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南方是尤多拉·韋爾蒂著重描寫的地方。過去，她作品的地域性一直是學界評論的焦點，但以地方色彩為關鍵詞的文學批評，往往忽略了她作品中更為廣泛的公共性。本文認為韋爾蒂筆下的南方是一個具有多重政治和歷史意義的空間。將韋爾蒂筆下的南方置于政治無意識的同心圓中，可以更好地詮釋韋爾蒂作品的公共性和藝術性。以小說《強盜新郎》為例，本文從韋爾蒂對南方的象征性建構入手，探討該小說所建構的南方社會的政治、文化和歷史意義，揭示韋爾蒂筆下的南方如何具有更廣泛的現(xiàn)實思考和歷史內(nèi)涵。

[關鍵詞]政治無意識 " 《強盜新郎》 " 美國南方 " 文學的公共性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4-0085-06

尤多拉·韋爾蒂的作品以描寫美國南方生活見長。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植根于美國南方，卻比真實的南方世界更細致、生動。但由于被認為地方色彩濃厚且缺乏公共性，在她的早期寫作生涯中，作品并未受到高度評價。戴安娜·特里林（Diana Trilling）稱韋爾蒂的作品“基本無政治性”，理查德·金（Richard King）則聲稱韋爾蒂的作品既“無歷史性，也無政治性”[1] 。這種認為其作品無政治性的觀點甚至得到了韋爾蒂本人的某種認同，她在1978年撰寫的散文《小說家必須十字軍東征嗎？》中否認了作品的政治傾向。然而，自20世紀90年代起，批評界重新審視韋爾蒂的作品，越來越多的評論家開始肯定其作品的政治性和公共性。波拉克（Pollack）和蘇珊娜·馬爾斯（Suzanne Marrs）編輯的論文集《尤多拉·韋爾蒂與政治：小說家十字軍東征了嗎？》反駁了過往一邊倒的評論，為韋爾蒂作品中的公共性辯護。韋爾蒂對美國南方生活的描繪，為她提供了一個具體的客觀環(huán)境，以展示她對社會的深刻思考。她對南方生活的想象性建構，傳遞出更普遍的意義和美學價值。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是美國當代批評家。他在《政治無意識》中博采眾長，發(fā)展出了一套政治詩學。他將政治視角視為“一切閱讀和一切闡釋的絕對視域”，強調(diào)政治視角在文本闡釋中的重要性和中心地位。他認為“一切說到底都是政治的”[2]，即使是全面自足的文本中也隱藏著被壓抑的現(xiàn)實。韋爾蒂的作品亦是如此，社會現(xiàn)實在作品中以隱喻、象征等方式間接表達，展現(xiàn)出無意識的政治欲望?！稄姳I新郎》因其特有的形式，被評價為“像一份童話般精致的禮物，以至于收件人有些不知所措”[3]。因此，以往對韋爾蒂作品的研究中，這部作品的關注度相對較低，在政治歷史層面的研究更是寥寥無幾。本文將揭開《強盜新郎》的外衣，從小說特有的形式入手，通過分析文本中的象征和隱喻，探討作品中所建構的南方社會的政治、文化和歷史意義，以更好地詮釋韋爾蒂作品的公共性和藝術性。

一、歷史事件的象征

韋爾蒂在《強盜新郎》中通過對德國經(jīng)典《格林童話》中同名故事的戲仿，建構了南方的象征性反映，映射了美國大蕭條時期的狀況。在詹姆遜所闡釋的第一個視域下，“歷史被還原到一系列定期發(fā)生的事件”[2]。韋爾蒂巧妙地將經(jīng)典童話的故事元素融入美國獨立前的南部背景中，創(chuàng)作了一部關于美國南方的原創(chuàng)奇幻小說。相似的歷史現(xiàn)實總是反復出現(xiàn)。外部反復的歷時性歷史總是無意識地體現(xiàn)在韋爾蒂的筆下。虛構的南方社會中的危機總是被想象性地解決，通過文本的改寫，作者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愿景。

