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文學作品的不斷影視化,跨媒介敘事的研究和討論也逐漸豐富起來。本文通過類型學、內聚焦理論和重復敘事的觀點,比較《河邊的錯誤》小說和電影跨媒介敘事的差異。經過對比分析,本文發(fā)現(xiàn),《河邊的錯誤》電影改編對小說文本和主題思想有繼承和完善的作用,更好地挖掘了小說文本的深層思想和意義。
[關鍵詞]《河邊的錯誤》 " 跨媒介敘事 " 類型學 " 內聚焦 " 重復敘事
[中圖分類號] J905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4-0117-04
當代先鋒派小說家余華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河邊的錯誤》出版于1988年。2023年10月,改編自小說的同名懸疑電影《河邊的錯誤》在中國上映,累計票房破3億。電影上映后頗受大眾歡迎,同時引發(fā)了諸多學者對原著小說的探討。
黃心妍利用影視學的分析方法,從鏡頭的切換、動作畫面與聲音的相互配合、色彩與光影的對比和象征、蒙太奇交叉式的表現(xiàn)技巧和跳躍式的敘事節(jié)奏出發(fā),分析電影改編如何表現(xiàn)小說的主題和精神、突出電影的藝術表現(xiàn)力[1]。代璐璐從電影符號學的角度入手,通過物象、意象、幻象符號在電影中的隱喻功能分析電影的改編敘事策略[2]。孫心怡、劉艷從電影敘事對小說文本的改編出發(fā),分析電影如何對小說進行具象化的改編,使小說更好地發(fā)揮它應有的文學價值[3]。李挺根據(jù)雅克·拉康和格雷戈里·貝特森的理論觀點,運用精神分析理論,以無意識的欲望、沖突以及雙重束縛等概念對《河邊的錯誤》電影版的敘事策略進行分析,認為電影中虛幻與現(xiàn)實的混淆建構了主體的欲望[4]。余蝶蝶利用??碌目臻g理論,以視覺空間作為切入的角度,分析電影如何將文字的荒誕轉換成影像,給觀眾更強烈的沖擊感和震撼[5]。
以上分析豐富了《河邊的錯誤》小說與電影的相關研究,然而關于《河邊的錯誤》的跨媒介敘事仍有深入挖掘與探討的空間。因此,本文將從類型學、內聚焦與重復敘事三個方面來比較、分析《河邊的錯誤》小說與電影的跨媒介改編,揭示其敘事手法、敘事效果的設置和對敘事意義的深化。
一、類型學:偵探小說與黑色電影
偵探小說在托多洛夫的《偵探小說類型學》中被劃分為推理小說、黑色小說和懸疑小說三類,其中,推理小說是最傳統(tǒng)、出現(xiàn)時間最早的偵探小說,奠定了偵探小說的基礎,而黑色小說和懸疑小說是傳統(tǒng)推理小說的新分支。以托多洛夫的類型劃分,小說《河邊的錯誤》可以說是余華對傳統(tǒng)偵探小說的戲仿,具有鮮明的黑色小說的特征。
第一,傳統(tǒng)偵探小說劇情完整、合乎邏輯且連續(xù)統(tǒng)一,而《河邊的錯誤》“運用偵探小說形式和充分保留偵探小說基本元素的同時,靜悄悄地反轉了傳統(tǒng)小說及其代表的意義體系”[6]。《河邊的錯誤》小說中殺人案件懸而未解,處處充滿荒誕和失控。第二,《河邊的錯誤》小說中對于情欲的描寫雖不多但足夠直白。正如黑色小說的倡導者馬塞爾·迪阿梅爾所描述:“黑色小說也寫愛——那是一種獸性的縱情,它導致了無節(jié)制的性欲和無情的怨恨?!盵7]在小說中,敘述者在提及幺四婆婆與瘋子的相處細節(jié)時,往往以幺四婆婆親口敘述的方式和鄰居的窺探視角來展現(xiàn)二人之間的非正常關系。