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跨文化交流中,詞語的傳播不僅僅是語言學層面的變遷,更是文化觀念、價值觀念的碰撞與交融。以“體系”一詞為例,其在中西日文化互動中的生成和演進歷程,展現(xiàn)了語言背后文化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從最初英語單詞“system”到日語“體系”一詞的創(chuàng)譯,再到其在中國的引入和新變,以及現(xiàn)代日語中“體系”所面臨的西方音譯詞的挑戰(zhàn),這一過程既是語言形式、釋義內容的轉換,更是對中日社會文化發(fā)展差異的映射。縱觀中國從1918年《東方雜志》中對日本哲學概念“體系”的學術解釋,到1919年馬克思主義理論對 “體系”詞語的引入與傳播,再到日常生活中的廣泛運用,均凸顯了這一日本創(chuàng)譯漢字詞語在中國文化土壤中煥發(fā)的新生與活力。反觀現(xiàn)代日語,“體系”正逐漸被“system”的音譯詞“システム”擠占,在詞義擴張上遇到了挫折,但漢字詞在日語語言環(huán)境中的韌性和創(chuàng)造力使其通過副詞性用法等實現(xiàn)靈活演進,為詞匯的使用功能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關鍵詞:體系;中西日文化;創(chuàng)譯;語言習慣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十三五”規(guī)劃教育學一般項目“‘三全育人’的理論與實踐研究”(BIA190170)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8-0108-07
習近平指出:“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xiàn)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保?)彰顯了對中國學術前行方向的深刻洞察和重要引領。在此命題下,構建“三大體系”的任務變得尤為迫切,其中,對“體系”一詞的歷史梳理對于理解當代語境下“體系”的科學內涵頗為重要。通過深入探討“體系”在中華文化與歷史觀念中的承載意義,可以更好地理解構建“三大體系”的重要歷史意義,為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提供基礎支撐。
關于“體系”一詞的淵源,沈國威在《近代中日詞匯交流史:新漢語的生成和受容》一文中曾提及:“近代以后,‘體系’一詞由日入中。”(2)(筆者譯)日本學者杉本孜《近代翻譯詞匯考(2 6)——科學(science)·體系(system,stelsel)/常識 (common sence)》一文中考證“體系”一詞來源于荷蘭語“stelsel”和英語“system”,并在江戶時期被譯為和制漢字詞“窮理”或“系”。(3)由此可見,“體系”一詞的生成源自于多元文化的交流,既折射出西方與東方文化的碰撞,也凸顯了東方世界內部文化的互動與借鑒。本文運用歷史文化語義學研究范式,以“體系”(4)為例,深入剖析其在中西日文化互動中的生成過程,并進一步考察該詞匯在中日兩國語境中的不同演進歷程,為跨文化交流提供新的研究視角。
一、從英語“system”到新名“體系”在日本的創(chuàng)譯
(一)哲學范疇的學術譯詞
“體系”一詞的創(chuàng)譯,最早可追溯至井上哲次郎、有賀長雄于1884年合作編寫的日本哲學術語英譯詞典《哲學字匯》一書中:
System:系、統(tǒng)系、門派、教法、制度、法式、經紀、體系、教系。(5)
據該詞典所載,“體系”作為英語“system”的創(chuàng)制譯詞之一,最早在19世紀末通過哲學領域從西方傳入日本。針對“system”的翻譯,除了“體系”之外,還有一系列譯詞如“系”或“統(tǒng)系”等,可管窺當時翻譯選擇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值得注意的是,1888年日本知名記者兼政論家朝比奈知泉發(fā)表的《外交術與外交家(一)》一文中,首次在大眾媒介中選擇了“體系”這一表達方式:
其事之存者既久矣,固無可辭。當會聚其所,匯類之以學,深究一身之體系,方能至于當今之事。(6)(筆者譯)
