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這些孩子之間流行一種叫打紙鏢的游戲：把32開或16開的紙折成條狀，相互穿插制成方形的紙鏢，然后劃拳，輸了的人將自己的紙鏢放在地上，贏了的甩紙鏢。若能掀翻地上的紙鏢即獲勝，失敗了則換對方甩紙鏢。誰獲勝紙鏢就歸誰。

這是個技術(shù)活兒，甩出去的紙鏢要落點好；這也是個力氣活兒，勁兒大，才可能掀翻對手的紙鏢。誰贏得多，說明他的技術(shù)好。誰兜里若是裝著幾十個紙鏢，那他就是我們心中的英雄，走到哪兒都有舍我其誰的架勢，神氣得很。

我力氣小，技術(shù)也不太行。我想方設(shè)法搞來的紙做成的紙鏢都被人贏了去。我當然是不服氣的，于是決心搜羅更多的紙，做更多的紙鏢，為我輸?shù)舻募堢S報仇。

可是，搜羅更多的紙談何容易！本學期的語文課本、數(shù)學課本是不能撕的，作業(yè)本也不能撕。而以前的課本和作業(yè)本，早就被我做成紙鏢輸?shù)袅?。那時我是個三年級的小學生，我擁有的舊課本、舊作業(yè)本遠沒有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多。

情急之下，我決定對祖父箱子里的一套書下手。

我已經(jīng)念三年級了，當然認得書名。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祖父經(jīng)常讀它。祖父是個屠夫，粗粗拉拉的，但每次讀這套書時，都小心翼翼的，寶貝得不得了。它的名字叫作《三國演義》。

我是爺爺?shù)拈L孫，每天陪著他睡覺，因此我翻過這套書的內(nèi)文，跟我們語文課本的排版完全不一樣，是豎排，還是繁體字，字比我們課本里的大，墨色更深。每本開頭幾頁有很多圖畫（繡像），頁碼的上方都有一個標記，印著“大上海書局藏版”的字樣。書共十二冊，疊放起來有一定的高度。

我知道這套書的來歷，它是祖父年輕時在一百里外的吉安府買的。

這套書花了多少錢，我是后來才知道的——三塊半銀圓。人們談及這套書的價錢時，都會用夸張的語氣說：“一筆大錢！”

祖父為何要花那么大的一筆錢買一套這樣的書來讀？我長大后，才知道一點兒端倪。

祖父出生于1913年。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故鄉(xiāng)所屬的江西吉安掀起紅色狂飆，毛澤東、朱德領(lǐng)著幾萬兵馬在吉安東固一帶盤踞，先后發(fā)動了九次攻打吉安城的戰(zhàn)斗，史稱“九打吉安”?！懊钭蝾C，十萬工農(nóng)下吉安”，說的就是這段史實。故鄉(xiāng)不少年輕人去吉安投了軍。離我家八里遠的西洞村有個叫肖文玖的孤兒，比祖父還小兩歲，他在1930年投軍，后來成了開國將軍。

祖母告訴我，當年祖父也是想去投軍的。亂世從軍，建功立業(yè)，是一條不錯的出路。祖父一身肌肉，體格強健，是天生的軍人坯子。他還上過幾年私塾，略通文墨，在隊伍里說不定用得著。

但他的想法沒有得到我的曾祖父的首肯。曾祖父的意思是，家里還有幾畝薄田、一家雜貨店，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當什么兵？子彈可不長眼睛！好好過正經(jīng)日子是大事。

父命難違，祖父因此有了做鄉(xiāng)村屠夫、在故鄉(xiāng)生兒育女的平庸人生。但這件事的“后遺癥”是，祖父用大價錢買了一套《三國演義》。《三國演義》講的都是軍機兵法，都是國仇家恨，都是快意江湖。而且里面有個跟祖父一樣的鄉(xiāng)村屠夫，最后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將軍——他的名字叫張飛。

有了這套書，祖父在鄉(xiāng)村的一生就不那么寂寞了。遇到天大的難，他的心里也似乎有了底氣。

因為家里有幾畝薄田，開了雜貨店，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開始，我們家的日子不太好過。后來祖母提起這段時光，說祖父經(jīng)常整天不說一句話，到了半夜，他便在燈光下讀《三國演義》。

這些都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我讀小學三年級時，沒有人告訴我。當然，就算有人告訴我，我也不會在意，那時我整天想的只是打紙鏢這樣的事。

