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學界對沈從文的文學立場是“現代性”,還是“反現代性”進行了廣泛的討論。他在城市中漂泊,但在思想上和情感上卻始終未能與現代城市生活相融合,也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他從具有“反現代性”的茶峒古城出發(fā),以此來思考現代文明的各種弊病,即以鄉(xiāng)村禮贊反思現代文明,反思現代性,凸顯出人的主體性,形成了不同于時代主旋律的“反現代性”獨特傾向。本文通過分析沈從文的“反現代性”思想,結合《邊城》內容,以及他重塑、美化自然風光的過程,發(fā)現了他重塑國民道德的理想,以及他選擇古典觀念作為哲學根源,最后揭示“現代性”與“反現代性”并非簡單對立的關系,現代性寓于反現代性當中,而城市生活助長了他“反現代性”思想的產生。
【關鍵詞】邊城;反現代性;重塑自然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9—007—03
引言
20世紀以來,“現代”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內涵,以“新”為價值標準,在一定程度上否定自身的傳統(tǒng),但沈從文的小說《邊城》,是不屬于五四開創(chuàng)的主流現代思想文化的,具有“反現代性”的特征 [1]??此啤盀跬邪睢卑愕男≌f,卻成為了30年代的重要代表作,甚至影響了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對浮躁、功利的現代社會起到了一定的警示作用。
21世紀以來,關于沈從文《邊城》中反現代性的研究受到了廣泛關注,在目前也取得了不錯的成果。楊聯芬在《沈從文的“反現代性”》一文中描述了沈從文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反現代性”傾向及形成原因[1]。在此基礎上,陳長春寫的《透視<邊城>論沈從文小說的反現代性》,從小說體現的城市批判和農村禮贊角度,分析沈從文反現代思想,一方面也是對“五四”時期“改造國民性”要求[2]。近年來,學術界更多地關注“反現代性”背后浪漫的審美體驗,黃其榮寫的《沈從文<邊城>的至簡美》文章分析了《邊城》簡練的文字,淳樸的人物性格,簡單又富有深意的愛情故事[3]。 這些研究都深刻揭示了沈從文“反現代性”文學立場的深層意味。本文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思考當前研究不足,探析沈從文在《邊城》中重塑自然風光的深層含義,以及他的價值觀念、思想來源。
本文研究課題基于現代性與反現代性的維度多渠道、多方法查找相關材料。通過梳理國內對沈從文創(chuàng)作風格和思想的研究,利用科學的研究方法,結合文本分析,明晰“反現代性”的深刻內涵,并發(fā)現當前研究的不足之處。探析沈從文在《邊城》中重構自然風光的深層意義,深入分析他的價值觀念與思想來源的形成以及在作品中的展現,最后討論沈從文《邊城》反現代性的創(chuàng)作與現代性的聯系。
一、現代性
“現代”在文學史的角度可以劃分為時間維度、思想觀念、藝術形式等?!艾F代性”具有深刻的內涵,一般而言,“現代性”是西方啟蒙理性和工業(yè)文明帶來的世界秩序的裂變,中國的現代性始于20世紀初,起源于民族國家救亡運動[1]。楊聯芬也曾指出,中國的現代性有別于西方,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中國“現代性”有兩大特征:第一,建立了以“進步”為取向的社會文化發(fā)展模式;二是對近代西方文明的神圣化、理想化[1]。舊中國轉型時期體現的“現代性”也曾深深吸引沈從文,但《邊城》中表現出的“反現代性”,主要體現在現代工業(yè)文明所帶來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和社會的變遷。
《邊城》中所體現出的“反現代性”,其實受到了西方文明的影響,因為“現代性”在發(fā)展過程中產生了諸多問題,例如:過分重視理性壓抑了人的內在情感;資本主義物質主義已經摧毀了原本的社會道德制度;人地矛盾逐漸激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也受到了嚴重破壞,并由此產生了“反現代性”[4]。同時,沈從文追求“反現代性”的立場,不但有其歷史必然性,也有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在同一時期,主流作家魯迅和巴金等,對傳統(tǒng)鄉(xiāng)村面臨的困境,呈現出了控訴與批判的態(tài)度。沈從文認為鄉(xiāng)土秩序依舊美好,也希望它不會在現代轉型中被逐漸消解,所以“反現代性”是他直面“現代性”社會發(fā)展中復雜問題的過程中,做出的個人選擇。
