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彭家煌是一位富有文學魅力的早期鄉(xiāng)土作家。其作品相較同時期的其他鄉(xiāng)土作家來說更為風趣成熟。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常常將人物融于語言民俗中,塑造了一個個活潑生動的喜感人物,營造出一種詼諧又荒誕的喜劇氛圍,于民俗世相中揭示其中蘊含的悲劇性,似喜而實悲?!稇Z恿》作為彭家煌的經(jīng)典著作,是作家整體風格的代表。這部短篇小說以喜劇化的民間語言、詼諧的反諷敘事、深刻的悲劇性內(nèi)涵,表現(xiàn)出彭家煌式悲喜交融的藝術風格。
關鍵詞:彭家煌;《慫恿》;語言民俗;悲喜交融;藝術風格
語言民俗是民俗事象的一大門類,指聽得見的口傳形式的民俗事象,包括民間語言和民間文學兩部分。[1]民間語言承載著民間文化,是人們用來表達思想的口頭習慣用語,蘊含著集體智慧與經(jīng)驗閃光,能有效傳達、反映出民眾的感情、思想與習俗。
綜觀現(xiàn)代文學史,不難看出,許多鄉(xiāng)土作家如臺靜農(nóng)、沙汀、艾蕪等人都擅長將具有地方色彩的民間語言應用于小說寫作中。在他們的作品中,讀者既能看到各地不同的民俗風貌,也能品味其中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20世紀20年代的眾多鄉(xiāng)土作家中,生于湖南湘陰的彭家煌無疑是極為出彩的一位?!叭绻覀儗⒆髡叩囊簧鷣砜催@作品,家煌在我們眼中卻是一個極忠實,帶著諷刺和傷感的,同時是好人社會思想運動者?!?sup>[2]作為彭家煌的友人,黎錦明的這番說法十分切實。在彭家煌為數(shù)不多的鄉(xiāng)土作品中,他以帶有湖南味的民間語言刻畫出一個個喜感人物,講述了一幕幕啼笑皆非的故事,諷刺中帶著傷感,這樣“飽含眼淚的微笑”式的寫作風格在同時代的鄉(xiāng)土作家中獨樹一幟。著名評論家嚴家炎也指出,彭家煌的作品比20世紀20年代的一般鄉(xiāng)土作家更為活潑風趣,也更加深刻成熟。[3]以喜寫悲的創(chuàng)作風格使彭家煌的作品呈現(xiàn)出鮮明的悲喜交融的風格,這種風格在其代表作《慫恿》中反映得最為典型。
小說《慫恿》寫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名叫牛七的封建鄉(xiāng)紳多次利用家族勢力和當?shù)匦℃?zhèn)有名的土財主馮家爭斗,老實人政屏及其妻子受牛七慫恿,悲慘地淪為雙方爭斗風波中的獻祭品。這部鄉(xiāng)土小說帶有諷刺性和傷感意味,彭家煌一面運用活潑的湘方言刻畫了各個充滿喜感的人物,一面將各種令人忍俊不禁的情節(jié)鋪設在人物對話中,于尋常的民俗世相中表現(xiàn)悲劇色彩,暗含批判意味。這部小說似喜而實悲地展現(xiàn)了在農(nóng)村封建宗法制度下的國民性弱點,是典型的彭家煌式藝術風格。
一、《慫恿》語言民俗刻畫出的喜感人物
《慫恿》中的喜劇因子大多存在于民間語言,特別是方言口語中。彭家煌在小說行文中運用了大量湖南土語。生動活潑的湘方言一面增添了作品的地方韻味,一面強化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的喜劇色彩。同時,他還花費大量筆墨描寫人物對話,借人物之間的對話展開情節(jié),以幽默的口語呈現(xiàn)出一個個充滿喜感的鄉(xiāng)村人物形象,奠定了文章的詼諧基調(diào)。在20世紀20年代的鄉(xiāng)土作家中,能夠將方言與小說敘述語言融會貫通并大放異彩的人,非彭家煌莫屬,而《慫恿》就屬于彭家煌運用方言寫作的經(jīng)典之作?!稇Z恿》中使用的湘方言經(jīng)過了作家的篩選,非但不晦澀,反而給文本增添了許多喜劇色彩,讓彭家煌的鄉(xiāng)土寫作別具新意。
