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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涉及一個關于“競爭和規(guī)則”的話題,一個團體內部或者幾個團體之間要想持久良性地運行下去,就必須制定合理的規(guī)則。實際運行期間,競爭者為了達成特定目標,就有可能無視規(guī)則或者破壞規(guī)則,這個時候,規(guī)則的捍衛(wèi)者也就是秩序的維護者,任重道遠,還會面臨諸多挑戰(zhàn)。
社會的進步源于變革,變革源于求變的思想,思想的萌芽發(fā)端于對社會現(xiàn)實不滿的追問,誰是最初的追問者?毫無疑問,是知識分子。
一個教授級的高級知識分子當了官,且將他的認知踐行于官場,甚至試圖用他的標準對現(xiàn)實予以校正,于是反差產生了,喜劇效果產生了,文學和現(xiàn)實的幽默產生了。
一
綜合會議室里黑壓壓的,椅子上坐滿了人,每人膝蓋上攤著筆記本,個個緊握簽字筆,做好了隨時記錄領導重要講話的準備?!皩μ柸胱?,一定要對號入座!”局辦的葵陽把著門,每放進一個人,總要大聲提醒,無端把大家弄得慌慌的,黨組紀副書記也時不時起身,用少有的威逼眼光凌厲地掃視全場,要求大家“找準自己位置,不能出一點差錯”。便不時有人低著頭躬了身子從坐錯的地方踅回寫有自己名字的位置,這更加重了全場的緊張氣氛。我們幾個大大咧咧的小青年一進門就被莫名地震了一下,深感整個會場看起來接近于一片平靜,其實每一顆腦袋都在急速飛轉,拼命猜測:市里一下子來這么多人,到底要干什么?
帶隊的“舒部”大家似曾相識,是市委組織部管干部的副部長;緊挨“舒部”那個剃著板寸,目光清亮的小伙應該是組織部干部科的支科長,不管“舒部”在哪兒肯定有他;另三位面生,個個相貌古怪奇崛且滿面煞氣,非我等敢于置評也。一行五人一臉嚴肅,統(tǒng)一整齊將黑色公文包在桌子上擺正擺好,眼光一律冷峻地掃視著全場,把從不同角落射出來與他們對視的每一道意味復雜的目光硬硬地撞得躲閃開去;局長老談帶著局黨組全體成員坐在會場第一排,給人一種局整個班子被市里來人趕下了臺的感覺。老談還是那樣正正地梗著頭,身體板直地坐在那兒,黨組紀副書記身體略曲,坐在老談旁邊始終像個頑強的問號,執(zhí)拗且滿懷希冀地想從他的神情中看出點什么。
時間已是“冬至”,窗外的原野萬物肅殺,民間開始寒天“數(shù)九”,屋里幾臺大空調卻以制冷模式“嗖嗖”吹著冷氣,竟沒一人去理會。
市里的人組團來我們區(qū)級科局,十分罕見。雖然大家不能準確猜測即將發(fā)生什么,但都一致認為,局里應該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要發(fā)生了。
要“搞掉”局長老談的傳聞一直沒斷過。因為一直有傳聞說,老談同志“一直沒個局長的樣子”。老談原是市農科所的一名工程師,盯著顯微鏡看葉片細胞才是他的正業(yè),而且經過多年深耕,還正經建立起了關于“生物全息論”的一整套學術體系,從薄薄的葉片細胞推測整個葉子的特質,繼而由一片葉子可知整株作物的全部,而一株作物的生長情況反映的其實是其所處環(huán)境的墑情、降水、光照、積溫、時令節(jié)氣等,由此建立起“局部是全部的縮影,個體是整體的反映”的“生物全息論”理論體系,是全省相關領域內頗有建樹的專家。讓這么一個正宗的高級知識分子來當局長,跨度確實有點大。據說,組織上找他談的時候費了老鼻子勁,老談自始至終認為,“科場”與“官場”,其“表”一字之差,其“實”謬之千里,自己只想躲在實驗室抱著顯微鏡認真研究葉片細胞,做個純粹的知識分子?!敖M織上”笑了。“組織上”說:“只要你還沒忘記你是一個知識分子,這事就有得談?!庇謸f,老談一瞬間似乎突然被什么久遠的東西深深觸動,反復咀嚼了“組織上”的話,不由自主地將頭斜扛在了肩膀上,眼光硬硬的,變得桀驁不馴起來,接著就答應了“組織上”的要求。
可想而知,老談從清澈見底的農科所來到深不可測的局機關是缺少必要且充分準備的,或者說人家壓根就沒想過要準備什么。上任后第一次召開機關大會,老談沒有按慣例坐到主席臺最中間的位置,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主席臺的最左側,這不但不合規(guī)定,也讓局班子其他成員尷尬了。標準的主席臺座位應是以局長老談為中心分成兩等分的線段,眼看要被老談改變形狀,亂了章法,這可急壞了局辦公室主任葵陽,葵陽像個站在十字路口指揮晚高峰交通的交警一樣,在主席臺下一個勁地給老談打各種各樣的手勢,要老談坐到主席臺中分的位置上??栐绞侵?,老談越是執(zhí)拗得一動不動,還半開玩笑地說什么“坐在中間影響我講話的發(fā)揮”。最終局班子其他成員無奈,只好按照職級高低沿著老談右側一路坐下去,坐成了一條以老談為端點,向后延伸下去的射線——這條奇怪的射線在老談主政我們局期間,一直保持著。一向目空一切的我們幾個小青年當時就覺得,這個老談有點意思。
果然,坐在主席臺最左側的老談講起話來也是不拘一格,沒有任何的客套和過渡,直接用研究葉片細胞的銳利談起對我們局機關的總體印象,說通過這一段時間的觀察,覺得我們局機關像糾纏在一起的一堆線條,看也看不清,理也理不順,狗吃王八,找不著頭,“松,散,雜,臟,亂,差,亂象犖犖,沒一點機關的樣子”。
這就讓我們機關的全體同志無法茍同了。說實話,一直以來,我們局表面看起來雖然有點小亂,但亂得“井井有條”,上下班相差幾分鐘,去兄弟單位辦事順道剃個頭,會場開會時手機響了不能不接吧……雞毛蒜皮,司空見慣,全世界哪個機關哪一時哪一刻沒有這樣的現(xiàn)象發(fā)生?可老談不這樣認為。老談將頭斜扛在肩膀上,說得直接而生猛,認為就像從細胞看葉片,這些行為表象是不拘小節(jié),根子就是沒規(guī)矩,必須全部打散,然后確定新的支點,重搞!
真有老談的,不愧是知識分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你老談既然曉得單位像一堆線條,那就應該明白這堆線條里肯定有端點固定、中規(guī)中矩的線段,有放蕩不羈、可以向兩端無限延長的直線,也少不了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弧線,更有奇崛突兀、七拐八拐的折線,也就不能要求每條線段形狀相同、長短一致吧,而且這一堆形態(tài)各異的線條看起來橫七豎八,犬牙交錯,但之間彼此呼應,相互支撐起了機關這座大廈,獲得了穩(wěn)定和平衡,形成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態(tài)勢,一根也動不得。你老談說什么全部打散,再確定新的支點,重搞!如何搞?。?/p>
個個豎起了耳朵,等著老談放個大招出來。誰知老談把斜扛著的頭又斜了一斜,眼光盯著會議室頂上吊燈射出的無數(shù)條刺目的光線,用比較低的聲音說:“我看就從上下班考勤搞起!”