二、分析與討論
(一)重塑自然風光的深層意義
在大部分中國作家以“思想啟蒙”為開路先鋒時,沈從文則以一種“反現代性”“反文明”的方式,試圖讓人類最原始的美感得以復蘇,以此來溫暖那些虛偽、自私、冷漠的現代人的心靈,同時也為日漸衰弱的文明注入一股狂野的力量。然而,新舊思想交織的湘西,真的是一片凈土嗎?誠如趙園所描繪的那樣,“不懼引頸就戮之犯,和觀殺頭后縱飲飽餐之客,不以他人為人,亦不已為人”[1]。這是一種絕大的悲劇,由此可見,現實中的湘西世界充斥著愚昧與冷漠,但沈從文卻并不由這一方面評價湘西生活,他筆下的“湘西世界”是被精心建造的地方。因為他明白,“在城市文明的沖擊下,鄉(xiāng)村文明中也有閉塞落后、可能產生新變異的地方,所以回歸鄉(xiāng)村不是治愈現代弊病的全部辦法”,可見,沈從文所倡導的鄉(xiāng)村文明是他自己美化后的產物,也是他重塑的精神凈土[5]。所以,當他面對城市文明不可逆轉的發(fā)展趨勢時,選擇了“反現代性”的思考方式,希望保護心中的烏托邦。
在《邊城》的開頭部分,描寫了湘西邊陲的茶峒小鎮(zhèn),一條小溪,一座白塔,一戶單獨的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一只黃狗[6]。七個“一”勾勒出淳樸自然的鄉(xiāng)村圖畫,簡單自然的湘西水土,才能養(yǎng)出淳樸善良的鄉(xiāng)民。但此時“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中的風景已經不再是碎片化的點綴之物,而是蘊含著作者審美理想和創(chuàng)作觀念的一個整體性存在?!彼谝粋€“暗面”完成了對社會秩序的“自然化”處理,自然淳樸的湘西古城被無限放大[7]。然而,沈從文在其自傳里,曾這樣描述湘西之變化:“一切皆用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8]。在《邊城》中,無論是戰(zhàn)爭還是土匪,都未能影響鄉(xiāng)民們的生活秩序,能讓他們感到傷心與不幸的,只有家中死了?;蚍舜?。他們似乎感受不到其他地區(qū)的人在經歷何種痛苦,淳樸率真的湘西人還沒有完全被現代物質文明影響。這一點在文中有多次體現,例如:翠翠祖父與買紙皮的過渡人發(fā)生爭持,竟然是因為祖父不愿接受過渡人多給的錢;翠翠想去吊腳樓看熱鬧時,祖父也曾提醒翠翠“茶峒人應當說一是一,不能三心二意”[6]。由此可見,沈從文對城市中道德體系的批判態(tài)度,以及在他重塑自然風光里,展現的淳樸善良的湘西人。當心中的烏托邦被不可阻擋的“現代文明”沖毀時,沈從文堅持用烏托邦式的社會理想,與動態(tài)時間相抗衡,排斥病態(tài)的都市,渴望重塑國民道德,并向往自由的鄉(xiāng)野生活。盡管他塑造了烏托邦世界,但現實的湘西世界軍閥混戰(zhàn)、土匪肆虐,也被現代文明裹挾前行,所以他心中的烏托邦世界終究無法成為現實,只是沈從文對傳統(tǒng)世界漸漸被現代文明所消解而發(fā)出的一種悲嘆。
《邊城》是沈從文的筆下明麗、潔凈和唯美的一部作品,許多追求現代性的人也被它的美所征服,至多認為這樣的境界過于“烏托邦”,這純凈和諧的世界過分單薄了[1]。沈從文重塑的自然世界,是遠離現實,超越時間的純粹“烏托邦”,寄托了他對國民道德重塑的愿望。
(二)沈從文的價值觀念與思想來源
生長在湘西邊陲之地的沈從文,出身行伍,只有小學學歷。踏上北平的土地后,他始終無法在城市中找到歸屬感。謀生求學屢屢碰壁,使他極度排斥城市文明,也看到了繁華大城市背后的種種危機。在此基礎上,他用自己的“反現代性”風格,試圖重塑國民性,這也呼應了五四時期“改造國民性”的文學思潮。因此沈從文創(chuàng)作精神的哲學根源一直是學界討論的焦點,沈從文的文化價值取向是“五四”時期所忽視或被拋棄的“哲學”。在《邊城》中,隱含了“新”與“舊”交織的時代背景,但是人們依舊沒有脫離古典觀念的影響,也體現了沈從文的個人立場,暗含了對城市文明的批判。這些哲學思想也為他追求“反現代性”創(chuàng)作,提供了精神沃土,失望于城市文明后,他筆下的“茶峒古城”成為了精神家園的歸宿。
其次,沈從文所接受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以儒家文化為主,同時也摻雜了當地的一些文化等。他指出,沈從文任職保靖期間,曾受前清舉人聶仁德教授“舊學”和“新學”,并聆聽聶仁德講授宋元哲學,西方近代哲學,進化論等等[9]。在東西方思想交匯的時代,沈從文選擇了與現代性相對立的成分,如宋明哲學等古典觀念,因為他已經察覺到風雨飄搖的傳統(tǒng)社會。同時,也因為在燈紅酒綠的繁華城市背后,人與人之間已經逐漸喪失了淳樸寬厚、率真自然的美好品質。這導致沈從文決定高舉起“反現代性”的旗幟,重塑國民的道德體系,將湘西人性的真善美無限放大。
