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尸體泡得發(fā)白,在西坪村碼頭邊浮了上來。那時,天空正下著小雨。
就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碼頭河邊燒起一把大火。沒人看見是誰干的,也沒人知道渡船是怎么燒起來的?;饎萜饋頃r,大河兩岸煌煌如白日,漆黑的煙柱在深藍色的夜幕下冉冉升起,火星飛舞、迸濺,落入幽幽的大河流水中消弭。村民們遠遠望著,他們說,這比年節(jié)時的煙花好看。
火燒渡船很快被遺忘,村民們開始抱怨隨之而來的陰雨天氣。水汽汩汩地從墻壁滲出來,衣柜碗櫥和桌子床墊長上霉點,刷過白色瓷泥的天花板開滿了灰黑色的花斑。一旦下雨,空氣就黏糊糊的。上了年紀的人對這個時節(jié)的厭惡,僅次于霜凍清冷的冬天,他們不得不用手掌根去揉搓關節(jié),以抵抗從骨頭里生長出的寒意。
李開貴站在碼頭最前面,穿一件軍綠色的雨衣,一雙跟膝蓋平齊的靴子。他是西坪村的現(xiàn)任村支書,上一任支書提前退休后,村里大小事務皆由他負責處理,在村里頗具威信。他身旁兩人拿著晾曬稻谷的竹耙子,另外四人兩手空空,但身形更加高大,是接到報警電話趕來的警察。兩個從鎮(zhèn)上來,兩個從縣里來。尸體面部朝下,在離岸稍遠的地方被水草纏住,竹耙夠不到那個位置。
一個矮壯的漢子,手里握有一根四五米長的竹篙,從龍舟亭里走出來。竹篙一端安有鐵尖子——在渡船靠岸時有防滑固定之用——已經(jīng)被河岸的砂石磨得鋒利,閃爍著銀白色的光。渡船被燒后,便架在亭子里,天氣好時,有人會把它當成晾衣桿來曬衣服被子。他的身子左右搖晃,像一只綠毛鴨子。
李開貴說:“你小心點兒,別在人身上戳個窟窿?!?/p>
“曉得了,書記?!崩钣猩秸f。他將竹篙放在尸體腰部,水的阻力很大,完全拉不動。旁邊一個年輕人接過竹篙,放在尸體兩腿之間,旁邊的人一齊幫忙,這才把尸體拉回來。
李開貴見尸體飄過來,反手在背上撓了幾下。那里長了顆毒瘡,火辣辣地疼。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長的,一開始只在出汗時刺撓,他以為是抓破了的蚊子包。直到他老婆給他揉背,跟他說,你背上長了個瘤子。他罵了一句,你背上才長了瘤子。他老婆掐著大拇指,伸到他眼前,說,這么大個瘤子。他跑去浴室,費了半天勁,才從鏡子里看見那顆長在脊背正中的毒瘡。它像從脊柱骨髓里長出來的,顏色很深。他去過醫(yī)院,醫(yī)生說要開刀。他問醫(yī)生能不能不開刀,醫(yī)生給他開了藥,說,不開刀不保證能好。涂藥后,會舒服一陣,藥效過去,又是火辣辣地疼。
李開貴隔著雨衣?lián)?,沒過癮,心底燒起邪火。正想把手縮進雨衣里撓兩下,這時,聽見李有山叫他,只好把手抽回來,走過去。
那具尸體離河岸很近了。
李有山說:“腳被水草纏住了,拉不動?!?/p>
李開貴看著正上漲的河水,說:“現(xiàn)在下水有點危險,拿個東西給他攔一下?!?/p>
幾人相互看了看,手里的家伙什卻一動不動,好像誰先動,誰就要倒大霉。
李開貴說:“我的耙子是個老家伙了。我來吧?!彼f完蹲到岸邊,用耙子把尸體鉤住。很快,水草被鋒利的鐵尖子戳斷。尸體上岸了。幾人身子向前探去。一股死魚腐爛的臭味彌漫開來,靠得最近的李開貴遭受的刺激最大,他后退幾步,干嘔起來。
雨點敲打雨衣,像在耳膜上比斗擊鼓,砰砰作響,密集有力。
李有山的雨衣帽略長,積了雨水,他一彎腰,便嘩啦啦灑下來。他說:“這是我們廠子里的制服?!?/p>
“那你看看認不認識,”李開貴說,“我記得你們廠子里的制服,后面都有名字?!?/p>
“款式有點老,不是近兩年的,”李有山手撐膝蓋,向前俯下身子,仔細辨認,說,“這好像……好像是秀珍的?!?/p>
“哪個秀珍?”
“李有福他老婆?!?/p>
“她不是早幾年得病死了……”
李開貴憋著氣,用耙子翻過尸體,只見皮膚浮腫發(fā)白,面目模糊。李開貴又用耙子拉上褲腿到膝蓋,見左腿上有一道手掌長的傷疤,傷口猙獰如蜈蚣。他嘆了口氣,對一旁正在戴白手套的人說:“老徐,是有福。我們村的李有福死了?!?/p>
老徐是個老刑警了。年輕時在溪林鎮(zhèn)做干警,后來調(diào)到縣里,破獲不少案子,經(jīng)驗豐富,快到退休的年齡了。他跟李開貴是舊識。他點點頭,上前檢查尸體。他想起最近幾年發(fā)生在溪林鎮(zhèn)的案子,有幾個與這次情況相似,調(diào)查下來,大多是自殺和意外。多年辦案的直覺告訴他,這些案子或許另有隱情。
老徐轉(zhuǎn)過身,對愣著看他的一個年輕人說:“生水,別傻站著了,過來。”
李生水今年二十一歲,剛從警校出來,在縣公安局實習,分給了老徐帶。同一批實習的都說他運氣好,第一次出任務就遇見個“大案子”。
老徐說:“出來辦案就機靈點兒,多看多學?!闭f完便指導李生水怎么檢查尸體,要注意什么地方。常規(guī)檢查后,老徐讓李生水待會把他說的形成記錄。
老徐脫掉手套,問李開貴:“李有福今年多大了?”
“這個……我得問一下?!崩铋_貴走到一邊,掏出諾基亞,撥通電話,一會兒后,走過來,說:“應該是四十九歲,沒到五十?!?/p>
老徐點頭,對溪林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說:“你們幫我保護一下現(xiàn)場,待會縣里有人來拉李有福去做尸檢。我跟我徒弟得去上游,找一下案發(fā)現(xiàn)場?!彼麄兇饝聛恚⒓s好有空一起吃飯。
兩人離開后,剩下的人走進龍舟亭避雨。李開貴各分煙一支。兩位民警走到別處低聲聊天。他和李有山都沒說話,一口一口吸著煙。李有山率先抽完,煙頭丟進河里,便準備離開。李開貴叫住他,讓他多留一陣。李有山本想拒絕,但看了看還在抽煙的男人,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點了點頭。李有山知道自己是有些怕他的,每回看見他,多多少少都有點發(fā)怵。說不清為什么,或許是因為李開貴大他一輩,在他面前總有種跟長輩說話的壓力,也或許是因為他那雙平靜而充滿威嚴的眼睛。他畏懼這雙眼睛,就像做錯事的孩子畏懼父親。
“對了,有山,”李開貴說,“之前跟你說的事,你想好了沒?”
“開貴叔,你也知道這不是件小事?!崩钣猩秸f。
“我也跟你交個底,”李開貴壓低聲音,說,“上次報上去的搬遷方案,就快批下來了?!?/p>
“真的假的?那我們村里的工人怎么辦?”
“自然會有別的出路。”
李有山低下頭,說:“叔,你讓我再想想。”
“行,你再想想。”李開貴頓了頓,說,“也別想太久,我快退休了?!?/p>
“我曉得嘞,我曉得?!崩钣猩秸f。
李開貴知道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每當他想起過去西坪村的熱鬧景象,想起那些因各種各樣疾病去世的村民,想起曾經(jīng)湛藍清澈的天空,他的內(nèi)心就無法平靜,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他撫摸龍舟上粗糙的木制紋理,細細嗅著淡淡的桐油味道,想起年輕時坐在船頭擊鼓的日子。那時,眾人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手臂上暴起青筋,他們總贏,總是冠軍。
他的背又疼起來。雨點小了。
村民們聞訊蜂擁而來。男人和女人穿插著站著,臉上是相近的神情。有的站在高處,有的踮起腳。他們圍成一個大圈,恰好能聞到尸臭,又不至于被熏得頭暈。他們捂著口鼻,脖子伸得老長。孩子是不被允許來湊熱鬧的,也有不聽話的偷跑出來,像只泥鰍,扎進人群,拼命往前擠。只要不是自家孩子,也沒人會過多理會。
還有些人,穿著藍色制服,正趕去工廠上班。他們臉色蒼白,步調(diào)也出奇一致,左腳邁出,再邁右腳,然后又邁左腳,每次輪換的姿勢和幅度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他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中有某種復雜的東西。
圍成一圈看熱鬧的人,慢慢開始議論。后面的人隔得遠,又被雨幕遮擋,便問旁邊的人:“誰淹死了?”
有熱心的村民說:“住村口那個,死了老婆的李有福?!?/p>
“那個瘸子?”
“對頭?!?/p>
“他怎么就淹死了?”
“哪個曉得。莫不是虧心事做多了?”
“你也聽說了?”
“現(xiàn)在村子里哪個人不曉得?他為了一點錢,老婆都不要了。還去廠子里發(fā)瘋,說是廠子把他老婆害死的?!?/p>
“聽說啊,是收了錢的?!?/p>
“怪不得……”
李開貴記得他年輕時,不管生前如何,人死之后,人們總是寬容些,有話也是關起門說。他走出亭子,朝著人群喊:“人都死了,你們嘴巴里積點德!”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渾厚戲謔:“我們就是過過嘴癮,又不做缺德事,不要緊的啦!”
李開貴臉色一沉,說:“你們喜歡湊熱鬧就湊!警察還在這兒,你們一個個都跑不了?!?/p>
看熱鬧可以,惹禍上身那是萬萬不行。圍觀的人很快四散而去。
孤零零的碼頭邊,躺了一具浮腫的尸體。沒有人來認領。
李有山從亭子里走出來,站在李開貴身邊,沒有說話。
李開貴問他:“你說,有福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李有山搖搖頭,岔開話題說,“李有福家里沒有主事人了,要不要告訴許家坳那邊?秀珍的爸媽還活著。”
“人死為大。還是托人講一聲吧。”
“如果他們不愿意來呢?畢竟他們把李有福兒子接走時,說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
“不來的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p>
“那村子里要不要給他辦后事?”
