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生生”思想成為中國哲學界的熱點問題,學者的討論則主要集中于其起源與內涵,以及對當代社會文明建設的意義等方面。概括地說,“生生”源于《周易》中的“生生之謂易”,意指宇宙間萬物生生不息的過程及其精神,它不僅是對自然生態(tài)的抽象總結,更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思想對生命本質的哲學思考。具體而言,“生生”作為動態(tài)的思想脈絡,貫穿于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無論是儒家思想中的“仁”,還是道家思想中的“道”,都可在“生生”思想中找到共鳴和契合。就現代生態(tài)文明建設來說,“生生”更為其提供了哲學基礎,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根本源頭。不過,“生生”思想的根源性并不足以成為忽略其特殊傾向性,即以人為中心的原因。
從《周易》中的“生生”思想看,它蘊含著儒家獨特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即效仿天地宇宙生生不息的精神。在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有秩序格局中,將仁愛等人類道德精神逐層外推,其核心則是以人為本,即向有利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方向去承繼天道。而道家從對天道的精神與準則之理解開始,就與儒家不同,即它并不以人類社會的秩序標準與道德實踐為中心,甚至反對之。因此,本文將試圖初步厘清“生生”思想與道家“生”概念的區(qū)別,從而進一步凸顯前者的關鍵價值。具體而言,本文擬先根據《周易》的文本概括其“生生”思想,再簡要從老子《道德經》中相關文本對道家“生”之思想進行概述,最后則從厘清“生生”思想在儒家與道家視角下的區(qū)別這一角度,強調二者在人類中心主義方面的重要區(qū)別。
一、《周易》“生生”思想相關文本詮釋與總結定義:儒家的人類中心主義
丁四新、吳飛等學者指出,“生生哲學的正式形成應當以《易傳》為標志”(丁四新、費春浩等《〈周易〉的生生哲學及其詮釋—以〈易傳〉和“易一名而含三義”為中心》),而“構成后世‘生生’概念之討論源頭的,則是《系辭》中的這個段落”(吳飛《論“生生”—兼與丁耘教授商榷》)。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從上引文本出發(fā),可認為“生生”思想即圣人所理解的天地之德,或說根本準則,而當然也是旨在總結并呈現“天地之道”的《周易》之核心。然而,此所謂根本準則,并非普遍真理,至少與道家學說的基本傾向有所不同。例如,學者丁耘所論:“蓋道體有虛寂義,有生生義。生生、虛寂不二。儒家體認道體,以生生為大義,道家蓋以虛寂為大義焉?!保ǘ≡拧兜荔w學引論》)換句話說,同樣是總結“天地之道”這一根本原理,儒家更偏重生命相繼的無窮創(chuàng)造過程,而道家思想則關注一切創(chuàng)生的起點及其原因。而在進行比較前,本節(jié)擬先從上引文本總結出兩點“生生”思想的基本特性:
(一)以有利于整體生命活動的維持,發(fā)展和傳承為目的
就這一特性而言,無論從“生生”之“生生相繼”或“生生不息”的字面意思,還是從“一陰一陽之謂道”的“相摩相蕩”,進而“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周易·系辭下》)以化成人事物的角度切入,都可以發(fā)現:“生生”思想強調著一種可以稱為“雙重肯定之正向”的,對整體生命之生成、存在及延續(xù)肯定的期望。例如,丁四新等學者指出:“‘生生’既是萬物生成變化之義,又是其目的和價值所在……‘生’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帶有價值色彩,‘生’的宇宙法則落實在人生和人心之中即成為中國人生命價值的本原及其意義所在……而在此基礎上,‘生生’觀念即具有更強烈的價值導向?!保ǘ∷男?、費春浩等《〈周易〉的生生哲學及其詮釋—以〈易傳〉和“易一名而含三義”為中心》)總括來講,在傳統(tǒng)的宇宙生成論之中,“生”的觀念是必然存在的基礎性概念,而“生生”思想則在其基礎上進一步肯認了“生”連貫持續(xù)的過程性意義。與此同時,“生生”本身就是一種正面的價值判斷。因此,“生生”并不懷疑或追問其起源與動力的究竟,只是贊頌既有的生命整體,并樂觀地肯定其必然延續(xù)的過程。