大家“轟”的一下,全都無聲地從心底笑出了驢叫的聲音。按照大家多年的經驗,在機關談考勤,只能讓大家笑得無比顫抖!機關不是機場,不是高鐵站,也不是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更不是你老談觀照葉片細胞的顯微鏡,有必要掐分掐秒一絲一毫的那么準確嗎?因此言之鑿鑿地一致認為,如果老談真想打散一堆線條,重新確定新的支點,從考勤搞起,應該說,他還沒開始就已經失敗了!
那時正是“芒種”時節(jié),田野上從任何一點炸裂開去的都是蔓接天際的青草的嫩綠和無邊無際的麥穗的金黃,天空湛藍,恰是鄉(xiāng)間一年中最忙的時候,原先每年這時節(jié)正是老談走出實驗室,在寬闊的田野里忙得腳打屁股的時節(jié),我們局里這時也都是忙得四腳朝天,但沒有影響一批號稱“不是省油的燈”的老資格們對此進行點評,一致認為:老談此舉“可笑不已”!機關歷來事無巨細,人員復雜,班子成員,中層干部,普通科員,坐班的,開會的,出差的,下基層的,陪同上級來人調研的,接待遠道而來參觀學習交流的,形形色色,可謂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復雜著呢,哪像你們農科所那樣單純?這樣一分析,就有點“你說你的,我做我的”的意思。沒過多久,局項目辦的亓司長來簽到時因為時間就差那么幾分鐘,同局辦公室主任葵陽搝了一火。
亓司長是局里幾任局長的司機,年輕氣盛,車技一流,跟領導跑的碼頭多,從來沒把局里什么人放在眼里過。公車改革以后,連時任局長都偏袒著,由他自己選擇去了傳說中“最有油水”的局項目辦。據亓司長講,那天遲到,主要是在半路上碰到個做項目的,人家緊緊拉著他的手,咨詢的全是相關政策,屬“上班途中辦公”,所以才耽擱了幾分鐘。盡管亓司長姿態(tài)放得很低,話也罕見地說得這么啰哩啰嗦,但葵陽直接反問他:“難道你到現(xiàn)在還幼稚地認為談局長這是在抓考勤嗎?你這么多年白跟領導在一起了!新官上任,這是要通過這個切口,看一看政令通不通,有禁能不能止的大是大非,不在乎是大事還是小事,反正不能有任何理由突破!你能在上班途中辦公,他就可以在網上辦公,我在家也可以辦公,那大家都可以‘非必要不來單位’,如果這樣子都可以,那你說還要弄這么大一幢機關辦公樓干什么?不如把它拆了搞成商品樓,機關每人還能分一套呢。堤潰蟻穴,氣泄針芒,搞考勤工作必須像我這樣嚴絲合縫,鐵面無私,不搞任何的變通!否則,什么事也辦不成!而且,要將已經按時收進辦公桌抽屜的《考勤表》再拿出來,那得經談局長同意!”
這不是拿領導壓人嗎?“我先簽了,再去向談局長報告?!必了鹃L說。年輕的葵陽顯然牢牢記住了老談那天斜扛著頭看著會議室吊燈的那個銳利的眼神,便把眼睛翻到了腦殼上面,說:“你先向談局長報告,再簽。”兩個人就這樣爭執(zhí)起來??纯础犊记诒怼肪驮谶€沒關好的抽屜口,亓司長以“松離合—放手剎—給油—提速”一氣呵成的動作,直接將《考勤表》抓在了手中,年輕葵陽的搶奪則更加迅捷而生猛,毫不含糊,當天的《考勤表》自然被撕成了兩半,當然也把兩個人的臉皮撕破了。亓司長索性扔了半截《考勤表》,臨走撂下一句狠話:“今天老子就不簽了,倒要看看月底誰敢公布我的考勤!”
葵陽用膠帶將撕成兩截的《考勤表》細細粘好,也撂下一句硬話,說:“別講這些沒用的,走著瞧!”
大家覺得真正的好戲已經開場,都在興奮地等著局長老談怎樣處理這個燙手的山芋。沒想到,到了公布當月考勤結果的日子,首先hold不住的是葵陽。從統(tǒng)計情況來看,除了亓司長,還有好幾個局里公認的“功勞和苦勞俱高”的老資格,似乎并沒有將局長老談說過的話當一回事,平時考勤一直還是稀稀拉拉的,也有可能是故意為之,放一點尺寸,讓你老談知道一下機關的深淺。如果公布結果,他們聯(lián)合起來鬧,很可能要出事。
“遇事必往復雜處多想一分”的葵陽便有點拿不準,站在《局政務公開欄》前猶豫了半天,還是捋起膠水、刀片、《局月考勤情況公布表》一應物什跑去請示老談怎么辦,同時聲音很小地建議,機關歷來就這樣,給大家一點緩沖時間,這一次就算了,免得引起群情激憤,甚至有可能釀成群體事件!
老談似乎還是沒有脫掉知識分子的那種別具一格,葵陽進去的時候,他正撅著屁股,嘴對著頓在茶瓶旁邊的茶杯“嘶嘶”地啜著茶,見到葵陽頗有點尷尬,居然解釋了一下說:“茶倒得太滿,沒法端,先啜一小口。”當然,老談就是老談,看看有點焦頭爛額的葵陽,不易察覺地笑了一笑,讓葵陽將《局月考勤情況公布表》放在他桌上好了。
葵陽走出局長室,在門口略作停頓,倒抽了一口涼氣:慶幸自己“遇事必往復雜處多想一分”,否則,莽莽撞撞做這樣一個急先鋒,到頭來自己可能就被賣了!真要如實將考勤結果公布出去,后果會是什么?
但老談似乎并沒有葵陽想得那么復雜。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上班,老談同志親自將《局月考勤情況公布表》貼在了自己辦公室的門上,并且讓去他那匯報工作、請示事情、簽字簽報表的每一個人對照自己的情況認真地看一看,看過了還笑著問對方“有什么想法”,態(tài)度十分和藹可親,讓不少人的臉紅也不是,白也不是,黑也不是,不尷不尬,哭笑不得,更談不上說什么想法了。而且那天上午剩下的時間,老談忙完了手頭的事,居然不厭其煩地打了不少電話,讓人到他辦公室去看一看自己的考勤情況,嚇得沒去過局長室的人縮在辦公室里動也不敢動,一聽到電話鈴響都會嚇得一哆嗦?;剡^神來的葵陽看是這樣,主動跑去向老談建議,干脆用“局工作群”發(fā)個通知,省得這樣一個一個地打電話費事,被老談笑瞇瞇地拒絕了。
老談語氣平靜地說:“還是一個一個地來看效果好!”
其間,亓司長自然也被叫到談局長辦公室去了,據說,談局長對他蠻客氣,讓他看過考勤情況,還征求他意見說:“如果覺得這樣不合適,可以撕掉?!必了鹃L先是愣了一下,后來笑了,說了一句似乎有點不著邊際的話:“在高速公路上,誰能擋得住飛奔起來的小汽車呢?”