該文探討了人際關系和自然法則的哲學內涵,并將話題拓展至國家間的交往規(guī)范。朝比奈知泉指出,“盡管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源遠流長,但我們仍需對其進行整合、分類,以建立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體系。這是一項迫切需要解決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痹谶@一語境下,“體系”一詞被闡釋為“某一哲學命題的綜合集合”。隨著“體系”一詞在大眾媒體上的運用,其形式和釋義開始逐步在日本社會確立。
1890年,日本哲學家三宅雪嶺在其著作《論理學》中正式采用“體系”這一譯詞,可視為在哲學領域中“system”一詞譯名“體系”得以確立的標志。在文中,三宅雪嶺對“體系”一詞作出了如下闡釋:
體系(System)者,彼之相關知識,宜合適組合成統(tǒng)一體者也。有體系之知識,總稱為科學。物理學者,為有關物體運動之知識之體系也?;瘜W者,為有關分子結合之知識之體系也。諸如生理學、社會學、心理學、道德學等,則各當體系化其知識。(7)(筆者譯)
《論理學》一書中,“體系”被賦予了更為深刻的內涵,不僅僅是某個哲學命題的集合,更是人類對知識的探索和整合的體現(xiàn)。三宅雪嶺將“體系”視作一種科學的總稱,將各個學科的體系具體呈現(xiàn)出來,即為物理學、化學、生理學、社會學等。這種跨學科的理解和應用使得“體系”超越了單一學科的范疇,被賦予了更為廣泛而深刻的象征意義,進而發(fā)展成為在學術界具有深刻影響力的新概念。
其后,“體系”這一哲學術語的應用范圍逐漸擴展,進入哲學與其他學科交叉領域。例如,松尾貞次郎在其1893年出版的《教育哲學史》序言部分寫道:
嗚呼,以吾之不才,通觀世界大勢,費十二萬余言,編述一體系之教育哲學史。其微意,論述自古以來諸著名國所流布之諸教育錯綜演化,遂至今日之教育體系之聯(lián)絡。(8)(筆者譯)
在這一論述中,松尾貞次郎不僅探討了教育哲學的歷史演變,還揭示了教育體系的復雜性和內在聯(lián)系。這表明,“體系”不僅在哲學領域得到深化,而且在教育學等跨學科領域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展示了其在不同學科間的交互作用和意義。這種對“體系”的跨學科探討進一步豐富了其內涵,揭示了各學科體系之間的共性和差異,使得學術研究更加全面和深入。
此外,日本近代哲學家元良勇次郎在心理學領域的貢獻進一步展示了“體系”的學術價值。1906年,《讀賣新聞》發(fā)布了一則公告,提到:
元良博士多年對心理學體系的集大成論述,在即將刊行的《哲學雜志》附錄部分予以連載。(9)(筆者譯)
此公告不僅強調了元良勇次郎在心理學領域的重要地位,也凸顯了“體系”在哲學及跨學科整合中的關鍵作用。這一術語不僅促進了單一學科的發(fā)展,還為跨學科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路徑,展示了“體系”在知識整合中的潛力和廣泛應用價值。
(二)“體系”成為眾多學術領域的統(tǒng)一術語
1917年,夏目漱石的門生森田草平在日本明治時期知名雜志《太陽》上發(fā)表《漱石先生與門下弟子》一文,首次在文學領域采用了“體系”這一表達形式,這標志著新名“體系”開始沖破哲學領域的界限,逐漸在包括文學在內的各個學術領域得到運用:
起初,“我”的范圍顯得模糊,似乎總稍稍變動,但每逢星期四,它就逐漸變得更加明確,最終似乎形成了一個堅固的思想上的體系。(10)(筆者譯)
在文中,森田草平描述了對于“何為我”的思考過程,他所提及的“體系”指的是對于“何為我”這一哲學問題的深刻思考所形成的邏輯整體。森田草平作為文學家和翻譯家,精準地選用了“體系”一詞,顯示了該詞在日本文學界逐漸被認可的趨勢。同年,日本宗教家、僧侶本多日生在其新書介紹中亦可見“體系”一詞:
佛教之真諦在于實歸之統(tǒng)一觀,可論證也。次則,自釋尊出家成道始,論其佛教信仰之體系,并力說其統(tǒng)歸存于本佛實在之妙旨。(11)(筆者譯)
本多日生的論述深入探討了佛教信仰的體系,凸顯了“體系”一詞在宗教學領域的重要應用。與此同時,日本心理學家高橋穰所著《心理學》以及物理學家寺田寅彥《物理學及感覺》一書中也統(tǒng)一采用了“體系”一詞:
整合心理學各方面為一定的體系,以批判性視角揭示問題所在,為作者撰寫本書所持的態(tài)度。(12)(筆者譯)
我個人無法想象是否能夠徹底改造現(xiàn)代物理學的所有概念,以創(chuàng)造出比以往更為有利的體系。(13)(筆者譯)