幺四婆婆長期受到丈夫的家暴,導致了她受虐的傾向,丈夫死后,她隱藏自己特殊的癖好,在收養(yǎng)瘋子后,引導瘋子對她進行虐待和毆打,從而獲得異常的性滿足。第三,在黑色小說的模式里,偵探角色很可能失去作為傳統(tǒng)偵探小說中完美扁形人物的“豁免權”,他可能面臨危險或參與犯罪。小說《河邊的錯誤》便是如此,前期馬哲在破案時能夠理性、客觀地根據(jù)案發(fā)現(xiàn)場的情況以果推因,但由于案情撲朔迷離、遲遲未能抓獲兇手,馬哲的行為漸漸失去理智,甚至不惜自毀前程也要以最偏激的方式槍殺瘋子,哪怕他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jù)。
托多洛夫偵探小說類型學分類中的黑色小說又被稱為硬漢小說[8],這一偵探小說類型不僅與黑色電影存在關聯(lián),也成為后者靈感來源中最為重要的文學資源[9]。
與小說不同的是,電影《河邊的錯誤》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進一步向黑色風格靠攏。一方面,從偵探的形象上看,電影里馬哲的形象是“不完美偵探”,他性格暴躁,反復踢壞幺四婆婆家的門,導致自己的腿陷入門中,抓狂且落魄的形象十分鮮明。另一方面,從嫌疑人的形象上看,與小說不同的是,電影對許亮這一人物進行了詳細的塑造。電影里的許亮喜歡將自己打扮成女性,在20世紀90年代這樣的行為非常出格,所以他隱藏了自己的癖好,蒙蔽了所有人。馬哲初次到訪許亮的理發(fā)店時,許亮的行為舉止稍顯拘束,與馬哲的硬漢形象形成鮮明對比。許亮留著及肩發(fā),與馬哲交談時無意間撩撥額前頭發(fā)的動作也是女性化的特征,以上幾點細節(jié)都告訴觀眾許亮不同尋常之處。電影里馬哲兩次詢問許亮,兩次許亮都坐在鏡子面前,在他們交談時鏡頭里總會出現(xiàn)兩個許亮,這里電影想通過鏡像暗示觀眾許亮的兩種人格,一種是偽裝、展示給他人的虛假人格,另一種則是許亮的真實人格。
此外,偵探小說往往存在“偵探+助手的敘事模式”,該模式又被稱作“華生視角”[10]。小說《河邊的錯誤》中,如果說刑警隊長馬哲是福爾摩斯的角色定位,那么協(xié)助馬哲辦案的警察小李便是華生。他全程參與案件的偵查,是可靠的講述者,負責提供關鍵信息,推動了故事劇情的發(fā)展。比如小說第一章第二部分,小李曾提及:“幺四婆婆在閑暇之余總是以編麻繩的方式消磨時間?!边@條信息看似不起眼,實則暗示了幺四婆婆的死與劫財無關,但這條線索沒有被馬哲采納,導致幺四婆婆的死因成謎,案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直到第六部分真相才浮出水面。小說借小李之口來介紹案件,借由其視角的敘述與推斷來增強敘事的條理性與懸疑性。但電影《河邊的錯誤》中,協(xié)助馬哲破案的不只小李一人,而變成一個集體,這樣的改編無疑深化了小說的故事主旨。就如局長所說:“別悶頭辦案,集體榮譽決定隊伍的士氣,隊伍的士氣決定工作的效率?!?/p>
二、內聚焦:眩暈的目擊與夢魘