當然,據坊間傳說,表面平靜,背后其實是炸了鍋的,更有人揮拳捋袖想直接找老談“好好地談一談”。但又據講,經過反復斟酌,一致認為,老談這樣做雖然十分過分,完全稱得上是小題大做,但就這件事而論,老談做得像對著顯微鏡看農作物葉片細胞,準確而清晰,沒一點毛病。而且老談做得很“刁”,化整為零,沒給大家在一塊抱團說話的機會;更讓大家想不到的是,這一次,老談雖然這樣大張旗鼓地公布考勤結果,但最終計算月考勤獎的時候并沒真正同考勤情況掛鉤,說“要給大家一點適應的時間和空間”,沒提扣考勤獎的事。
有智者評價曰:老談這是要給每個人的“尊嚴”狠狠地撞一下腰,給大家一個下馬威!
這時候再回過頭來想一想老談當初所言,大家認為,還真是小看了他,從考勤這個切片觀機關全貌,人家有“生物全息論”的理論支撐著。所以,盡管大家還沒做好任何心理準備,老談的“氣息”就已經以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逐漸滲透進了機關運行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和細節(jié)。沒過多久,日??记谥苯釉竭^“指紋機”進入更方便、快捷且規(guī)范的“刷臉”時代,大家盡管不服氣,也很不習慣,但也無奈,一邊咂著嘴發(fā)著牢騷,一邊不得不跌跌撞撞被裹挾著進入“坐班考勤,外出登記”模式,每個人每一天的行蹤軌跡清清楚楚;而且,局機關很多束之高閣的規(guī)章制度被重新翻了出來,修訂,印發(fā),張貼上墻,開會學習,讓每個人都感覺被套上了“緊箍咒”,而且被越箍越緊,大有幾欲窒息的感覺。
當然,有關老談的信訪、市長信箱留言什么的毫無疑問接踵而來,口誅與筆伐中勾勒出的老談是“行為乖張,天馬行空,書生氣十足,整天‘歪’著個頭,一點也不像個局長的樣子”。為什么讓一個這么不成熟的人來當局長?有關部門必須要給個說法!大概上級有關部門也知道背后對老談的議論像西北風一樣刮得沙塵滿天,多次組織人來局里了解過有關情況,但最后似乎都不了了之,讓人感覺屢次三番的不管怎么“搞”就是“搞不動他”,而且,似乎“搞”一次,老談的位置就坐得更加牢固一點。
不知不覺間,整個機關悄悄地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有一股無形但很強大的力量不斷在周邊蔓延,讓人抓不住,摸不著,卻似乎又無處不在,原來那么自由舒適的機關,漸漸地讓大家感覺陌生起來。
外單位的很多人聽說了我們局的事,倒也見怪不怪,有智者捋著油亮的沒有胡須的下巴幸災樂禍地說:“怪力亂神,譫言妄語,新勢力來了,你希望的那種‘按套路出牌’已經掠過,等著吧,你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p>
二
像是終于厘清了紛亂的念頭,一直坐在主席臺上憂心忡忡的“舒部”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茶,用銳利的眼神同左右隨行的幾個人會意一下,幾個人一齊下定了決心似的,不約而同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茶,會議便宣布開始。背景介紹,會議要求,議程一二三,采取方式,注意事項什么的,啰啰嗦嗦一大串,大家都已經沒法在意了,像閃電一樣直接從頭頂將大家擊穿的,是“舒部”傳達的市委經慎重研究作出的決定:推薦一名副處級干部人選!
再對照支科長宣布的幾項必要條件,這個人選不是老談還會是誰呢?
全場炸鍋,灰飛煙滅。不會搞錯吧,不但沒如大家所料將老談搞掉,還要將老談提拔副處嗎?
當然,詭異的轉換也就在一瞬之間。短暫的寂靜之后,很快會場出現(xiàn)了一陣風吹麥浪一樣的悸動,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迅速將這股麥浪般的悸動牢固地集聚起來,又重新如麥浪一樣起伏著向四周散開!
因為“舒部”分明看見,黑壓壓的人群相互間不易察覺地紛紛點了點頭,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似的在推薦票上急速地填寫起來。
黑壓壓的會場重歸寂靜無聲,靜得如驚雷滾過?!笆娌俊毙睦锇到幸宦暋安缓?!”,主席臺上的一行人心里也都猛地一緊。
每個人都敏銳地覺察到:整個會場將有什么讓人擔心的事就要發(fā)生了。
大家都明白,作為市委抽調組成的干部考察小組,參加過的推薦會不計其數(shù),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原則就是要讓組織意圖順利實現(xiàn)。如果經組織慎重研究過的“意向人選”沒能推薦出來,將事情弄成了夾生飯,對參加推薦工作的每個人來說,那無疑是無法向組織交待的失職。從市委將任務交待下來直到現(xiàn)在,大家一直都提心吊膽著,加之剛才會場反常的異動,大家不好的預感愈加地強烈起來。因為老談的怪誕行為,每個人的耳朵里都被灌得滿滿的。
其實,機關里所有的風吹草動,老談都一清二楚。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規(guī)勸老談,是不是應該適當照顧一下大家已經習慣了的機關文化心理和經年習俗,漢承秦制,蕭規(guī)曹隨,在機關這么多年,大家一直感覺很適應,很舒服,你偏要很書生氣地認為,恰恰是這種多年的慣常意識形成的認知邏輯閉環(huán)禁錮和僵化了活力,大家就一直“以枉為正,以謬為真”而不察,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這種散漫無度的機關生態(tài),還呆里呆氣地提出什么“就是要對所謂的司空見慣狠狠地敲一錘”。敲個?啊!大家都是錯的,只你一個人對,那么你能對嗎?連剛正嚴肅的法律還強調個“謙抑性”呢,現(xiàn)實里哪有什么真正的非對即錯?
每到這時,老談總是笑瞇瞇地望著說話的人,不說你對,也不說你不對,但讓人感覺那種笑意味十分復雜,反襯出規(guī)勸者對老談了解的膚淺和蒼白,更像是作了讓老談“變本加厲”的推手。
漸漸地,機關里大家那種無形的感覺終于變成了具體而實在的別扭。原先很多很平常的事,現(xiàn)在變得有點莫名其妙起來。以前換個辦公電腦、空調、櫥柜什么的大件,右手很瀟灑地對著局辦的葵陽一揮:“抓緊時間給我換嘍!”現(xiàn)在要填寫《申請表》,還要爬梯子一樣層層審批,讓大家普遍感覺很傷自尊;領個打印紙、訂書釘、膠水、長尾票夾什么的小玩意,以前這些物品就攤在局辦的雜物間,自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現(xiàn)在必須把科室、領用人、用途什么的先填寫清楚,數(shù)量也嚴格控制起來了。這些辦公用品,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送給戀人,更不可能賣錢,有必要搞得這么刻板嗎?這不是故意限制大家的自由度嗎?往深處一點說,這不是封建加專制又是什么?嘈嘈雜雜,議論紛紛,帽子來得很大。先是對著直接把關的辦公室的葵陽們吵,慢慢牽扯上局里最近發(fā)生的種種之怪現(xiàn)狀,當然最終是將矛頭集中指向老談。
不曉得老談知不知道大家的怨氣沖天,反正沒聽老談正面回應過什么,只在一次機關大會講話的時候,突然脫了稿子,眼光盯著會議室頂上的吊燈,再次射出一絲銳利,很有深度地發(fā)揮了一下。
老談認為,天底下所有的規(guī)矩,都是為保護弱者,束縛“欲恃強而為所欲為者”所建。試想一想,如果沒有規(guī)矩,在座的各位有什么本錢和能力爭得過有權有錢有勢者?是規(guī)矩幫助大家捆住了能為所欲為者的手腳,而不是限制了你的自由度。社會如此,單位亦然。所謂規(guī)矩,其實是個無形而闊大的概念,它不會主動去束縛誰,正常人的感覺應該是“身居其中而不覺”,如果你感覺到了規(guī)矩的存在,恰恰說明你已經觸碰到它的底線,換句話說,一向守規(guī)矩的人是不會感覺到規(guī)矩存在的,如果感覺到有什么規(guī)矩的框框妨礙你了,恰恰就是你伸胳膊動腿,想要突破規(guī)矩了!懂???