1.貧富差距的象征性解決

從美國殖民地時期開始，巨大的貧富差距就成為社會問題。韋爾蒂描繪了殖民地時期的貧富差距，將南方種植園主克萊門特一家和鄰居寡婦一家的生活進行了并置對比，象征性地表達了同一時空下社會財富的極度不平衡。種植園主克萊門特一家三口人住在一棟房子里，這所房子“添上了一間精美的臥室，墻上掛著一面鏡子，臥室后面是一個獨立的儲藏室，房子后面是一個帶大烤箱的廚房……”[4]對于克萊門特一家，作者描寫細致，多用長句。同時，在克萊門特家“附近的一個溝壑里，住著一個貧窮的寡婦和她六個笨手笨腳的女兒，還有她唯一的兒子”[4]。當提到寡婦一家時，作者并未對裝潢進行描寫，似乎是家徒四壁，只剩下人可以描述，八口人擠在一個小房子里。兩個家庭的對比更加凸顯了差距?？巳R門特的妻子莎樂美（Salome）意圖讓寡婦的兒子茍?zhí)兀℅oat）做她的線人。莎樂美永遠凌駕于茍?zhí)刂希o了寡婦一罐腌桃子，寡婦就“自由地把茍?zhí)亟挥杷瑩Q她想要的一切”[4]。對于寡婦來說，即使是蠅頭小利也值得讓她感激不盡，一罐桃子對寡婦來說甚至看起來很“宏偉”[4]，值得交換她心愛的兒子。這罐桃子所體現(xiàn)的本不該擁有的“魔力”，以及寡婦輕易被收買的夸張表現(xiàn)，都在童話故事中得到了合理化。

殖民地時期如此，大蕭條時期的美國社會亦如此。大量失業(yè)群眾只要能得到一點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就會不斷放低姿態(tài)為富人打工。當茍?zhí)貫樯瘶访拦ぷ鲿r，他相信莎樂美會支付報酬。但事實卻相反，在第三次問莎樂美索要報酬仍未拿到后，茍?zhí)亟K于轉(zhuǎn)向其他地方找工作。但同樣，他在其他工作中也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窮人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富人也不會因此受到懲罰，韋爾蒂通過夸張的貧富對比，還原了反復出現(xiàn)的社會矛盾，揭示了社會的殘酷和丑惡。

敘事形式的功能就是“為不可解決的社會矛盾發(fā)明想象的解決辦法”[2]。韋爾蒂依靠文本象征性地解決了貧富差異的尖銳矛盾。茍?zhí)亟K于從強盜新郎杰米·洛克哈特（Jamie Lockhart）那里得到了“一袋金子”，茍?zhí)卮蛩阌眠@筆錢“把所有的姐妹都嫁出去，讓母親在各個方面都富有”[4]。韋爾蒂通過童話將強盜行為解釋為正義的，社會的貧富差距在角色的個人行為下得到了緩和。最終，從富人那里搶劫來的財富用于幫助窮人渡過難關，貧困家庭的生活條件得到了改善。文本象征性地解決了矛盾，表達了韋爾蒂對社會公平和諧的渴望。

2.黑人聲音的長時間壓抑

小說通過時代錯置影射了美國長年累月的種族問題。歷史上，美國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是以犧牲非洲黑人為代價的。盡管韋爾蒂著墨不多，但克萊門特的種植園的發(fā)展，顯然得益于黑人奴隸的辛勤勞作。當繼母莎樂美刁難羅莎蒙德去勞動時，羅莎蒙德反問：“為何不讓奴隸去？他們每天都在做這樣的事?！盵4]殖民地時期，大量的開荒拓野工作都由奴隸來完成。獨立建國初期的美國，《獨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的立國準則并沒有將黑人奴隸包括在內(nèi)。反而，北部工商業(yè)家與南部奴隸主之間達成了關于奴隸制問題的政治妥協(xié)，政治家將奴隸制視為一種權宜之計，用以平衡南北雙方的利益沖突，維持國家內(nèi)部的穩(wěn)定與團結[5]?？巳R門特作為種植園主壓迫黑人奴隸開荒勞作，后期成為商人的杰米也一樣擁有許多奴隸，這體現(xiàn)了美國白人在壓迫黑人上的共識。