(二)以人類血緣關系,道德標準和政治秩序之格局的形成與延續(xù)為體現
針對此點,可從“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一句分析得出。例如,丁耘《道體學引論》所論:“生即繼其生,意即生生。生有此理故不絕不息。而此理非獨見于天道之一陰一陽,亦見于人道之仁義禮信。人道之仁義禮信,即一陰一陽之繼與成也。惟此,儒家義理之學,乃與道家判然有別。”易言之,“生生”思想在肯定整體生命活動之生成、存在與延續(xù)之基礎上,更以人類的道德原則之形成與延續(xù)為天道的具體體現。例如,彭卿在《易學“生生”思想的本體論建構》中所說:“天地‘生生’有損益,人道‘生生’亦有損益,人道之益建立在天地之益的基礎上,因此人道之益就有了本體論基礎?!倍菰创恕吧啤被颉叭柿x禮信”等道德原則,則既可以從微觀個體的層面上,追根于對人類血緣及家庭關系所作出的規(guī)范,又可拓展至宏觀的社會政治秩序。
例如,吳飛在《論“生生”—兼與丁耘教授商榷》中指出:“歸根到底,‘生生’之德最核心的含義,就是父母生子這件事,這是一切中國哲學思考的起點,也是一切人倫關系的始點?!庇秩缋畛匈F在《從“生”到“生生”—儒家“生生”之學的雛形》中所論:“‘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易傳·序卦》)這段話可以理解為儒家生生之學‘體’‘用’結構的雛形?!睋Q句話說,“生生”不獨為天地陰陽之自生自成,更體現為人類有意識地以自己為主體所進行的承繼,而其內核則是儒家所提出的道德原則。
因此,在與道家思想比較前,起碼可分析得出:“生生”思想以有利于整體生命活動的維持、發(fā)展和傳承為明確目的,并以人類血緣關系、道德標準和政治秩序之格局的形成與延續(xù)為體現。而總括此目的與體現,則落腳于以人類為中心的標準或尺度。例如,劉悅笛在《中國倫理的知行合一起點何處尋?—論“生生”倫理與哲學何以可能》中所總結的:“生生的‘生命力’不只天成其性,而重‘人文化成’”,而“生命進入人的階段,就要實現‘人化’,否則就不是人的生命。人類在道德方面更是‘人文化成’的,這就是儒家的‘人禽之辨’的分殊所在”。換言之,即可稱為“人類中心主義”。而此“人類中心主義”雖并不具有侵略或攻擊性,即強調人類凌駕于一切他者之上的傾向,但仍著重于每一人類個體在血緣及社會政治關系中由近及遠的道德外推和實踐,并落實于人類利益的增長和延續(xù),是所謂“富有之謂大業(yè)”(《周易·系辭上》)。
二、道家的非人類中心主義
簡要地說,對于天地的根本準則,道家學說以“道”概括。以老子《道德經》為例,如下文本體現了道家對天道的不同理解:
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第一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道德經·第五章》)
大道廢,有仁義。(《道德經·第十八章》)
反者道之動。(《道德經·第四十章》)
下列文本則體現了道家對“生”的不同理解: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道德經·第七章》)
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德經·第四十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道德經·第五十一章》)
據上列引述,與《周易》“生生”思想的兩個特點相對應,可在以下總結出道家思想的兩個與“生生”思想相較不同的傾向:
(一)沒有人類所能定義的明確目的
顯然,“道”或“天道”不能被人類語言明確或精準地定義,而這與以“一陰一陽”或“生生”定義的“道”確乎不同。盡管道家思想也強調從對立面之辯證運動,以及天地萬物包括人的生成與發(fā)展來理解道,但很難說其有著“生生”思想那樣明確對道之運行最終目的之理解。換句話說,由于道家思想一開始就在追問既有生命整體的來源與動力,因此就難以做到“生生”思想那樣以肯定的價值判斷為起點,進而提出“道”的必然目的。盡管道家思想的追問并無確定結論,而是“玄而又玄”的不可言說,但起碼可以認為,道家對“生”或整體生命及其生態(tài)并沒有以人類社會標準為依據的價值判斷。