作品開頭對禧寶這一人物進行了一番描述:“禧寶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賬臺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奮勇后,兩只小花片接連飛進了口。”[4]這里的“堆花”和“花片”是方言,意思分別是“酒”和“糖”。其中還有不符合常見語法規(guī)范的“告了奮勇”,以及用“只”這一量詞修飾“花片(糖)”,這些顯然也是湘方言的獨特語法規(guī)范,它們都能使讀者會心一笑。緊接著,透過禧寶與馮老板的對話,作者順勢引出了小說的中心人物——牛七,此人在家中排行老七,因此大家都喊他牛七。
對于牛七這個人的描寫,彭家煌用的是極為生動的方言口語。例如,“打官司嘍,跟人抬杠嘍,稱長鼻子嘍,鬧得呵喝西天,名聞四海……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質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種的蠻”[5]。短短幾句話,一個“杠精”形象躍然紙上。他別的正事不干,偏偏喜歡和人“打官司”、與人“抬杠”,在一眾文雅老實的兄弟中就像基因突變似的“走了種”。彭家煌在這段文字中加入了許多湖南土語,譬如“雅”“冒得”這兩個詞,在湘方言中的意思是“也”“沒有”;“呵喝西天”“身胚”“走了種的蠻”也都帶有明顯的湖南地方色彩。小說中對牛七這一人物的描寫,用到了地方俗語和湖南方言,這些民間語言凸顯了鄉(xiāng)村人物形象,十分口語化,直白而生動,帶有湖南洞庭湖特有的幽默氣息。作者以靈活生動的方言口語入文,使牛七這一“大肚村霸”形象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這也為小說營造出一種輕松詼諧的氣氛。
惡棍牛七的性格不僅十分霸道,而且睚眥必報。小說中多次刻畫牛七與他人發(fā)生沖突的片段,其中運用了許多湖南人罵架的方言和俗語,極具喜劇色彩。例如,曾有一年,牛七因沖撞了惡霸雪河而托人去放鞭炮賠禮,暴脾氣的雪河馬上叫手下把鞭炮踩滅,還拍桌子大聲罵道:“枚五爺,你書由屁眼里讀進去的?。窟@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嗎?好不糞漲!”[6]整件事可謂是“蛆婆子拱磨子不起”,枚五爺白去一趟,最后還是由牛七親自送禮賠罪才了結。小說運用方言土語刻畫出一個與牛七針鋒相對的人物——雪河,他輩分不高卻分外張狂,竟敢對著侄叔拍桌子叫罵,此人顯然不是個善茬。在這里,“糞漲”意思為“橫杖”,表示霸道蠻橫之意?!扒抛庸澳プ硬黄稹边@句話是湖南地方俗語,“蛆婆子”意為蠅卵,“磨子”意為石磨,顯而易見,蠅卵拱不動石頭做的磨子,所以這句俗語意思是“沒什么用”,和“空的”意思相近。在這段描寫中,彭家煌以簡練的筆墨,刻畫出雪河暴躁、囂張的人物形象,并通過生動的地方方言如“糞漲”“書讀到屁眼”等詞匯賦予該角色充分的喜劇色彩,為讀者展現(xiàn)出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罵架場景,充滿了俗世的鬧騰和樂趣,令人忍俊不禁。
二、《慫恿》語言民俗描寫出的喜劇情節(jié)
茅盾曾這樣評價《慫恿》:“在這幾乎稱得是中篇的《慫恿》內(nèi),他寫出樸質善良而無知的一對夫婦夾在‘土財主’和‘破靴黨’之間,怎樣被播弄而串了一出悲喜劇?!?sup>[7]茅盾認為《慫恿》這篇小說是20世紀20年代最好的農(nóng)民小說之一,作品具有濃厚的湖南色彩,多樣的人物、活潑的土音對話和錯綜的故事情節(jié)共同構成了這部悲喜劇。這一觀點和黎錦明認為彭家煌的小說具有“諷刺+傷感”創(chuàng)作風格的看法不謀而合。小說在帶有土音的人物對話中展開,通過活潑的民間語言,呈現(xiàn)出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劇場景。