其實,沈從文在《邊城》中所描繪的特殊人生經歷,對湘西異域風情的詩化描寫,都顯示出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敏銳洞察。在“楚”文化的浸染下,通過樸素質樸的生活方式與強健的生活形式,沈從文發(fā)現了湘西人執(zhí)著追求的要素;“內省”和倫理價值觀也對沈從文的人生態(tài)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文中雖然沒有直接的描寫,但是從天真純粹的翠翠、翠翠殉情的父母、慷慨大方的順順等等人物展現出的人性之善,正是沈從文所向往的思想的外化。人性真善美與自然風光的塑造,更加突出了人杰地靈的茶峒古城,在沈從文心中的神圣地位。
(三)現代性與反現代性
“現代性”和“反現代性”并非只是簡單的對立,“現代性”正是寓于“反現代性”之中。這一點在《邊城》也有體現,翠翠的父母追求自由戀愛,體現出兩人受到了“現代性”的影響。出身鄉(xiāng)野的沈從文早年向往城市生活,可見他也對“現代性”心向往之,但是城鄉(xiāng)差別之大又令他無所適從,這也助長了他“反現代性”思想的發(fā)展??梢哉f,正是無法融入城市生活使他“反現代性”思想覺醒,也就是說,沈從文所追求的“反現代性”是在“現代性”的基礎上發(fā)展的。“現代性”與“反現代性”是無法割裂,共生共進的。
雖然“現代性”和“反現代性”相輔相成,但《邊城》中的反現代性傾向更值得深思。沈從文在湘西的童年生活,強化了他對古老湘西的生命體驗,湘西民族的內核在他的血脈中流動,不僅鍛煉了他的體魄,還磨煉了他的人生意志,使他對中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有了初步的理解和接納[9]。這也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哲學來源,相比同時期的其他作家,大多描寫鄉(xiāng)村苦難,他們堅信苦難與黑暗過后人們必然迎來更好的生活。與他們相比,沈從文的則以一種另類的姿態(tài),重塑心中的烏托邦,他作為鄉(xiāng)村與城市雙棲的作家,著力建構烏托邦式的湘西世界,以“鄉(xiāng)下人”的獨特視角審視城鄉(xiāng)的差異,看似身處進退維谷的局面,實則是進步史觀的必然產物。
正如前文提到的,《邊城》所象征的是一種遠離現實動亂的邊緣文化,沈從文虛化了主流的現代文明,突出了“反現代性”的湘西世界[7]。他重塑了桃花源般的湘西的世界,來美化湘西的現實社會[7]。那時,湘西軍閥混戰(zhàn),鄉(xiāng)民又要背負沉重的苛捐雜稅,民不聊生,這是湘西的現實社會。但文中說除了號兵上城吹號,兵士仿佛并不存在,可見沈從文將小說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進行了美化,并將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簡單化,創(chuàng)造了湘西世界的和諧社會。顯然,沈從文這種禮贊鄉(xiāng)村文明并寄托自己美好社會理想的創(chuàng)作,并不符合當時現代文明不可逆轉的大趨勢。亦如《邊城》中,令人悲嘆的結局“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6]。開放式的結局暗示了悲劇的產生,翠翠的愛情結局難以意料也反映了沈從文對動蕩的舊中國前途的隱憂。
三、結語
《邊城》背后的“反現代性” 是沈從文對抗現代物質文明侵蝕心靈的一種表達方式,也是他心靈的棲息之所。本文在前人對“反現代性”研究的基礎上,結合當前的研究不足,對沈從文在《邊城》中重塑自然風光進行深入解讀,探析他的價值觀念與思想來源,最后揭示現代性寓于反現代性的結論。
沈從文選擇的“反現代性”文學立場,并不是用來引導現代社會的發(fā)展,而是用來告誡身處現代文明的人們,不要忘記初衷,更不要失去本真,就像他無限放大茶峒古城人性的真善美。在物欲橫流的現代文明中,《邊城》提醒人們要保持內心純真和善良,以沉著冷靜的思考方式來面對多元的現代世界,不隨波逐流。亦如沈從文堅守精神世界,抵抗現代文明的侵蝕,希望重塑國民道德。
本文從現代性與反現代性角度,探究了沈從文《邊城》的創(chuàng)作,并提供了一些全新的思路,但本文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只研究了《邊城》這一部作品中“現代性”與“反現代性”的關系。未來研究可以結合沈從文的其它作品,多維度地探究其“反現代性”的文學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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