芋艿地里了。只要看見大門外的芋艿地里有番薯,我都一個個地?fù)旎貋?,打一桶井水洗干凈,在院子的墻角搭幾塊木板,鋪一層稻草,認(rèn)真地儲存在那里,這樣可以隨時拿到窯洞里做煨番薯,或者讓母親焐番薯粥、熬番薯糖、做成番薯片等,足以讓我解饞。
村子里有幾戶人家沒有自己的番薯地,在番薯收獲季節(jié),小孩子看著其他小伙伴有煨番薯吃,就眼饞。記得有一次,村子里一個叫“小軍”的男孩兒自己爬上山坡,在一片番薯地里挖了一個番薯,拿到窯洞里去煨??墒遣磺桑茉诟G洞里的一塊柴爿火掉下來,剛好落在了他的手臂上,頓時燙起了一串巨大的燎泡,慘不忍睹。他哭哭啼啼回到了家里,母親問明原因,原來還在別人家的番薯地里偷挖了番薯,那還了得?!被母親拿掃把追著打,直到鄰居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才趕出來奪下了母親手里的掃把。
第二天,同村的樂大伯得知小軍在他家番薯地挖了一個番薯,去煨番薯時被燙起一串燎泡,還被其母親追著暴打的事,一向疼愛孩子的他立馬趕到小軍家里,看著小軍手臂上的燎泡和淚痕滿臉的樣子,心疼得嘴唇哆嗦,脖子上青筋暴突,騰地站起身來對著小軍母親差點兒要暴跳如雷。但是他瞪了一會兒眼睛,卻猛地轉(zhuǎn)身,大步跨出門去了。當(dāng)天下午,樂大伯從自家地里挖了滿滿兩筐番薯,挑到小軍家里,讓小軍享受“番薯自由”。
后來,小軍的父親專門為小軍在山坡邊開墾了一塊地,為他種上了番薯,讓小軍每年在番薯收獲季節(jié)里也能吃上黃澄澄、香噴噴的煨番薯。
三
在我們離開冊子島的前一年,瓦窯廠來了一個叫“阿華”的管事。
阿華是個苦命的人,在他很小時候,他父親因為一場海難事故再也沒有回來。從此阿華和他娘兩人相依為命,都快40 歲的人了,因為家境貧困,竟一直未婚。來看管瓦窯廠之前,阿華靠打零工維持生計。那年夏天,阿華在給窯廠裝運從村民中收購的木柴時,遭遇雷雨風(fēng)暴,在海上整整漂流了五天五夜,差點兒葬身大海。在他即將絕望時,幸虧遇到一艘大船,把他拖到了安全的港灣。
那天下午,阿華搖著舢板經(jīng)水路到冊子島的大沙灣村,給瓦窯廠裝運收購的山柴。去大沙灣村要翻山越嶺,距離遙遠(yuǎn),裝運山柴還不如走水路更為方便,但是半路上,阿華突然遭遇了雷雨風(fēng)暴,他趕緊搖櫓往回逃??墒秋L(fēng)推浪高,逆流搖櫓,阿華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沒移動舢板多少。突然,“嘩”的一個浪頭打來,阿華一個趔趄被撲倒在船艙里,更要命的是,握在手里的那支櫓,一脫手,被浪濤打到海里。沒有了槳櫓的舢板,如同一枚風(fēng)中的飄葉,只能隨波逐流了。
天色漸暗,阿華無奈地在小舢板里坐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隱隱約約的島嶼,期待能夠有一艘大船經(jīng)過,把他給搭救回去。為了保持舢板平穩(wěn),阿華干脆團(tuán)起身子在船艙里躺了下來,順著潮水漂流,心想,熬過一晚,等天亮了再說吧??墒?,等天亮了一看,茫茫大海,這是在哪里啊?本能的求生欲望使阿華也顧不上害怕了,他不停地掏干潑進(jìn)舢板里的海水。好在,頭天早上出門去大沙灣村收購山柴時,隨身帶著一飯盒子的中飯,還剩下一小半,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時,用手指撮著吃一小口。阿華知道,自己能不能續(xù)命,就全靠那半飯盒的剩飯了。第三天,阿華清理小舢板隔艙里的海水時,竟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有小半瓶當(dāng)?shù)貪O民常喝的二鍋頭,小啜一口,頓時渾身熱辣辣的,海風(fēng)也不再那么濕冷了。
這樣又熬過了兩天兩夜。第五天傍晚,終于遇上了一艘大貨船,在幾百米開外震耳欲聾地拉響了汽笛。汽笛聲把迷迷糊糊昏睡著的阿華驚醒了,他趕緊站起身來,向著大貨船揮手。阿華終于在離家足有百公里遠(yuǎn)的另一個島上得救了。阿華大難不死回來后,村里照顧阿華,給他安排了一份看管瓦窯廠的差事,并在瓦窯廠的倉庫間給他騰出一間棲身的宿舍,讓他安頓下來。阿華知恩圖報,把瓦窯廠當(dāng)作自己的家,把一應(yīng)事務(wù)管理得井井有條。瓦窯廠的進(jìn)出物資被分門別類建立起了清晰的臺賬,場地上長年散亂的工具雜物,被分門別類安置妥當(dāng),瓦窯廠的柴木堆場和出窯的成品磚瓦堆場,也被打理得整齊劃一,他還發(fā)揮曾經(jīng)學(xué)過木工的技藝,為瓦窯廠修補各種磚瓦模具,節(jié)省成本開支……只要有空兒,阿華就上山砍柴、斫松枝,全部無償堆放到瓦窯廠的木柴堆場里。
一個下午,他趕遠(yuǎn)路到冊子島大山硭的長坑坳去砍柴。當(dāng)阿華用左手壓住一把山柴,右手連續(xù)揮動鐮刀砍伐木柴根部時,右手的無名指突然傳來一陣刺痛。他下意識地縮回手來,卻驚見一條毒蛇正咬穿他的紗手套,一晃從他手上掉進(jìn)了草叢溜走了。阿華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脫下紗手套,只見無名指上兩顆毒牙的印痕觸目驚心。眼見整個手指瞬間腫脹麻木起來,但是身處荒山野嶺的阿華根本無處求助。稍作思量,阿華毫不猶豫地舉起鐮刀,沿著被毒蛇咬過的關(guān)節(jié)一刀把自己手指給砍了下來。此時阿華已顧不得疼痛,放下鐮刀,旋即擠出毒血,撕下一片衣角略做包扎,快速下山,到鄉(xiāng)村醫(yī)療站尋求救助。
后來,鄉(xiāng)鄰們都說阿華臨危不亂頭腦夠清醒。這一刀,阿華救了自己的命,卻從此落下了一雙傷殘的手。好在,阿華在去醫(yī)療站包扎療傷的幾個月時間里,竟然和一位鄉(xiāng)村醫(yī)生互生情愫,并在第二年結(jié)了婚,真是因禍得福。
當(dāng)父親和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夕陽的余暉已經(jīng)爬滿了海塘外的灘涂,此刻的父親,似乎突然年輕了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