《慫恿》這篇小說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裕豐店的老板郁益讓店倌禧寶在端午節(jié)去政屏家買豬,禧寶以極低廉的價格買回的豬卻在幾天后被吃,此事恰好被牛七知曉,牛七因與裕豐有過節(jié),便慫恿政屏在禧寶來送錢的時候,讓他把豬原樣送回,并且還讓政屏的妻子二娘子上吊,借用二娘子娘家的勢力來壓迫裕豐,政屏懦弱而順從,他照做之后,一系列的人物粉墨登場,當事者、旁觀者、煽動者都出來鬧騰,最終政屏拿著豬錢和妻子上吊的賠款,將“筆直的死著”的二娘子抬回了家,但二娘子因受“通氣”之辱,自此在鎮(zhèn)上像是被活埋了一般,再也沒出過屋。
這部作品借由豬肉事件將牛七和馮家的矛盾擺上臺面。雖然先訂豬后付錢的事在小鎮(zhèn)上很常見,但對馮家懷恨在心的牛七卻利用了這一“漏洞”,煽動政屏和其妻子大鬧,牛七甚至不惜讓二娘子上吊也要報復馮家。這段有關牛七的蓄意煽動情節(jié),充滿了民間語言的跳脫和生活氣,使得整個故事帶有一種荒誕又可笑的喜劇氛圍。在小說中,這段情節(jié)是如此呈現(xiàn)的:牛七先是表明自己替政屏撐腰的態(tài)度,接著便給政屏出壞主意,讓他在禧寶送買豬錢來的時候改口,說從前沒答應賣豬給禧寶,讓政屏無論如何堅持聲稱要“活豬還原”,一定要和馮家拼到底,甚至說出“隔壁原拔伢子同裕豐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里去”[8]的話,牛七假意站在政屏角度替他著想,但他出的主意竟是讓政屏娘子去吊死在別人家里尋晦氣。最諷刺的是,老實人政屏居然真的叫他妻子按照牛七的說法去做,隨后他妻子為了圓牛七和丈夫的臺,只得在百般猶豫后獻祭般地溜進別人的房間上吊了。在這一整段故事中,可以看到許多方言土語和民間口語。譬如,“伢子”是湖南方言,特指男性,“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他拼了”等語句則帶有明顯的口語味。小說在潑辣生動的方言口語中逐步展開,加之故事內(nèi)容本身就很有笑料,從而構成了極具地方特色的喜劇情節(jié),在荒誕滑稽中暗含諷刺意味。這樣的寫作方式使作者對牛七這類封建宗法統(tǒng)治者的批判更為深刻犀利。
三、《慫恿》民俗生活相中的悲劇意蘊
通過閱讀彭家煌的鄉(xiāng)土小說,讀者往往能在其喜劇形式中找到生命的苦澀與無奈,在作品的民俗生活描寫中發(fā)現(xiàn)悲劇內(nèi)蘊。因此,“我們看到的是各色小人物的一出出近似鬧劇般的喜劇,感受到的卻是苦難,是悲劇”[9]?!稇Z恿》中所描述的小人物如政屏娘子并沒有古典悲劇的崇高性,也沒有那種對命運的悲壯反抗,他們都是存在于世俗生活中的平凡小人物,世世代代生活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上。受封建宗法制度的壓迫和落后思想的禁錮,這些小人物雖遭受著形形色色的人間悲劇但卻毫無察覺。例如,彭家煌在小說中完美刻畫出了一個慘遭“活埋”的女性人物政屏娘子,她在經(jīng)歷上吊事件后,雖然被救活,但已經(jīng)如死了一般化作一團“黑影”,從此消失在眾人視野中,失去了人的權利與自由。
