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嗚……”一陣轟鳴打破了山村的寧靜。借著凜冽的寒風(fēng),我賣力地抖動破舊的窗子,試圖挽回些什么,可回應(yīng)我的只有一串長長的、烏黑的尾氣。
“別看了,都走遠了!”身側(cè)兩百多歲的老棗樹伸出光禿禿的枝條,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收回不舍的目光,沉沉地嘆了口氣,輕聲呢喃道:“他走了……還會回來嗎?”
“會的……”老棗樹沉默了許久,才擠出輕飄飄的兩個字,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只是我們都心知肚明,一個年過古稀的體弱老頭兒是需要有人照顧的。如今兒女皆已成家,他不愿意參與年輕人的生活,但又怕他們擔(dān)心,所以才提出離開家,去養(yǎng)老院生活。
養(yǎng)老院……會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呢?
我再一次抬眼,望向那尾氣消失的地方,白茫茫的,什么也沒有,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
從那以后,我始終緊閉門窗,不再管窗外的事。只是,我每晚都會做不同的、奇怪的夢。
有時夢見一個小男孩兒握著畫筆在我身上涂鴉;有時夢見一個年輕人爬上我的頭頂為我添磚加瓦;有時又夢見一個老頭兒拿著稀疏的笤帚細細地為我掃去塵土,一下、兩下……
我不知道為何會做這樣的夢,卻又很享受這些夢。老棗樹說我這是病了,以前那些生病的房屋,都會像我這樣。
“然后我會倒下嗎?”我問。
老棗樹沒有回答,他干裂的身軀透露著些許憂傷。
我突然哈哈大笑道:“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座房屋總是要倒下的,況且我都已經(jīng)這么老了!”
那晚,我徹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待初升的新日為我化好妝容,我喚醒了老棗樹。
“我要走了!”
這是我想了一整夜才做出的決定。
“去找他嗎?”老棗樹似乎并不意外。
“嗯!”我鄭重地點了下頭。雖然“倒下”注定是我的結(jié)局,可一座房屋不應(yīng)該在孤獨中結(jié)束一生。
“一路順風(fēng)!”
“咔嚓”一聲,一根細長的樹枝應(yīng)聲而斷,落在了我的門前。這是老棗樹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了。
2
告別了老棗樹,我便獨自踏上了未知的路,如那條尾氣般,消失在了白茫茫的迷霧中。
一路上,我從未停歇,遇到石頭就跳過去,遇到河流就繞過去……在第一個雨夜來臨之前,我終于找到了一個較為安全的落腳地。
天空中烏云密布,這里四周都是平地,只要我牢牢扎進土里,便不會被雨水沖走。
入夜,果然狂風(fēng)大作,一道閃電如利刃般將天空劃開了一個大口子,暴雨傾盆。
我見過這樣的暴雨,雖然看上去很可怕,但只要我緊閉門窗,它奈何不了我。
彈珠般的雨點“嘩嘩”地砸向腦門,說不上疼,卻吵得我難以入眠。迷迷糊糊中,我竟聽到了敲門聲。那聲音很輕,還斷斷續(xù)續(xù)的,可我確定就是敲門聲,熟悉的、久違的敲門聲。
“吱呀……”我拉開木門的一瞬,一個黑乎乎、濕漉漉的小東西滾了進來。他渾身顫抖著,蜷成一團,似乎冷極了。這樣的天氣,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我這兒的。
“真是麻煩!”我一邊抱怨著,一邊將這瘦骨嶙峋的小東西挪到了灶臺邊,用角落里僅剩的兩根干木柴燃了火。借著通紅的火光,我才勉強看清了小東西的樣子:兩只尖尖的耳朵,微微拱起的脊背,一條長長的、帶著血跡的尾巴。
這是一只……貓?或許是一只瀕死的貓。
灶臺里的火越燒越旺,噼里啪啦的響聲讓我有了些許困意。待我睡醒后,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幾縷陽光透過窗戶,將屋內(nèi)照得透亮。我四處搜尋著,卻不見那只貓的蹤影。
“罷了!”我斜了斜身子,抖落檐上的積水,準備繼續(xù)趕路。
“咚咚咚……”又是一陣敲門聲,比上次的清晰了不少。
“謝謝你救了我!可以讓我進去嗎?”一個微小的聲音在門前響起。
我低下頭,原來是昨夜的那只貓。
“我是來還你柴火的!”他用爪子指了指面前的幾根枯樹枝。
我打開了門,好奇地看著他。還是跟之前一樣瘦弱,毛發(fā)倒是蓬松了不少,精神氣也有了,不像昨夜那樣死氣沉沉的。
“我叫貓流兒,你叫什么?”他將枯樹枝銜到灶臺邊,抬起頭來問我。
“老屋頭?!?/p>
“你要去哪里?”
“養(yǎng)老院?!?/p>
“養(yǎng)老院可不收你這樣的老屋頭?!?/p>
“我知道?!?/p>
“那你去養(yǎng)老院干什么?”
“找人?!?/p>
“找誰?”