李開貴望著流淌不息的深幽河水,木然地點點頭。半晌之后,說:“這到底算他媽的怎么回事。”
西坪村的渡口碼頭,李有福抬頭瞄了眼烏云后的太陽,感覺一陣眩暈。因為無聊,他踢著腳邊的碎石子,石子滾入大河之中,只濺起幾圈水紋。
今天是他三十九歲生日,妻子秀珍交代他買條魚回來改善生活。他接過錢就走了,只當這是一個平常的趕集日子。
李有福十二歲時,跟母親在西坪村安家,幾年后母親去世,剩他一個人。家里條件不好,又沒長輩操持,一直沒有結(jié)婚。二十七歲時,他正學瓦匠,跟師傅一起,接了秀珍家翻新牛棚瓦片的活。李有福跟師傅在棚上拾舊瓦,秀珍在底下幫忙。檁條多已霉變。秀珍說,看你們干了半天,我也想上來試試。快把舊瓦拾完時,秀珍不小心踩斷了棚邊一處檁條。李有福眼疾手快,抓住了秀珍的手,但秀珍一只腳已經(jīng)落下去了,李有福心急之下腳下打滑,兩人便一齊落下去。落地之前,李有福猛拽秀珍一把,讓秀珍后落地。
李有福在醫(yī)院躺了幾天,秀珍來看他。一來二去,互生情愫。出院后,李有福從集市買了兩斤牛肉,塞到秀珍懷里,問秀珍愿不愿意跟他過日子。秀珍接了牛肉,說自己嫁過人,因為生不了孩子,離了。李有福想了想,領著秀珍在家里轉(zhuǎn)了一圈說:“你也看到了,我沒什么可傳下去的?!?/p>
去提親時,秀珍的父母既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只提了一個要求:結(jié)婚是大事,要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地,要辦酒,要請舞獅。
一年零六個月后的一個早上,秀珍懷孕了。醫(yī)生囑咐說,秀珍的身體底子差,不要太勞累。秀珍父母去之前的婆家打聽,這才知道上個姑爺又娶了門親,女方潑辣,把丈夫不行的事鬧得周邊人盡皆知。
懷孕后,秀珍精氣神好了許多,但身子更弱了些。為了給秀珍補充營養(yǎng),李有福從山西人手里買了只奶山羊。奶山羊四肢修長,耳大額寬,屁股底下吊著碩大的乳房,乳房上長有黑斑。李有福擠奶時,山羊的頭都高高揚起。山羊住在柴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李有福天沒亮就起床,去割最新鮮沾著露珠的草,趕在天將明時回來。晚上睡覺前,鏟走山羊的糞便,鋪上干草。這只羊花光了他所有積蓄,自然得好好照料。
羊奶有膻味,秀珍喝兩口就哇啦哇啦全吐地上。李有福把羊奶混同蘿卜下鍋,蒸煮后,過濾掉蘿卜,給雞鴨吃。李有福也吃,眉頭擰成麻花,放蘿卜進嘴里。
秀珍坐完月子,身體仍然不好,下田一會兒渾身冒虛汗。李有福讓秀珍在家里帶帶孩子,不必干重活粗活。
眼見著渡船過來,岸邊的人攢動著往前,爭相要比別人早一點上船。西坪村靠山臨水,一條大河發(fā)源于連綿的低矮群山,順著地勢匯入沅江。平日出行,只能先坐渡船過河,到對岸有一條沿山體修建的大路,順大路走,三四個小時到溪林鎮(zhèn)。要是趕時間,還能另辟蹊徑翻山而過,約莫兩個小時。山路狹窄,陡峭,不好走,年紀大或是帶小孩去鎮(zhèn)上的,多走大路。每逢趕集,從河流上游會駛來一艘客船,在對岸的碼頭停下接客。
到溪林鎮(zhèn)時,集市里塞滿了吆喝聲。附近各個村落的人都來了,背著竹簍,挎著竹籃,熱鬧非常。菜場、服裝店、家具店、百貨商店還有早餐店、食品店,應有盡有,每個地方都很擁擠,腳尖碰著腳跟。
魚販子穿著一件灰褐色的皮制圍裙,沾滿了魚的鱗片和血。
李有福問:“沒有小點兒的草魚嗎?”
魚販說:“今兒的草魚都大,最小也有四五斤,你要不要?”
李有福說:“怕錢沒帶夠?!?/p>
魚販說:“不要緊,下次給我就是。”
魚販說完,彎腰開始撈魚。魚盆里還有四五條,魚販的手伸下去,那些魚兒就四散而逃,可魚盆太小,很快,它們擠在一個角落,動彈不得。
魚販撈出一條魚說:“這個三斤多,是最小的了。你要不要?”
李有福說:“那就這個吧?!?/p>
魚死命地掙扎,魚尾和魚身劇烈擺動??刹徽撍绾闻樱紱]法從魚販手里跑掉——魚販的手緊得像個老虎鉗。魚販向下砸魚,魚沒死,還一蹦一蹦往魚盆里去。魚販抄起一根短木杵,一棒子敲到魚頭上,魚顫抖兩下,流了血沫,臨死前,蹦了一下,蹦出魚販的小攤,躺倒在李有福腳邊,不再跳動了。魚販撿起魚,放在砧板上。它翻起白眼,盯著李有福。李有福毛骨悚然,偏過頭去,可那雙白眼始終留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魚販處理好魚后,用塑料袋裝著,遞給李有福。李有福付完錢,便將魚帶走了。他走到河邊,蹲下,用手捧了些河水入袋,對魚說:“給你灌點河水,也算落葉歸根了?!?/p>
開船時,天空仍然是一片陰郁,稀薄的云顏色暗沉,仿佛隨時可以匯集起來,降下一場大雨。
李有福的尸體運走后不久,老徐帶著徒弟從上游回來。兩人臉上不見喜色,褲管沾有黃泥點,略顯狼狽。
李開貴迎上去,問:“徐隊,怎么樣?”
老徐指著他們來時的路,說:“李書記,上游的路不好走啊,全是泥巴?!崩闲炫呐淖约旱难澩龋兜裟帱c。
李生水在一旁補充說:“這兩天下雨。不太好找?!?/p>
李開貴問:“那徐隊你看李有福是不是自殺的?”
老徐說:“生水,你來說說?”
李生水說:“還是自殺和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比較大。”
老徐點煙,不置可否。
李有山說:“我們村子靠河,沒幾個人不會泅水,李有福本事也不差的。不過他老婆死后,他經(jīng)常喝酒,白天喝晚上喝。好像腦子也出了問題,經(jīng)常對人說看見他那個死了好久的婆娘。他要是晚上喝醉了往河邊走,還真可能淹死?!?/p>
“有福的腿腳不好,有這種可能,”李開貴說,“不過最近很少見有福喝酒?!?/p>
眼見兩人說法有所出入,老徐點點頭,暗自記在心里,沒有多問。他對李有山說:“你老婆香翠什么時候來?她是第一目擊證人。我要聽聽她怎么說?!?/p>
李有山說:“我老婆腳軟了,走不動路。徐隊長能不能走兩步,到我屋里去問話?”
幾人往李有山家里走去,遠遠便看見一棟三層樓房,鑲著大塊的深色窗玻璃。門口立著四根羅馬柱,兩邊蹲著石獅子。鐵質(zhì)的鏤空大門,漆上了金漆。老徐在門口上下打量,嘖嘖稱贊說,這房子住著比城里都要舒服吧。李有山陪著笑了兩聲,便上前打開大門,引眾人進院子。不規(guī)則的石板鋪滿院落,積了些雨水,踩在上面,膠質(zhì)的鞋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周遭一圈是自建的花圃,花圃里種著辣椒樹和白菜花。
香翠是一個體態(tài)肥胖的女人,正躺在客廳的藤椅上,見眾人進來,本想起身,腳下一軟,又躺了回去。老徐示意她躺著就行,說:“我來,是例行問話。問問你當時的情況。待會呢,還需要去局里做一份筆錄,每個相關人員都要做,你不要害怕。”
香翠深呼吸幾次,說:“今兒早上,我去碼頭洗衣裳。這個時候沒人,水是溫熱的。天還沒那么亮,看東西模模糊糊。我蹲下來洗衣裳,拿捶衣服的棒子,捶得啪啪響。衣裳清水的時候,用的勁大了,衣裳脫手了,漂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跟著衣服跑,撈起衣服時,一抬頭,看見個東西漂在水面上,仔細看,像是個人。我當時嚇壞了,馬上就跑回來了。衣裳還是喊阿山去拿的?!?/p>
李有山說:“是的,我還以為這個婆娘在騙我,等我過去了才曉得真有個死人。我沒敢細看,趕緊報警?!?/p>
老徐繼續(xù)問:“你是幾點出去的?”
香翠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五點多,天還沒亮?!?/p>
“李有福最近喝酒多不多?”
“這個我沒注意,有時看見他是醉的?!?/p>
“你和李有福平日關系怎么樣?”
“啊?嘛?”
“我說,你和李有福關系怎么樣?”
香翠看向李有山,猶豫了一會,說:“不是很熟。都是一個村子的人,關系還好?!?/p>
“他家里什么情況?”
“他老婆前幾年害病死了。兒子是個傻子,給他外公外婆去了?!?/p>
“生下就是,還是發(fā)生過什么?”
“本來不傻,出事后傻的。他兒子發(fā)了高燒,他帶孩子去醫(yī)院?;貋頃r,他兒就傻了。應該是醫(yī)生沒治好,大家說?!毕愦洳辉侔c軟,慢慢坐起來,身體前傾。
“我們畢竟是外人。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他不說,我們也不知道?!毕愦淅^續(xù)說。
“那他是因為這件事腦子出問題的?”老徐問。
“大家是這么說,但我感覺李有福沒瘋?!迸藫u搖頭,用余光打量李有山和李開貴,試探說:“可能是撞鬼了?!?/p>
李開貴出言呵斥:“這都什么時代了,還在那里鬼鬼鬼,亂講話?!?/p>
老徐制止了李開貴,說:“我倒是對撞鬼很感興趣??梢栽敿氄f說嗎?”
看見李開貴不再說話,女人有些得意,說:“人家警察同志都沒反對,你說什么?他老婆秀珍死后,有福就不太對勁了,沒事就在村子里逛,我們問他,他就說剛剛在哪里看見他老婆了,那不是白日見鬼嗎?再后面,大家說他的腦子壞了,瘋了。”說到這里,香翠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估計他是做了虧心事,才會撞鬼的?!?/p>
老徐來了興趣:“他做了什么虧心事?”
香翠將脖子伸得更長,湊近老徐,悄聲說:“他把韓醫(yī)生害死了?!?/p>
李有山說:“莫亂講話。警察面前亂講話,是要坐牢的?!?/p>
香翠委屈了,聲音大起來:“我哪句話亂講了?我哪里亂講了。大家都在傳,說當時韓醫(yī)生落水淹死就是他推的。”
李開貴解釋說:“這都是村子里那幫沒事干的人瞎講的,不曉得哪個愛嚼舌根的傳出來的。當時,鎮(zhèn)上來了警察,調(diào)查后說是意外,跟李有福沒關系?!?/p>
香翠說:“哪里是意外,就是他推的。大家講他良心不好,自己兒子傻了怪韓醫(yī)師不開藥?!?/p>
李有山說:“你聽誰講過這話?”