但機關里似乎“不懂”的人還真不少。
我們局在整個區(qū)里屬于攤子大、人員多、事情雜的一個機關,人員流動、科室調整、職務升遷之類的事經常發(fā)生。每每此時總是涉及辦公室的安排、辦公桌擺放位置、人員進出、物品交接什么的,看上去每一件很簡單的事,弄到最后卻搞出你想不到的復雜。因為長期以來,機關里似乎總是那么敏感、脆弱,總是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同很多不相關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不起眼的事情自然就變得十分微妙,反正就是覺得在機關里,如果老老實實地任由別人說什么就做什么,不說幾句自己的意見搞點動靜出來,地位啊、尊嚴啊、在別人眼里的分量啊什么的,就是被別人任意欺負了,是容忍別人騎在頭上撒尿了。所以,很多本來很簡單的事最終處理得就有點匪夷所思:崗位任職時限到了,人員需輪崗調整,有人不愿動就沒法動啦;工作變動了,應該將手提電腦、單反相機什么的貴重物品移交卻交不出來,最終不了了之啦;退休后辦公桌遲遲不收拾,好幾個月鑰匙不愿撂出來啦之類的情形時有發(fā)生,歷任領導多是抓大放小,得過且過,也有眼里揉不得沙子,拍桌子較真的,但真要認真地來理一理事情的來龍去脈,看起來很嚴肅的一些規(guī)定要么從理上說不通,要么從情上說不通,為避免激化矛盾,最終也沒真正追究下去,很多事都是虎頭蛇尾,雷聲大,雨點小,該調整職位的沒有調整,該交接的東西沒交出來,該搬的辦公桌最終像泰山一樣紋絲未動,機關還是照樣正常運轉,天也沒有塌下來。
因為工作急需,局里要設立一間專用的來人來訪接待室,滿足“急需”的前提是要先擠出一間空的辦公室出來。我們局雖然有一幢十幾層的獨立辦公大樓,但要找到一間空著的辦公室,無疑是非常令人頭疼的事。紀檢監(jiān)察組的烈山書記和辦公室主任葵陽兩個雙雙把頭皮屑抓得直飛,才商量出將我們綜合三室所在的辦公室騰出來,將人員分散,擠到其他幾個還稍有點空的辦公室去的方案。我們一幫小青年沒說的,領導讓咋辦咱就咋辦,當天就搬走了,最終工作卡在快要退休的老柴那兒。
老柴已經不怎么正常上班了,在家天天幫生病臥床的老婆煨中藥。便有平時和他走得比較近的老金幾個老同志,手捧泡著枸杞的茶杯來七嘴八舌地告訴葵陽“老柴說了,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個辦公室不走了”,并拉瓜扯藤地替老柴憤憤不平起來,說“老柴同志工作一生,臨了連副科也沒混上,成了沒有修成正果的生瓜,肚里怨氣大著呢,你們最好小心點”。老金幾個人說著老柴,想到機關的事,火氣不由自主地就冒起來,在桌上把泡著枸杞的茶杯蓋子頓得哐哐響:“你看看機關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我們上了這么多年的班,沒有什么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難受!”葵陽看越說越遠,趕忙把話重扯到老柴身上來。之于老柴,葵陽覺得如果硬搞,難免會傷了和氣,而且如果一幫老同志撐著老柴真要鬧起來,肯定會搞得機關雞飛狗跳。憂心忡忡的葵陽只好去找烈山書記,烈山書記也覺得這事確實兩頭為難,只好又帶著葵陽去找一向潑辣的紀副黨商量辦法,工作辭典里從沒“為難”二字的紀副黨之于這事也是抓耳撓腮大搖其頭,事情就慢慢拖了下來。
沒想到老談一次局黨組會上突然就問起了這事。一向快言快語的紀副黨嘴直咂,硬著頭皮代表大家條分縷析地談了這個事不好辦的顧慮,主要是事關全局穩(wěn)定與和諧之要旨。誰知老談不但當面打斷了紀副黨的話,還一如在主席臺上那樣斜扛了頭,語氣十分尖銳地問:“大家有沒有考慮過這‘僅僅是挪一張辦公桌’嗎?究竟想沒想過這件事在全局整體工作中的指向意義?而且請大家必須進一步弄清,像這種靠回避甚至掩蓋問題與矛盾得來的所謂‘穩(wěn)定、和諧、一團和氣的大局’能否長久?”
大家從心底里覺得老談說得沒毛病,但放到實際中總歸還是有點“那個”,所以贊成不是,反對也不是,只能無奈似的搖頭,嘆氣。但作為辦公室主任的葵陽是沒有退路的,會一散,再次大幅度將眼睛翻到腦殼上,喊來幾個保安,硬生生地將老柴的辦公桌從八樓挪到五樓去了。
這可不得了了!布置信訪接待室的事八字還沒見一撇,局里就先有了一批來訪者。老金伙同幾個平時和老柴處得近的老同志手捧泡著枸杞的茶杯直接沖進局辦公室,紅著眼,渾身冒著“煙”找到葵陽,直接指著鼻子讓葵陽說清楚這樣做是不是他老談的意思,故意大聲地在樓道里喊,讓葵陽帶個信給談家林,這樣對待一個在機關干了一輩子快要退休的同志,大家覺不覺得心寒!揚言讓葵陽必須“怎樣將桌子搬下來的怎樣原樣地送回去”。
被罵得狗血噴頭的葵陽并不生氣,還笑嘻嘻地分析說:“依我看,對付你等這些‘二皮條’的看法,還真要用點非常的野蠻手段,否則,你們口中的這些個歪理就永遠沒有能說得清的那一天?!边@更刺激得老金們幾乎要蹦起來,手指著葵陽“必須、立刻、馬上要給個說法”??柌换挪幻Φ貙⒗辖饌冎敝钢氖种赴廪D個方向對著局長室,挑釁地建議說:“談局長現(xiàn)在就在辦公室,你們可以直接去找他當面要說法!”
據講,老柴對這些老朋友借他的事發(fā)泄對老談的不滿,手忙腳亂且不得要領,大搖其頭。老柴邊用筷子攪著藥罐邊說:“坤陰乾陽,春播冬藏,自然萬事本自有其道,不可逆之也,但吾眾總喜歡囿于自我甚至自大而亂了方寸,看見桌子臟了,總想用抹布去抹一抹,卻未覺可能在原來的錯誤上又加一錯,請問,你的抹布是干凈的嗎?”
