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福建觀察史常袞是福建教育的“領頭人”,永泰縣博物館所藏清道光十三年重修常袞墓志一方,見證了常袞最后逝于閩中任上之事。經(jīng)考證,地方志與墓志中記載的常袞墓實際為衣冠冢,墓志記載了道光年間重修墓地的情況,對研究中晚清福州教育歷史背景有重要價值,殊可珍視。
【關鍵詞】常袞;墓志;林宗澤;林方藹
【中圖分類號】K877.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9—019—03
永泰縣博物館藏有一方道光十三年重修常袞墓志,墓址原位于方廣山之麓。1958年修建葛嶺中學時,墓室連同墓碑被破壞,該墓志被當?shù)厝吮4嫦聛恚?986年被縣志辦收存,后移交至博物館。
墓主常袞(公元729~783),字夷甫,京兆(今陜西西安)人,天寶末年舉進士,累授起居郎。寶應中,選為翰林學士、考功員外、郎中知制誥。永泰初,遷中書舍人,加集賢院學士。大歷九年,遷禮部侍郎,拜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拜河南郡公。貶潮州刺史。建中初,遷福建觀察使。建中四年,死于任上,享年五十五歲,追贈左仆射。
唐時在福建福州設置都督府,由于當?shù)亟?jīng)濟文化發(fā)展較為落后,出現(xiàn)了“閩人不知學,學宮廢墜”[1]的情形。常袞到任后,注重教育,增設鄉(xiāng)校,親自講授,閩地文風為之一振。宋黃公度《學記》:“自常袞入閩之后,延禮英俊,儒風大振?!?[2]“閩人知學雖已久,至袞大興學校而始盛也。自時厥后,閩之文物骎骎與上國齒,至宋遂有‘海濱鄒魯’之稱?!?[3]
常袞對后學亦有提攜,歐陽詹等曾受過他的關照。據(jù)韓愈《歐陽生哀辭》:“縣鄉(xiāng)小民有能誦書作文辭者,袞親與之為客主之禮,觀游宴饗,必召與之。時未幾,皆化翕然。詹于時獨秀出,袞加敬愛,諸生皆推服。閩越之人舉進士繇詹始?!盵4]常袞還提倡孝義,曾經(jīng)為守孝者“詔旌其門”:“劉常,建陽人。父喪,廬墓七年(中略)觀察使常袞以聞,詔旌其門,賜粟帛,改其里曰‘忠孝’?!?[2]
為紀念常袞在教育上的貢獻,當?shù)厝恕傲㈧艨W,春秋祀之”。明代福州府府學設有常袞祠堂[5] ,《閩都記》載“祀唐觀察常袞。”[6]除了福州,其他地區(qū)亦有常袞的祠堂,如泉州晉江的“賢宦祠”[2],漳州龍溪的“三賢堂”[2]。
一、文物簡介
根據(jù)落款銘文,此方墓志于清道光十三年(1833)十月所刻,墓志高46厘米,寬25.5厘米,無蓋,青石材質,共27行,每行17字,共391字,本體右上部缺損。志文小楷書寫,字體俊秀工整,具有一定的書法價值。
依據(jù)館藏文物實物,錄入墓志如下。
□□□□□□公重修墓志
□□□袞者,京兆人也,以天寶進士仕于朝。/□□代、德二宗,天下翕然稱賢。其載在唐史/者,可考其以故宰相觀察福建也。設鄉(xiāng)學,延/名師,儒以教閩人,閩人始知向學?!昂I鄒魯”/之風,實開于此。其載在《郡國志》者,可考公/卒于閩,朝廷追贈尚書左仆射,哲嗣遂公適宰/永邑,葬公葛嶺之陽,因而卜居連邑,為望族焉。其載在家乘者,又可考公之墳方/圍七十三丈有奇,環(huán)以短垣。垣之內舊植松/樹四十余株,森森拱立,蓋自有明以來已然/矣。我/□朝雍正六年奉/□重修,迄今百余載。春霜秋露,曷勝宿草之悲! /公之裔孫肇端常欲葺而新之,永之紳士以/為公之有功于閩,既已專祠府學,以志不/忘,矧其一壞在永,可弗知所愛護乎?于是相/與慫恿,捐貲鳩工砌造,棄石用灰,規(guī)制一整。/并拓墓前余地,建華表一,勒“興閩文學”于上。/用錢二百有余貫,三閱月而成。成而問志于/予,予維公之功名節(jié)義在朝廷者,史既書/之,其在閩者,口碑千古,亦不得表而明。所幸/者隴阡在永,永之人,獨得以伸其瞻仰之情/矣。然而斯役之成,永之幸也,抑豈獨永之幸/也!夫是為志。
道光十有三年冬十月 后學長樂林宗澤撰/后學閩縣林方藹書/
二、墓志內容研究
此方墓志給我們提供了幾個有價值信息,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思考。