即使內(nèi)戰(zhàn)后，黑人在美國歷史上也沒能得到真正的平等。法律上廢除了奴隸制，保障了黑人群體及其后代免受奴役，但后續(xù)各州出臺的《黑人法典》以及《吉姆·克勞法》等證明，憲法對黑人權利的保障在實踐中并未見效。在總統(tǒng)競選中，羅斯福承諾在新政中將黑人納入“被遺忘的人群”中加以關注。然而，在羅斯福新政的早期，為了追求經(jīng)濟復興的目標，聯(lián)邦政府容忍了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的存在，以換取南方種族主義統(tǒng)治者對改革倡議的支持[6]。政治上強大的種植園主成為南方新政的主要受益者，羅斯福新政也未能改變黑人的生活狀況。

小說中對非洲黑人苦難的隱藏，不僅反映了經(jīng)濟危機下的狀況，更是長期以來黑人處境的象征性表達。在整部小說中，黑人自身沒有發(fā)聲，而是出現(xiàn)在他人的口中，如“我們……像奴隸一樣赤身裸體”“他在任何程度上都不是非洲黑人”[4]。正如美國歷史上的非裔美國人，他們只是在政策中被提及，但實際上生存境況并沒有得到過多的改善。他們在書中被隱藏，在大蕭條時期被忽視，在整個美國發(fā)展史上被埋沒。韋爾蒂在為政府機構工作期間，走訪了密西西比州的城鎮(zhèn)和村莊，深切同情陷于貧困和種族歧視中的黑人，將歷史上美國黑人遭受的不公呈現(xiàn)在文本中。從歷史環(huán)境來看，種植園里的黑奴、新政時期的非裔美國人遭受了很多壓迫和羞辱，而韋爾蒂用一種隱藏的形式來陌生化南方的種族問題。時過境遷，黑人雖然早已解放，卻仍然缺乏平等權利。

尖銳的黑人問題也在文本中得到了象征性的解決。莎樂美被殺害，她無法實現(xiàn)把每種作物的產(chǎn)量翻一番的愿望了。貪婪的邪惡力量的消滅，意味著黑人每日所承受的勞動不會再無休止地增長。一個看似圓滿幸福的結局，代表了韋爾蒂對南方黑人問題的關切。

二、階級矛盾的童話

文本是階級之間意識形態(tài)對抗和辯論的場所，其中使用的話語是特定階級實施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策略的象征性手段。在階級話語的對抗中，要么只能聽到霸權階級的聲音，要么霸權形式本身有被改寫的可能[7]。韋爾蒂依靠重構文本的形式，對深層的意識形態(tài)進行了人為的構建，放大了對立的聲音，從而揭示了資產(chǎn)階級依靠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無產(chǎn)階級的方式。

1.階級矛盾的遏制策略

《強盜新郎》是一個富有深意的童話故事。據(jù)詹姆森所言，童話是“下層階級不可抑制的聲音”[2]的體現(xiàn)。童話能夠憑借其簡潔的人物設定來展現(xiàn)現(xiàn)實中復雜的矛盾，通過夸張的語言來突出矛盾，有利于讓讀者更深刻地挖掘和看清階級對立的本質(zhì)?？巳R門特與他的現(xiàn)任妻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談論與莎樂美的關系時，克萊門特說：“在莎樂美被摧毀的心中，除了野心什么都沒有了……當我變得越來越虛弱時，她卻變得越來越強大?！盵4]邪惡、膨脹的莎樂美與虛弱、無野心的克萊門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克萊門特試圖將自己置于無辜和弱勢的地位。然而，在韋爾蒂的敘述中，莎樂美雖然丑陋邪惡，但在丈夫面前依舊有著一副賢惠的樣子。就連克萊門特有時也覺得有這樣一個“體貼”的妻子是幸運的。在丈夫面前，莎樂美總是表現(xiàn)出從屬的姿態(tài)。因此，克萊門特口中的強弱對比在韋爾蒂筆下被顛覆和重構了，形成了“二律背反”[2]的戲劇性效果——無辜但處于主導地位的克萊門特與邪惡但處于附屬地位的莎樂美，形成了鮮明的諷刺。