大家不懂他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老柴也不解釋,只是一個勁地把藥罐攪得熱氣騰騰,等老婆喝上了藥,又給老金們泡著枸杞的茶杯續(xù)滿水才說:“我的意思是,你們思考和處理問題的方法本身就是錯的?,F(xiàn)在看來這個老談不是等閑之輩,很‘毒’,毒就毒在沒像其他領導同志那樣把‘制度’與‘情’‘理’混在一塊。大家知道,進入執(zhí)行層面的制度總是鐵板一塊,無懈可擊,即使錯了,在沒修改前,也必須遵照執(zhí)行,也就是說,制度永遠是對的,在現(xiàn)有國情下,能撬動它的只有理和情,再好的制度,如果用理和情去一一觀照,制度最終肯定會變得千瘡百孔,土崩瓦解。而在行政機關里行走,情和理什么的只能是約定俗成,不能擺到桌面上來推敲,談局長他不按套路出牌,只和你談制度,不談理啊情啊之類的,走到哪里他都沒有錯,那你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你們的出發(fā)點是想把制度和理、情綁在一起,然后用這個框框去觀照,只要是和自己期望不相符的,就定為不是‘機關應該有的樣子’,這樣的格局和境界跟人家不在一個檔次,怎么能斗得過人家呢?”
老柴的勸說沒能消除老金們的怨氣。他們原來一直認為,作為一個領導,整天“歪著個頭”,不拿正眼看人,本就不像個“局長的樣子”,還搞出那么多的事情,很不符合慣例,失道寡助,肯定走不通,總有一天會灰溜溜地回過頭來。沒想到老談不但走得勢如破竹,而且越走越遠?,F(xiàn)在看來,如果說老談那天在機關大會的主席臺上坐下是扎下個穩(wěn)穩(wěn)的端點,那么從這個端點扯出去的線條就具有了射線“向一端無限延伸”的性質,去向令人不可捉摸,而且一直向前伸展,具有無限的不確定性。不把這樣的人“拱”走,大家就永遠別想有好日子過。你老談不講理,天下總有說理的地方,便直接手捧泡著枸杞的茶杯去了區(qū)里有關部門。
因為到了臉皮撕破、刺刀見紅的程度,此事影響很大,版本各種各樣,比較一致的是“組織上”各打五十大板,答應找老談再當面好好地談一談,但對老金們一幫老同志這樣動機不明像小青年一樣莽莽撞撞抱團上訪的行為,進行了嚴厲的申斥。
“組織上”找老談怎么談的盡管一直嚴格保密,后來還是有人從斷斷續(xù)續(xù)的一些碎片中拼湊出了大致的輪廓。
因為反響太大,又涉及知識分子以自己獨特的認知和行為方式行事,這次“組織上”進行了精心謀劃,準備就“面對復雜的人和事如何處理好‘守正與達變’的關系”好好地和老談探討探討,沒想到整個談話一開始就被老談牢牢掌控。老談從研究農作物葉片細胞的狹義“生物全息論”擴展到如何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的廣義“全息論”說起,認為一小片細胞往往是生物全部信息的反映,老金們的上訪恰恰是現(xiàn)實扭曲的折射,很多畸形的荒唐的甚至是錯誤的邏輯,其實就是一套“讓守規(guī)者委屈,讓扭矩者得意”的約定俗成,因為既得利益者陣營太過強大,一直無法撼動,漸漸地變成集體無意識的認同,都認為雖不合理但是合情,連受害方也逐漸麻木和認同,直至幫著維護;你發(fā)現(xiàn)了偏差,想來調整一下,甚至只作個微調,立即受到潮水般的圍攻,沒有人認為已經長期“這樣了的”有什么不合理,反而斥責你這種看清了“這樣了的”實質的人打破了既有的平衡,讓現(xiàn)實發(fā)生了傾斜!老談還說:“這種連一點底線都不守的荒謬,如果我們看得很清楚卻裝聾作啞,沒有任何的動作,領導你說說,我們還配坐在這個位置上嗎?干脆早點回我的農科所算了!”
自始至終老談話鋒犀利,語言綿密,弄得“組織上”沒辦法插進去一個字。也曉得老談講得在理,但歷來如此,如之奈何?頭腦被老談弄得有點嗡嗡嗡的“組織上”不得不猛踩一腳“剎車”,用一句“另找時間細談”果斷結束了談話。
望著老談離開時斜扛著頭、桀驁的硬硬的身姿,“組織上”禁不住想起一句有點類似的話:真要惹翻了知識分子,這個事情是不好辦的。
在一次小范圍的私下聚會上,圈內朋友就向老談求證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樣的。那天老談喝了不少酒,一看大家向他打聽這事,頗有點興奮,他很順勢地接上了上次被“組織上”猛踩一腳“剎車”打斷的話頭,從一堆線條間的關系說到變與不變的微妙,變什么,怎樣變,變的原動力以及原動力的誘因。雖是酒后之言,但邏輯好像還比較嚴密。老談認為,社會進步來自對現(xiàn)實的改變,改變現(xiàn)實的動力源自對現(xiàn)狀的不滿,你們說,誰可以擔當“不滿”的第一個發(fā)起者?
說不清是酒精的刺激還是老談富有煽動性的撩撥,在場的每一個人身上的書生意氣都變得格外的飛揚,紛紛搶著發(fā)表自己的看法。雖然少不了刀光劍影、唇槍舌劍的爭論甚至爭吵,但每一個人似乎都體味到一種久違的逆風飛行的酣暢淋漓。至于所說的話題,其實與大家一開始想要求證的真相已經離題萬里,并沒有一個人在意。
所以,這樣再來看老談,就不是“一直沒個局長的樣子”那么簡單了!
這更刺激得老金們要將憤悱青年的“一根筋”進行到底,氣得摔碎了泡著枸杞的茶杯,私下里在機關搞起了串連?!皯c父不死,魯難未已”,鼓動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團結起來,堅決抵制老談的胡作非為,堅決維護機關“應該有的樣子”。否則,下一個直接受害的,可能就是你!
大家曉得老金們要維護的“應該有的樣子”其實也是大多數(shù)人心里最想要的,但也知道老談“要對所謂的司空見慣狠狠地敲一錘”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勸也勸不住,告也告不通,攆也攆不走,雖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老柴被挪到五樓的辦公桌并沒像老金們說的“怎樣將桌子搬下來還要怎樣送回去”,慢慢地落滿了灰塵。
而且,似乎事情并沒因辦公桌上灰塵的變厚而結束。老金們摔碎茶杯的聲響還未完全散去,緊接著老柴沒來上班的最后幾個月考勤獎按照新的規(guī)定,被一分不少地扣除!被搝得精疲力竭的老金們這回真正領教了老談斜扛著的頭不是什么簡單的“歪頭”,而是一種讓人難以解讀的倔強和決絕的姿態(tài),雖然嘴上還在不停地說著什么,但大家都聽得出,硬度明顯不如以前了。用我們一幫小青年私下里說不出興奮還是失望的話說,老金一幫在局里一向是最強悍的“老骨頭”,這回碰到了“鍘骨刀”,被老談?chuàng)z得徹底趴了窩。
當然,至于后來老柴退休前夕,局辦的葵陽陪著局工會的美女隨主席去老柴家送慰問金的事就沒什么人知道了。據說,裝慰問金的信封蠻厚,讓接錢的老柴始終暈在木然和恍惚之中,倒是癱在床上的老伴嗚嗚地哭了起來,眼淚連著鼻涕讓老柴趕快給領導倒茶。
對于這些事,只有我們一幫一向目空一切的小青年另有些看法,私下里居然也激烈地爭論過,誰也說服不了誰。
但要知道,一個人能讓我們爭論起來,本身就比較令人玩味。
三
書面推薦表很快收了上來。“舒部”們的不安也跟著強烈起來,端著茶杯的手禁不住地有點微微顫抖?!笆娌俊辈桓蚁氲氖?,如果書面推薦真的沒能將組織意圖體現(xiàn)出來,那他接下來該怎么辦?