首先是關于墓主人常袞的墓址,墓志確認為“葛嶺之陽”,證實了常袞最后逝于福建觀察使的任上。新舊《唐書》本傳對常袞最后的葬地,均無明確的記載。而在地方志中,道光《福建通志》卷四十《古跡》中記“觀察史常袞墓,在永福縣葛嶺?!盵7],民國《福建通志》卷三《名勝志》“唐觀察使常公袞墓”條:“在南嶺,袞卒于官,子遂卜居連江,葬袞于此?!盵8],乾隆《永??h志》卷二“唐觀察史常袞墓”條:“在方廣巖下,常氏子孫春秋祭焉?!贝朔侥怪镜某霈F(xiàn),補出了正史中所沒有的記載,與方志相互印證,具有重要意義。
再看常袞下葬后“哲嗣遂公適宰永邑,葬公葛嶺之陽”這一細節(jié)。在陜西榆林的博物館藏有一方據(jù)說為常袞之弟常裒的墓志,云建中四年(783)正月常袞薨于閩中后,“二月癸亥遷神北歸,三月五日旅次建安。七月辛巳,達于京師?!盵9]常裒墓志所言情景與重修常袞墓志相悖。常袞逝后,其子嗣理當主持操辦喪事,實際上常裒作為常袞的幼弟,正是護送的主要人員之一。墓志中所提到的常遂作為常袞之子在當時情景之下或是就近安葬,或是隨常裒等護送靈柩北歸。再查閱傳世文獻中的記載。已知最早有“常袞墓”的明確記載見于雍正六年奉旨修撰,乾隆二年編就的雍正《福建通志》中。與之相比,更早的萬歷《永??h志》、萬歷《福州府志》等福建地區(qū)重要方志中均未有明文記錄,也即是言,在雍正年奉旨重修常袞墓以前,常袞墓位于何處,尚不為世人所知。若常遂真的葬常袞于“葛嶺之陽”,以常袞對閩地的影響力,清雍正以前流傳于閩地的文獻為何對此只言不提?另外常袞墓離著名的方廣巖景區(qū)不過數(shù)公里,但知曉的人極其有限,清代僅有一人題詩,記錄經(jīng)過“圣人墓”的經(jīng)歷。如此種種,疑問迭出,單據(jù)重修墓志,斷言常袞葬于閩中,難以令人信服。
常裒此人并未見于正史中,撰此方墓志的為常仲儒。常仲儒,《新唐書·宰相世系》“新豐常氏”下寫作“仲孺”[1]世系表中為三原縣丞常無為之孫,常袞兄常皆之子,《常裒墓志》中題為“侄男”,稱呼常裒為伯舅,輩分一致,可知兩者為同一人。仲儒以善于行文而著稱,《郡齋讀書志》卷十七“《賈至集》十卷”云:“大歷中(中略)常仲孺為序?!盵10]《全唐文》及《補編》亦收錄仲儒文章兩篇。另外篆額之人李陽冰,同時題有《常無名墓志》,而為常無名墓志撰文的正是常袞。在常裒妻崔氏的墓志中,寫明撰寫者為“將仕郎守太子校書陳京”[9]。常袞曾經(jīng)以兄女許與陳京,此事見柳宗元《唐故秘書少監(jiān)陳公行狀》 [10]種種證據(jù)皆表明常裒夫婦與其他常氏家族成員聯(lián)系密切,由外人作偽墓志的可能性不大。常仲儒作為侄子,親自經(jīng)歷常袞兄弟二人離世,墓志中披露大量細節(jié)值得我們留意。常袞有腰膝積疾,常在秋冬日時日復發(fā),此事見于《請入湯表》。[11]墓志中常袞薨于正月廿九日,正是閩地冬季較為濕冷時節(jié),推測常袞逝世與此有關。建中四年七月,兩具靈柩到達京師,而常裒于八月廿七與妻合祔于昭應細柳原,據(jù)此推測常袞應同一時間下葬。如此幾處,也可補正史傳記之闕。
墓志又言常袞之子常遂任永泰縣令,并把家族定居福州連江,在連江地區(qū)確實有常姓人口居住,并載入史冊。南宋理宗時有連江人常挺,嘉熙二年(1238)進士,《宋史》有其本傳。結合墓志上下文,道光年間重修之事主要由連江常氏主持,外人參與度不大,所依據(jù)也僅是家乘等文獻,實際上更有可能是世代居住在連江的常氏族人不了解實際情況,依據(jù)印象修建的衣冠冢,到了清代,僅能根據(jù)墓地地表情況推測“蓋自有明以來已然矣”。總而言之,常袞的葬地并非福州,而是與其弟常裒遷回原籍陜西,墓志中對常袞逝后,所謂的“哲嗣遂公宰永邑,葬公葛嶺之陽”描述與事實不符。后世方志中所謂的常袞墓,也僅是衣冠冢。