內聚焦指的是從某個特定人物角度出發(fā),向觀眾展示他所知的有限部分。小說《河邊的錯誤》第三章第一部分便是來自目擊者的內聚焦,它為讀者展示了一段似真似幻的眩暈過程,也為接下來的故事埋下了伏筆。本來在欣賞女孩飄動的裙子的目擊者突然被一個行為舉止怪異、疑似瘋子的人所吸引,恰是這次目擊的事件打破了小鎮(zhèn)的寧靜。這個目擊者異常驚恐,隨后將這件事散布出去,一時間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小鎮(zhèn)上的人都陷入了恐慌和焦慮之中。通過小說第三章第二部分的描寫,讀者可以判定這次目擊是捕風捉影,主觀而有限的內聚焦敘事是不可靠敘述,不僅增加了故事的懸疑感和迷惑性,還營造出驚悚恐怖的氛圍,暗示看似平靜的小鎮(zhèn)背后實則暗流涌動。盡管此時還未出現(xiàn)決定性的證據(jù),可大家潛意識里已經斷定瘋子是連環(huán)殺人案件的兇手,人人都懼怕瘋子,說明瘋子的存在對小鎮(zhèn)人們的平靜生活來說是一種威脅。
電影《河邊的錯誤》中,同樣采用了內聚焦敘事,為觀眾展現(xiàn)了馬哲對于整個案情的回想過程,而其驚醒的瞬間使人恍然大悟那不過是一場夢魘。許亮自殺后,馬哲獨自一人在電影院里復盤所有案件,試圖找到其中的關聯(lián)。他用幻燈片展示案發(fā)現(xiàn)場的照片,隨后觀眾進入馬哲的觀察視角:首先,馬哲目睹了小男孩被瘋子用石頭砸死;其次,他發(fā)現(xiàn)了幺四婆婆的特殊癖好,但令人意外的是,對她而言,瘋子突然出現(xiàn)將其砍死意味著解脫;再次,馬哲看到了獨自躺在地上的王宏,他閉眼念詩試圖逃避現(xiàn)實的困擾;最后,錢玲的出現(xiàn)為她與王宏構筑了類烏托邦的愛情敘事。馬哲以“維護穩(wěn)定、打擊犯罪”為目的開始回想,逐漸引入局長變身商人、投機式搖獎以及獲得三等功的刺激。而隨后散落一地的乒乓球、逐漸燃成黑洞的熒幕以及持續(xù)燒著的放映機,揭示了混亂而顛倒的現(xiàn)實和馬哲已然崩潰的精神秩序。
當鏡頭轉向案發(fā)的河邊,馬哲面對燃燒著的放映機,不論怎么努力都無法將火撲滅,緊急之時他看見案件的所有關系人甚至他的妻子都在嘲笑他的無能,最終他慌張無措地將放映機扔進河里。電影借助馬哲的內聚焦視角將案件受害者、嫌疑人串聯(lián)在一起,直到結束也不告知觀眾案件的真相,以馬哲的驚醒結束劇情,與電影的主題“沒有答案”呼應。
三、重復敘事:“柏拉圖式”與“尼采式”
重復敘事不是無意義的再現(xiàn),而是具有隱喻、暗示的意義,對于推動情節(jié)、強調意義、構建乃至解構中心話語權威有重要作用。德勒茲在《意義的邏輯》中將重復敘事分成“柏拉圖式”重復與“尼采式”重復兩種類型:“柏拉圖式”重復,即“建立在一個原型的基礎上,這個原型尚未被重復的結果所觸及,而所有的模型都是它的模仿物”[11],注重重復的原型與同一性,具有建構與鞏固中心話語權威的作用?!澳岵墒健敝貜停础凹俣ㄒ粋€建立在差異基礎上的世界,它設想每一事物都是唯一的,本質上區(qū)別于任何其他事物”[11],注重重復的幻象與差異性,對中心話語權威具有消解作用。在此基礎上,希利斯·米勒在其《小說與重復》中提出了這兩種重復類型相互交織的“異質性假說”(the hypothesis of heterogeneity),雅各布·盧特又在其《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中將此重復理論延伸至電影敘事領域。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河邊的錯誤》都鮮明地呈現(xiàn)出兩種類型的重復,其中的意義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鬧的鵝群。幺四婆婆遇害后,它們就再沒回去過,它們日日在此,它們一如從前那么無憂無慮。馬哲走過去時,幾只在岸上的鵝便迎著他奔來,伸出長長的脖子包圍了他……不一會瘋子消失了,那一群鵝沒有消失。但大多爬到了岸上,在柳樹間走來走去。在馬哲的視線里時隱時現(xiàn)。他感到鵝的顏色不再像剛才那么白的明亮,開始模糊了?!盵12]
