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超現(xiàn)實的路
除夕前一天,曬著太陽看書、看山、看北風(fēng)吹動枯枝看久了,終于決定走出那層玻璃,來到戶外。
搬來東山邊住了半年,附近差不多走遍,也有了幾條固定的散步路線。一是老蔣百里紀(jì)念館那一段山腳,紅土赤裸,老樹枝根扭曲,最是寂靜,也最有森林年深日久的氣息;一是北坡上,自東向南折去,一路亂石藤蔓,莽莽蒼蒼,最有馬夏山水畫的味道;還有一條,要過河走到橫看成嶺的位置,從初夏到暮秋,云氣變幻不定,時刻都在更換山的底色,不過一俟入了冬,猶如作法的仙人遁去,觸目總是一色清灰,我也就不大去了。
早些年去島上,一次梅花已謝,一次銀杏未黃,四顧無人,只以為荒郊,走的時候也說了要再來,卻有口無心。直到去年立冬將近,晚飯后穿過對面小區(qū),想好到球場岔口左轉(zhuǎn),就向西回家,卻有意無意又往前走了一段。住宅盡頭驀然出現(xiàn)一座老水泥橋。身后路燈的光照已無力投向這里,任由橋面和橋的彼端隱入黑暗。矗立于對岸的三棵水杉尖銳高聳,組合成門的形狀,仿佛在邀約走到這里的人過來??捎挚傆X得這扇無形的門同時也在暗示我那并非現(xiàn)實中的世界,或者說,那是因為被現(xiàn)實遺忘后自成一體的世界?
天地漆暗,只天心有一塊清澈的藍色,像是夜晚推開細密的卷云特意給人類留出的一塊光。不過,當(dāng)我把這塊光和四周不可思議的靜謐融合到一起,就感覺它更像留給林鴟、貓頭鷹,留給蛇、鼠,留給所有穿行于夜晚和樹木之間的不明之物的。光的微弱,無力讓道旁的樹木撥出黑暗顯露形跡,僅路的輪廓模糊可辨。一條砂石鋪成的土路,或者一條磨損到看不出澆筑痕跡的水泥路,也是一條濃縮了一個人全部人生的路。崩裂的路段如同一生逃避不掉的劫難、病痛,從失戀到友情終結(jié)直到喪親的各種打擊。站在這條路的起始點,會忘了自己從哪里來,只是凝視著它的去向,看著它朝著盡頭緩慢地抬起、上升,最后帶著一縷莫名的希望消失于右側(cè)的黑暗。
記著這條超現(xiàn)實的路,第二天下午又去。然而,日光之下,一切盡歸平淡本相。只是走向昨晚視線的終點時,仍怦然心動。那其實是一個中心綠島,灌木層層包裹圍拱形如大冢,拐過去,無非又一條直路,再一次印證終點即起點如同互為因果。而置身的這個世界,除了樹木別無他物。櫻花林、紅葉李林、楓林、梅林、銀杏林、柳林、無患子林,林與林構(gòu)成大路,條條筆直;樹與樹互通貫穿,形如無數(shù)的無障礙通道。落葉之厚,經(jīng)年積存,亦如年輪。微風(fēng)拂過,樹樹靜寂。人聲在此消弭,世聲想來渡不過河而留佇于橋的那一端。
目力有限,總以為只是和山隔河,和小區(qū)隔河,和夏天常走的步道隔河,來得多了,才恍然它與周邊一切陸地離斷。植根于水,又脫胎于水,四面環(huán)水的河島,才是它的本來面目。
百度“河島”的詞條:處于河流中心,多數(shù)是沉積物堆積的結(jié)果。再詳細一點,是由于“地轉(zhuǎn)偏向力的影響,河岸一面受到的沖蝕嚴(yán)重,水土流失使河流含沙量增大,泥沙被河水帶到水流較緩、地勢平坦的區(qū)域,泥沙沉積形成了河心洲”。
是天然如此,來自強大的上古原力?還是更有可能形成于一次水利工程的開鑿?去問研究海寧文史多年的東湖先生,得知此島在清代地圖上就是四面環(huán)水,因像三角旗,故稱為旗田。
那么,至少兩三百年來就是如此。為緩解平原洪澇,長山河一九七八年開挖,耗三十萬人力用四十三天時間造出的大河流經(jīng)此地,只利用了島周邊原有的河道,疏浚,拓寬,引河水向東南流去,保留了島的形貌。
至于島上整齊劃一的樹林,夾道列隊般整齊的石楠、海桐球,更像始于某次會議,先以字的形式出現(xiàn)在紙上,然后才是真實的植物。
不必寸土寸金地擴張根的領(lǐng)地,不必為爭取陽光把鄰居籠罩在陰影之下,生存法則導(dǎo)致的物種間的相生相克暫時在此消失了。這些曾經(jīng)作為樹種和動物一樣旅行過的樹,一段時期內(nèi)想來還會留在島上,止步于此,成為少數(shù)漫步者的樂園。
