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主要基于沅水流域儺堂戲世俗人物類面具樣本和與之相應(yīng)的劇本唱詞的情況,結(jié)合儺面具造型語言與其戲劇形象本體之間的關(guān)系來解釋面具的圖像信息。再將世俗人物類面具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歸納,通過其圖像的純形式共性和傳播意圖,探索世俗人物類面具可能存在的共同圖像母題。
關(guān)鍵詞:儺面具;圖像學(xué);民俗信仰
關(guān)于世俗人物面具,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有記載:“政和中,大儺,下桂府進面具。比進到,稱一副,初訝其少,乃是以八百枚為一副,老少妍陋,無一相似者,乃大驚。”①這段描述不但體現(xiàn)了南宋時世俗人物面具樣式的多樣化,也反映了南宋時儺面具所代表的不再只是祭壇上的鬼神,世俗人也開始被作為儺戲角色參與其中。明清之際又受戲劇發(fā)展的影響,酬神的儺儀不再作為儺文化活動的唯一表現(xiàn)方式,以娛人為目的的儺戲開始出現(xiàn),沅水流域的儺文化活動也嬗變?yōu)閮畠x儺戲共存的方式,儺面具也呈現(xiàn)出世俗化和生活化的審美特征。
(一)歪嘴秦童
秦童是正戲《甘生趕考》《秦童賣豬》中的丑角,與甘生八郎配戲。在施合鄭民俗基金會1994年版的唱詞劇本中,秦童號名秦三,粗俗機敏。甘生請其挑擔赴京趕考,路途歷經(jīng)波折。赴考前日,秦童購買豬牲祭祀以求甘生中考,來到事主家購銷愿文。將“錢財”過于事主以“買坡杉林修翰府,安田買地與兒孫”,又借“殺豬”為事主家殺出“五瘟使者”,殺進“五谷豐登”,呈獻先祖神靈以求保佑。巧妙地完成了酬神、娛人、驅(qū)邪、祝福等一系列儀式。在戲劇末尾,秦童陰差陽錯地以“地字號舉子”身份靈活機敏地應(yīng)答了考官提問,最終中考,獲賜“尿泡鼎子”封褲襠縣老爺,這一極具世俗氣息的情節(jié)充滿了荒誕的喜劇張力。
秦童面具是最具傳播效果也最易于辨識的儺面具之一,風格核心特點是非對稱性。面具頭頂歪發(fā)髻,嘴歪眼斜,線條流暢,造型詼諧,粗俗卻不失精巧。土老師佩戴秦童面具時常扮作佝僂駝背狀,以跛腳步態(tài)登場。民間儺壇對秦童造型的解讀也較統(tǒng)一,通常認為“秦”指秦國,起初為表達對秦國苛政的憤恨塑造了秦童,以嘴歪眼斜的形象丑化他,卻因儺戲表演娛人屬性的增強及戲劇內(nèi)容不斷演化,秦童逐漸轉(zhuǎn)變?yōu)榕e止搞怪粗俗卻隱含智慧的角色,受到民間的接受和喜愛。
(二)甘生八郎
甘生也稱甘生八郎,正戲《甘生趕考》《秦童賣豬》即因其上京求功名所引發(fā)的系列故事。甘生具備仁厚、善良的品質(zhì),秦童離家前許給秦三娘豐厚報酬,秦童途中生病和貪杯惹禍,亦獲甘生的幫助和解圍,可見其仁厚。為求功名途經(jīng)“惡蛇關(guān)”“惡鬼關(guān)”等險境,可見其誠心。甘生為人老實遲鈍、不茍言笑,常被秦童捉弄,作為天字號舉子卻無法答出考官的考文,被轟出考場。倒是一路插科打諢的秦童應(yīng)答時妙語連珠,被譽“文才高上,答卷成篇”。因此,甘生在儺堂戲語境中是明褒暗貶的死板讀書人角色。
甘生在戲中為小生扮相,面具五官清秀,眉目疏朗,耳垂碩大,頭戴官帽,部分樣本中帽上有一小髻,造型飽滿協(xié)調(diào),總體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書生模樣,與劇中角色人物內(nèi)在特征十分契合。
(三)秦童娘子
秦童娘子是正戲《甘生趕考》《秦童賣豬》中的配角,但在戲中性格豐滿、塑造出彩。秦童娘子又稱“三娘”,與“三郎”秦童對應(yīng),二人是童子婚姻,感情深厚。在秦童挑擔赴京前與甘生說工錢,唱詞“秦童三爺會挑擔,秦童三娘會打算”不斷重復(fù),表明其精明的特質(zhì)。秦童臨行時“送夫五里塘”,反映了夫妻情誼深厚。湄潭縣有一幕《尋夫送子》,講述秦童三娘赴京尋夫,并將送子娘娘所托之子送入積德行善的事主家以表祝福。