在小說《河邊的錯誤》中,馬哲與鵝群的關系是重復出現(xiàn)且有變化的。小說以幺四婆婆在河邊吆喝鵝群為開端,隨著案情發(fā)展,鵝群多次在現(xiàn)場或馬哲的幻想里出現(xiàn)。第一位死者幺四婆婆的頭顱被找到后,瘋子雖然被當作重點嫌疑人但他仍有自由,時常在河邊出沒,而鵝群也時常在河邊游走。第二個死者被發(fā)現(xiàn)后,瘋子因嫌疑巨大被關進了醫(yī)院,案發(fā)現(xiàn)場的鵝群也隨之消失,僅存在馬哲的幻想里。第三位死者小男孩被發(fā)現(xiàn)后,瘋子不知所蹤,鵝群未在河邊出現(xiàn),直至最后,瘋子被馬哲發(fā)現(xiàn)并槍殺,小說也沒提及鵝群的去向。案件發(fā)生后,鵝群出現(xiàn)在尸體周圍,是見證案件始末的目擊者,但它們無法開口指認兇手,預示了兇案真相最終石沉大海,成為小鎮(zhèn)的謎團。以小說第一章第五部分為例,此部分是小說中重復敘事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出現(xiàn)的鵝群多用“柏拉圖式”重復,體現(xiàn)為鵝群的實體性,并非想象虛構。而之后幾章對鵝群的描寫都是“尼采式”重復,鵝群出現(xiàn)在馬哲的想象中而非現(xiàn)實里。鵝群的出現(xiàn)和隱匿,寓意連環(huán)殺人案的真相撲朔迷離,而作為警察的責任感和自身的固執(zhí)將馬哲壓垮,最終陷入瘋魔境地。小說虛實結合的敘述方式,增強了小說的迷惑性,消解了現(xiàn)實邏輯,同時也為后文荒誕的結局做了鋪墊。
電影《河邊的錯誤》中,拼圖的重復敘事也表現(xiàn)出“尼采式”與“柏拉圖式”的特征。電影用拼圖作為隱喻,將矛盾的案情、無法揭露的真相和馬哲的困境匯成一體。影片中三次出現(xiàn)馬哲家里的拼圖,且呈現(xiàn)方式不同,恰好是三次劇情發(fā)展變化的對應。
電影第一次出現(xiàn)拼圖是馬哲懷孕的妻子在客廳拼圖,拼圖未完成但從輪廓可以推測它的圖案是母親抱著孩子的溫馨場景,暗示妻子對腹中孩子的期待,也象征此時馬哲家庭的圓滿美好。電影第二次出現(xiàn)拼圖時,馬哲夫妻因為孩子的健康問題吵架,極度煩悶之下馬哲將拼圖扔進下水道。此時的拼圖重復出現(xiàn)屬于“柏拉圖式”的重復,與第一次出現(xiàn)的拼圖邏輯一致,有直接的相關性。結合之前的劇情可以得出,由于案件遲遲未破、孩子可能患病,馬哲的精神壓力十分沉重,可能導致心理問題。此處殘缺不全的拼圖指代馬哲的家庭和工作危機四伏。然而,電影第三次出現(xiàn)的完整拼圖無法與前兩次形成自洽的邏輯關系,馬哲的境遇也從危機中回歸了正軌,他抓獲了瘋子,獲得三等功,孩子健康出生,家庭幸福美滿,此處電影正是利用拼圖的“尼采式”重復來展現(xiàn)荒誕性和怪異感,在消解現(xiàn)實的同時留給觀眾一個開放的結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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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