要搞到這套書太容易了。我每天和祖父一起睡覺，放《三國演義》的箱子是帶了鎖的，但我知道鑰匙藏在哪里。

終于有一天，我趁祖父不在屋里，從箱子里偷出了一本。我偷的是最后一本。我想，一套書總該是最上面的讀得多，最下面的讀得少。少了最后一本，說不定祖父發(fā)現(xiàn)不了。一套書十二本，少一本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開始了緊張的制紙鏢的工作。說老實話，這種紙并不是好材料，相比課本，它太軟，太薄，我不得不用兩張甚至三張紙做一個紙鏢。這樣下來，一本書做不了多少個。

帶著這些印有很多豎排繁體大字的奇怪的紙鏢，我重新殺回小伙伴們的游戲之中。然而，我輸?shù)煤軕K。這種紙鏢太輕，甩出去沒有什么重量，產(chǎn)生的風力小，自然沒有殺傷力。

我撕書的事，很快就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五叔叔，一個初中沒畢業(yè)但喜歡讀小說的年輕人，從孩子們的手中見到了這種奇怪的紙鏢。他拆開來看，發(fā)現(xiàn)是老版的《三國演義》——這套書，我們?nèi)寰妥娓敢蝗擞小?/p>

五叔叔把我?guī)У阶娓该媲啊Ｔ谒磥?，那肯定是滔天的罪。我們?nèi)遥l敢讓這套書染上一點兒污漬？五叔叔愛看書，也只能一本一本地從祖父手上借?？赐暌槐具€回去，才能借下一本。而且，看書前必須洗手。

那時候，祖父已經(jīng)偏癱了，身子顫顫巍巍的，他這輩子太辛苦，生了十二個子女，活下來九個。為養(yǎng)活這九個孩子，他起早貪黑，透支了自己，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又因成分差而受了不少苦。到了70年代末期，生活日漸好起來，他反而撐不住了。

全家人都圍在屋子里，屏住呼吸，等待祖父對我進行處置，也擔心我撕書對他的傷害會加重他的病情。祖父脾氣暴躁，是所有人都領(lǐng)教過的。年輕時，一旦怒氣上來了，他會拿著殺豬的尖刀追著惹他生氣的人跑出幾條巷子。年老了，他也經(jīng)常跟我祖母吵架，不高興了便自己提著一個做飯的鼎罐和鍋單過。至于我的父輩，有誰沒有挨過他的揍？

我完全嚇壞了，哭得不行，偶爾抬起淚眼偷偷看一眼祖父。他坐在那兒，手扶著拐杖，面無表情。他肯定心疼得厲害。一套完整的書，毀了一本，就相當于全毀了。

可是，對我的處罰沒有發(fā)生。過了好一會兒，祖父嘆了一口氣，說：“撕了就撕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別嚇著孩子?！?/p>

后來，沒過幾年，祖父就去世了。隨著年歲增長，我才知道我錯得有多離譜。我肯定把祖父傷著了。這是他最看重的東西，寄托了他的很多情感，說是他的命根子也不為過。他之所以原諒我，是因為我也是他的命根子，比那套《三國演義》還重要。

祖父原諒了我，可我沒有原諒自己。我越來越理解這套書對祖父的意義，我對祖父的愧疚越來越深。從此，我再也沒有撕過任何一本書。

不知為何，這套《三國演義》最后只剩下六本。歲月深處，還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我不得而知。因為是祖父的長孫，這套殘本被我繼承了下來。我的工作調(diào)動到哪里，我就將它們帶到哪里，并放在家中最安全的地方。

這些年來，我經(jīng)常翻閱這幾本書。我當然知道這套書的珍貴：那是難得一見的版本，金圣嘆眉批，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康熙字典》字體，雕版宣紙印制。祖父是個農(nóng)民，一個鄉(xiāng)村屠夫，可因為有這樣一套書，我可以毫無愧色地說，我家也是書香門第。想想真是吊詭，我從一個撕書人，成了一個寫書的人。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要我用一生來彌補我撕書的過錯？

我們贛江以西有個規(guī)矩：印有字的紙張是不能撕的，廢棄的紙張必須放在火里燒。所以，每個村莊都有一個惜字亭，用來給人燒有字的紙。人們認為，字燒了，就是通過火郵寄到了神靈那兒保存，字仍以某種形式存在著；可若是將有字的紙撕了，那就是真毀了，是種罪過。

祖父如果地下有知，他的長孫成了一個寫書的人，他會作何感想呢？

（節(jié)選自2024年4月5日《光明日報》，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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