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時光自己看戲演戲，一個故事一個折子戲。

1971年，我下鄉(xiāng)，之后當(dāng)了五年多知青。四十多年前的鄉(xiāng)村，擺不完的龍門陣，真是人生如戲。

改糞桶

我們同生產(chǎn)隊三個初中畢業(yè)的知青，到簡陽三岔（如今的成都天府新區(qū)）插隊時才十六七歲，年齡應(yīng)該算小的。但個子都差不多一米七了，憑身高，在農(nóng)村就是主要勞力了。第一天出工，勞動強度就一步到位——擔(dān)糞桶。我記得是澆棉花，要上一個有點陡的坡。我們在家也做過臨時工，心里面開始沒有把擔(dān)糞上山當(dāng)回事。我們跑得快呢，還嘲笑偷懶的農(nóng)民，他們挑一個來回就裹一桿葉子煙，慢慢整。“磨洋工，磨洋工，屙尿裹煙半點鐘?！笨墒前胩爝€沒整下來，就曉得這個活路的艱難了。我們都喊來不起了。一問生產(chǎn)隊農(nóng)民，才知道這滿滿一桶有120斤！

桶是供銷社買的，換個小的已經(jīng)不可能了。繼續(xù)用，要收小命。從此，我們開始了一場“大桶改小桶”的馬拉松“上訪”。

生產(chǎn)隊毛隊長雖說理解我們，但還是不同意換。說，慢慢鍛煉嘛，開始不挑那么滿嘛。副隊長說，挑不滿的話，就評不成主勞工分哈，只能算副勞。主勞10分，副勞六七分。如果換算成錢，一天主勞10分值五角，那副勞只有三四角，一年下來，差別不是小數(shù)。

我們找大隊反映。

大隊徐支書臉“馬起”（四川話，嚴(yán)肅的樣子），說話干脆利落：“挑得起就挑，挑不起就做副勞。改啥子改，街上的娃兒，‘笑人巴沙的’?！?/p>

民兵連長分管二隊工作，找他試試。連長是部隊上的炊事班班長回來的，說話喜歡拿炊事業(yè)務(wù)比喻。他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說：“我們這些人，當(dāng)兵在云南干炊二哥。嘿，一開飯，大碗小碗明擺倒起，你愛拿大的小的隨便。大碗少轉(zhuǎn)碗，小碗跑趟趟。但是，糞桶不像碗，一天大一天小的。將就哦，何必找些事來做。”

團支書是聽黨支書說了，晚上自己來找的我們。目的不是改桶，是代表青年之家共青團來對我們進行“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關(guān)鍵是他說，要爭取入團，不入團咋個進步？要進步咋能隨隨便便換桶嘛？我們裝作洗耳恭聽，心頭早已不耐煩。

以上程序就走了一個多月。

我們一個月下來改桶不成，工分倒是按副勞兌現(xiàn)了的。本來嘛，我們與主勞一起做活路，雖然有時沒有挑滿，但是沒有一會兒就裹葉子煙。所以，我們得到了不少人的同情。一個生產(chǎn)組長毛幺爸給我們出主意，叫我們?nèi)フ掖箨爧D女主任鐘主任。說她心好得很，愛關(guān)心老百姓?！澳銈冎嗤?，不也是老百姓嗎？”

鐘主任短頭發(fā)，黑黑的臉，人很和氣。她男人是在簡陽縣城當(dāng)干部的，所以她懂街上娃娃的心思?！案?，改，改！才十六七歲啊，身體還在長。擔(dān)重了，腰桿二天要變形。”我們喜出望外。接下來請示咋個改，鐘主任讓我們回去等消息，她找木匠問一下。還拍拍我們的肩膀說：“咋個撇脫咋個改。”

幾天以后，鐘主任派木匠來了。木匠的方法簡單，直接抽掉十余塊板子的其中一塊。但是取了一塊后，感覺這桶太瘦了，樣子怪怪的。并且這丑八怪的樣子，肯定逃不脫拿副勞工分。生產(chǎn)組長這時又幫大忙了，說：“把桶底墊高一寸多，起碼少二三十斤，外人還看不出來?！?/p>

木匠說：“毛幺爸，就數(shù)你精。你要是木匠的話，我就混不倒伙食了，只有當(dāng)討口子。”

至今，我們的腰桿沒有變形，必須感謝毛組長，感謝鐘主任，感謝木匠。

吃掛面

開春了，滿了十七歲的我，去成都壩子上修東風(fēng)渠。

一個漆黑的夜晚，一輛解放牌貨車，拖著我們翻過龍泉山，來到了成都平原的工地。

那時候興軍事化建制，工地叫“三岔營建國連”?；锸硤F一個連一個。隔不遠(yuǎn)，都有認(rèn)得到的知青。我們相互去吃過別的伙食團，全差不多。不好吃。一個月一次的“打牙祭”，才是我們津津樂道的。但是，打牙祭打出大笑話，也不止一次。