莎樂美對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被生動地描繪出來，她的形象變得邪惡至極，而作者對克萊門特剝削奴隸的描述卻幾乎被淡化。莎樂美這個人物實際上成為“遏制策略”[4]的載體，她吸引了讀者的大部分目光，將矛盾聚焦于個人的貪婪上，從而掩蓋了階級問題的本質(zhì)。莎樂美對土地的侵占實際上是克萊門特發(fā)展種植園經(jīng)濟的一部分，殖民土地擴張是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來源?？巳R門特非但不無辜，甚至還是罪惡的根源。盡管克萊門特聲稱不知道自己因此創(chuàng)造了多少財富，但他對印第安人和黑人奴隸惡劣生活條件的形成負有很大的責任。被隱藏的克萊門特所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內(nèi)部的罪惡更為深重。矛盾并非僅由個人貪婪引起，還是階級矛盾所導致的必然后果。奴隸主與黑人、拓荒者與印第安人之間就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資產(chǎn)階級占有土地和生產(chǎn)資料，不斷通過剝削獲取更多的利潤和財富。階級矛盾在形式上被民族矛盾所掩蓋，莎樂美的貪婪和邪惡在一定程度上轉(zhuǎn)移了人們對克萊門特深重罪惡本性的關注。正是在童話的解構下，社會的矛盾得以通過兩個人物被分成兩個方面展現(xiàn)，揭示出真正操縱這一切的階級意識形態(tài)。印第安人在美國西進運動中的悲慘命運和黑奴在種植園中的悲慘生活狀況，都是資產(chǎn)階級對無產(chǎn)階級壓迫的鐵證。

2.階級矛盾的不可調(diào)和

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需要合法化自身的權力[2]。為了從南方種植園榨取更多利潤，白人契約奴隸制度逐漸被淘汰。為了維持勞動力供給的平衡，殖民當局從17世紀中葉開始將黑人契約奴隸制轉(zhuǎn)變?yōu)橛煞梢?guī)定的黑人奴隸制，導致黑人徹底喪失了自由權利。莎樂美“不能買茍?zhí)刈雠`，因為他在任何程度上都不是非洲黑人”[4]，盡管茍?zhí)匾患业纳顥l件可能與黑奴無異，但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下，黑人的地位仍被視為低于貧困白人的地位。其實質(zhì)是為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服務，以便更好地壓榨黑人以獲取經(jīng)濟利益。在黑人奴隸制度建立后的近百年間，以煙草為核心的種植園經(jīng)濟取得了顯著的發(fā)展。在小說開篇，克萊門特就在售賣煙草，他以“公平的價格”就能賣到整整“一包黃金”[4]，這表明煙草業(yè)在美國南部是非常有利可圖的，資產(chǎn)階級的逐利性必然導致對無產(chǎn)階級的剝削，黑人奴隸的悲慘境遇也就不言而喻了。在資產(chǎn)階級追求利潤的本質(zhì)驅(qū)使下，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之間的階級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

在對待印第安人時，資產(chǎn)階級同樣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成為階級壓迫者。韋爾蒂在小說的首尾部設置了印第安人綁架克萊門特一家的情節(jié)。第一次綁架由克萊門特講述。在他的講述中，印第安人表現(xiàn)得極其殘忍，他的兒子“被扔進了一鍋燃燒的油里”，他的前妻“從印第安人的懷里摔死了”[4]。資產(chǎn)階級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角色，讓印第安人的罪行先入為主?！坝〉诎踩恕_信未來總是越來越黯淡，這讓他們既快樂又殘酷”[4]，克萊門特的話將印第安人的不幸歸咎于他們自身，從而合理化自己掠奪印第安人資源的行為。而在小說的中間部分則集中描述了殖民者對印第安人的傷害和詆毀，克萊門特無情地驅(qū)使奴隸侵占更多土地，小哈普（Little Harp）殘忍地殺害印第安女孩，杰米靠著模仿印第安人的面部涂鴉來為非作歹。在韋爾蒂的敘述下，真正邪惡的是這些殖民者。最后，當克萊門特一家再次被綁架時，只有莎樂美被處死。當表面的民族矛盾得到解決時，一切沖突似乎都在想象中平息了下來。但作為罪惡根源的階級矛盾卻并未得到解決，這進一步強調(diào)了階級矛盾的不可調(diào)和性。