綜上所述,自19世紀末開始,“體系”一詞在日本逐漸扎根,并延展至各個學科。從哲學到文學、宗教學、心理學,再到物理學等理工科領域,這個詞被廣泛運用以描述學科知識的整體性。這一術語的跨學科運用不僅彰顯了其廣泛的適用性,也反映了日本學術界對整體性思維的追求以及對學科間關聯(lián)性的認知。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詞匯逐漸成為日本學術界的重要術語之一,為學術研究和跨學科交流提供了堅實基礎。
二、 新名“體系”由日入中及其新變
(一)新名“體系”由日入中
在中國古典文本中,尚未發(fā)現(xiàn)直接使用“體系”一詞的記載。雖然存在形似的文字組合,例如宋朝洪適的《盤州文集》中提及的“體系隆之重臣”(14),以及清代《光緒新續(xù)渭南縣志》中的“知大體系出華族”(15),但這些使用都不指涉新名“體系”的含義。中國古典文本中的這些文字組合更多地僅僅只是使“體”和“系”兩個單字簡單組合而成,用于表達對身份或地位的描述。因此可以推斷,盡管中國自宋朝以來就存在類似的文字組合,但與“體系”一詞的現(xiàn)代含義并沒有直接關聯(lián)。
新名“體系”在中國的最早記錄可以追溯到1918年。是年,《東方雜志》刊載了一篇名為《中西文明之評判:讀日本雜志〈東亞之光〉》的文章中說:
由如是混亂矛盾中教育而來之歐洲人,于出學校之后更從各處聽受哲學體系上之斷片。(16)
文章描述了歐洲人對世界各地哲學思想的汲取過程,將“體系”一詞用來指代哲學概念上的整體集合。此外,文章的標題明確表明其為日本雜志《東亞之光》的譯文,暗示了當時日本在傳播哲學思想方面的影響力。據此推測,中國初次使用“體系”一詞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日本,特別是在哲學領域的翻譯中。然而,在當時的語境下,“體系”尚未確立為中文詞匯,這也反映了當時中國學術界對于新概念的接受與適應的過程。
1920年,中國學界對于“體系”一詞的應用出現(xiàn)了重要轉折。是年,近代著名化學家和教育家鄭貞文發(fā)表《科學之體系》一文指出:“外國學者,論科學之眾矣,其未見也有完善之考案?!保?7)此文的發(fā)表標志著“體系”一詞在中國學術界的明確運用,為該術語在學術領域的廣泛應用奠定了基礎,亦可認為鄭貞文的文章乃“體系”一詞在中國學術界正式引入的開端。隨后,類似的用法逐漸增多:1922年,教育家范壽康發(fā)表《教育哲學的體系(續(xù))》(18),將“體系”一詞引入教育學領域;1923年,農學家顧復在《中華農學會報》上刊發(fā)《農學之體系分科及定名》(19),將“體系”一詞納入農學領域;1927年,學者祁森煥在《京師教育月刊》發(fā)表《小學教學法之理論體系與實際》(20),將“體系”觀念拓展至小學教學法的理論研究,等等。上述論文的發(fā)表,說明“體系”一詞在不同學科領域的廣泛討論和運用,其含義延展為眾多學科統(tǒng)一使用的“知識集合”,進一步鞏固了這一新術語在學術界的地位。這一時期的中國學者們通過對“體系”的深入研究和探討,為該概念在各個學科中的穩(wěn)固應用奠定了堅實基礎。這一新名“體系”由日入中的過程也凸顯了中國學者對于概念的深入挖掘和對術語精準厘定的重視。
(二)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與“體系”釋義的延展
20世紀初,中國學者在探索“體系”詞語在學術領域的運用的同時,也逐漸接觸到馬克思主義這一新的思想潮流。在這一過程中,“體系”一詞的中文釋義發(fā)生了新的延展。張秀琴在《馬克思意識形態(tài)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和接受(1919—1949)》一文中指出:“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最早傳入中國的時間是在1919年,起源于當時的中國留日學者陳溥賢(和李大釗等人)對河上肇介紹唯物史觀的相關著作的節(jié)譯。陳溥賢和羅琢章、籍碧的譯本因發(fā)表時原作者(即河上肇)已被署名于中譯本標題之下而無可置疑地說明了其術語使用的可能出處。”(21)其中就包括“體系”這一術語的運用。1919年8月5日,翻譯家羅琢章將日本學者河上肇的著作《馬克司社會主義之理論的體系》的部分內容節(jié)選翻譯成中文,“體系”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相關的討論中:
余以馬克司社會主義之理論的體系為論題,蓋有種種之理由存焉。其一,近頃俄國之革命乃受馬克司主義之影響也。夫俄既本馬克司主義而起革命矣,然馬克司主義究為何物?恐知者絕鮮。且最近俄廢帝被害噩耗傳來,有謂此事與馬克司主義有密切之關系者,誤解極矣,余為正此誤解故,故提供若干之參考材料,以冀得時事問題之正當理解焉,此余選此題之理由一也。(22)