香翠梗著脖子,說:“大家都那么傳,我又沒講錯?!?/p>
“我讓你講!”李有山掄動胳膊,狠狠打了香翠一巴掌。聲音清脆又明亮。香翠的臉上鼓起了一個紅色的巴掌印子。在場的人都蒙了。老徐反應過來,連忙拉開李有山,走到屋外,李開貴也跟著出去了。李生水則拉住香翠安撫起來。屋里傳來香翠號啕大哭的聲音。
老徐面容嚴肅地對李有山說:“打人是不對的,看你剛剛的樣子,老婆平日里沒少挨你打。要是你老婆同意,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銬了?!崩闲鞆谋澈筇统鲆桓便y手銬,在李有山面前晃了晃。手銬相互碰撞,叮叮當當,像掛在屋檐飛角下的風鈴。
李有山垂頭喪氣,連忙擺手:“徐隊長,平日里哪敢打她啊。今兒確實是心急了。我李有山是出了名的怕老婆?!?/p>
老徐說:“那今天怎么發(fā)了這么大的火?”
李有山嘆了一口氣:“有福屋里出事之前,跟我們關系還是蠻好的。他是個熱心腸,村里有事找他幫忙,向來沒有多話。他兒和婆娘接連出事后,就像變了個人,跟誰都沒話說,陰著個臉。有福幫了我們家很多,我結(jié)婚時缺了十幾塊錢,有福聽說了,跑到我家,把錢放在桌子上就走了。這份情,我是要記一輩子的?!崩钣猩搅飨聨椎窝蹨I。
老徐拍拍他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一把年紀了,還哭。眼淚擦干凈。等會兒把你老婆哄一哄,就算完事了。”
老徐走后,樓上傳來動靜,香翠抬頭,說:“兒子,你醒啦?!?/p>
阿良是香翠和李有山的兒子。不喜歡讀書,在縣城一家汽修廠干了一陣后,嫌棄工作又臟又累,便辭職回家啃老。
阿良說:“你們在下面吵死了?!?/p>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睡,”李有山說,“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也不知道找個事情做。松松垮垮的,像什么樣子!”
阿良說:“我什么樣子,你們還不清楚嗎?!闭f完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嘭”的一下,關上了房門。
見李有山有些生氣,香翠安慰說:“孩子還小?!?/p>
李有山埋怨說:“還不都是你從小慣的?!彼肫鸷芫弥鞍l(fā)生的一件事,他在想,當時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上天為了懲罰他,才讓兒子如此桀驁不馴。
李有?;氐郊遥崎_門,看見秀珍在灶房燒水。
灶臺是用土磚砌好的,水泥抹縫,上面貼了兩塊白色瓷磚,架一口大鐵鍋。灶臺面干干凈凈,整齊地擺好食品調(diào)料——用罐頭瓶子裝著,有鹽、味精、醬油、醋和食用油。秀珍系了張圍裙,拿著抹布擦拭著。李有福把東西放在吃飯用的小黑桌上,桌子已受潮,用手一掰就能掰下來木屑。他問秀珍:“二狗那孩子又跑去哪里瘋玩了?”
二狗是秀珍九年前生下的孩子的賤名。他出生時只有五斤二兩,偏瘦弱,經(jīng)常頭疼腦熱。請算命先生為孩子翻字典取了名字,叫天賜。算命先生說,孩子命薄,小時候先叫賤名,好養(yǎng)活。說來也怪,自從叫他二狗,他的身體真的強壯起來,很少生病了。
“那孩子出去玩了,估計過一會兒就回來了,”秀珍從碗櫥里拿出搟面杖,說,“今天有山來過一趟。”
“他來干什么?”
“還是上次那事唄,”秀珍頭低著,眼睛往上瞟,說,“想讓我也進廠子里,說是收入高?!?/p>
“那不是胡鬧嘛,”李有福搖搖頭,說,“廠子里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
“就是開關一下機器,他說不會有什么事,廠子最近缺人才找我的。”
“廠子什么時候不缺人?你還不知道他?以前還好,是個老實人??勺詮脑谀莻€廠里當上招工的后,他恨不得把他爺爺從墳里拉出來上班。”李有福開始剁餡,大著聲音說:“還是不要去了,咱不羨慕他們的工資。那廠子可干壞不少人?!?/p>
“行吧?!?/p>
轟隆隆——
屋外響起雷聲,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的暴雨緊隨其后。李有福走出門看,烏云鋪天蓋地,漫天的日光被黑暗吞噬。大河對岸的山上,半山的竹林搖搖晃晃,竹葉沙沙作響。
李有福轉(zhuǎn)身回屋,找來蓑衣和雨傘,出門找二狗去了。他去了跟二狗經(jīng)常玩的那幾個孩子家,發(fā)現(xiàn)他們都在家好好待著,問他們見過二狗沒有,也都是搖頭,說自己今天一天都在家,沒見過二狗。
路過有山家時,他看見有山媳婦坐在屋檐底下嗑瓜子,穿著短睡衣,頭發(fā)用毛巾包起來,往地上吐瓜子皮。他想起自己兒子常跟有山兒子一起玩,便朝她喊道:“有山老婆,你看見我家二狗沒?”
“什么?”香翠脖子朝外伸著,屁股粘在凳子上,向李有福招手。
“我說,”李有福走進香翠家,彎著腰跟她說,“你看見我家二狗跑哪兒去了沒?”
她聽清楚后,嗑了一顆瓜子,瓜子皮在她嘴里“咔嚓”一下裂成兩半,舌頭輕輕一卷,瓜子仁挪到了后槽牙上。她嚼完這顆瓜子才慢悠悠地說:“沒看見?!?/p>
“沒看見?”李有福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沒看見你在這兒瞎耽誤我什么工夫呢?”
“別急啊,”香翠拉住李有福,繼續(xù)說,“孩子嘛,貪玩很正常。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回去了。有山去你家說的那個事,你覺得怎么樣?”
“下這么大雨,不是你家孩子你當然不擔心。那個事你們不用想了,我們是不會去的。你趕緊給我松開,別耽誤我找人。”李有福用力一甩,香翠沒有坐穩(wěn),摔倒在地。香翠屁股挨到地上,就開始撒潑打滾。她大喊著打人了,打人了,抓著李有福的腿不放。
李有山聽見外面的動靜,從屋里出來,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頭上亂糟糟的。他上前推了李有福一把,拉開兩人,問香翠是怎么回事。
李有福說:“我要去找我家二狗,你媳婦非拉著我不讓我去?!?/p>
“人家要找兒子,你拉著他干嗎?”
“我不就是想跟他說說進廠那個事嗎?!毕愦湮卣f。
“進廠的事什么時候不能說,愿不愿意是人家的事,你多什么嘴?”李有山罵了香翠一頓后,轉(zhuǎn)過頭對李有福說:“有福啊,說起你兒子,我從廠子里回來的時候,好像在河邊看見過他,你可以到河邊去看看?!?/p>
李有福一聽,什么也沒說,又沖進雨里往河邊走。
李有福走后,香翠埋怨有山說,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別人打你老婆,你一句重話不敢說。李有山搖搖頭,說,不把鄰里關系搞好,怎么為廠子里招人?不招人哪來的錢買你的衣服,你看看你身上這件睡衣,得幾十塊吧,敗家娘們,窮講究。香翠掐了一下李有山,說,我看他們城里人都是這么穿的。李有山說,城里人,城里人,我看你腦子都被城里人拐走了。香翠問李有山,你真在河邊看見過他家二狗?李有山返身走進屋子里,說,那就要問你的寶貝兒子了。
河邊小路還是泥路,被暴雨淋出一個個小泥坑。李有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前面出現(xiàn)淺灘。李有福看見一條小小的溪流從山谷里流出,依據(jù)地勢,在不遠處形成了一個半徑約三米的深水潭。潭水幽黑深邃,周邊長滿半米高的綠色雜草。
李有福想起前幾天的一個晚上,自己坐在院子里跟妻子看月亮。二狗從屋里搬張小凳子坐在旁邊。他說,爸爸,你有沒有吃過龍蝦呀?李有福不假思索地說,當然吃過,我還釣過呢。二狗又問,好不好吃呀?李有福點點頭說,當然好吃,蝦肉很嫩,蝦殼用油炸過也是嘎嘣脆。秀珍在旁邊打趣說,別說龍蝦了,你爸以前連樹上的知了都抓來吃過。哇,這么厲害,二狗捂住自己的嘴巴說。然后他撓撓頭,說,那爸爸知道怎么釣龍蝦嗎?龍蝦啊,李有福說,龍蝦好釣,拿根竹竿綁根棉線,線頭捆上一個田螺或是別的什么蟲子,一釣一個準。二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李有福問他,怎么想起釣龍蝦了。二狗說,他們都有,還不給我看,我們比賽,看誰能釣到最大的龍蝦呢,釣到最大龍蝦那個人可以隨便讓別人干什么。李有福繼續(xù)看月亮,沒有在意,補充說,要釣龍蝦可要找個好地方,不然做什么都白搭。二狗又問,明天能不能陪他一起去釣龍蝦。李有福搖搖頭說,不行,明天有別的事情要做。二狗點點頭,噘著嘴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李有福在小水潭邊找到了二狗。他蜷縮著躺在草堆上,手里緊緊攥著一根竹竿。衣服濕透了,貼到了肋骨上。二狗一直不愛吃飯,身材比較瘦小。他的頭發(fā)顏色比往常要深很多,李有福一摸,手指上沾了黑血,雨水淋下,血液稀釋變紅,順著指縫流下,染紅了雜草。李有福把手指放在二狗脖子上,感受到心跳,才松了一口氣。
他把兒子抱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水潭邊的青草都被踩扁了。絕不止二狗一個人來過這里。其他人去了哪里?那些人都是誰?為什么二狗頭上流了這么多血?為什么只有他躺在這里?李有福的腦袋里冒出無數(shù)念頭,他感覺到目眩,拼命搖了搖頭,才沒有倒下。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去想這些,那他應該干什么呢,對,他現(xiàn)在應該跑起來,他要一直跑,一直跑,要跑得快,要比平時再快一點。
他抱著二狗往家的方向跑,跑到一半,才想起來,跑回家是沒有用的,家里沒有醫(yī)生。對,醫(yī)生,村里有一個醫(yī)生,得去韓醫(yī)生家。于是,他沒有減速,腳跟一轉(zhuǎn)就往韓醫(yī)生家跑。李有福的臉上淌滿雨水。他的傘和蓑衣丟在水潭邊了。
他跑到韓醫(yī)生家門口,正想敲門,卻發(fā)現(xiàn)手麻木了,抬不起來。他只能側(cè)著身子,用肩膀去撞門,撞得木門哐哐作響。很快,韓醫(yī)生打著一把傘,從家里出來,喊道:“是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說嗎。”