民間藝人為強調(diào)秦童和秦童娘子的關(guān)系,以秦童形象為藍本塑造了秦童娘子面具,其粗俗的面像與嘴歪秦童如出一轍。不同點在頭頂渦卷狀發(fā)髻,面部皺紋較多,部分面具樣本前額雕有花朵裝飾,表演時常作手持針線與鞋底的農(nóng)婦扮相。
(四)龐三春
外臺戲《龐氏女》在沅水流域傳播廣泛。主角龐三春在劇中稱龐氏女。唱詞“朝房暮織甚儉勤,順夫敬婆有孝心”表明了她賢惠孝順的內(nèi)在。因?qū)η锕檬栌诰迫饪畲?,既饞嘴又善搬弄是非的秋姑婆造謠其“私打糍粑,私縫衣裳,咒婆歸陰”,后受冤被休,被攆出家門。欲投河自盡時幸得星官搭救獲贈扇子、姜絲,獲授療救婆婆自證清白之計。在林氏姑姑家棲身三月,其間孝子安安積米送母,幸而勉強度日。一日偶遇其夫為重病婆婆求藥,奉上姜絲、寶扇,治愈婆婆后復(fù)還清白。陳氏婆婆的唱詞“龐氏行孝是榜樣,安安送米養(yǎng)他身,孝順還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具備明確的教化意義,劇末借戲文祝事主家“是非口舌遠離門”。
龐氏女面具樣本稀少,三峽博物館所存一枚殘缺清代面具,將龐氏女塑造為清苦中年婦人形象,頭戴錐形圓帽,造型風格寫實,面部藤黃設(shè)色,額間、眼尾、鼻翼兩側(cè)皺紋線條清晰流暢,雙目微張,神色淡然。
(五)安安
《龐氏女》也稱《安安送米》,龐氏之子安安,七歲效仿其母行孝,學(xué)堂積米予母親,助其艱難度日。唱詞“每日婆送七合米,存留三合予母親”感人至深。安安送米的舉動可解讀為龐氏平日行孝潛移默化的教化所致,是一種孝的輪回。
安安面具大致為孩童模樣,頭戴圓形禮帽,眉目舒展,耳垂碩大,以紅褐色涂面,觀感親切可愛。
(六)秋姑婆
《龐氏女》中的反面角色秋姑婆,貪圖酒肉且善搬弄是非,因一日未得龐氏酒肉款待而記恨于心,造謠龐氏私打糍粑、私縫衣裳、咒婆歸陰,害龐氏被休落難。唱詞“衣服褲子沒穿正,背起娃娃走如云”將秋姑婆的神貌體現(xiàn)得真切。劇末與龐氏堂前對質(zhì),真相澄明后被陳氏婆婆割舌懲處,狼狽退場。
儺堂戲中的丑角通常都是插科打諢的類型化人物,通過搗亂逗趣推動戲劇展開,而秋姑婆是少有的稱得上“惡”的角色。因此匠人們將不討喜的秋姑婆塑造為一個刻薄貪婪的長臉?gòu)D人,頭戴白色高帽,下巴歪斜,嘴歪鼻大,窄眼吊腳,一看便知其居心叵測。
(七)鞠躬老師
鞠躬老師是正戲《開山猛將》中的配角,是居于桃源城內(nèi)的鐵匠。劇中開路先鋒的鉞斧缺損一角,無法施展神力砍開五方,鞠躬老師要求其“架起風箱,安起爐,唱起逍遙歌,還要誠心”,遂將鉞斧修復(fù)。
鞠躬老師面具在眾多配角中十分出彩,整體形態(tài)呈橢圓形,藤黃涂面,頭梳高發(fā)髻,眉目舒展,牙齒缺損卻面露喜悅,面部線條和肌肉形態(tài)自然松弛,同時兼具丑角形象的逗趣和世俗形象的生動。
(八)報虎三郎
報虎三郎也稱“報虎”。在儺戲劇目轉(zhuǎn)場時常出現(xiàn),功能類似劇團中的報幕員,常手持掃帚腹束腰帶,在儺堂戲中銜接兩個連續(xù)的戲劇場景。
報虎面具形象逗趣靈巧,眼部與口內(nèi)鏤空,開懷大笑,頭上有發(fā)髻,線刻清晰有力。下顎可活動,為儺堂戲中少有的活口面具。
(一)世俗人物面具的兩種類型化特征
受戲曲影響,“祭祀的藝術(shù)活動由娛神而轉(zhuǎn)為神人共娛,最后則以娛樂為主。其藝術(shù)活動也由簡單的歌舞嬗變?yōu)閼騽”硌荨雹?,世俗人物面具圖像反映了清晰的戲劇類型化特征,可分為正面人物和丑角人物兩個類型。
正面人物面具形象端正清秀,神態(tài)淳樸、忠厚老實,如甘生、安安、龐三春、姜師、梅香等,這類人物在劇中貫徹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往往被丑角們捉弄和調(diào)侃。其所傳遞的氣質(zhì)與正神面具相似,但在冠冕、飾物、道具和扮演者的妝造上趨于樸實。