“我的主人,老李頭!”
“你一個人趕路,多孤單啊!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前路漫漫,多只貓做伴也好。
3
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貓流兒年紀不大,本事卻不小。他不僅知道如何對付蛇蟲鼠蟻的侵犯,還能帶我精準地避開每一條水路。
“像你這樣的木屋可趟不得水,被水一泡,你就散架啦!”他一板一眼地說著,像個長者似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問。
貓流兒頓了頓,眼里流露出幾分哀傷,說:“很久以前,我就住在你這樣的木屋里,和我的主人一起。后來,木屋被大水沖散了,主人也被淹死了?!?/p>
“那你呢?”
“我被一個男人撿回了家。”
“住在另一座木屋里?”
“不,是座漂亮的磚瓦房,很豪華。”
“你既然有了新家,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突然有些好奇。
“不,我沒有……那不是新家。”貓流兒略顯激動,“他們只是把我當(dāng)成取樂的玩物,我聽話,就賞頓吃的,不聽話,就會挨打。”
我看向那條帶傷的尾巴,似乎明白了:“所以你逃出了那個新家?”
“那里從來都不是我的家。我不屬于那里?!必埩鲀赫f完,突然看著我笑了起來,“幸好遇見了你,老屋頭,你讓我重新有了家的感覺!”
那一刻,透過貓流兒,我仿佛看見了老李頭。以前每次推開門走進屋里時,老李頭都會開心地說一句:“到家咯!”
不知道老李頭最近過得怎么樣,他應(yīng)該也會想我吧?
4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腳下的土地被凍得硬邦邦的,就連太陽也好像被裹上了一層霜,灑下清涼的、水一般的光,沒有絲毫暖意。
“老屋頭,你看,前面就到鎮(zhèn)上了!”貓流兒提醒道。
我駐足、抬頭,呆呆地望著那一排排精美的房屋。雪白的墻,鮮紅的磚,真漂亮?。?/p>
“貓流兒,你說老李頭也會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嗎?”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傍晚的小鎮(zhèn)特別安靜,許是因為天氣太冷,家家戶戶都關(guān)著門,躲在各自的屋子里。因此,我才能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
可是,我和貓流兒都沒來過這里,不知道養(yǎng)老院到底在哪兒,只能挨家挨戶地尋找。
太陽很快收斂了最后一絲光,有的街道沒有亮燈,黑漆漆的。幸好有貓流兒指路,不然的話,我這把老骨頭說不定會在什么地方跌倒散架。
“嗒嗒嗒……沙沙沙……”
身后似乎傳來異樣的響聲。我回過頭,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喵……”貓流兒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個縱身,從我頭上跳了下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就從角落里拽出一個小女孩兒。
小女孩兒穿著破舊的衣裳,頭發(fā)有些凌亂,唯有那雙眼睛清澈無比。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們?”貓流兒問她。
小女孩兒低下頭:“我只是……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你忘記回家的路了嗎?”我問。
她搖搖頭道:“我沒有家,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孤兒院?我聽過,據(jù)說跟養(yǎng)老院一樣,專門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人。
“只是……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
“我不喜歡孤兒院,雖然大家都對我很好,但那里沒有家的感覺……”
“所以你就溜出來了?”
小女孩兒抿著嘴巴,沒有說話。貓流兒卻不停扒拉著門框,沖我眨眨眼,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留下小女孩兒。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面前的這個人類。
看在貓流兒幫過我的份兒上,我同意了。并且,我有預(yù)感,這樣機靈的小女孩兒,老李頭見了也會喜歡的。
我們在橋洞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離開了鎮(zhèn)子。因為十四說這個鎮(zhèn)子上沒有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都蓋在城里。對了,十四是小女孩兒的名字,她是孤兒院收養(yǎng)的第十四個孩子,因為一直沒有被領(lǐng)養(yǎng),直到現(xiàn)在,她都用著那個編號一樣的名字。
5
從鎮(zhèn)子到城里的路并不難走,甚至平坦得讓我有些不習(xí)慣。我突然想到,老李頭曾說過,他的兒子就住在城里。老李頭去過一次,說那里的房子像個牢籠,房門整日關(guān)著,只有走到窗邊才能看見小小的一抹藍色的天空。大多時候,這樣的房子連風(fēng)都不愿意吹進來。可見,城里也沒什么好的。因此,當(dāng)我看到那些比我高出三四倍的年輕房子時,心里并沒有半分羨慕。畢竟,那是些連風(fēng)都不愿意光顧的房子,住在里面的人又怎么會感到快樂呢?
不過,城里也是有優(yōu)點的,就比如街道上到處都是路牌,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前進的方向,少走不少彎路。
“再往前一百米,就有一家養(yǎng)老院?!笔谋е埩鲀涸谇懊骖I(lǐng)路,我拄著老棗樹送的樹枝,在后面跟著。一人一貓一屋的組合看上去有點奇怪,好在城里的人都很忙,無暇顧及我們。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養(yǎng)老院門前。高大的鐵門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早已變得銹跡斑斑,儼然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者。
貓流兒身手敏捷,一下子就躍上了墻頭。
“看到什么了?”我焦急地詢問。
“一群老人坐著發(fā)呆,真無聊!”