李有福透過木門的縫隙,看到韓醫(yī)生朝自己走過來,他感覺眼淚要出來了。他張嘴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只好繼續(xù)用身子去撞門。韓醫(yī)生一見二狗的模樣,便知道出事了,連忙將李有福引入屋里。進門有幾張扶椅,幾個掛藥瓶的掛鉤。韓醫(yī)生坐在一張方桌前,身后是一個藥柜,里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藥。韓醫(yī)生讓李有福把兒子放在聽診臺上。韓醫(yī)生將額頭貼上二狗的額頭,又用手撐開二狗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李有福斜著看自己兒子的眼睛,眼白偏多,覺得有些殘忍,他偏過頭去。
韓醫(yī)生說:“有點發(fā)燒。怎么搞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這樣了?!?/p>
“你們當大人的也是,不知道好好看著孩子?!表n醫(yī)生戴上了自己的老花眼鏡。
“他腦袋后面流了好多血……”
韓醫(yī)生一摸,手上是凝固的血塊,他把二狗的頭發(fā)翻了翻,面色一沉,說:“流太多血,都結(jié)塊了,我看不清傷口,很難處理。這個情況有點麻煩。”
“韓醫(yī)生,我們都知道您醫(yī)術(shù)好,您一定有辦法的?!崩钣懈O氚押⒆臃畔?,可問診臺和椅子上都不合適,他怕弄臟會惹韓醫(yī)生不高興,便抱著孩子就勢跪下。
韓醫(yī)生見狀,連忙把他扶起來,說:“不是我不想救,實在是我這兒地方太小。平日里有個頭疼腦熱還可以給你們開藥打針,你兒子我這兒治不好,還是趕緊送去縣里醫(yī)院吧。”
“您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李有福眼巴巴望著韓醫(yī)生,這個時候沒有班車了,從鎮(zhèn)上到縣里,得靠兩條腿走路。他怕二狗撐不到那時候。
“沒有,我這兒救不了你兒子?!表n醫(yī)生嘆息說,“我給他包扎一下,你還是趕緊去醫(yī)院吧。腦袋沒有小事?!?/p>
韓醫(yī)生轉(zhuǎn)身去拿紗布和消毒酒精。李有福看著兒子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心一直往下沉。等兒子的頭被包成一個白色的紗布粽子后,他請韓醫(yī)生幫幫忙,放孩子在他背上。
他背著孩子跑到河邊,先放下二狗,然后扯起纏在樹上的橡膠粗繩,用腳抵住樹干,雙手用力,把渡船拉到岸邊。艄公從睡夢中驚醒,罵罵咧咧穿上衣服,鉆出來看見李有福抱著兒子站在船頭,他腳下一軟,差點跌進河里,“哎喲”大叫一聲,趕緊收橡膠繩子進船頭,回身抄起長長的竹篙,往碼頭的石階上拼命一戳,借著這股力,將船送出去。平日里慢慢悠悠的船槳,這次沒怎么在水里待過,出水、入水,就是眨眼的事。這一路兩人都沒說話,艄公在船尾搖槳,李有福坐在船頭,懷里躺著二狗,他就這樣望著前面。前方是一座遠看起來不高的山,越靠近,越能發(fā)現(xiàn)其深幽和巍峨,等船臨近岸邊,山的陰影已將小船吞噬。清脆的流水聲,伴隨著船槳與船板的碰撞,戛然而止。艄公走到船頭,抄起竹篙,將船穩(wěn)穩(wěn)停在岸邊。船還未完全靠岸,李有福便起身背起兒子,往山的陰影去了。
雨停了。月亮出來了。潔白的月光灑在粼粼的河水之上。
山路上很多碎石,他來不及避開,一腳接一腳踩上去。大部分時候他的腳都很穩(wěn),鞋底正對著路,腳背對路時,韌帶會把歪掉的腳拉過來,偶爾拉不過來,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大石塊或某棵大樹的樹根,把腳掰回來,揉搓兩下,繼續(xù)走。他一直在跟二狗說話,什么都說。他怕二狗睡過去了。
下山時,李有福感覺有風在扯自己的頭發(fā)。他的腳已經(jīng)麻木,兩條大腿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像被扯到極限的漁網(wǎng),仿佛下一秒掙扎的魚就會破網(wǎng)而出。他感到沉重,每一步都在與本能對抗。背上越來越熱,像在火坑邊烤火,他出了很多汗,衣服濕透了。他的運氣很好,一路上沒出什么意外,順利爬到山頂,下山的速度也不慢??伤倪\氣不會永遠這么好,在一處看不清路況的地方,他踩到了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青苔密密麻麻,表面光滑。那塊石頭很小,但讓他摔了一個大跟頭。他失去平衡,把孩子從背后拉到前面抱住,就那樣從山坡上滾了下去,直到他的腳鉤住路邊的一棵樹,才讓他改變身體的方向,背撞在樹上,停了下來。孩子在他懷里沒有傷到頭。他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大口喘著粗氣,又爬起來,把兒子背在背上,繼續(xù)往山下走。
老徐一行三人走到李有福家門口,這是一棟兩層的磚房。從外面看,藍白兩色的瓷磚在烏云的籠罩下,顯得暗沉陰郁。院子里,有幾棵樹的樹冠探出圍墻,葉子翠綠繁茂,隨微風輕輕搖晃,發(fā)出沙沙聲。
老徐意味深長地問:“你們村子發(fā)展得不錯啊,不少人家都住上小洋樓了?!?/p>
李開貴解釋說:“前幾年,我們村開了家化工廠。廠子給的工資高,大家都去工廠上班,條件就好起來了?!?/p>
“那個嗎?”老徐指了指遠處飄出黑煙的兩個大煙囪。
“對,”李開貴點頭,說,“就是我們鎮(zhèn)上最有名的那家化工廠,分廠建在我們村里,有些年頭了?!?/p>
“那家……”老徐想了想,眼睛瞪得滾圓,說,“那家工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前幾年有不少工人得癌癥去世了……”
“是這么回事,但架不住工資開得高,一個月頂別的地方三四個月,”李開貴說,“我們村里的人,都沒讀什么書,不知道輕重。他們覺得出事的人都是身體不夠強壯,還說,有些人干了好幾年都沒事。他們覺得那些事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p>
老徐嘆息一聲,說:“好言難勸想死的鬼。不過那個廠子怎么會在你們這里建分廠?”
李開貴面露難色,說:“這事說來話長,咱們先進去看看吧?!?/p>
“行。”
李生水在門口,用手掌拍擊鐵門,發(fā)出的聲音刺耳,猶如一面破鑼。
李開貴說:“小李警官別敲了。他家里沒人住了。李有福老婆死后,娘家來人把他兒子接過去一起住了?!闭f完,他推開了李有福家的大門。
入目是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泥土松軟。今早的雨在低洼的地方積了不少水,像一個個小水塘。泥地里生長著野蠻的綠色,長出嫩芽,足有手指長。院壩前坪的盡頭是一片菜地,種著幾行白菜幾行辣椒樹。菜地周圍有幾棵三米高的橘子樹,綠色的樹葉在陰沉烏云之下也顯得了無生機。推門的聲響,驚飛了棲息在橘樹上的麻雀,烏壓壓一片,飛出圍墻。
跨過大門,腳下有一條用河邊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兩人寬。小路通向中堂正門。門關著,沒有上鎖。門柱兩邊貼了一副節(jié)慶對聯(lián),兩扇門的靠上位置貼了兩個鏤空的倒“?!弊郑t紙顏色鮮明。門的左右兩邊各掛一個紅色的圓筒大燈籠,沒有開燈。燈籠下的吊穗散垂下來。
老徐站在門口,說:“你瞧,這‘?!謩傎N不久吧?!?/p>
李開貴說:“李有福腦子沒問題的,都是村里那幫人閑著沒事干,瞎編排他。有福在他老婆死后確實喝過一陣酒,喝醉后,又哭又鬧,到處跟人說看見他老婆跟他說話,村子里的人就說他瘋了。他沒喝酒時還是個正常人?!?/p>
“這樣啊……”老徐輕輕推開堂屋的門,門的轉(zhuǎn)軸被水汽銹蝕了,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
堂屋里設施簡單。門口靠墻擺有一張竹片編制的涼床。上面鋪了一床褥子,褐色的格子床單油膩發(fā)黑。被子棉絮多有鼓包。房門緊閉,樓梯和房門的把手上落滿灰塵。只有通往廚房的門開著,有人的痕跡??諝庵袕浡咕退览鲜蟮奈兜?。老徐四處打量了一下,便不再說話了。
枯敗荒涼。李生水心想。他問道:“這里真的有人住嗎?”
李開貴說:“這確實是李有福的住處。不過自從他兒子被外婆接走后,他有時也不住這里。”
“那他住哪里?”老徐問。
李開貴神色很是動容,說:“有時住在渡船上。自從村口修了跨河大橋,渡船便成了擺設,一直為我們擺渡的艄公也很快去世。他沒有家,一直住在船上,不用擺渡后,人老得很快。那天李有福到河邊找艄公說話,他在外面喊艄公,沒有聽見回應,便走上船。艄公坐著,靠在船篷上,嘴里叼著煙槍,雙手自然垂下,腦袋搭在肩膀上。李有福喊了他,他也一動不動。他給艄公穿好衣服,把旱煙別在他褲腰帶上,從河邊背到村委會。沒有人知道艄公是什么時候死的,他無兒無女,村子里為他辦了場白事,在山上找了塊好地方,埋了。只是沒有立碑。艄公死了之后,渡船荒棄在碼頭邊了。有人在河邊散步時,看見李有福睡在里面?!?/p>
“沒人管?”
“他在我們村子里沒有近親了,沒人管他。”
“哎,李書記,剛剛香翠說的那個,李有福害死韓醫(yī)生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老徐說。
李開貴說:“這個事情,唉,其實跟有福沒什么關系。確實是意外?!?/p>
“可以詳細說說嗎?”
李開貴點了根煙,說:“當時我不在場,也是聽人說的。我知道的不一定對,徐隊長當個故事聽就好。那天是趕集的日子。趕集嘛,宜早不宜遲。每趟渡船都裝得滿滿的。韓醫(yī)生也在船上。船離岸沒多久,有個小孩子趴在船邊玩水,一個沒注意,就往水里鉆。當時韓醫(yī)生就在他旁邊,想要去抓這個孩子,可韓醫(yī)生上了年紀,孩子沒抓到,自己咣當一下,也掉進水里。早上河面容易起霧,大家都不清楚什么情況,聽見有人落水,都慌了起來。船上人多,就翻了。
“有幾個會泅水的大人,先救了自己身邊的孩子。但實在是看不清,不知道韓醫(yī)生還在水里,就沒來得及救他。韓醫(yī)生年紀大了,水又太冷,許是抽筋了,在河里掙扎幾下,就被水淹死了。后來把人拉上來,但也沒用了。”
李生水問:“既然是意外,那為什么說是李有福害死了韓醫(yī)生?”
李開貴瞇起眼睛,說:“當時李有福也在場,他什么也沒做,就站在岸邊看。韓醫(yī)生那個時候還沒有死,如果當時他跳下去救人的話,可能還有一線希望。有福自己說,他的腳傷犯了,動都動不了。我是相信他的話的,但是韓醫(yī)生死了,總得找個人背鍋。不知道誰先傳出來的,說李有福當時就站在韓醫(yī)生的后面,是他把韓醫(yī)生推落水的?!?/p>
老徐問:“當時船上的人怎么說?”