島的前世今生
和島連通的三座橋都在北岸。借助夜晚,以一條超現(xiàn)實的路把我吸引過去的丁公堰橋,位居最東。
志書記載這一帶舊有丁公橋、丁公廟,毀于元末?,F(xiàn)在的橋只是沿襲舊名。橋欄風(fēng)化,不得不加裝鐵柵防護。社區(qū)前后皆有河水依傍,形如半島,早先的水產(chǎn)大隊便成立于此,歸集的漁民世代以船為家,一直有“水產(chǎn)村”之稱。到二○一九年,隨著社區(qū)內(nèi)最后一批漁民也注銷了內(nèi)陸漁業(yè)船舶證書,才算終結(jié)此地逾七十年作為漁村的歷史。
現(xiàn)在的社區(qū)和別處的居民小區(qū)一樣,魚網(wǎng)、船槳、錨,任何想象得到的和船有關(guān)的物件都已消失。只有從社區(qū)北端“水產(chǎn)橋”的橋名、從繪在老公寓樓墻面上的漁船漁家窺得一點昔日的影子。
東山不時從樓群空處閃過,難以想象十?dāng)?shù)年前這里還與水泥廠、化肥廠為鄰,眼望之處不止有山,還有巨大的鋼鐵廠房,堪與山頂比肩的煙囪,以及錯落糾結(jié)的各種巨形管道。是的,舊時米市、商業(yè)發(fā)達的海寧,也曾卷入有如狂風(fēng)一般的現(xiàn)代工業(yè)化進程?;蕪S、水泥廠,都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走過三十年后,又因為停產(chǎn),因為污染環(huán)境,因為改造新型城市的需要,改頭換面,相繼隱去。
島上不再有隆隆作響的車間,水泥粉塵不再終日籠罩島的上空,因為停產(chǎn)而淪為廢品收購聚集地的島上不再是垃圾的世界,在緩慢的修復(fù)中成為山的延伸。
島的西側(cè),至今仍遺有一座水泥廠橋。僅剩四壁的門房佇立橋邊,廠名也仍深刻在黑色的花崗巖上,只是字跡漫漶,布滿塵垢。這座橋的橋面要寬一些,開車上島,只能從這兒走。而我不常走,或不愿走,是因為遠,因為這條昔日進廠的路仿佛仍處在噩夢般的碾壓中,稍稍下雨便泥濘不堪,天一晴,一輛車就攪起漫天灰塵。出于某種難以理解的理由,經(jīng)費不足,或另有規(guī)劃,島改造了沿岸的部分,修筑了環(huán)島的綠道,以為具有工業(yè)歷史紀(jì)念意義的水泥廠遺址——難道不是那座廠橋更像遺址?盡管這條路橫貫島的中心,卻仿佛從屬于已經(jīng)不存在的廠房,再無人問津。
被水泥廠占據(jù)的三十余年,在島漫長的生命中,只如一個轉(zhuǎn)瞬,短到不值一提。在舊紙上,島有更古老的前生。翻《硤石山水志》翻到島的記述:“循山麓而北,當(dāng)山之東溪,有烏夜村。晉何準(zhǔn),寓居于此。一夕,群鳥環(huán)噪,乃生女,諱法倪,后選入宮。他日鳥復(fù)夜啼,則穆帝立后之時也。因名其村,至今其地環(huán)湖背山,郁然深秀?!?/p>
東湖先生以為何皇后應(yīng)該算是海寧第一位歷史名人,烏鎮(zhèn)衍生出烏村,紹興衍生出魯鎮(zhèn),海寧卻很少有人知道烏夜村,更是把這片好山水荒廢破壞著。
但是關(guān)于何法倪和烏夜村,不止海寧說,還有吳江說、昆山說、海鹽說,且描述驚人地一致,都是“群烏啼噪,何準(zhǔn)之女法倪出生”。海鹽縣志、海寧縣志還有歸葬說。各說各的,很難證實。
傳說雖多,東湖先生堅持何氏家譜寫到海寧便可成為一個旁證。讀《余姚何氏宗譜》卷一,是有“晉始祖準(zhǔn)公,字幼道,為穆皇后父……初居浙之海寧,迨德佑間,避胡元之逼,率子孫徙居于姚……”的章句。
有關(guān)何法倪的流傳少之又少,僅知她是廬江人,現(xiàn)在的安徽霍山人。升平元年(公元三五七年)立為皇后,到晉穆帝駕崩,只有短短五年。晉穆帝堂弟晉哀帝司馬丕即位后,尊她為穆皇后。沒有子嗣,六十六歲去世,除了一個“莊重一流”的名號,少有影跡可尋。
在一張年代不詳?shù)睦系貓D上,島的東端標(biāo)有烏花村——也即東湖先生以為的烏夜村。卻也不知,烏夜與烏花,本就毫不相關(guān),還是在一代代人的口述和記錄中漸漸混淆、置換并最終被取代?