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要跳起來,可我太矮了,無論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圍墻內(nèi)的情景。
“別著急,我來幫你。”十四費力地從旁邊搬來幾塊大石頭,讓我墊在腳下。我踩著石頭,終于從圍墻上方探出腦袋。
并不寬敞的院子里,整整齊齊地坐了十幾個老人。他們衣著整潔,面色平靜,對桌子上精美的糕點視若無睹,只是目光呆滯地望向遠方,仿佛那縹緲的天邊藏著他們渴望的東西。
“老李頭在里面嗎?”十四不知何時也爬上了墻頭。
“不在?!蔽矣悬c失望地答道。
十四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對著貓流兒一陣耳語。貓流兒突然“喵”了一聲,隨即跳下了墻頭,機敏地從一個老人的腳邊,跳到另一個老人的身上,接著又跳上了桌子,碰倒了茶壺,茶水灑了一地。一連串的動作打破了院內(nèi)長久的孤寂,短暫的吃驚過后,老人們被這只可愛的不速之客逗得哈哈大笑。
貓流兒繼續(xù)上躥下跳,賣力地表演著。原本冷清的院子變得愈加熱鬧起來,就連屋內(nèi)的老人們聽到動靜,也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老李頭!是老李頭!”我激動地喊道。時隔數(shù)月,我終于又見到他了。他的身形有些消瘦,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見到貓流兒的那一刻,他的眉頭舒展了幾分。
貓流兒接收到我的信號,一個縱身,跳進了老李頭的懷里。順著貓流兒的目光,老李頭看見了趴在墻頭的我。他十分激動,像是見到了分別多年的老友,渾濁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我的心也一樣激動又酸澀,只不過,我忘了一座房屋是不會流淚的。
“我跟老李頭說好了,今晚月上中天之時,我們在這座墻頭會合!”貓流兒跑回來,一臉自豪地說道。十四贊許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我們的計劃能行嗎?”我有些擔(dān)心。其實剛開始,我只是單純地想見見老李頭,可現(xiàn)在看他過得不開心,我便想將他接出來。住在養(yǎng)老院里雖然衣食無憂,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老李頭想要的生活。老李頭這一生啊,愛山、愛水、愛自由,不應(yīng)該被困在這方寸之地。
“放心吧,老屋頭!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十四安慰道。
看著他倆堅定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
今夜,月亮很快爬上了樹梢,整個養(yǎng)老院都靜悄悄的,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叛逆的小老頭正要逃跑。
十四一早在圍墻根堆滿了雜物,老李頭踩著雜物,輕松地爬上墻頭,手掌一撐,就從我的頭頂翻了下來。月光下,我仿佛又看見了幾十年前那個身形靈活的少年。
木門被推開的一剎那,爽朗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夜空。
“回家咯……還是自己的破屋好?。 ?/p>
聽了這話,我一時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老李頭果然還是原來的老李頭!
“接下來我們?nèi)ツ膬??”貓流兒問?/p>
“當(dāng)然是回村啊?!崩侠铑^答。
“對,回村。”我附和道,“老棗樹見到我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那我們一起回村!”十四大喊。
6
回去的路,我們走得很慢。有時停在路邊看看傲雪的寒梅,有時停在山前賞賞落日的余暉,有時什么都不做,就靜靜地待著,圍著爐火談天說地。一老、一少、一屋、一貓,哪怕只是靜靜地待著,也很快樂。
不知走了多久,整個冬天都被我們拋在了身后。陽光越來越暖,春風(fēng)追著我們的笑聲到處翻滾,滾到哪兒,哪兒便綠了一片。我們回到村里的時候,老棗樹跟我離開時一樣,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
“朋友,醒醒!春天到了!我們回來了!”老李頭提了一壺水,給老棗樹喂了個飽。
老棗樹緩緩睜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一個用勁兒,頭頂滋滋地冒出綠芽。才一會兒工夫,老棗樹就仿佛變了個樣子。
“老棗樹?。∧憬衲暌欢芙Y(jié)出又大又甜的棗子!”老李頭哈哈地笑著,老棗樹也哈哈地笑著。
從那以后,日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快樂。老李頭給我修了新的門楣,十四跟貓流兒學(xué)著老李頭的樣子為我清理灰塵。老李頭很喜歡他們,還給他們?nèi)×诵碌拿帧?/p>
老李頭說,他們再也不用流浪了,貓流兒這么可愛,以后就叫貓寶兒。至于十四嘛,就跟老李頭姓,叫李貝兒。
“寶兒,貝兒,你們啊,都是我的寶貝!”
貓寶兒搖了搖尾巴,愜意地依偎在老李頭的腳邊。李貝兒眨了眨眼睛,輕輕地靠在了老李頭的身前。我看著這溫馨的畫面,當(dāng)即決定為了這個家,再站個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