(二)不以或反對以人類血緣關系,道德標準和政治秩序之格局的形成與延續(xù)為“道”之體現
從以上引述可大略看出,道家不認可,甚至反對用以“仁”為核心的道德原則及其體系去規(guī)范或限制生命。易言之,道家對“道”的理解并不以人類為中心,而是齊萬物而一往平等,甚至反對基本社會政治秩序,也就更不傾向于將個體的人放置于血緣與政治秩序當中,對其作出劃分差別的要求。例如,丁耘所判分的:“然而道家雖排仁義,儒家則不排陰陽也。非獨不排,在儒家,仁義方成就陰陽,天道凝成于人德,此即《易傳》繼善成性之理、生生之理也?!保ǘ≡拧丁匆讉鳌蹬c生生—回應吳飛先生》)也就是說,道家從一開始就排除了從人類道德觀念理解宇宙與生命根本規(guī)律的思考角度,而儒家則與其相反,恰恰將社會道德觀念與秩序作為根本規(guī)律的核心。
總之,道家思想對“道”與“生”的思考與《周易》中的“生生”思想有著關鍵的不同?!吨芤住分畜w現的“生生”思想側重于無條件肯定生命的持續(xù)與發(fā)展,并尤其強調將人類的道德價值、血緣關系,以及社會政治秩序的形成和延續(xù)作為這一思想的源頭與目的。因此,它顯然將人類置于宇宙秩序的核心位置,又反過來強調“生生”過程中人的道德責任。換句話說,正是因為生生不息的生命創(chuàng)造與延續(xù)的過程本身體現了人類的道德價值,它才值得被贊頌與肯定,而同時,也只有符合人類道德規(guī)范的生命過程才是有價值的。
相比之下,道家對“道”和“生”的理解則呈現出一種可以稱為“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傾向。道家認為,作為宇宙的根本法則,“道”是一切存在的起源和最終歸宿,但它更是無形無相,且不可用語言完全理解與闡釋的。而道家的“生”不僅包括人類生命的存在與延續(xù),更涵蓋整個自然界的生態(tài)循環(huán)。在老子之后,莊子還進一步提出“齊物論”,明確主張人類不應將自己凌駕于其他生物之上,也不能用某一種生命的標準評價其他生命的價值。盡管道家也強調“貴生”,重視生命的維系及自由,但其更強調人類的道德價值和社會政治秩序在根本上是對生命的限制甚至傷害,而反映著“道”運行狀態(tài)的“無為”與“自然”的平衡狀態(tài)才是生命真正意義之所在。
通過以上詮釋、分析與論述,筆者認為“生生”思想標志著儒家獨特的人類中心主義,而正是在這一方面,道家與儒家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例如,李承貴指出:“‘生生’即體即用,是儒家解釋宇宙萬象的鑰匙,亦是儒家慈悲情懷的源頭,故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貫通儒學所有理論、觀念和學說。”(李承貴《儒學“新本體”的出場—“生生”在何種意義上可以成為儒學的本體?》)盡管《周易》中蘊含的思想與智慧豐富深奧,可說同為儒家與道家思想之源頭,但就其“生生”思想而言,確乎體現著儒家與道家思想不同傾向之分野。
對于建設現代生態(tài)文明來說,本文認為“生生”思想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但也需要以道家對“生”與“自然”的思考彌補其局限于人類本身的不足。因為現代社會不只是人類生存的社會,更依賴于整個地球生命構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如果僅從人的道德觀念與價值判斷出發(fā),難免會忽略甚至誤判其他動植物的生態(tài)價值。更進一步來說,人以外的其他動植物本身也有著它們生命的內在價值,并不以其是否對人類而言“有用”為尺度。在環(huán)境危機頻發(fā)的當代,中國傳統(tǒng)思想啟示我們:以人為本固然是關鍵,但“生生”也并不只是人的“生生”,而是整個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與有機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