他散淡地看了一眼坐在臺下第一排的老談,老談依然正正地梗著頭,身體板直地坐在那兒,旁邊的紀副黨已經完全松弛下來,歪了頭很溫順地靠著老談的肩膀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么,至于會場上兇險的暗流涌動給“舒部”們造成的擔憂,那可不關他老談的事。
我們局在整個區(qū)里雖然算是個“大單位”,下面的“腿”也很多,但干點事情所需要的人、財、物什么的全求著人家。作為一局之長,要將我們局的各項工作做好,“協(xié)調”自然在所難免。換句話說,在我們局這個“一畝三分地”上,老談想怎樣沒人能攔得住他,但到外單位去辦事,遇到的全是能卡著我們人、財、物的硬茬,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個普通的辦事員,手指簡單捏一下,我們局可能有半天喘不上來氣,這就需要我們局的一把手老談具有很強的左右逢源的協(xié)調能力,當然說好聽點是“協(xié)調”,其實就是“求人辦事”。那就應該打破慣常,走點野路子,變通變通搞個茶局啊小飯局啊釣個小魚啊什么的,和人家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火候一到,再難的事自然也就不在話下。
“想得美!”
每每到這時,老談眼睛“輪”得滾圓,射出書生氣十足的綠光,差點對著好心提醒他的紀副黨叫起來。老談認為,任何單位任何人在他那個位置就該把應辦的事情辦好,如果什么事都要“協(xié)調”才能辦成,那是極不正常的,甚至是錯誤的!
所以如果有事必須讓他出面協(xié)調,他就很惱火,嘴里嘰嘰咕咕甚至還有點罵罵咧咧地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有時甚至還讓辦公室將有關的文件啊規(guī)定啊甚至法律法規(guī)啊什么的一一找齊放進公文包里。我們一看,按這種基調作底色的協(xié)調效果肯定堪憂。
但有點意外的是,到了人家那里,老談卻顯得十分溫順甚至還有點怯嫩,反襯出人家資歷和位置的明顯優(yōu)越。但人家沒有倚老賣老,又是讓座,又是倒茶,又是握手,整得很熱情,老談便一個勁地給人家躬身,致謝,眼睛不但緊緊盯著人家講話的嘴,顯出十分的尊重和投入,還從包里拿出《工作筆記》,認真記錄人家對老談講的幫著我們局辦事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兩人間還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甚至驚嘆,津津有味地品咂著人家生動地敘述著幫我們局辦事過程中的酸甜苦辣,對人家表示感謝了麻煩了拜托了大恩不言謝了之類的話,從老談口中不斷迸出。
但是,這樣一個和諧溫馨的畫面因為最終被告知“即使這樣艱難曲折,事情還是沒能辦成”而雞飛蛋打,老談的臉瞬間就翻了。老談非常生氣地認為,只要事情沒辦成,不管說得怎樣天花亂墜也沒鳥用。人家對老談這種只求結果不問過程的實用主義非常不認可,掙扎著想把理再扳過去。便帶了點指教意味的口氣說:“你是一局之長,應該知道這個事無論我們怎樣上躥下跳,最終區(qū)里的分管領導不同意,一切等于零!”看看越溝通越不通,老談氣得有點說不出話來,一句帶著濃重愛爾蘭口音的英語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A scholar is always wrong when he is in front of a gunman(一個學者在槍手面前總是錯的)”,而且突然間,老談非常懷念起在實驗室的日子,那種純粹和現(xiàn)在所受的活罪相比,簡直難以言說。一瞬間幾乎有了立即回歸實驗室的想法。但也僅僅只是念頭一閃,緊接著還是用雙手狠狠地抺了抺臉,用顯微鏡看農作物葉片細胞的較真追問是哪一個領導,原話是怎樣講的,憑什么這樣說……而且狠狠地把手里的筆記本扔進包里,抬起屁股氣呼呼的就要去找分管領導!
人家先是被老談那句嘰哩咕嚕的英語弄得愣了一下,更被老談接下來的反應弄得不爽:“你老談什么意思?總是改不掉動輒把別人想得很壞的毛病,要去找分管領導!這樣是要坐實我講沒講真話嗎?”兩個根本不是一個認知頻道的人自然尿不到一個壺里,最終弄得很不愉快,也嚴重削弱了人家坐在職位上的優(yōu)越感和權威性。人家所居位置代表的是一級政府意志,你老談一向標榜按規(guī)矩辦事,在單位又是定制度,又是立規(guī)矩,搞什么都喜歡上綱上線,怎么到了外面就變得這樣沒上沒下,沒大沒小,想的做的全是破壞人家規(guī)矩,變得這樣的“沒綱沒線”了呢?作為一個局長,就應該知道,能坐在這座大樓里辦公的可全都是精英,輪得上你老談來指手畫腳?
如此這般,大家口中的老談便成了不懂規(guī)矩的另類,我們局和外界的關系,不但不潤滑,有時還顯得比較緊張,甚至不時地還走入極端。有一次,紀副黨陪老談一起去找區(qū)財政局局長要一筆項目款,因為錢遲遲不到位,項目進展緩慢,老談既急又氣。人家財政局局長耍無賴,兩手一攤,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老談不和他廢話,直接拽著他去找區(qū)長。財政局局長“老油條”一根,用五指粗糙地扒了扒頭上的亂發(fā),你老談怎么說,咱就怎么做,就跟你老談一起找區(qū)長又能如何?
正值新城區(qū)大建設,到處都是吊機挖掘機打樁機的轟鳴聲,要錢的多得數(shù)不過來,國庫里還有多少銀子區(qū)長是清楚的,當然財政局局長也是清楚的。在政府大樓前正準備上車外出的區(qū)長,看到財政局局長和老談互相拉扯著,老遠就聽見嚷嚷著要簽什么字,不問青紅皂白,當場就將財政局局長熊了一通。
財政局局長漲紅著臉沒敢吱聲,老談火了,一把將財政局局長拉到身后,直接在區(qū)長的小車前一擋,眼睛幾乎是怒視著坐在車里的區(qū)長說:“我們是為項目來要錢的,你區(qū)長大人卻把我們熊得像個要飯的,干脆現(xiàn)在就將我們撤職,我們立馬走人!”同去的紀副黨從身后一個勁地拽他,小聲提醒他注意規(guī)矩。
老談明顯失態(tài)了,頭斜扛在肩膀上,輪著渾圓的眼睛,很渺遠地看著深藍色的天空,說:“今天簽字給錢就有規(guī)矩,不簽字給錢就沒有規(guī)矩!天王老子也不行!”
短短一瞬間,區(qū)長似乎被什么狠狠地觸動了一下,就那么散淡地看著老談,好久,好久。突然,區(qū)長又毫無征兆地拿出筆,趴在公務車前蓋上,飛速地在老談的報告上簽上了大名,并交待財政局局長以最快的速度將錢撥付到位,讓老談將項目抓緊推進,還開了一句玩笑說:“現(xiàn)在我才知道民諺講的‘寧差閻王債,不欠小鬼錢’的精辟了,老談啊,你可比小鬼還難纏??!”