“霧太大了。都說沒看清楚?!?/p>
“韓醫(yī)生和李有福有仇?”
李開貴想了想,說:“有福不是個壞人?!?/p>
“那為什么他們都覺得是李有福干的?”
李開貴說:“那個時候有人來鬧,事就都推到有福身上了。大家說得多了,說得久了,就好像有福真做過一樣?!?/p>
“誰來鬧過?”
“韓醫(yī)生的兒女都到村子里來鬧過。他們在城里上班。鬧大了后,上一任村支書就被下了,畢竟出了人命案?!?/p>
“不容易啊?!崩闲炫呐睦铋_貴的肩膀。
李開貴搖搖頭,說:“誰都不容易?!?/p>
老徐嘆了口氣,說:“那確實是。他家的情況都這樣了,哪來的錢建這棟房子?”
李開貴回憶說:“建這房子的錢,大部分都是秀珍在廠里上班賺到的。有福送兒子去醫(yī)院的路上,小腿骨折了。在鎮(zhèn)上打了石膏,還是落下了殘疾。為了給他兒子付醫(yī)藥費,他家里欠村子人不少錢。這錢總要還的。那時還有人上門催債,都被秀珍擋在門外,沒讓有福知道,秀珍承諾他們會盡快還錢,便只好去廠里上班?!?/p>
“就是我們剛說的那個廠子嗎?”
李開貴點點頭,說:“一般人能在里面干個七八年,身上沒什么大病。秀珍運氣不好,只做了四年,身體就垮了。倒是還完了欠債,還給兒子留下了一棟房子。不算太虧。”
“她得什么病死的?”
“好像是肺癌,也可能是肝癌。不過都差不多,反正都會死的?!?/p>
“沒試過去醫(yī)院治病?”李生水問。
李開貴斜睨了他一眼,說:“那玩意有什么好治的,得了就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治是治不好的,別把辛苦賺來的錢都丟進去。不過這話一般是不說出口的。”
“怎么嘞?”
“人言可畏啊。那幫喜歡嚼舌根子的人說的話,能把死人氣活,活人氣死。所以大家都會裝模作樣地往醫(yī)院跑兩趟。但是有福他們……”
老徐問:“他們醫(yī)院都沒去?”
“他們?nèi)z查了一次,那之后,再沒有去過醫(yī)院。他們把所有的錢都用來建這所房子,”李開貴說,“因為那個時候,有個人跟他們說,只要他們有一棟漂亮的房子和十萬塊錢彩禮,就讓女兒嫁給他們的兒子。你們應該能夠理解,這在天賜變傻后,對他們一家來說意味著什么。”
“所以他們被騙了?”
“那倒不是,那家人沒有騙他們。那家人的父親是個賭徒,在外面欠了錢,他需要這些錢來還賬。那個要嫁給天賜的女娃,有一天晚上出去挑水,擔著兩個水桶就不見了,再沒有回來。只能說,沒那個福氣吧?!?/p>
“也是命吧。”老徐搖搖頭說。
“不過運氣不好的人,不止他們,”李開貴說,“我二叔住村口,去年得了腦血栓去世了。還有一個跟我光屁股長大的,叫李開斤,年前得癌癥去世了?!?/p>
“他們也在那個廠子干過?”李生水問。
“干過,怎么會沒干過,”李開貴說,“他的身子看起來可比我壯實多了,可也沒抗住?!?/p>
“這廠子害了這么多人,沒人管嗎?大家還要去那里工作,”李生水說,“我不能理解?!?/p>
李開貴搖搖頭:“誰來管?管什么?他們又沒殺人放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上班之前,都簽了協(xié)議的。根本沒有人因為得癌癥去舉報他們,那些人拿到了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這筆買賣也劃算?!?/p>
“這不是草菅人命嗎?”李生水生氣地說。
李開貴正想繼續(xù)說下去,卻被老徐打斷,他說:“我們還是出去吧,一直在別人家里討論這些,不太好?!?/p>
“也是,”李開貴笑笑說,“有福家的房子確實冷了點?!?/p>
幾人走出堂屋。李生水看著略顯荒寂的院子,問李開貴說:“李書記,我看其他人家都養(yǎng)了雞鴨什么的,李有福家不養(yǎng)嗎?”
李開貴說:“他家原本都養(yǎng)的,他老婆去世后,就沒心思養(yǎng)這些了。對了,倒是養(yǎng)了一只山羊,一直養(yǎng)著??上Ш竺婺昙o大了,還是死在了柴房里。大家都以為他會把那只羊殺了賣掉,有不少人等著吃羊肉呢,誰知道他壓根沒有這個心思。他把那只羊當人一樣給埋了,還給它立了塊墓牌。村里人都說李有福在浪費糧食?!?/p>
“埋哪兒了?”
“就埋在秀珍的墳邊。”
“哦,這樣啊?!?/p>
自從李有福把天賜從醫(yī)院背回來,就經(jīng)常失眠多夢。他夢見天賜在水里喊他,有時在大河里,有時在小潭邊,有時在家門口的蓄水瓷缸里。他救不了他,他永遠也抓不住天賜伸過來的手。他只能看著天賜在水中掙扎,看著水淹過他的頭頂。他的睡眠越來越淺,稍微有些動靜,便會醒來,之后很難再睡著。后來,他往耳朵里塞了兩團棉花,情況好了些,但有時也不管用。睡不著時,他坐在床沿或者隨便哪兒,一直到天亮。
李有福下山摔倒時,被一塊尖銳的石頭劃開小腿,傷口很長很深,隱隱見白骨?;貋砗?,他從山上找了草藥敷著,一直不見好。有一陣子還惡化生膿了。翻船那天,李有福是去醫(yī)院看腳的,落水后,本就沒好的傷腳見了涼,一直在發(fā)抖,當天就撕裂感染了。只好托人用板車拉去醫(yī)院。自此,李有福的腳算是落下了殘疾。刮風下雨都會有鉆骨之痛,總使不了大力。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賜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剛從醫(yī)院回來時,連爸爸媽媽都不認識。李有福重新教天賜說話,教他吃飯,穿衣,教他認識火,教他認識水。天賜能自己穿衣服洗漱,餓了知道吃飯,但還是經(jīng)常流口水,也不知道擦,喜歡四腳著地,像一只小狗一樣爬著走。
秀珍說,天賜好像剛從她肚子里出來。
李有福挨家挨戶去問過,他想知道那天誰和他兒子去的潭邊。他只想知道,為什么他們會把天賜一個人留在那里,為什么天賜的頭上流血不止,為什么……他只想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兒子出事的真相,僅此而已??煽粗钣懈<t著的眼睛,誰又敢承認呢?他們一遍遍地說,那天孩子就在家里,從沒有出去過。李有福去報過警,可沒有證據(jù),甚至連個懷疑目標都沒有,調(diào)查一段時間后,就不了了之了。
天賜很少出去玩,也沒有朋友。有一兩次,有福帶著天賜出去透氣。李有福去看別人打牌,天賜自己蹲在一邊跟螞蟻玩,乖巧得很。同齡的孩子在遠處朝他丟石子,相互比較誰丟的石子又準又遠。天賜被石子砸中,也不知道躲,被砸疼的時候,就開始哭。李有福聽見哭聲,從屋里走出來,孩子們就四散逃開。天賜特別喜歡小龍蝦,如果有人拿著小龍蝦跟他說,只要你蹲在這里別動,不哭不鬧,我就給你一個小龍蝦。天賜拿了龍蝦,被石頭砸中也不哭,他還對那些人笑,好像他們在玩某種有意思的游戲。見到天賜笑,那些孩子也哈哈大笑,更起勁地往天賜身上丟石頭。他們還會比賽,計算自己的成功率,成功率最高的人,就是那一天當之無愧的孩子王。
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李有福的腿是瘸的,追不上他們。他們就更加肆無忌憚,當著李有福的面,說天賜是傻子。李有福拖著傷腿,滿村子追這些孩子。他追不上,就帶著天賜上別人家里坐著,一定要那些孩子給天賜道歉,說,今天你的孩子不道歉,我就死在你屋里。那是他能想到最有力度的威脅。父母押著那些孩子給天賜道歉,嘴上說著以后不敢了,眼神里卻透露著兇狠的氣息。等李有福離開后,那些孩子就找寵愛自己的家長訴苦,找他們撐腰。長輩們安慰他們說,一個傻的,一個瘸的,有什么好怕的?下回他們要是還找上門,你看我怎么收拾他們!好啦,我寶莫哭了。
雞叫第一遍時,李有福醒來,天空仍是深藍色。他打開灶房的門,拿出一個大號的海碗。碗櫥底下放有昨天割回來的馬齒莧,他切了一個從鎮(zhèn)上買來的胡蘿卜給山羊加餐,希望它能多產(chǎn)點奶。山羊也老了,產(chǎn)奶量大不如前。李有福走到牲畜欄,秀珍分娩后,李有福就將它牽往這里,與雞鴨同住一個屋檐下。山羊正躺在干茅草上休息,聽見李有福的腳步聲,便翻身起來,等在門口的食槽處。李有福打開矮門,走了進去,把手里的飯倒進山羊的食槽里。它低頭吃草時,李有福放海碗在山羊奶頭底下,開始擠奶。山羊的乳房干癟,李有福蹲在地上好一會兒,也沒能擠出多少來,他拿出海碗,放在月光下看,見只擠了碗底一層的山羊奶,還浮起不少的氣泡。一會兒后,氣泡紛紛碎掉,發(fā)出“啵?!钡拇囗?。
他重新蹲下,使勁擠山羊的乳房,一雙手捏得乳房變了形。山羊吃痛,反身一腳踢到李有福的胸口。李有福岔氣了,靠著墻壁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胸中憋了一口氣,看著山羊,從旁邊抄起一根木條,往山羊身上招呼。山羊咩咩大叫,滿圈亂竄。直到他打累了,山羊也不跑了,他才停下來,繼續(xù)擠山羊的奶,又從它貧瘠的乳房里榨出了一點混合著血液的奶水。他拿著碗走出山羊的干草堆,回身鎖上了齊腰身的小門。這時,山羊走到欄門,看著他發(fā)出咩咩的呻吟聲,他摸了摸山羊的頭。他的手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他往灶屋走去,身子一高一低。他感到深深的疲倦。
妻子起床后,走到蓄水瓷缸洗漱。村子也醒過來了。開始有聲音,有白熾燈亮起來。有人穿著藍色制服,經(jīng)過他們家門口,吆喝著秀珍一起去上班。秀珍搖搖頭,喊話說你們先去。
廠子是前幾年搬來西坪村的,搬來不久,跨河大橋也開始動工。廠子建在西坪村往山林走的一片高地上,算是河流上游。