三、社會更替的反思

詹姆遜認為，在歷史層面的任何階段都存在一種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生產(chǎn)方式，“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2]反映了這種生產(chǎn)方式以及人們對它的態(tài)度。《強盜新郎》中的角色行為象征著不同生產(chǎn)方式之間的交替，通過文本的形式，韋爾蒂表達了對社會歷史的態(tài)度。

1.生產(chǎn)方式的更替

克萊門特的種植園代表的是封建生產(chǎn)方式的一種類似形態(tài)。盡管美國歷史上并未真正發(fā)展出典型的封建生產(chǎn)方式，但種植園經(jīng)濟中存在類似封建的元素。首先，在封建制度下，土地是封建地主階級占有的基本生產(chǎn)資料，農(nóng)民勞動的全部成果歸地主所有。同樣的，在種植園經(jīng)濟中，土地也是基礎，種植園主購買奴隸進行耕種，以獲取農(nóng)產(chǎn)品并銷往市場。這種對土地的占有和利用方式，與封建生產(chǎn)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克萊門特擁有“西班牙國王”[4]授予的土地，這體現(xiàn)了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因素，且土地上的全部成果都歸他所有，他無需勞作，僅憑奴隸的耕作就能從簡陋的小房子搬進大房子。其次，在權力結構上，封建社會的農(nóng)民是地主的依附者，在經(jīng)濟上和人身上都受到地主的束縛。而在種植園中，奴隸同樣在經(jīng)濟權利和人身自由上受到種植園主的束縛，這種依附關系有相似之處，甚至更為極端和殘酷。

莎樂美想要擁有“馬車”“銀色餐盤”[4]，并希望住在一棟“至少五層樓高，上面有一個天文臺，用22根科林斯式柱子支撐屋頂”[4]的豪宅里。與此同時，大量的奴隸處于社會的最底端，而種植園主們卻過著類似中世紀歐洲貴族那種舒適、悠閑、優(yōu)雅的生活。這種廣泛的剝削觸發(fā)了北美民眾的反抗情緒。羅莎蒙德是可憐繼女的隱喻，小說中多次描寫了她被可惡丑陋的繼母百般刁難，扼殺她的穿衣自由和行動自由，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個解脫的出口。于是，她被具有自由精神的強盜杰米深深吸引。具有反抗精神的羅莎蒙德象征著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她未經(jīng)父母同意，舍棄富有的生活條件，與強盜同住森林中，為他們洗衣做飯，結婚時也沒有去教堂，而是綁架了一個喝醉的牧師應付了事。羅莎蒙德對自由的渴望，成為她反抗封建、追求新生活的實際行動。

生產(chǎn)方式的最后交替出現(xiàn)在故事的結尾。故事結尾設置在春天，春天的敘事結構象征著喜劇，代表著一切矛盾都以和平的方式解決了。喜劇是一種表現(xiàn)由專制階級控制的舊的壓抑社會向由年輕人控制的新的自由社會轉(zhuǎn)變的體裁[8]。喜劇的結尾不再是善與惡力量的對抗，而是新舊力量的平衡與更替。以種植園主克萊門特為代表的封建生產(chǎn)方式，必然會被他的繼承者們（即女兒和女婿）代表的資本主義社會所替代。新郎被寄予了改善過去封建生產(chǎn)的期望，因此“在他的內(nèi)心，杰米知道他是一個英雄，一直都是一個英雄”[4]。這對新婚夫妻似乎可以代表一個新的、充滿活力的自由社會。

2.對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懷疑

在肯定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對社會的推動作用的同時，韋爾蒂還表達了自己對其深深的反思。韋爾蒂通過杰米這一人物的雙重身份，表達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懷疑態(tài)度。杰米身上有許多文化隱喻。與格林筆下的強盜新郎一樣，他靠著紳士的一面隱藏著自己的強盜行為。他對克萊門特的財富心懷不軌，又四處搶劫。同時，杰米也是丘比特的隱喻，在與羅莎蒙德的互動中，他始終未以真實的面孔示人。在被羅莎蒙德如普緒克一般偷偷在夜晚舉著燈偷窺后，他如丘比特一般落荒而逃。由此他對羅莎蒙德的傷害成為不帶惡意的、受某種指示的行為，他對身份的隱藏也被賦予了某種正義的色彩。在格林童話中，洛克哈特通常是正義勇敢的女主人公的名字，而強盜新郎則是一個惡人的名字，叫小哈普。當作者把洛克哈特用在了杰米身上時，這就意味著杰米現(xiàn)在站在了正義的一方。他如同格林童話中的女主人公一般，勇敢地戰(zhàn)勝了惡人小哈普，故事得以有好的結局。多重隱喻引出了杰米身上的善惡交織的本質(zhì)，體現(xiàn)出人物的復雜性和張力。在韋爾蒂對多重童話的運用下，邪惡永遠不是純粹的，英雄主義也不是單純的正義戰(zhàn)勝邪惡[9]，皆大歡喜的結局之下依舊潛藏著邪惡的元素。