政屏娘子作為妻子,是一個“賢德女子,標致堂客”[10]。牛七慫恿她的丈夫政屏和馮家對著干,硬讓馮家人將活豬給還原回來,若是不能,就要他們和馮家較勁到底。為此,牛七還出了個壞主意,即讓政屏娘子死在馮家,欲借人命之題肆意發(fā)揮,徹底擊敗馮家。不難看出,牛七為了自己的臉面與權益不顧族人的安危,通過糟踐他人性命以滿足個人私欲。惡霸牛七是農(nóng)村封建宗法制度下的統(tǒng)治者,他虛偽而又殘忍無情,身為族長卻主動挑起事端,罔顧他人性命,甚至希望借二娘子之命將事情鬧得盡人皆知,好讓馮家徹底被自己踩在腳下,狠狠出一口以前被迫道歉的惡氣。而老實人政屏雖然隱隱意識到不對勁,但在封建宗族思想的強力壓制下,他不敢得罪牛七,只能不情不愿地忍氣吞聲。身為妻子的她為了替丈夫和牛七圓臺,甚至還認為,如果自己“不出馬,還有誰告奮勇”[11]。所以她竟順從地聽從了牛七和丈夫的荒唐命令。但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如牛七預想的那般,政屏沒有和馮家鬧起來,政屏娘子上吊得到了溪鎮(zhèn)百姓的及時解救,但她在此過程中卻遭受了“通氣”之恥。“通氣”是一個名為小通州的人發(fā)明的救人之法,頗為可笑荒謬,竟認為上吸嘴唇、下吹屁眼就可以救活上吊之人。[12]二娘子雖被這“通氣”之法“救活”,但卻為禮教森嚴的溪鎮(zhèn)人所不容,而她本人也深感羞恥,于是自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人前,即使小鎮(zhèn)人民在端午節(jié)都出來瞧玩“青苗龍”的熱鬧時,政屏二娘子依然足不出戶,成為門灣里的“一堆黑影”[13]。
“青苗龍”是湖南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而玩“青苗龍”、放“迎龍的鞭爆”是湖南人民在端午節(jié)常做的民俗活動。在這樣一個共同歡慶的節(jié)日中,二娘子卻連房門都不敢邁出一步,只能化為一堆黑影,被“活埋”起來。政屏娘子這一慘遭“活埋”的結果是自身受封建道德壓迫后的自覺異化,更是群眾在封建宗族制度下對其人性、人權的剝奪與侵害。小說借尋常的民俗世相,反襯二娘子的人生悲哀,更顯觸目驚心。在農(nóng)村封建宗法制度的禁錮中,人的性命顯得無足輕重,這是最大的悲劇。政屏娘子守著“賢良淑德”的古訓,甚至罔顧自身性命;身為丈夫的政屏居然能受牛七的慫恿讓妻子去上吊;而族長牛七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全然不顧族人的名譽和死活,他甚至一度希望政屏娘子真的死了,好讓馮家徹底下不來臺。彭家煌在《慫恿》中塑造的溪鎮(zhèn),就是這樣一個充斥著農(nóng)村落后宗族思想的扭曲世界。統(tǒng)治者殘忍無情而又肆無忌憚,被統(tǒng)治者麻木愚昧而又盲目順從。在封建宗族制度的長期侵蝕中,廣大農(nóng)民都失去了人的主體性,異化為受封建宗族思想控制的“奴隸”。
四、結語
彭家煌的寫作生涯雖然短暫但十分輝煌。作為一個鄉(xiāng)土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深受魯迅影響。在其為數(shù)不多的鄉(xiāng)土小說中,可以看到他試圖揭示百姓病苦,以引起社會的注意。彭家煌將作品置于喜劇幽默的反諷敘述中進行,是彭家煌對其悲喜交融藝術風格的獨特創(chuàng)設,這一點在他的代表作《慫恿》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無怪眾多評論家都認為《慫恿》是彭家煌最好的作品。
這部短篇鄉(xiāng)土小說的喜劇結構多借語言民俗呈現(xiàn)出來,作者對湖南鄉(xiāng)間口語、俗語的運用十分靈活而嫻熟。這些具有獨特地方風味的民間語言的運用,使作品充滿濃郁的洞庭氣息?;顫姷南娣窖运茉斐鲆粋€個潑辣的喜感人物,從而展開一幕幕荒誕可笑的喜劇情節(jié),揭示出封建宗族思想對人性的束縛與扭曲。同時,《慫恿》也反映出彭家煌對現(xiàn)代文明的呼喚,對人類主體性回歸的渴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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