河上肇深入探討了馬克思主義在俄國革命背景下的哲學“體系”,強調近年來俄國革命浪潮受到馬克思主義的深刻影響,其目的在于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概念進行分析和解釋,糾正民眾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解,以期推動對時局的深入理解。這篇譯作在當時引起了中國學者的廣泛關注,奠定了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的基礎,也將“體系”一詞的“哲學概念的整體集合”含義引入到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中國語境之中。隨著翻譯作品的傳播,中國學者開始密切關注日本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的論述。1919年,《時事新報》共連載13篇羅琢章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相關翻譯作品,在社會上引起了較大反響。隨后,翻譯家籍碧繼續(xù)將河上肇的著作《馬克司社會主義之理論的體系》部分內容節(jié)選翻譯成中文,并精選了對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反駁段落:
馬克司批評家,大多最易看過此點(此種批評家,日本亦不乏其例),拿他的價值論,就看做說明現(xiàn)實的市場價格者,對于馬克司之價值論,妄加抨擊,且示得意洋洋的態(tài)度。然而大多數(shù)學者,容易指摘這“大誤謬”出來,而馬克司數(shù)十年間潛心深慮,竟未想到,這是不免太輕視人類的力量了。世之讀批評馬克司說者(但看批評話不易知馬克司,要真知馬克司須讀他的著作),當用十分警戒,看大多批評家所指摘的“大誤謬”。(23)
當時的馬克思主義批評者常常簡化馬克思的價值理論為市場價格解釋,并對其進行無端抨擊。籍碧的節(jié)選段落不僅指出了馬克思主義被誤解的現(xiàn)狀,還以有力的論據對這些誤解進行了回擊。這一回應不僅凸顯了當時國內外社會各界對馬克思主義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也彰顯了學術界為解決誤解所做的努力。同時,“體系”一詞在這一時期成為馬克思主義相關理論討論中的關鍵概念,豐富了學界對該議題的探討。
隨著翻譯作品的廣泛傳播,中國學者逐漸深入理解馬克思主義的豐富內涵。這些作品不僅引發(fā)了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思考,更重要的是推動了對馬克思主義社會實踐的深入探索。在這一過程中,“體系”一詞開始超越唯物史觀的哲學范疇,逐漸滲透到了社會革命等實踐領域。學者們紛紛將視野聚焦于俄國,探討馬克思主義在俄國的成功實踐經驗。許多學者在這一時期親自前往俄國,實地了解俄國的馬克思主義實踐成果。1921年,澹廬發(fā)表了《旅游赤俄之感想與見聞(續(xù))》一文,記錄了他在旅行中對于俄國革命及社會變革的見解和觀察,為當時中國學者對俄國馬克思主義實踐的認識提供了重要的實證資料和觀察視角:
照勞農政治的原則而論,俄國現(xiàn)在的農民是不應當十分享有政治上的權利的,因為他們大都是半無產階級者和小資產階級者,而真正的無產階級在農民中為數(shù)極少。現(xiàn)在把勞農俄國政治機關(蘇維埃制)的體系列在后面,觀此便可知道俄國農民一半無產階級者和小資產階級者的地位了。(24)
這段文字揭示了“體系”一詞與俄國蘇維埃政治制度的緊密關聯(lián),凸顯了俄國革命所取得的重要成果之一——整體化的蘇維埃政治體系。這一關聯(lián)將“體系”從抽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概念轉變?yōu)橐粋€包含哲學思想、革命實踐和政治制度的復合體,實現(xiàn)了理論與實踐的有機結合。在這一歷史時期,中國學者對“體系”一詞的更新演繹呈現(xiàn)出深刻的思辨與洞察。作為理論框架的象征,“體系”不僅是理論的抽象體現(xiàn),更是實踐的具體指導。學者們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通過實地調研和分析,不斷拓展和完善理論框架。這種有機結合不僅為中國社會變革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和實踐支撐,也引發(fā)了對于理論與實踐關系的深入思考,為中國社會變革和進步指明了新的前進方向。