丑角人物類型的面具怪誕滑稽,充滿表現(xiàn)力和想象力。秦童、秦童娘子、秋姑婆、攆路狗等滑稽角色在戲中插科打諢、逗笑取樂。匠人在塑造他們時會夸張面部特征,如歪嘴斜眼、齜牙咧嘴、牙口缺損等,體現(xiàn)了一種粗獷美感。
(二)世俗人物儺面具圖像形式的解釋
兩種類型化特征精準地反映了民間兩種價值觀的對立,這種對立關(guān)系也是世俗戲劇故事展開的重要推動力。
正面人物角色和面具造型端正淳樸,演繹中體現(xiàn)了忠厚、仁義、孝悌等農(nóng)耕時代約定俗成的樸素價值觀,是絕大多數(shù)受眾自身投射的標定角色,面具圖像也對應(yīng)了生活中平凡人的形象。
丑角面具則呈現(xiàn)出另一種世俗粗獷的美,所對應(yīng)的角色市儈狡黠。這種存在是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反叛和延意,也是戲劇沖突和發(fā)展實際的推動者。丑角面具歪嘴斜眼、齜牙咧嘴的圖像特征,同時表達了偏見和喜愛兩種情感,精準傳達了觀眾對這類反叛者的微妙感受。因此丑角的存在成為儺堂戲娛人屬性和戲劇張力的集中體現(xiàn)。
整體看待世俗人物類面具圖像,把他們作為觀眾內(nèi)心投射的目標,并以平凡百姓視角展開對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的思辨,反映了其圖像母題和傳播意義。
相較于兇神的凌厲和正神的端莊,世俗人物在戲劇演繹和面具表現(xiàn)上都體現(xiàn)了質(zhì)樸的人文關(guān)懷,對人物內(nèi)心的塑造更豐滿完整。如《龐氏女》中安安年幼卻學(xué)母行孝,是孝悌之義教化作用的體現(xiàn);龐三春朝紡暮織卻枉受冤屈,代表行孝者的被動,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孝道有其封建性的不合理因素,過分強調(diào)家長權(quán)威③;陳氏婆婆老成,卻聽信讒言,象征受孝而不自知的長者。故事圍繞對孝道的思辨展開,豐滿的人物性格也在具象的儺面具上得以體現(xiàn)。
亦如《甘生趕考》中秦童粗俗卻不失睿智,甘生仁厚卻木訥老實,二者分別象征俗世智者和古板儒生,劇中一路搗亂的秦童赴考前日不忘買豬酬神保佑甘生中考,而甘生卻道“……若不是你提醒,我忘卻懷了”,體現(xiàn)了秦童對儺神的敬畏,而甘生一心求功名??脊僖浴皦釉曰ㄊ呛文辍薄暗箳旖疸^是何月”“望日開科是何日”提問時,平日知書達理的甘生牽強應(yīng)對,而平日粗俗的秦童卻對答如流。二者的“智”與“俗”也在這一刻反轉(zhuǎn),戲劇借此輕松卻深刻地體現(xiàn)了俗世間人們對智慧和功名的思辨。
諸如此類矛盾卻真實的人物形象在世俗劇目中有相對集中的呈現(xiàn),世俗人物面具也準確反映了這種復(fù)雜且微妙的對立關(guān)系。他們的存在是對普羅大眾參與儺戲的一種邀請,是儺堂戲娛人屬性的集中體現(xiàn)。
在儺文化語境下,世俗人物面具是真實的“人”的代言體,在戲劇中以其豐滿而世俗的表現(xiàn)方式完成了對儺儀嚴肅性和儀式感的消解,拉近了儺事與人心的距離,反映了世俗的人對自身價值的肯定,開始以平視的眼光來看待儺堂中的神祇并參與其中,儺文化也通過對世俗審美的包容獲得了深植于民間的生命力。
基金項目
2021年湖南省教育廳科學(xué)研究青年項目“沅水流域儺堂戲面具的圖像學(xué)釋義研究”(項目編號:21B0609)。
作者簡介
龔靖淞,男,漢族,湖南常德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非遺。
注釋
①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中華書局,2005年。
②朱恒夫:《面具:文明與藝術(shù)的符號—簡論面具的起源與發(fā)展》,《民間文化論壇》,2010年第4期75-82頁。
③張艷玲:《孝道入法的價值探尋及路徑選擇》,《武陵學(xué)刊》,2022年第4期31-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