天藍云淡,風清氣爽,遼闊的遠天正有一群大雁冉冉南飛,正是一年里“秋分”時節(jié),滿眼是漫天遠接、一望無際的秋色,斑雜而濃郁。老談把一直斜扛著的頭正回到原位,孩子樣十分滿足地看著報告上區(qū)長龍飛鳳舞的簽字。區(qū)長邊關車門邊笑著說:“老談你有句話講得不準確,你要是要飯的,應該拎個打狗棍,手上再拿個破碗,而不應該夾著個鎖不上拉鏈的公文包?!?/p>
老談少有地向區(qū)長投來很單純的,沒有一點攻擊性的,甚至還有點羞澀的微笑。
據講,被老談弄得幾乎下不了臺的區(qū)長背后多次提到,如果大家身上都能有老談那樣一股秉性,我們很多事就有得做了。
四
書面統(tǒng)計結果很快出來了。最先知道結果的是支科長。支科長也最清楚“舒部”此時最想知道什么,但他沒急于將結果告訴他,而是不厭其煩地和臨時組成考核組的其他幾個人又核對了一遍,才帶著疑慮向“舒部”報告:“除了極少部分可以忽略不計的棄權票啊無效票啊另選他人票啊什么的,幾乎一致推薦的人選只有一個:老談。”
“什么?”一向自詡見多識廣的“舒部”一時沒控制住自己,望著支科長失聲問道,“真的假的?”
支科長卻比他要冷靜得多,他冷靜地避開眾人視線,不易察覺地從后面拽了拽“舒部”衣服的下擺,小聲說:“你不覺得這個結果有點反常嗎?”
支科長這樣一講,“舒部”慢慢地冷靜了下來,組織工作無小事,真要細細分析起來,這么多人一致推薦提拔一個人的現(xiàn)象也算非同小可。支科長建議應該立即將這種反常情況向市委鄧書記報告,請求明確指示,否則,下一步口頭推薦就不能再進行。
“舒部”一邊顫抖著手指給市委鄧書記撥號,一邊在心里嘀咕:“這個老談,果然是個令人頭疼的家伙?!?/p>
時間過得飛快。“大寒”節(jié)氣一過,一年里所有的事情差不多都到了收官的時候。和往年不同,這一年的“大寒”季節(jié)特別的陰冷,小刀子一樣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草葉上、樹枝上、路旁的斷磚殘瓦片上,到處早早地積滿厚厚的一層白霜,接著,一年一度年終綜合考核到來了。
上級部門每年都要在年終對縣市區(qū)黨政領導干部全面工作進行綜合考核,其中針對我們系統(tǒng)人、財、物的履職情況督查考核是組成綜合考核的一項重要內容。會干不會干,全在這一“看”。全區(qū)40多萬勤勞勇敢的人民捋起袖子淌了一年的汗水,在全省全市是個什么位次全在這年終一“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但關系到所有人的年終獎勵,更關系到所有人的臉面,還有另外一個大家在心里說不出口的極端重要性,就是考核結果和所有相關官員的升遷是綁在一起的。有關領導在我們系統(tǒng)履職的情況在整個考核中所占比重還比較大,歷年來也是備受關注,區(qū)里和市里的要求一向不容置疑,關鍵時刻誰掉了鏈子,接下來就讓他戴上“鏈子”!大家都知道,只要這一年在年終考核上出了問題,那下一年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局主要領導都會在區(qū)里市里的大會小會上被無數(shù)的領導作為反面教材“挄胡子”,反正整整一年不會有好日子過,直到下一個反面典型出現(xiàn)來頂替你為止。
所以當直接負責考核工作的紀副黨來詢問今年工作怎么開展時,老談想也沒想似的說:“一切按規(guī)矩辦!”
開始紀副黨沒弄清老談此話的含義,認為還是像以往一樣,有些有缺陷的工作該藝術處理的要進行藝術處理,說那就需要老談協(xié)調一下。
又是協(xié)調!老談問是什么意思?
紀副黨實打實地說,年終綜合考核看起來是考核區(qū)里的領導干部,但實際上材料是分配到各個單位去做的。具體到我們局,主要還是與人、財、物有關,說白了,實際是考核區(qū)里對我們系統(tǒng)人、財、物的到位情況。老實講,要是實打實地搞,肯定不行。老談就問以前是怎么搞的。紀副說,平時打歸打,鬧歸鬧,但一到年終考核,大事當前,那肯定要將平時沒有做好的工作藝術處理一下。
老談一聽就炸毛了,眼睛里射出一股紀副黨既熟悉又陌生的光:“你這樣說我就很費解,這上級來考核工作,應該相當于我們的‘娘家人’來替我們說話的,如果平時‘婆家人’對我們這個‘小媳婦’有欺負,正是讓‘娘家人’來替我們做主的時候嘛?!?/p>
紀副黨說:“是的,但也要綜合考慮,‘娘家人’走了以后,我們的日子還要過下去?!?/p>
這樣講老談就不能同意了:“也就是說,以前受他們欺負,有人來講理,還要幫助他們說好話?”
一向是“潑辣”風格的紀副黨變得少有的溫和,無奈地說:“應該是這個意思,以前年年這樣,平時找他們要人要錢要物,沒有,但年終考核,還要幫他們做文件,做進賬單,做編制函什么的,把材料搞得天衣無縫,你好我好大家好。”
老談的火幾乎要“躥”起來。這些事以前在坊間有所耳聞,但沒想到居然荒腔走板到如此地步!老談的頭不知不覺地在肩膀上斜扛起來,而且越扛越高:“以前怎么搞的我不管,今年按規(guī)矩辦。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實話實說?!?/p>
紀副黨一聽急了,那就沒法搞了,因為這里有非常復雜的牽連,如果出了紕漏,那不是一般的小事,看似部門工作沒搞好,其實影響的是區(qū)委區(qū)政府的主要領導和分管領導一大批人。區(qū)里要打你板子不說,那在全區(qū)造成的影響也將是空前的。真那樣搞,算是把天捅個大窟窿!
老談幾乎是對著紀副黨喊了起來:“不把天捅個窟窿出來,那雨從什么地方下來?。客?!”
消息很快被大樓上那邊知道了。電話也前赴后繼地打了過來,先是幾個有關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希望老談通盤考慮一下:“我們可以先打個欠條,等緩過這一陣,加倍償還,保證讓你老談滿意。”
老談這次倒蠻有耐心,扳著手指頭一年一年地替歷任領導數(shù)過來,說:“據了解,每年這個時候你們都這樣承諾過,但你們事后一次都沒認過賬!”老談越說越來氣,自然話也越說越難聽:“其他人怎么樣我管不了,我只要我們該得的,超出一點我不會要,但該我們要的一點也不能少!哈哈哈……既想往臉上搽粉,又不想掏買粉錢,你說有這樣的道理嗎?”