秀珍一開始沒去,后來催債人催得緊了,才瞞著李有福去找了李有山。李有山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說秀珍來得太晚,廠子里都招滿了,暫時沒有空位置。秀珍又問他,總廠那邊有沒有空位,你之前在那邊上班,不是一直說缺人想讓我去?李有山說,那邊現(xiàn)在是別人在招工,他被調(diào)到西坪村了。秀珍見沒有希望,就準備走了。李有山見狀說,可以幫你去廠子里問問,有的話就跟你說。第二天,李有山告訴秀珍說,是有一份工作,但是比較危險,要處理那些工業(yè)原料,必須要戴好防護。秀珍一聽說有工作,也不管是什么,連忙答應下來,并囑咐說,這件事要瞞著李有福。但這種事情如何瞞得住,李有福還是知道了,卻什么也沒說。
秀珍刷牙時一直在干嘔,洗臉時不停地咳嗽,臉色泛紅。李有福上前拍拍秀珍的背說,要不今天就不去了,少一天沒事的。秀珍堅定地說,少去一天就少一天的工資,咱家現(xiàn)在正是要錢的時候,我不拼命干,怎么把天賜送到更好的醫(yī)院治療?李有福說,天賜這個情況,很難治好了,真要送去省里的好醫(yī)院,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秀珍說,不管多少錢,我們總能攢到的。
李開貴讓李有福去修橋的地方幫忙,他說,那里還需要人手,工資不高,但多少能補貼點家用。李有福拍拍自己的腿說,干不了重活。實際上,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與村民們相處了。李開貴說,我知道你會點水泥功夫,去幫幫忙,累了就歇會兒,不會有人說你的。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秀珍在廠里工作四年多了。這四年來,秀珍拿著從廠里賺來的錢帶著天賜去縣里、去市里看病。針打了,藥吃了,院住了,可就是不見好。秀珍堅持說,天賜的身體已經(jīng)好了些,都不流口水了,只要不放棄,一定會有痊愈那天的。可她沒注意到,自己的氣色一日差過一日,體重越來越輕,吃飯越來越少。有時剛吃幾口,就干嘔起來。她的兩頰消瘦,鼻翼有淡淡的陰影,黑眼圈吊在眼袋上,憔悴極了。
李有福勸告說:“秀珍,要不還是別干了吧,從廠里辭職。我現(xiàn)在跟著工程隊干,也能掙不少錢?!?/p>
秀珍說:“沒事,有福哥,你掙的錢是你的,我掙的錢是我的。我現(xiàn)在感覺很好,我覺得我還能繼續(xù)干。你不用操心我?!?/p>
她的眼睛流露出與以往不一樣的神采,她骨子里的倔強,在李有福瘸腿養(yǎng)病那一陣,被激發(fā)到極致。家庭的重擔沒有壓垮她,反而讓她多出了一分斗志。她興致勃勃地面對生活的苦難,仿佛此刻,她才真正感覺到生活的意義、活著的意義。這樣的生活對她來說,要比之前所有的日子都要有意思,給她腳踏實地之感,讓她幸福。她說:“有福哥,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愿意在廠子里干下去?!彼呐睦钣懈5募绨?,雙手捧住他的臉,凝視著他的眼睛,仿佛一個母親。
李有福感到有火在燃燒,像夜里冷冷的藍色螢火,他知道自己沒辦法改變妻子的意愿。他說:“那你要注意身體?!?/p>
秀珍點點頭,但完全沒把李有福的話放在心上。她開始暢想以后的生活,她說,等她再干幾年,就帶著天賜去真正的大醫(yī)院好醫(yī)院,一定能治好他。剩下的錢,一部分留給他結(jié)婚。另外一部分,她說,想出去看看,去看看外面的風景和人。她說她這一輩子,就只盯在這片土地上,沒能朝別的地方看看。
他們洗漱完,在床上準備睡覺時,秀珍說,她還想去看看大海。她說,她聽說大海無邊無際,跟天空一樣,湛藍湛藍的,而且特別深,十條大河都比不上。在大海里還有各種各樣的魚,比溪林鎮(zhèn)上的魚販那里要多得多,有些魚的嘴巴像竹篙的鐵尖頭一樣。李有福問她,這都是哪兒聽來的。她說,廠里有個電視機,每天都在放這些內(nèi)容。李有福說,你真的很想去嗎?秀珍說,想,做夢都想,不過現(xiàn)在不行,還得治好兒子的病。李有福說,好,等天賜的病好了,我們就出去。秀珍依偎在李有福的懷里,閉上了眼睛,她的嘴角帶著笑容,仿佛這就是最幸福的時刻。過了一會兒,她從嘴里聞到一股腥氣,“噗”的一下,將血噴到了李有福的衣服和床單被褥上。血跡綻放,形成了一朵血色的水仙花。那是她曾經(jīng)最喜歡的花,種滿了一個院子。
從醫(yī)院回家后,他們發(fā)現(xiàn)村子里熱熱鬧鬧的,一派節(jié)日的歡慶氣氛。一問才知道,跨河大橋今天剪彩,正式通車,所以請了戲班子和舞獅隊來熱鬧熱鬧。
秀珍說,想去看舞獅。李有福給她戴上一頂帽子,背著她出門。
村子中央有一棵百年的梧桐樹,四五個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住。都說鳳凰棲梧桐,這樹已有百年,可也沒見過從西坪村飛出去什么好鳥。只有三兩只麻雀在上面蹦蹦跳跳,嘰嘰喳喳。梧桐樹的枝椏伸展得極廣,站在樹下,仿佛遮天蔽日。夏季這里是個納涼的好地方。冬天一到,滿地的枯枝敗葉。
舞獅隊在樹下,周圍支起了燈籠,火光茂盛,恍如白晝。人群圍成一個大圈,給舞獅隊讓出場子。鑼鼓聲響,人們也跟著喝彩鼓掌。
李有福沖進人群,背著秀珍走入舞獅的場子里。舞獅和敲鑼打鼓的人都愣神了半天。直到有人認出李有福和生病的秀珍,在人群里喊了起來。舞獅隊馬上反應過來,在他們許家坳有一個傳統(tǒng),說,獅子是吉祥物,家里有人得病,只消讓獅子在他們頭上擦一擦、碰一碰,就會好的。
剎那寂靜的會場,剎那又恢復喧鬧。
舞獅隊的人高喊著:“獅子一臥,無災無禍!”
人們也附和著:“獅子一臥,無災無禍!”
三人沿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走出李有福家。天色仍是陰沉的,雨停了,隱隱可從云層之后窺見一縷金黃色的光。
李生水翻看他的筆記本,提醒李開貴說,李有福是穿著工廠制服死的,有關工廠的事,還是講清楚比較好。李開貴沒有直接回答,帶兩人走到了村中心的廣場,在那棵梧桐樹下,現(xiàn)在安放著諸多的健身器材,單杠、雙杠、扭腰機、漫步機等應有盡有。器材的顏色很新,油漆完整。早上剛下過雨,沒有人使用。場地有些空曠。李開貴找了個干燥的石磚坐下,老徐拍拍屁股跟著坐下。
李開貴說:“徐隊,你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些吧?”
“那沒有,”老徐搖搖頭,“這都跟縣里面那公園差不多了?!?/p>
“以前我們村哪有這些,”李開貴說,“徐隊,我不把你當外人,老實跟你說,化工廠搬來我們村之前,我們這兒那真是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
“我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解決出行問題。水路不是長遠之計,還是要建橋,建一座能跨過大河的橋。去鄉(xiāng)里跑了兩三個月,終于把項目批了,但錢只給了一半。鄉(xiāng)里也困難,這個缺口,得我想辦法補上。我東奔西走,愁得頭發(fā)都白了幾根。這時,李有山代表化工廠跟我說,廠里可以填上這個窟窿,條件是,要在西坪村建分廠。
“我滿腦子只有建跨河大橋的念頭,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之后,橋開始動工了,兩個大煙囪也在村里生了根。當時來看,怎么都是雙贏的局面。直到跨河大橋正式通車,有福帶著秀珍從醫(yī)院回來。他跟我說,他老婆病了,治不好了。那時,我才覺得害怕。我跟村里人說,別再去廠里上班了,但沒用,他們該上班的上班,該住院的住院。沒有一個人愿意辭職不干?!?/p>
老徐問:“你之前不知道嗎?”
李開貴愣住,說:“聽說過,但沒有想到這么嚴重?!?/p>
“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李生水問。
“我一開始也跟你一樣,不明白為什么,”李開貴說,“直到后來,我去醫(yī)院看望李開斤,就是那個我從小玩到大的。我問他,你怎么那么傻,身體不舒服,為什么不走?他說,他兒子要結(jié)婚,家里要用錢。彩禮錢都要得太多了,動不動就是大幾萬,家里再窮再苦,不能苦了孩子。他沒什么本事,只能去廠里搏幾年。大部分人都是這個心思,他們不傻,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不得不去做。我這才知道,單靠嘴皮子是沒用的,得讓他們看到另一條路,另一條更安全、更有前途的路。”
李開貴回憶說:“我年紀還不大的時候,西坪村的山好水也好,大家身體倍棒。我不想西坪村在我手里,山變禿了,水也變黑了。我真看著不管,死了都沒臉去見祖宗,會被后人戳脊梁骨的。誰年輕時沒犯過錯。有些錯影響小,有些錯影響大。關鍵是如何面對自己的錯。是當沒發(fā)生過,還是做些什么來補救。我還是沒有想明白,當初的決定是好是壞,但我,確實想做點什么。”
李開貴引著兩人,走到村頭。在跨河大橋橋頭,有一條公路通往遠處。李開貴指著那邊,說:“那就是村里最近的一個項目,想弄個葡萄園,我們這塊葡萄種出來清甜吃好,能賣不少錢。等有點名氣了,再把農(nóng)家樂還有旅游項目做起來。到時候動員村里人在周邊開開咖啡店什么的。村里的經(jīng)濟還是要村里人自己來搞,別人投資,掙了大錢還是別人的。兩位要不要走過去,看得更清楚一點?”
老徐連忙搖頭,說:“不了不了,李書記,我們今天是來查案子的,下次有機會再說。您還是說說有關李有福的事情吧?!?/p>
“行,你們還想了解什么?”李開貴問。
老徐說:“我想知道李有福最近的行蹤,還有,他有沒有得罪過其他人?!?/p>
“得罪人我不太清楚,沒聽說過。至于他最近的行蹤……”李開貴的聲音遲疑起來。
“有什么不好說的?”
“倒沒有什么不好說的。這也不是什么秘密。村里人都知道,自從秀珍死了之后,他每天在村里游手好閑,喝酒打麻將。直到艄公死后幾天,他才有了變化?!?/p>
“什么變化?”