前面所言,常袞墓載入方志,是第一次奉旨重修之后。這里亦有一處小問題,墓志中明確第一次重修的時間為“雍正六年”(1728)。撰文者林宗澤是受常氏族人之邀來撰墓志,這個記載應是最真實準確的。在道光《福建通志》“唐觀察使常袞墓”中記載常袞墓于“國朝雍正七年奉旨重修”,后面載有一方常恒昌撰的墓表,表中所言“雍正巳酉年(1729)公之裔孫肇瑞呈請”。[7]緣何有一年之差?考其中言“呈請勒帑興修”一事“載在郡志”,我們以此查閱現(xiàn)存的其他方志,雍正《福建通志》卷六十二《古跡》“觀察使常袞墓”條載“在永??h葛嶺,袞卒于官,子遂宰永福,卜居連江,葬袞于此。國朝雍正七年奉旨重修?!焙蟪龅那《荒辍陡V莞尽放c之相同。以墓葬現(xiàn)有規(guī)模,重新修葺并不復雜,道光年間的重修僅“三閱月而成”。因而推測雍正年間重修常袞墓的時間在雍正六年至七年之間,重修常袞墓時尚不為人所知,直到次年回京復旨才公之于世,后人以修畢復旨時間為重修年份,造成前后時間上的差異。
道光《福建通志》的編撰始于道光九年(1829),于道光十四年(1834)編就,之后遭遇封存、刪改和停滯,直到同治十年(1871)才付印,前后間隔了42年之久。墓表的末尾落款為“道光戊戌(十八)年嘉平(十二)月上澣”,可知這方墓表文字是同治十年付印《福建通志》之前,由陳壽祺以外的人所增添的。墓表撰寫者常恒昌為山西風臺縣人,據(jù)墓表“請余作表勒石”,僅是應遠方常氏族人之邀所作,彼時距重修常袞墓已過去五年,常恒昌本人對雍正年間,乃至道光十三年的重修情況并不真正了解。因此,在墓表與撰寫者本身都存在一定問題的情況下,材料的真實性就大打折扣了。傳抄者們對材料的來源不加思辨,以訛傳訛,寫入方志中,自然不值得我們參照。
綜上所言,我們可以對常袞出葬,到“常袞墓”建成做出一個大致梳理:建中四年正月廿九日,常袞逝于“閩中官舍”,次月便由親人護送至京師,后遷回祖塋,并未在當?shù)亓粝履乖帷:笕擞诜綇V巖下建此衣冠冢,后不知何種緣故,此墓并未載入史冊,直到雍正六年奉旨重修,次年完畢復旨后,方為世人所知。
三、墓志撰寫人與書寫者考
墓志的研究中,撰寫人與書寫者的生平也值得我們關注。前面提到此方墓志的撰寫人為林宗澤。關于其人的資料,首先能找到的是清末福州詩人、藏書家林宗澤。
查閱民國《長樂縣志》卷十四《選舉志》:“林宗澤,字明陽,一字鄒山,芳子。”[12]在卷二十五《文苑傳》“林宗洙”條又補充,其父林芳為乾隆己酉舉人,司訓松溪。其兄林宗洙“肆業(yè)鰲峰”,年少即負文名,為陳壽祺所賞識。另外言林宗澤“道光乙酉(1825)舉人,亦積學不仕,如其兄。”[12]籍貫時間段相合,則“長樂林宗澤”當指此人。長于書香門第,亦有聲望,受邀為名人墓撰文也就順理成章。林氏查閱典籍,依據(jù)當時所能看到文獻,對常袞墓所在地的現(xiàn)狀以及此次重修的情況做了詳盡記錄,也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書丹者林方藹的資料見于硃卷中[13]。林方藹,字少佶,道光已亥(1839)舉人,為陳寶琛受業(yè)的業(yè)師。此方墓志為其中舉前所書,螺洲陳氏為福州的望族,因而推知林方藹在當時已頗有才學與聲望。在福州觀文書院內存有一方楹聯(lián),上原有陳寶琛跋云:“幼時讀少佶師《衛(wèi)園記》,所望于鄉(xiāng)者甚厚。今則樹桑養(yǎng)蠶,如師矣?!?[14]表達出對業(yè)師的尊崇與懷念之情。
林宗澤所言“斯役之成,永之幸也,抑豈獨永之幸也”,亦有獨特的歷史背景在其中。常氏家族請動邑外名流,重修常袞墓,福州府昌盛的文化教育是其外因。永泰的鄉(xiāng)紳們借此機會,意圖重振縣邑內的教育,正所謂“永之人,獨得以伸其瞻仰之情矣?!苯院?,永泰地區(qū)仍然延續(xù)鼓勵近代以來勸學獎學的習俗。如登高山張氏宗祠族規(guī)規(guī)定,子孫凡勵志勤學者,均予獎勵。東坡陳氏宗祠族規(guī)規(guī)定,民國后凡畢業(yè)于各類學校的族人皆賞給“書燈租”,所賞稻谷數(shù)千斤至上萬斤不等。[15]我們也可以藉由此次重修墓志活動,看出在近代福州“開風氣之先”之前,福州教育承前啟后的一個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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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潔圓(1994—),女,福建泉州人,福建省泉州市洛江區(qū)博物館助理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