(三)“體系”詞語的日?;?/p>
1920年,梁啟超發(fā)表《歷史上中華國民事業(yè)之成敗及今后革進之機運(續(xù))》一文,中國語境中“體系”一詞的含義有了新的拓展。在此之前,“體系”除了在馬克思主義相關探討中有所運用外,主要用于學術領域,以闡述某一學科知識的整體性。然而,在梁啟超的這篇文章中,“體系”被賦予了更為普遍的內涵,即“某種思想觀念互相聯(lián)系而構成的一個系統(tǒng)整體”:
國民思想之統(tǒng)一,此我國民之一大成功,同時亦我國民之一大失敗也。我國春秋戰(zhàn)國間,思想界稱最復雜,秦漢以后政治漸趨統(tǒng)一,而思想之統(tǒng)一亦隨之。其統(tǒng)一以孔子為中心,固也,然猶不能盡歸諸孔子,實則融合前此九流百家之思想,經一度之中庸妥,漸成為一種有體系之國民思想。其宇宙觀,則崇拜自然也,信任命運也。其人生觀,略如前所陳述,愛秩序也,重妥協(xié)也,厭干涉也,尊平等也,尚大同也。(25)
梁啟超運用“體系”一詞來闡述國民思想。他指出,中國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思想百家爭鳴,但隨著時間推移,政治走向統(tǒng)一,思想也相應趨于一致。這種一致性并非僅以孔子為中心,而應是融合之前各種思想流派,最終形成一種有機的國民思想體系。這種新用法不僅體現(xiàn)了語言的靈活性和適應性,更反映了中國社會思想的演進和進步。通過將“體系”運用于國民思想的描述中,梁啟超表達了對于中國社會思想體系日益完善的信心,也為后續(xù)這一表達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奠定了基礎。
1928年,隨著《三民主義之理論的體系》一書的問世,“體系”一詞隨著“三民主義”思想進一步普及,成為人們討論和表達思想觀念的重要工具。作者周佛海在該書的自序中述及其寫作動機:
十四年三月十三日得到消息,知總理已離開我們而去了??偫硭z留下的主義,正待我們去發(fā)揚光大,于是就發(fā)生了一件動機,要把總理的主義分析綜合,而著成一有系統(tǒng)的書。(26)
時任國民黨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秘書長兼政治部主任的周佛海以整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為動機,將其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和綜合。這一舉動不僅僅是學者間的理論探討,更在社會各階層中產生了廣泛影響,將“體系”一詞從學術領域推向更廣泛的應用范圍。隨后,1930年,《前衛(wèi)》雜志刊登了題為《東西洋兩種生活體系形成之由來》的文章,進一步將“體系”一詞應用于闡述生活、思想或觀念的差異:
我們如果觀察現(xiàn)在文明民族的生活,就會發(fā)現(xiàn)有顯然不同的兩種體系:一種是東洋民族的生活體系,一種是西洋民族的生活體系。(27)
這里所提及“生活體系”被定義為東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觀念、價值和習俗,反映了一種跨越文化和歷史的抽象觀念?!绑w系”一詞所指的思想觀念絕非限于某單一領域,而是引申至生活的各個層面,成為描述不同思想觀念集合的有力工具。
1934年,“體系”一詞在《西北春秋》雜志刊登的《西北建設的兩個體系》一文中再次演進,用于闡述西北建設的整體,釋義延展為“外在事物的關聯(lián)集合”。文章指出:
所以西北的建設事業(yè),也分做兩個系統(tǒng):陜甘寧青,附屬于中央,成為一系;晉綏兩省,又自成為一系。(28)
文章標題所指 “體系”一詞不再僅僅限定于思想觀念的簡單聚合,而是擴展至一些關聯(lián)事務相互交織而構成的整體。這一轉變意味著“體系”已超越了人類主觀思維的狹隘框架,開始囊括對外部實體的集合的描述,成為描述內外各種事物關聯(lián)集合的有力工具。
這種對“體系”概念的演進和擴展在隨后的幾年里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xiàn)和應用,顯示出它作為分析和描述復雜關系的有力工具。首先,在國際政治領域中,1939年《新華日報》發(fā)文討論了德國和英法兩國在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略體系,強調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在帝國主義戰(zhàn)爭體系與反帝國主義戰(zhàn)爭體系中的重要地位:
法西斯的德國在它進行掠奪戰(zhàn)爭的時候,需要把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編入它底軍事原料儲藏庫和戰(zhàn)略要地的序列;英法兩國,在它們制造戰(zhàn)爭當中,也必須使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成為它們底戰(zhàn)略環(huán)鏈上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29)就是在歐洲帝國主義戰(zhàn)爭體系與反帝國主義戰(zhàn)爭體系中間,它們都是同等重要的棋子。
通過將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納入各自的戰(zhàn)略體系,德、英、法三國展示了如何通過體系的構建和運作來強化其軍事和政治目的,為“體系”提供了在國際政治領域的實際應用示例。隨后,1940年,《神州日報》報道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各成體系的情況,展示了“體系”在國際地緣政治結構中的應用:
法租界雖與公共租界各成體系,但日方如加以掠奪,亦即變更美國之所謂之遠東現(xiàn)狀,且難免不動搖公共租界之安全,想非美國所能坐觀。(30)
該報告指出了不同租界體系的存在和變化對國際關系和國家安全的直接影響,進一步證明了“體系”在描述復雜的國際政治關系和地緣政治結構時的有效性。
在財政與稅收領域,1941年《時事新報》刊登《貨物稅之史的探討》一文,提出了財產稅體系、貨物稅體系和直接稅體系的概念,展示了“體系”概念在描述經濟發(fā)展和稅收政策演變時的理論價值和實際應用。(31) 1947年,《大公報》發(fā)文探討了臺灣工業(yè)的未來,提出建立一個新的工業(yè)體系的必要性。這個工業(yè)體系包括生產設備的擴充、技術人才的培訓和農工配合的優(yōu)化,展示了“體系”在規(guī)劃和描述工業(yè)發(fā)展方面的綜合性作用。(32)同年,《文匯報》談到建立民族音樂的創(chuàng)作體系,這一“體系”包括音樂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還涉及到各地民歌的學習和繼承,成為描述文化傳承和創(chuàng)新的有力工具。(33)
從1920年梁啟超在《時事新報》上運用“體系”一詞探討國民思想,到1947年《文匯報》以“體系”描繪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體系”概念經歷了顯著的擴展和演進。它從思想觀念聚合發(fā)展到對外部實體關聯(lián)集合的描述,并在國際政治、財政稅收、經濟與工業(yè)、文化藝術等多個領域中展現(xiàn)了其作為分析和描述復雜關系的有力工具。這一概念的多領域應用,不僅拓展了其理論意義,也為實踐中理解和應對復雜系統(tǒng)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視角。
三、現(xiàn)代日語中“體系”一詞的演變
與中國“體系”一詞的演化軌跡不同,現(xiàn)代日語中該詞的發(fā)展路徑呈現(xiàn)出獨特的路徑。在延續(xù)原本的“學科知識的集合”的含義之外,現(xiàn)代日語中的“體系”在1959年的《讀賣新聞》中出現(xiàn)了新的詞義延展:
重點提出了重新建立國鐵自明治時代創(chuàng)立以來至今未經變革的九十年運價體系(日文:運賃體系)的建議。(34)(筆者譯)
這篇報道涉及了日本國營鐵路的改革方案,強調要重新構建自明治時代創(chuàng)立以來已維持九十余年的運價體系。在這個語境下,“體系”的含義不再僅限于“學科知識的合集”,而是更多地表達了“某種事物運行機制的系統(tǒng)集合”。因此,可以觀察到 “體系”一詞在現(xiàn)代日語中也發(fā)生了詞義延展。然而,這種延展并未持續(xù)下去,其原因在于受到“system”的音譯詞“システム”的沖擊而日漸式微。明治初期,日本社會正處于文字標記的變革時期。這一時期既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漢字翻譯方式,例如將“system”意譯為“體系”,又開始采用直接將英語音譯為片假名的新方式,例如將“system”音譯為“システム”。實際上,早在1895年,音譯詞“システム”已經出現(xiàn)在日語中:
其方法分為兩種,一種稱為“ボツクス、システム(box system)”,另一種稱為“ラム、システム(lam system)”。其中,“ボツクス、システム”是指,例如在水道中存在瀑布時,可以使用鐵材甚至石木材料構建類似于無泄漏箱子的結構,以防止水流泄漏。(35)(筆者譯)
這段文字描述了在美國波特蘭市應用瀑布水力的情況,其中“ボツクス、システム(box system)”指的是使用鐵材甚至石木材料在上下水路之間形成無漏水的箱式裝置。在這種背景下,“システム”被理解為一種機械裝置的代稱,與哲學領域中的“體系”并無交集,因此這兩個詞得以在日語中共存。
隨著音譯詞“システム”的詞義延展,其原始抽象用法也開始在日語中顯現(xiàn)。至1966年“システム”已經開始在大眾報紙中廣泛使用,指代“某種事物運行機制的系統(tǒng)集合”:
從這個意義上說,優(yōu)秀的電視劇作品應該考慮建立一個能夠多次回放的體系(日文:再放送するシステム),而不是只播放一次就被遺忘。否則,我認為質量的提升已到了停滯階段。(36)(筆者譯)
這則新聞報道選用“システム”描述了日本電視劇播放機制的運行體系。從中可以看出,“システム”的含義正逐漸與“體系”靠攏,被用來闡述某種事物的運行機制的系統(tǒng)集合。此后, “システム”逐漸擠占日語中 “體系”的使用,成為現(xiàn)代日語中廣泛使用的西方音譯詞之一。以日本國立國語研究所開發(fā)的數(shù)據庫“現(xiàn)代日本書面語均衡語料庫(BCCWJ)”為例,數(shù)據庫所收錄的最新年度數(shù)據檢索結果顯示,“システム”的檢索結果高達2242例,而“體系”僅有365例。(37)這表明“システム”一詞在現(xiàn)代日語中的使用量已遠超“體系”,反映了其在日本社會中的高接受度。在現(xiàn)代日語中“體系”一詞不僅局限于名詞用法,還透過與其他詞匯的組合形式展現(xiàn)出更為多樣的語言功能。這種復合用法在日語中通常被歸類為副詞性用法,即“副用語”功能。盡管相對于“システム”來說,“體系”一詞的使用量在現(xiàn)代日語中相對較少,詞義延展也受到一定的制約,但其 “副用語”功能的出現(xiàn)表明了“體系”一詞在日語中向著更為基礎和語境化的詞匯功能發(fā)展的新趨勢。
總的來說,“體系”一詞在現(xiàn)代日語中已經超越了簡單的抽象概念,逐漸演變?yōu)橐粋€靈活的語言工具。這種多樣性的應用賦予了“體系”更靈活的語境,為日語提供了更為具體和豐富的表達方式。這一獨特的現(xiàn)代演化過程不僅是語言形式的變化,更是在西方音譯詞競爭的語言背景下漢字詞在日語中所經歷的一種進化升級。
四、結語
在中西日多元文化的交流中,“體系”一詞的生成與演進歷程日益清晰。從最初的英文單詞到日語的創(chuàng)新翻譯,再到現(xiàn)代中日語境下的微妙差異,每一個階段都承載著獨特的學術沉淀和社會脈絡,中日文化交融和共鳴也由此可見一斑。首先,在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浪潮中,日本學者在哲學領域率先完成了“體系”一詞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隨后,該詞匯在中國的引入和演變見證了其在中國學術界的扎根與發(fā)展。從最初僅涉及學科知識集合的概念,到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被廣泛運用的重要術語,再到如今在中國新時代語境中被理解為“涵蓋多種關聯(lián)事物、行動和思想的科學整體”,“體系”一詞在吸納中國社會變革滋養(yǎng)的同時不斷延展與更新。盡管在現(xiàn)代日語中受到西方音譯詞的競爭,但“體系”一詞并未失去其在日語中的重要地位。相反,通過復合用法的靈活應用和語境化功能的進一步發(fā)展,彰顯了其在日本語言環(huán)境中的韌性和創(chuàng)造力。
由上可見,“體系”詞語的生成和演進不僅僅是語言使用方式的變化,更反映了文化認同和語言習慣的轉變。這一變遷背后,既折射了實際情境和語言應用需求的變化,也映照了中日社會在全球化浪潮中的智慧適應與發(fā)展。因此,“體系”一詞的變遷不僅為中日語言的表達拓展了更廣泛的空間,更為重要的是展示了語言與社會、文化之間密切而復雜的互動關系,呈現(xiàn)了漢語和漢字詞在中日社會發(fā)展中的活力及創(chuàng)新。