尋碑記
烏花村不僅存于地圖,還存于許逸云老先生的一篇遺稿中。
一九八一年,正值詩人徐志摩遇難五十周年,當(dāng)時在東山中學(xué)任教的許老先生去墓地遺址憑吊過后,為找到消失多年的墓碑,花費不少時日打聽到當(dāng)年的守墓人還在,又幾經(jīng)尋覓,在烏花村找到八十多歲的李德金老人。
在許老先生的記憶中,徐志摩的墓園是很有氣派的。登上幾十級石階,是一圈拱形石壁,正中是個巨大的長方形石廓,里面盛有棺木。前面豎著墓碑。一派樸實肅穆的氣氛。憑高眺望,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阡陌縱橫的田野,小橋流水人家……而今浮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景象則令人驚愕。一派荒蕪,亂石縱橫。發(fā)黃的野草在西風(fēng)中微微搖曳……雖然早就聽說墓被砸了,卻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徹底,什么也沒剩下。
正是通過李德金老人的講述,許老先生始知徐志摩和他父親徐申如的兩塊墓碑同時雕刻,質(zhì)地、大小、長短都一模一樣。墓地被毀則是在一九六六年冬,一群人浩浩蕩蕩而來,一陣猛砸后離去。待老人悄悄上山,墓碑已斷,石廓砸開,棺木丟棄一邊,尸骨拖了一地,衣服碎亂,頭顱骨滾在一邊。老人心想收拾收拾又不敢,只好下來了。不久便有人來搬石料,撬石階,他一個管墳的人怎么管得了呢?幾年下來,石料被搬光了,砌窯,修橋鋪路,路上嵌著的石板,就有不少是墓上搬來的。
一個星期之后,許老先生隨李德金老人來到名西錢家蕩的小村。村南頭有個水泥曬谷場,靠河有河埠,河埠最上邊的石階便是墓碑。十多年踩踏下來,滿身泥濘,一端平整,一端斜裂。請曬谷場的小伙子們用撬棍把石碑翻過來,“詩人徐志摩之墓”幾個大字赫然入目?!爸腥A民國三十五年仲冬”“張宗祥題”兩行題款也很清晰。碑正好斷在“墓”字下方。右上角還有著一處傷痕。幸而字跡完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同一天,他們還找到了徐志摩父親徐申如的墓碑,位置大致就在社區(qū)的水產(chǎn)橋邊,橋的右側(cè)現(xiàn)在還交錯堆放著幾塊巨形條石。找到徐志摩墓碑的地方距離墓地步行不過兩三公里。這條路想來許老先生走過多次,從東山腳下到昔日的西錢家蕩,再從昔日的西錢家蕩到東山腳下,一路水岸蜿蜒。我也走過,某個黃昏,如同有人領(lǐng)路,從家里出來,默然走到河面寬闊的蕩口,在廠房、加油站和小區(qū)之間折轉(zhuǎn),一路走,一路猜想,當(dāng)年的河埠在這兒?還是這兒?這兒?殘墓若有知,必目送過石碑下山,輾轉(zhuǎn)于挑工的肩頭,沿河而去。而我又能看到什么?村子、曬谷場、河埠、石階,都已盡數(shù)抹去,蹲在離河水咫尺的地方看看山,看看水面不時晃動出波紋,仿佛觸到那個時空,也只是剎那,又返回現(xiàn)世。去島上散步,不免揣想烏花村的方位,落葉之下,盤盤結(jié)結(jié),仿佛仍蓄有人世的留情,鍋灶的余溫。
詩人自一九三二年葬于東山萬石窩的瑪瑙谷中,至一九六六年墓地被毀,一共安息了三十四年。此后,殘損的墓石又在化肥廠的花房里默默隱藏了四十余年。有一年,我去東山,無意涉足那片廢墟,踏過散落著拖鞋、眼鏡、碗筷的濕土,看到墓石,也看到寫在墻上的“詩人徐志摩墓舊址”,邊上另有作為附注的三個小字“萬石窩”。寫《山色》寫到雪后尋畫這一節(jié),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有人從未忘記詩人的墓,找到這里,確定舊址的所在,留字跡為證。那時雖聽說過東湖先生,卻不確定尋訪墓址的就是他,只為夕照斜暉下陡然出現(xiàn)的墨跡而感到來自人類的溫暖與善意。