森林不僅代表著自由，還是野蠻的象征[10]。亦正亦邪的杰米住在森林里，代表純正邪惡的小哈普一樣也住在森林中。小哈普殘忍地殺害了印第安女孩，意圖殺害杰米以接替他的團伙，并欺騙窮人為之效力。最終，小哈普死在杰米手下，森林危險的一面敗給了自由的一面。杰米成功地除掉了外部的惡勢力，這象征著他對自身惡的隱藏，看似正義的行為背后其實是真實自我掩蓋。

結尾處，杰米被成功的氛圍縈繞，“從土匪到商人的外在轉(zhuǎn)變幾乎太容易了，根本不能算作變化”[4]。這暗示他根本沒有改變，只是財富的外表掩蓋了他邪惡的一面。從前作惡多端的強盜如今變成一個人人都欽佩的大商人，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同時，兩個不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階段也體現(xiàn)出許多的相似性：代表封建生產(chǎn)的種植園里有許多黑人奴隸，而在羅莎蒙德的新家中也有“一百名奴隸”[4]；克萊門特曾經(jīng)有一對雙胞胎，羅莎蒙德所生的也是一對雙胞胎，并且其中一個取名為克萊門特。這暗示了權力永遠只在一部分人手中，兩種生產(chǎn)方式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資本主義社會雖然以更為溫和的權力交換方式取代了封建社會，但是大多數(shù)曾經(jīng)被壓迫的人的生活境遇依舊未能改變。

相較于封建社會而言，資本主義社會確實是社會的進步。然而，曾經(jīng)代表先進與自由的資本主義慢慢暴露出危險與邪惡的一面。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越來越受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私有制的制約，周期性的經(jīng)濟危機就是最好的證明。當韋爾蒂創(chuàng)作《強盜新郎》時，她看到了社會的太多消極面，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顯露無遺。資本主義社會對無產(chǎn)階級的剩余價值進行無限剝削和壓迫，造成了嚴重的供需失衡，最終大蕭條爆發(fā)，社會矛盾激化，人民苦難深重。羅斯福新政期間國家的方針政策充分反映的是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與要求，大部分利益也落入了資產(chǎn)階級手中，被統(tǒng)治階級的苦難依舊被掩蓋、被忽視。韋爾蒂的辯證敘事思考體現(xiàn)了她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深刻洞察。

四、結語

《強盜新郎》是一部展現(xiàn)社會矛盾、意識形態(tài)矛盾和歷史矛盾的小說。敘事文本的政治意義并不總是清晰可見，往往被掩藏在文本深處，最終成為一種政治無意識。韋爾蒂憑借想象力，將讀者帶入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美國南方世界，在這里，歷史觀、政治觀與文學觀實現(xiàn)了無縫融合。她作品中的美國南方承載著廣泛的社會價值和歷史意義。作者通過描繪強烈的貧富差距和種族問題，象征性地反映了美國從殖民地時期到經(jīng)濟大蕭條期間的社會狀況。文本通過童話的形式顛覆了克萊門特夫婦雙方的力量對比，暗示了階級矛盾的隱蔽性和不可調(diào)和性。小說通過并置兩種生存方式，展現(xiàn)了作者對人類發(fā)展的憂慮。韋爾蒂建構的南方，實際上指向了她對人類社會深刻變革的思考。正是這樣一部看似地域性的作品，卻展現(xiàn)出了更為廣闊的開放性和深刻的歷史性，體現(xiàn)了文學的公共性和美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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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