那次打牙祭，還是十個人一桌，不，正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圈。十個人端起自己的盆盆碗碗，蹲在空地上圍成一圈。我早已舀了干飯（平時是粗細(xì)糧各一半），還用瓜瓢壓緊，免得轉(zhuǎn)碗少吃幾筷子肉。肉一端攏，人人眼睛都綠了，賊賊地盯著中間盛肉的大缽缽。肉是切成條的，有點像現(xiàn)在的紅燒肉，但形狀要瘦小得多。肉的周圍有菜，紅蘿卜、白蘿卜。幾爺子（四川話，一伙人的意思）筷子狠狠地?fù)?，嘴巴急急地咬，臉腮幫整得來嘟起。吃完，摸著肚皮，還有人說“沒吃安逸”。

當(dāng)天晚上，好多人拉稀跑茅廁。到后來茅廁不夠用，直接在外面屙！第二天很多人喊“得很”，請假不出工。后來我跟炊事員馬三爸研究原因，他說跟我們伙食團沒得關(guān)系哈，“簡單得很，腸子里頭莫得一點油水珠珠，莽的進去肉，留不住，不拉出來朝哪榻跑？”

所以，知青們只要有空趕場，就去附近的大面鋪街上整伙食，主要是吃面。知青包包頭有錢的少，從沒吃夠過。

一天我和另一個知青老九趕場。吃碗面后回工地，天要黑了，看見路邊邊有個攤攤擺起一把一把的干面賣，隨便一問：“好多錢一把？”“收攤子了，相因（四川話，便宜的意思）賣給你們?！眱蓚€人把包包翻干凈，錢剛好夠買一把面。我又問他：“一把有好多哦？”他說，三斤有多不少，少了我跟你姓。然后把面塞進我的軍用挎包。

回到住地，看到睡在通鋪上的人有的躺了要睡，有的坐起吹牛。我輕悄悄地把裝面的挎包掛在門背后，與老九遞個眼色，也躺了下來。

裝睡到吹了燈，我爬起來搖老九，他居然睡著了?！安怀悦媪肃拢俊崩暇欧饋?。我取了挎包，躡手躡腳拉開門，朝對面的灶屋溜去。

這是租房給我們的房東應(yīng)大娘的灶屋。應(yīng)大娘的幺兒應(yīng)四娃跟我們關(guān)系不錯，是互相遞經(jīng)濟煙的朋友。所以，我們才敢半夜三更在人家屋頭整面吃。水要開了，門被推開，拱進來一個光腦殼。“大半夜的，你們搞啥子？”一看是五隊的癩子，老九說：“有你啥子事，老子燒點水，燙下腳板！”光腦殼縮回去了，不久就聽到外面窸窸窣窣的撒尿聲。

水開了，我問老九：“下好多面？吃兩頓哇？”

“啥子兩頓？整完。”

三斤干面，一下子全部倒下了鍋。

“遭了。水摻少了，有點起砣砣哦?！?/p>

“管它那么多，一樣的好吃?！?/p>

“莫得這么大的碗哦！”

“拿盆盆干嗎？”

“找不到豆油吶？”

“鄉(xiāng)壩頭有啥子豆油哦，泡菜水，安逸得很。”

我和老九，邊嘰嘰咕咕邊用盆盆舀面。兩人的盆盆裝不下了，鍋頭大約還有二三兩沒有撈完。

老九說：“算了。等哈兒哪個還吃得下，哪個又來整?！闭f完端起盆盆喊我把燈拉了，去外頭吃。

當(dāng)時的天空有點晃晃（四川話，形容不太明亮的樣子）月亮，吃相看不清楚，但是一定很酷。開始吃，聲音呼呼的，還伴著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吃到中場，聲音小了，偶爾有一點吮吸面的回音。吃到筷子與盆底有接觸音時，倏地灶屋燈亮了。我們嚇了一跳，背后傳來生產(chǎn)隊知青八斤的吼聲：“偷倒整伙食，不喊我吶，不落教?！?/p>

“喊你？睡得跟死豬兒一樣，喊不醒?！蔽艺f。

“吼啥子吼！鍋兒頭，給你留到的，自己舀?！崩暇耪f。

因為八斤插這一竿子，我們沒吃到剩在鍋兒頭的那幾兩面。

當(dāng)會計

生產(chǎn)隊瘦怏怏的付會計，快四十歲才結(jié)婚。結(jié)婚呢，鬧得動靜有點大。新郎官付會計喝得太高了，晚上還沒入洞房就昏睡不起。新娘子嘴巴本來就是歪的，這下子氣得嘴巴好像還稍微好看了些。她喊了幾個看熱鬧的，說：“把他丟到豬圈去?！?/p>