可能,世間就是這樣平衡的。有毀墓的人,就有尋墓的人。東湖先生甚至不是海寧人,從遙遠的西北而來,因為發(fā)現(xiàn)康熙雙龍石碑而走上漫長的尋蹤探史之路。已故的許老先生當(dāng)過新華社記者,是歷任吏部侍郎、禮部尚書等職的清代廉吏許汝霖的第十一世孫,他不僅為李德金老人留下身影,也為我留下烏花村的影像,讓我借著照片的一角,再見從前的山影,也看到島上確鑿有過的民居和土地。
作為村落,烏花村存在過多少年?是否和水泥廠一同消亡,帶著昔日的煙火人氣重新化身為綠地。島的這兩個前生,一樣短如時間的一個褶皺。
一個人的島
我相信某些留存于紙上的話,相信“將大腦與身體解綁的最佳方式還是步行”,相信“你視線所及的一切土地全都是你的,不是給你用,而讓你留存在記憶中”,進而相信生存在這里的每一只小蟲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使用它們,它們也可以使用我。
農(nóng)歷年二十九的下午四點,走在島上,只覺舊年漸行漸遠,最后一點時光也正從身后脫去。
有時,我也遺憾這些樹落生于此,既非本愿,也無從選擇,來去匆促,沒有千年百年才能形成的枝條的隧道;遺憾它們過于橫平豎直,過于一覽無余。入冬前刷上的石灰白,讓它們看上去更適合站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的某條大路上,而不是一個島上??晌疫€是一次次地走向這里,如同走向停頓的時間,去察覺未被抹除的上古的余燼。
那條超現(xiàn)實的路仍吸引著我。雖然走過許許多多次之后,我恍然那的確不是一條路,而是建于不同年代的路的覆蓋和疊加,最面上那條崩裂的水泥路指向的終點并不是排水溝,也不是溝后面的楓林,而是一幢房子,一間堆放農(nóng)藥或農(nóng)具的倉庫,一個住所,一個家。曾有人無數(shù)次地下橋,來到這里,打開上鎖的門?,F(xiàn)在,我就站在昔日門的位置,看著四周。而遠一點,消失于中心綠島的土路,仍以它微微抬起的樣子呈現(xiàn)出即使處于生命最后也仍然存在著的希望。
盡管,站到山的峰頂望下來,整個島林木分割整齊如同棋盤,而我小如玩偶更微不足道。初上島時步履謹(jǐn)慎行于其中,每一個探索的步態(tài)都滑稽得可笑。
人是被時間拖著一分一秒不斷向前的生物,每一回頭,都想留住身后最近的一步。四十年間,已有多少物事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去年或更早就有連綿的綠網(wǎng)把島的一端森嚴(yán)地遮擋起來,而我遲遲沒有發(fā)現(xiàn),在視線觸及不到的地方,島其實正以我不知道的方式致力于與陸地的連接。開發(fā)是遲早的,島總會有一個冠以新名字的時刻,只是無法預(yù)知那是傳說多年的別墅群,還是遍地雷同的生態(tài)公園、綠地公園;對于這樣的安排,島是更悲傷,還是更欣悅?
我只是無處可去罷了,無論怎么走,都只不過繞著徐志摩所說“鎮(zhèn)上東關(guān)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在轉(zhuǎn)罷了。在除夕的前一天,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告別舊年的處所。走過一個路口,一棵矮矮的海桐球下,醒目地擺著蘋果、紙杯、一個橫倒在地的酒瓶——瓶身在太陽斜照下鮮紅欲滴,讓我既害怕看到它,又忍不住回身多看了它一眼——香燭燃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形如祭臺。這無疑是趕在年節(jié)時分獻給先人的供饗??墒牵@個時間,從這里走過,只覺得既是后世之人對一個亡靈的祭奠,竟也是對過往歲月以及一切無存之物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