李開貴說:“艄公死后,渡船空了下來。那天,李有福在渡船上睡了一晚,醒來時,三只喜鵲站在船篷上,一見李有福出來,便朝他喳喳叫。李有福伸了個懶腰,決定要做一件事。誰也不知道,他是因為什么做的這個決定。
“他坐班車,去鎮(zhèn)上打了橫幅,上面寫著‘別去工廠上班,會得癌癥’。他一個人舉著橫幅,每天一早站在工廠門口,風雨無阻,工人七點上班,他六點就站在那里。保安趕他,他就鉆進旁邊的樹林,那些保安拿他沒辦法。有時他會被追上,這時,他反而不跑了,站在那里,昂著頭,對他們大喊說,來呀,來打我呀,來打我一個殘疾人啊。他們反倒怕了,不敢拿手里的電棍去敲李有福的頭。他們把李有福按倒,拿走他的橫幅。李有福也不怕,第二天去鎮(zhèn)上又打了一條,上面寫著‘別為了錢,送了你自己的命’。
“就這樣,持續(xù)了一年多。后來,他家遭賊了,值錢的東西都沒了。那些人用麻袋蒙住他的頭,對他拳打腳踢。完事后對他說,要想多活幾年,就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養(yǎng)老。”
“他沒再去了?”李生水問。
“還是去了,”李開貴搖頭,說,“他第二天拄著拐杖,沒有拉橫幅,一屁股坐在路邊。這也是為什么,他們都覺得他瘋了吧?!?/p>
“所以你覺得,李有福的死跟工廠有關系?”李生水皺著眉頭問。
“那倒不是,”李開貴說,“那家化工廠污染環(huán)境是真的,但要說他們會害有福性命,我卻不怎么信。開廠都是求財嘛?!?/p>
“你剛剛說李有福家里遭賊,除了他們還會是誰?”
李開貴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但不一定是工廠干的?!?/p>
“據(jù)我所知,”老徐打斷他們,說,“工廠那邊應該跟大河有一段距離吧?!?/p>
“是的,隔了有一兩公里吧?!?/p>
老徐說:“嗯,這些信息,我們還會去求證的,書記還知道其他有關李有福的事嗎?或者說誰跟他有過矛盾?!?/p>
李開貴說:“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我知道的,都跟二位說了。”
老徐伸出手,說:“感謝書記的配合,有什么其他線索,可以打電話告訴我?!?/p>
“好的好的。”李開貴答應說。
這時,老徐接到一個電話,對著李開貴和李生水示意一下,自己走到較遠的地方接聽。
李開貴見老徐走遠,開口對李生水說:“小李警官,還記得我不,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前幾日清明,去沒去過你開新舅舅家?他可老跟我們提起你,說你考上警察了,光宗耀祖了?!?/p>
“不好意思啊,李書記,”李生水搖搖頭說,“我小時候發(fā)過一場高燒,什么都不記得了?,F(xiàn)在工作太忙,沒得空閑去。”
“沒事沒事,”李開貴說,“年輕人奔事業(yè)是對的?!?/p>
老徐打完電話回來,李開貴說還有事情要處理,便先離開了。師徒倆鉆進警車,老徐閉目養(yǎng)神,李生水有些坐立不安。
老徐睜開眼睛,斜瞥了他一眼說:“想說什么就說吧?!?/p>
“師傅,”李生水說,“是不是陳哥的電話,他怎么說?”
老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小陳說,李開貴有個兒子也去過那個工廠上班,后來得病死了?!?/p>
“他怎么完全沒提,剛剛,”李生水想了想,說,“您懷疑他有問題?不過我覺得他是不愿說這個,村子里的人嘛,總是忌諱生死的。家里有什么變故,向來不怎么跟外人說,只是自家消受?!崩钌穆曇舻统料聛?。
“我倒不是懷疑,只是習慣吧。李有福其他的社會關系,我也讓他一并查了。另外,”老徐嘆了口氣說,“他還說,鵜鶘鎮(zhèn)那邊,來了個案子,上面說我離得近,讓我去看看。所以,我得先過去看看?!?/p>
“這邊交給我,師傅。我能辦好的?!崩钌难凵駡远?。
“很不錯,”老徐拍拍李生水的肩膀,叮囑說,“千萬要小心。對李有山一家也要多留心,他今天情緒波動很大,可能有什么是我們還不知道的。有事就給我打電話?!?/p>
“嗯,我知道了師傅。我現(xiàn)在想去那個廠子看看,我有預感,死者生前說不定去過廠子,可能還發(fā)生過沖突?!崩钌雌饋砗芘d奮,干脆利落地下車離開。
“這小子,”等他走后,老徐點了一支煙,說,“倒是有幾分老子年輕時的樣子?!?/p>
老徐在車里坐了一會兒,抽了兩根煙。剛剛小陳還給他帶來一個消息,一個讓他不知所措的消息。小陳在查檔案時,發(fā)現(xiàn)李有福多年前為他兒子的事情報過案,當時負責那個案子的,正好是老徐。小陳說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印象,直到現(xiàn)在,他才想起這么一回事來。
他得承認,對那個案子沒有做到自己的專業(yè)水準。那時,他前妻正跟他鬧離婚,還要跟他爭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受此影響,他的心情很差,跟兩個同事因為一點小事,吵得天翻地覆。他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他想。那個案子沒線索可抓,影響又不大,除了當事人,沒人想查。他本想等騰出手來,再慢慢調(diào)查。他現(xiàn)在腦子里能回憶起來的畫面,是一個陰沉沉的走廊里,李有福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走,背影悲涼落寞。而自己做了什么呢?自己什么都沒做,只是告訴他回去等消息。他離開時看了眼他的背影,然后去沖泡了杯咖啡,轉(zhuǎn)頭就去研究另一樁“大案子”了。那之后的事情,他忘得一干二凈。
他想了想,從汽車后座下去。打開車門,坐上駕駛位,系上安全帶,松手剎,點火,踩離合掛擋,他把車子開上跨河大橋。他緊握著方向盤,他知道,做與不做的權(quán)力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沒有人能操控他的方向盤,讓他不得不往左轉(zhuǎn)或者往右轉(zhuǎn)。但他也明白,汽車一旦拐彎,就沒法停下來了。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橋要到頭了。
“秀珍啊,今天是清明,我來看你了。最近我們村里,天天下雨,濕氣很重,我的兩條腿啊,白天疼,晚上疼。你死之前跟我說的事,我沒做好,讓你失望了。跟他定親那個女娃,跑了。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她不想跟天賜結(jié)婚。我不怪她,她沒跟天賜接觸過,不知道天賜是個好孩子,還會心疼人。跑了也好,那孩子該過她的生活。要是天賜沒出事,也該像她這么大。天賜小時候那么聰明,說不定還會上大學,也是個文化人了。
“說起天賜,他現(xiàn)在跟你爸媽住一起。那小子,一開始還不樂意去,不肯跟你爸媽走——從小沒怎么見過他們嘛,我只好跟他們一起,送他到許家坳。天賜見我要走,連忙跑過來抓住我的腿,你是不知道,天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米八的個子了,比我還高。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抱我的腿,讓我不要走。我差點心軟,哭了出來。但我曉得,我不能那么做。我照顧不好他。你去世之后,我成天喝酒,成了個酒鬼了。屋里剩的錢,我都給你爸媽了,不會讓兩個老人吃虧幫我們養(yǎng)。
“對了,船夫佬住了一輩子的那艘船,橋建好后就荒在那里了,捆在碼頭邊沒人管。我上次去的時候,都快長蘑菇出來了。我在里面住了幾天,好家伙,睡得那叫一個舒服,晚上有風吹進來,比風扇還涼快。以前覺得,船夫佬一輩子住在船上,有點可憐,現(xiàn)在才知道可憐的是我們這些一輩子住在那張木架子床上的人。前兩日,不曉得是哪個冒失鬼,把船燒了。我估計是村子里那幾個頑皮蛋,我看見好幾次,他們往船里面丟火炮。看見火光時,我沖到河邊,但我腳有毛病,跑不快了。等我到河邊,船篷都沒了。我坐在碼頭邊上,看渡船被火燒,又想起船夫佬還活著時候的樣子。
“我想戒酒。但是不喝酒,我就渾身難受,手一直抖。那段日子,我想過死了算了。我在腳上綁了塊大石頭,往河里走。水冰涼,我拖著那塊石頭,走碼頭的臺階上,往水里走。石頭砸在臺階上,‘砰砰砰’響。四處沒有人,漆黑。水淹過腰,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繼續(xù)走,水淹過頸子,呼吸不順了。我的腳開始痛了,我安慰它,我說,很快,只要再往前走幾步,就不會痛了。它好像聽懂了,痛得更加厲害了。
“水淹過我的嘴巴了。我的肚子餓了,就好像有人用刀絞我的腸子。我不想死了,我想去吃東西,不管吃嘛。我腳滑了,摔進河里。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我第一次游泳,第一次釣魚,第一次劃龍舟拿了第一名。我真的不想死了。我開始掙扎,水灌進我的嘴巴、鼻子和耳朵。我的心跳巨快,雙手想抓嘛但又抓不到。我想向上游,沒游動。我才想起自己腳上綁了塊大石頭。
“我彎腰,去解腿上的繩子。在我暈了之前,我好像扯到了那個繩子。我拼命拉了一下。我清醒時,就在碼頭邊上了。是有山救了我。我完全沒想到是他。他說他晚上睡不著,出來走走,看見我浮在船邊,趕忙跳下水,拉我到碼頭上。他說,要不是那艘船,我不曉得沖哪里去了。我們聊了好久,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心平氣和跟他坐在一起講話了。你曉得的,我一直把你的死,怪罪給他,如果不是他當初拉著你進廠上班,你也不會得病死。他跟我說都怪自己年輕時做的那些爛事,他兒子現(xiàn)在才不爭氣。他還哭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秀珍,他還跟你說對不起了。我不怪他了,秀珍。
“后面幾日,開貴叔來找過我,他跟我說,讓我好好活著,其他的事,他會想辦法的。他不懂我為什么這么做。秀珍,如果你還在的話,你一定能理解我。時間不早了,秀珍,我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p>
李有福拄著拐杖,走下墳場,動作很慢,如同朝圣。
遠處天空的烏云聚集起來,開始下雨。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打在臉上如同水霧一般輕柔。在秀珍的土墳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花骨朵,被風吹開了,露出里面黃色的花蕊。
李有福的尸體送去縣里幾天后,有電話到村里,說法醫(yī)鑒定的結(jié)果出來了,讓村里派人,盡快讓死者入土為安。電話里提到,要讓死者親屬來領回尸體。
李開貴通過電話,找到天賜的外公外婆,向他們說明這件事。他們說,李有福死了也是活該,跟他們沒關系。李開貴說,他畢竟是天賜的爸爸,希望他們能配合一下,讓有福入土為安。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才說,不是他們不愿意配合,天賜這兩天突然發(fā)高燒,在鎮(zhèn)上醫(yī)院住院,脫不開身。李開貴給老徐去了電話,問他,沒有家屬簽字,能不能把有福領回來。老徐說,最好有家屬來,情況特殊,也可以由村委會代領。
次日,李開貴驅(qū)車趕往縣里。半道上,去了鎮(zhèn)上醫(yī)院。醫(yī)院里人滿為患,四處都是咳嗽聲,男女老少都有,孩子居多。李開貴不由得用衣服捂住口鼻。找了半天,才在一間簡陋的病房里,找到天賜和他的外公外婆。天賜正躺在病床上玩魔方。外公站起來,跟李開貴打了招呼,示意他去外面聊。
外公說:“情況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不愿意去,實在是這孩子身邊離不了人?!?/p>
“我們年紀差不多,我就叫你一聲老哥,”李開貴說,“許老哥,人死為大,無論如何,得把人接回來吧,”
“你去接不就行了?”