會計新郎在豬圈睡醒過來，已是第二天下午。一身新衣服被豬兒拱得稀臟，來不及換，就被王隊長帶信喊去公社開年終決算會。付會計遲到了，只有頭排還有位置。付會計身上的豬屎味熏到大家了，他周圍的人越坐越遠(yuǎn)。臺上講話的領(lǐng)導(dǎo)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

下來公社領(lǐng)導(dǎo)問大隊怎么回事。大隊書記早就看不慣付會計，就給王隊長說，有沒有合適的，把他換了。

王隊長說，“陸同志”合適。后來王隊長給我悄悄說，換他是為他好，平時就說不清，哪天有情況還不是一個“遭”。

在三岔鄉(xiāng)壩頭，我被喊“陸同志”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今突然成為“陸會計”，進而被人喊為“陸干部”，開始還“不好意思的啦”，后來也就慢慢習(xí)慣了。

我還真是當(dāng)會計的料。加上我跟公社大會計讀高中的兒子熟，有不懂的可以直接去他家問，所以辦了年終決算下來，我就基本“搞醒豁（四川話，搞明白了的意思）”了。年終分配，那是當(dāng)會計的嘚瑟時光。記得頭一年，我奮戰(zhàn)了一個晚上又一個白天，就把生產(chǎn)隊的收益分配方案做好了。晚上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開會。拭目以待的隊長和隊委都說，這小會計還真有兩下子。我雖然很疲憊，但心中特別舒暢。

記憶中當(dāng)會計的最大好處是做松活路拿高工分，還處處受人尊敬。我琢磨過生產(chǎn)隊掙分最多、分紅最多的人，往往不是最強壯的人，而是有一門手藝的，如蓋房的、騸豬的，工分不少掙。以前做活路，比如打谷子我喜歡擔(dān)水谷子。這活兒要力氣，一般人做不下。一旦做得下，這活兒就安逸，因為擔(dān)一挑到保管室曬壩，要耍好久才動?，F(xiàn)在，我一直在保管室，等到擔(dān)水谷子的人來了，捏秤桿子只負(fù)責(zé)稱個重量，記個賬。又比如挖紅苕，我最不喜歡。光挖不行，挖的人還要把泥巴搓干凈。你想想，十幾天下來，沒有累死，一雙手也早被泥巴搓脫皮了?，F(xiàn)在，我?guī)€賬本本，肩上掛桿秤，帶了三個人，嘴沒閑著：“這挑是卿富貴的，你快點擔(dān)起走。”“陳中五，你是倒找戶，你這挑要不成哦，要壓你幾百斤哈，把欠的倒找錢交了再說。”“要得?！薄瓣憰?，聽你的?！蹦菚r，我人年輕，有點耍小聰明，現(xiàn)在想起來多少感到有些慚愧之意。

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連隊長都惹不起的“歪人”，他憑一張嘴也掙松活工分。后來我被一些大媽大爺評價“陸會計越來越有殺氣了”， 不清楚這話是夸我還是罵我，但是我曉得是因為我制服了“熊熊”這個“歪人”。

“熊熊”是刑滿釋放回來的，而且老家是其他大隊的，還是個孤兒。公社領(lǐng)導(dǎo)怕他不安分，就鼓搗王隊長接收了，說是我們隊離公社近，有事好處理。這家伙因為偷盜被判了幾年，在里面根本沒改造好，在我們隊又偷。社員都怕他又拿他沒法子，當(dāng)面還巴結(jié)他，不愿與他結(jié)仇。我一親戚在重慶是部隊上的團級干部，年里來看我媽，轉(zhuǎn)到生產(chǎn)隊來耍。軍官服有四個兜兜，穿上氣勢也足。之前我也故意吹牛給“熊熊”聽過，說團官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爬出來的。那天我靈機一動，把親戚帶到“熊熊”住的地方。團官對他客氣主動遞好煙。他受寵若驚，進屋要倒水。團官擺擺手：“你放出來，要學(xué)好?！薄拔衣犼憰嫷??！?/p>

嘿，要的不就是這句話！

這個會計工作一直到1976年我進廠前才移交。在工廠，1978年我到金魚公社查賬時，靠我的會計技能，又挖出一個貪污分子。公社領(lǐng)導(dǎo)表揚我，說“陸同志”年紀(jì)輕輕的，比我們那些老會計還得行。

這已是后話。

人們經(jīng)常感嘆人生如戲，回想過去的知青歲月，那不就是一幕幕活生生的鄉(xiāng)村折子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