注釋:
(1) 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6年5月19日。
(2) 沈國威:《近代日中語匯交流史:新漢語の生成と受容》(修訂版), 笠間書院2017年版,第328—329頁。
(3) 杉本つとむ:《近代訳語を検證する(26)——科學(science)·體系(system,stelsel)/コモン·センス·良識 (common sence)》, 《國文學:解釋和鑒賞》2005年第10期。
(4) 本文所指 “體系”亦包括其繁體寫法,寫法區(qū)別與結論無直接關聯(lián),文中暫不對寫法區(qū)分做具體討論。
(5) 井上哲次郎、有賀長雄:《哲學字匯》(修訂版),東洋館1884年版,第123頁。
(6) 朝比奈知泉:《外交術及び外交家(一)》,《國民之友》1888年第19號。
(7) 三宅雪嶺:《論理學》,文學社1890年版,第114—115頁。
(8) 松尾貞次郎:《教育哲學史》,普及社1893年版,序言頁。
(9) 《讀賣新聞》 (縮印版), 讀賣新聞社1906年1月3日。
(10) 森田草平:《漱石先生と門下》,《太陽》1917年第1期。
(11) 本多日生:《新書介紹》,《太陽》1917年第3期。
(12) 高橋穰:《新書介紹》,《太陽》1917年第434號。
(13) 寺田寅彥:《物理學及感覺》,《東洋學蕓雜志》,青空文庫1917年第434號。
(14) 洪適:《欽定四庫全書·盤州文集·別集類三》卷3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 嚴書鏖修、 焦聯(lián)甲纂:《光緒新續(xù)渭南縣志》 卷9 《烈婦》,光緒十八年刻本。
(16) 平佚:《中西文明之評判:讀日本雜志〈東亞之光〉》,《東方雜志》1918年第6號。
(17) 鄭貞文:《科學之體系》,《學藝》1920年第6期。
(18) 范壽康:《教育哲學的體系(續(xù))》,《學藝》1922年第3期。
(19) 顧復:《農學之體系分科及定名》,《中華農學會報》1923年第41期。
(20) 祁森煥:《小學教學法之理論體系與實際》,《京師教育月刊》1927年第1期。
(21) 張秀琴:《馬克思意識形態(tài)概念在中國的早期傳播與接受(1919—1949)》, 《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 2013年第1期。
(22) 河上肇著、羅琢章譯:《馬克司社會主義之理論的體系》,《時事新報》1919年8月5日。
(23) 河上肇著、籍碧譯:《馬克司社會主義之理論的體系(續(xù))》,《時事新報》1919年11月1日。
(24) 澹廬:《旅游赤俄之感想與見聞(續(xù))》," 《時事新報》1921年8月4日。
(25) 梁啟超:《歷史上中華國民事業(yè)之成敗及今后革進之機運(續(xù))》,《時事新報》1920年10月23日。
(26) 周佛海:《三民主義之理論的體系·序言》,新生命月刊社1928年版。
(27) 哈馬:《東西洋兩種生活體系形成之由來》,《前衛(wèi)月刊》1930年第1期。
(28) 碧笙:《西北建設的兩個體系:陜甘與晉綏》(上)《西北春秋》1934年第5期 。
(29) 熊復:《帝國主義戰(zhàn)爭與羅南兩國》,《新華日報》1939年10月22日。
(30) 本報記者:《中國軍火積儲甚多足以支撐長期抗戰(zhàn)》,《神州日報》1940年6月26日。
(31) 陳云嵐:《貨物稅之史的探討》,《時事新報》1941年10月11日。
(32) 充一:《瞻望臺灣工業(yè)的前途》,《大公報》1947年3月17日。
(33) 雪耕:《迎向音運的新高潮》,《文匯報》1947年4月5日。
(34) 《讀賣新聞》" (縮印版), 讀賣新聞社1959年7月9日。
(35) 田中政次郎:《水力應用法》,《太陽》1895年第12期。
(36) 《讀賣新聞》 (縮印版),讀賣新聞社1966年1月13日。
(37) 日本國立國語研究所開發(fā)的數(shù)據庫“現(xiàn)代日本書面語均衡語料庫(BCCWJ)”是日本唯一的均衡語言數(shù)據庫,能夠全面反映語言的整體使用傾向。該數(shù)據庫收錄內容截至最新一年的數(shù)據為2005年,故筆者選擇了2005年的樣本進行統(tǒng)計分析。
作者簡介:石旸旸,武漢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特聘副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