“我畢竟不是親屬,還是親屬親自去比較好?!?/p>
“我去也行,”外公說,“我有一個要求?!?/p>
“您說?!?/p>
“得把我女兒的墳,遷回許家坳?!?/p>
“為什么?”
“我要我的女兒回家。”外公說。
外公坐上李開貴的車,一起去縣城。到公安局后,外公去辦理轉(zhuǎn)接手續(xù)。李開貴則找到李生水,聊了起來。李生水與前幾日比較起來,面色憔悴些,黑眼圈顏色更深了,下巴上的胡茬長了。
李開貴說:“小李警官,怎么看起來狀態(tài)這么差?”
“最近辦案,熬夜比較多?!?/p>
“你師傅呢?怎么沒看見徐隊?”
“我?guī)煾党鐾馇诹?,你找他有事??/p>
“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問問李有福那個案子辦得怎么樣了?!?/p>
“哦,這事啊,”李生水揉揉太陽穴,說,“法醫(yī)的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在李有福的血液里含有含量較高的酒精,不排除酒醉后失足的可能。工廠的監(jiān)控我調(diào)過,也沒有發(fā)現(xiàn)李有福那天去過工廠。目前的證據(jù)來說……”李生水說到一半,電話響了起來,傳來徐隊的聲音,李生水跟李開貴打了聲招呼,便走遠去接電話了?;貋頃r,李生水眉飛色舞,喜氣洋洋的。
“怎么了?是有什么好消息嗎?”李開貴問。
“我?guī)煾祫倎黼娫捔?,讓我過去一趟,他說有點新的線索,”李生水說,“您先忙著,我就不陪您了,我得去我?guī)煾的沁吜?。?/p>
“什么線索?”李開貴問。
李生水說:“這得保密,不能說?!彼f完就飛奔走了。
李開貴轉(zhuǎn)身撞見了黑臉的外公,他邊走邊罵:“把女兒嫁給你,真是瞎了我的眼了。爛酒鬼……”
李開貴問:“怎么了?”
外公把文件交給李開貴說:“你自己看吧,虧我還以為他會改好的?!?/p>
李開貴接過文件,看了起來,跟他們說的一樣,他沉默地把文件又合上,交還給外公。
外公直接托人將李有福的尸體送往了火葬場。李開貴叮囑說,留下李有福身上穿的外套,疊好,放進袋子里。
等待的過程中,李開貴去了趟環(huán)保局。他這些日子,除了忙村里新發(fā)展的項目,其余時間都在城里跑。這次終于得到了一個準確的回復:批了。李開貴差點流淚,他當然明白這意味什么,這意味著將來不久,煙囪不會再冒出黑煙,比房子更高的,只能是廣場上的梧桐樹和更遠的連綿青山。
下午四點,外公將一個白色的骨灰盒交給李開貴,說:“你托我辦的事,我辦好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參與了,你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不用通知我們。另外,等李有福頭七之后,我就會過來辦我的事,也不需要你們操心?!?/p>
李開貴把李有福的骨灰盒放在車上,帶回西坪村。到村口時,天空陰慘慘的,河水倒長綠毛。他走進村委會,通過村里的廣播,叫全村每戶人家都派個代表來商量有福下葬的事情。他想為李有福辦一個體面的葬禮,就跟為艄公下葬時一樣。他在廣播里說,晚上七點集合。連續(xù)廣播了三遍,才放下心來回家吃飯,吃完又趕回去,煮好茶水,放好花生瓜子。他靜靜地坐在議事大廳——村幼兒園的教室,等待村民們的到來。
七點到了,教室里除了李開貴再無一人。他又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人來。七點半時,他走進廣播室,重新廣播一遍之前的內(nèi)容。講完之后,他回到教室,喝了一口茶,發(fā)現(xiàn)茶水已經(jīng)涼了。八點鐘,有腳步聲響起,李開貴正襟危坐,卻忍不住偏過頭去,看是誰來了。
“開貴啊,是我。”來人說,他的頭發(fā)花白,但看起來精神很好。
李開貴驚訝地瞪大眼睛,說:“同全叔,我沒想到您會過來,開新怎么不過來?”
李同全說:“開新啊,我打發(fā)他去干別的了。怎么,不歡迎我過來?”
“不不不,沒有,”李開貴擺手,說,“我只是沒想到,今天這里這么冷清。也沒想到您會過來?!?/p>
“有福死了,我們這些人,不能再躲在后面當老鼠了,”李同全說,“當年的事情,雖然大家裝不知道,但是我們都知道是誰家孩子干的。歸根到底,有福家成了現(xiàn)在這樣,我們都有責任……”他說著,劇烈咳嗽起來。
李開貴說:“喪事可是大事,以往沒有哪一家會缺席的。誰都有那么一天,誰都不希望,自己死后,連把自己抬上山的人都沒有?!?/p>
“時代不一樣了,開貴,”李同全說,“那邊來人說話了,工廠里的員工誰敢去李有福家?guī)兔椭苯娱_除,誰家不參與李有福的葬禮,就能拿到兩千塊錢。”
“就為了兩千塊錢?”
“兩千塊不少了。畢竟不是誰都能像你一樣,家里房子都建成別墅了。”
“您快別取笑我了。那現(xiàn)在……”
“走吧,他們都在外面等你了,除了搬去城里那家,一個不少,都到了?!?/p>
李開貴關上教室的燈,走出門。在黑暗中,他看見門口站了好幾個人:李生水的舅舅李開新,從工廠退休的李有五,還有李有山和他的兒子阿良。除了阿良之外的孩子,都在外地念書或是上班,不在西坪村。他們手里拿著鐵鍬和鏟子。
李有山說:“這小子非要跟著一起來?!?/p>
阿良說:“我也是個成年人了,也曉得當年自己那幫人做了什么。我到現(xiàn)在還在想,要是當時沒在草叢邊撿到那塊趁手的石頭,講不定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一行六人,沒有走大路,而是繞過河邊走小路,穿過無數(shù)的田埂,走到西坪村人祖祖輩輩長眠的墳山。那座墳山遙遙望著對岸的高地,那里豎著兩個大煙囪。
望著漫山遍野的墳包,李同全嘆息一聲說:“這幾年的新墳太多了啊?!?/p>
他們沿一條鋪了碎青石的小路,一路往深處走。兩邊大大小小的墳包,有的立了碑,有的連木牌都沒有,孤零零一座墳,長滿了雜草。夜色已經(jīng)全暗,今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反倒是空中的云厚厚的,陰陰的。
“快些走吧,有福家的墳地還在里面。”李有山說。
他們又走了一陣,來到墳山高處較為偏僻的一個地方。有福家是后來戶,分的位置比較差。一大一小兩個墳包,大的那個墳包里埋的是秀珍,有一塊碑石,小的里面埋了李有福視若家人的山羊。在兩座墳前,燒過的紙錢被雨水淋濕了,留下黑色的殘骸。
李開貴在秀珍的旁邊為李有福選了塊地方,正準備下鏟子開挖的時候,李有五阻止了他,指著山羊的墓說:“埋這里吧,這里是新挖的土,好挖一點?!?/p>
“這里?”李開貴愣住了,說,“這里面不是埋了羊?”
李有山已經(jīng)用腳送鏟子進了山羊的墳里,雙手用力一撬,挑起一大鏟子土。其他人也紛紛開始鏟土。
李有五解釋說:“有福埋了山羊那天,有幫小子跟在有福后面,等他一走,就把那只剛埋好的山羊又挖出來了。他們說,剛挖出來的山羊身體還是熱的,一刀下去,血就飆出來了?!?/p>
“他們挖羊出來干嗎?現(xiàn)在不缺那一口吃的吧?!崩铋_貴的聲音顫抖著。
“誰知道呢?”李有山說,“可能覺得好玩吧?”
“我怎么沒聽說這件事?”李開貴說。
“你家那個小子,不敢跟你說吧。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只羊而已?!?/p>
“你們就沒說那幫小子?畢竟死者為……”李開貴開口,又沒能說下去,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
眾人爽朗地笑起來。
“說那干啥,”李有五說,“趕緊挖吧?!?/p>
李開貴的背上火辣辣地疼起來,他伸手進去撓了撓,暗想,過幾天一定要去醫(yī)院給它來一刀。
黑夜中,眾人一鏟子一鏟子挑走土,那聲音詭異,像用刀刮骨頭,叫人心生寒意。
很快,挖開了山羊的墓,里面空空如也。李開貴從塑料袋里掏出藍色制服,裹住李有福的骨灰盒,放入黑漆漆的土坑里。李開貴低聲說,也算讓你和秀珍死后同穴了。
放進去后,眾人像完成了一件艱難而偉大的事,松了一口氣。眾人開始填土。天空閃過一道閃電,一下子照亮了整片墳山,在閃電的照耀下,李開貴沒能看清周身這幾人的面目。閃電過后,連續(xù)幾聲驚雷。天空開始下雨,眾人的動作快起來。填土完畢后,他們站在李有福的墳上,開始踩踏,用鐵鍬砸,希望能把土包夯實。
雨越下越大了。李有福躺進了他為山羊挖的墳墓中。沒有立碑,沒有立牌,除了在場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李有福就埋在這里。李開貴環(huán)視了周遭的人,他們的臉上沒有哀傷,只有如釋重負的輕松,他們笑著,期待被雨水淋濕。此時的大雨,更像是勝利的凱歌。
他們不得不走了,暴雨如注。
在閃電中,李開貴看見遠處的煙囪和更遠處的河流,那條已經(jīng)流淌了幾百年或許更久的河流。他期待雨下得更大些,下得更久些,重重雨幕會淹沒碼頭的石階,淹沒尚未開花的種子,淹沒朽爛的枯枝,淹沒西坪村新的舊的房子,先是一層,然后是兩層、三層,它會淹沒墳山,淹沒李有福和他的妻子,淹沒他們這些沒來得及逃離的人,最后,它會淹沒那兩根高高豎起的煙囪。等洪水退去,春天就會來臨,一切都將重新復蘇,故鄉(xiāng)會變成記憶里的模樣。李開貴知道,那兩根冒著黑煙的煙囪,不久便會消失,但它們印在土地上的痕跡,將會像頑疾痊愈留下來的舊疤一樣,永遠扎根于大地的深處。那是一種明證,是時代留給這一代人最重要的禮物。
李開貴慢慢悠悠走下墳山,他的內(nèi)心完全平靜,他期待回家,期待躺在床上,迎接河水的降臨,那是他作為大河子民最好的歸宿。
張浪自述:1999年生,湖南省懷化市辰溪縣人。長于沅水江畔,南方湘楚之地。湖南師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喜歡生活,熱衷于在小說里講述我之所見、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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