見說不通,人家便軟中帶硬地問老談:“這樣較死理以后還處不處了呢?”老談哈哈大笑起來,好像氣一下子全消了,甚至還顯出一點巴結似的說:“處啊,肯定要好好相處,還希望你們看得起我們這個窮單位?!?/p>
人家見話不投機,只得撂了電話。當然,事情不會就此結束,來電的層次越來越高,分管區(qū)長,常委,直至主管考核工作的區(qū)委副書記讓老談到大樓那邊當面匯報。
老談這次跑得比野兔子都快,副書記的電話才放下,老談就氣喘吁吁地到了跟前。
副書記詳細了解了相關情況,對老談能實事求是地看待年終綜合考核問題給予了充分肯定,特別對老談敢用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堅守,不怯以一己之力頑強抵制這股已經刮了不知多少年的歪風豎了大拇指,說老談有一個很健康正確的政績觀,不像那些個滑頭局長,既不想掏腰包出血,又想要好名聲,是真正的無賴。當然話說回來,有些現(xiàn)象也可能有些特殊情況,根深蒂固,積重難返,要想真正解決不可能一蹴而就,還要慢慢來。自古以來,“守正與達變”其實并不矛盾,還望老談以大局為重,同大家一道克服困難,渡過難關。
副書記說得苦口婆心,姿態(tài)也放得很低,認為應該會得到老談的認同,老談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老談說:“副書記你是知道的,有些事如果不想改,就永遠沒有改過來的那一天,跟‘能不能’沒有關系。俗話說,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哈哈哈……”弄得副書記露出了尷尬的表情,但老談似乎并未察覺,繼續(xù)自說自話:“而且,所謂大局,全由一個一個的小局構成,全要求我們講大局,那我們的小局怎么辦,小局不存,大局安在?生物全息論早就……”老談忽然發(fā)現(xiàn)副書記面色開始扭曲,冷若冰霜。老談飛快地急剎車加猛轉向:“當然,副書記的話我必須聽,面子肯定給哦!”
副書記陰沉的臉色這才慢慢漾出欣悅的漣渏,拍了拍老談那副老是斜扛著頭的瘦削的肩膀。躲在各處正在急等消息的有關科局長們第一時間就曉得了消息,長舒一口氣的同時,對老談也有點“總有人能治你,你要能將你的狗脾性進行到底算你能耐”的嘲笑。
但當他們興沖沖地帶著下屬去老談那兒給考核材料簽字蓋章確認時,老談斜扛在肩膀上的頭絲毫也沒正過來,梗得像丹頂鶴的頭一樣高:“我說給副書記面子,又沒說給你們面子!”讓來找他的科局長們在下屬面前尷尬,懵圈,不知所措,幾近無地自容。也不好再去向副書記匯報,隨著考核日期越來越近,很多人亂了方寸,據說居然還有人病急亂投醫(yī),直接越過區(qū)委區(qū)政府,有點文不對題地將狀告到了市委鄧書記那兒,想借一方“最大的官”的重錘來好好敲一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但不知道鄧書記究竟是怎樣想的,反正他沒有打電話給老談,也沒讓老談到市委大樓上去匯報。
上級年終督查考核組快來的前夕,之前欠下的編制啊財物啊崗位職數(shù)啊什么的全到了我們系統(tǒng)的賬上。老談居然表現(xiàn)出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興,咬牙切齒地說:“對這些無賴,就得掐著七寸才能治住他們。”
但紀副黨似乎更加擔憂了,說:“這樣搞下去,我們算是徹底把他們得罪光了?!?/p>
老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很久,欲言又止地露出一種善意的不屑。
五
按慣例,市委常委會之前要先開個“書記辦公會”,將要上會的議題先碰一下,在討論人事任免事項時,“舒部”將推薦老談的情況作了比較詳細的報告,同時也談了考核組在現(xiàn)場時一致的疑惑:認為得票這么高,會不會存在拉票嫌疑。如果不是,那得票這么高又怎么解釋呢?大家思來想去,可能性只有一個,莫非是全局職工暗地里聯(lián)合起來要將老談……考核組的同志當時都不約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一致請求“舒部”一定要將這些情況向“書記辦公會”匯報到位?!笆娌俊卑凑湛己私M同志的建議,向“書記辦公會”如實詳細地匯報了有關情況,立刻引起與會者熱烈而意見十分分歧的爭論。
市委鄧書記在一邊只顧喝茶,聽大家雜七雜八的談論來自各種場合、途徑和人群,甚至傳得有點走樣的老談種種之怪狀。斜扛在肩膀上的頭,桀驁不馴的眼光,始終沒有脫去的那一絲狂傲不羈,機關開會時主席臺上從左到右一字排開的“射線”般奇怪的隊形,還有,永遠也脫不去的十足的書生氣……他下意識地將手邊的公文包往外面推了推,里面就有好幾封關于老談的舉報信,信的內容一時真假難辨,但描繪出的老談和大家口中一樣的熱氣騰騰。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鄧書記的腦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這句詩。老談從葉片細胞看農作物,那么回頭來從老談看出去,總是讓人禁不住回想起什么而怦然心動。
鄧書記覺得眼睛有點濕潤起來。他不易察覺地抹了一下,深深地喝了一口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作出評判似的嘰咕道:“這個老談……”
轉眼就快過年了。
最是一年好光景。感覺沒刮什么風但到處是凜冽的絲絲寒氣,巷陌和四野這兒一簇那兒一堆的全是躥來躥去的孩子,天空中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是爆竹和煙花的炸響,空氣中的火藥香幽微而醇厚;人間處處,過年的景象千百年來一直未有什么改變。
但一直到春節(jié)放假,老談的任命文件也沒有下來。倒是在老談主導下,我們局里新任命了一批中層干部,我們幾個一向目空一切的小青年居然也都在其中。大家喜氣洋洋,捧著任命文件樂得嘴都忘了合上,但也深深地替老談著急。坊間隱隱約約不斷的傳聞說,討論老談任命時會上爭論得異常激烈,認為像老談這樣一腳天一腳地令人難以捉摸,難保什么時候不生出事端,建議就在局里原地不動;也有說不能再讓老談這樣“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地折騰了,春節(jié)后讓他原樣回農科所吧;但說得最有鼻子有眼的是,這次局里推薦時,大家合力想將老談“選”走的意圖終究沒能逃過組織上的火眼金睛,老談將被任命為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但依然兼任我們局長。據說,反而引起了更狂的滔天波瀾,公示還沒出來,舉報、建議、質疑什么的各種信便如雪片樣寄給了“組織上”,全沒了推薦會上的“一致推薦”,封封信里的老談重新又變成了一個“行為乖張,不知輕重,做事用力過猛”的家伙,擔任更高的職務可能更合適,總之就是再在一個局兼?zhèn)€什么局長很不妥。市委常委會上鄧書記說到激動處,差點頓壞了紫砂茶杯,用少有的語氣厲聲說:“堅決不能讓這樣的風氣滋長!”至于滋長什么風氣,沒人能用準確的詞描繪。
很快,這年的第一場雪也如期而至,伴著刺骨的寒風,滿世界變得狂放而尖嘯,全城人很快沉浸到了瑞雪勁吹的過年的歡樂中,到處爆竹聲聲,禮花滿天,無數(shù)道刺目的光從炸開的焰火中迸出,形成無數(shù)條方向不一的射線,穿過肆意翻飛的雪花,射向遼遠的天際,讓天空變得別樣的邈遠和深邃。
作者簡介:
俞禮云,安徽天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第七期作家班學員。1986年起在《青春》、《萌芽》、《清明》、《解放軍文藝》、《飛天》、上?!渡倌晡乃嚒贰⒈本稏|方少年》、《安徽文學》、《三角洲》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篇(部),著有小說集《浪漫生活》《畢業(yè)留念》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等報刊轉載、評論和電臺廣播,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曾獲《小說選刊》筆會優(yōu)秀獎、《短篇小說》“讀者之友獎”等獎項;短篇小說集《浪漫生活》獲滁州市首屆政府文藝獎文學二等獎。在各級各類作家協(xié)會和文學組織兼任相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