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非戰(zhàn)公約》談判過程中，英國提出了與一般國際法認同的自衛(wèi)權理論不同的主張，獲得了可以跨越本國領土，在其所謂的“特殊地域”實施自衛(wèi)的權利。窺伺“滿蒙”已久的日本田中義一政權希望借此機會，通過簽訂公約，為日后在“滿蒙”進行軍事活動創(chuàng)設法律基礎，但未能實現。此后，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 并執(zhí)意以“自衛(wèi)”為名開展外交活動。在“自衛(wèi)”主張被國際輿論否認后，日本轉而將其推向本國社會，為其侵略背書。東京審判時，日本辯方剪切對其有利的資料，集中闡釋了日本的自衛(wèi)論，其主要論點至今仍為一些日本右翼學者所繼承。實際上，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自衛(wèi)論”正是戰(zhàn)時日本曲解國際法，制造其所需要的“正義”的產物。

〔關鍵詞〕 日本侵華戰(zhàn)爭；東京審判；國際聯盟；自衛(wèi)權

〔中圖分類號〕K313. 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4769 （2025） 01 - 0195 - 10

近年來，國內外學術界對日本右翼將侵略戰(zhàn)爭看作“自衛(wèi)戰(zhàn)爭”的“大東亞戰(zhàn)爭自衛(wèi)論”已經展開了很多有力的批判，但是從日本的書籍出版情況可見，右翼的這種論調仍甚囂于日本輿論界。① 日本右翼的一個主要邏輯鏈條是，東京審判中判定日本侵略非法的核心文獻《非戰(zhàn)公約》，是一部禁止侵略、但允許自衛(wèi)的公約。所以，如證明日本行為屬于“自衛(wèi)”，便可以推翻東京審判的部分結果。為此，他們從當時國際法的角度，提供了很多能夠“證明”日本“自衛(wèi)無罪”的論據。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他們認為在當時的國際法框架下，日本有權在領土外的中國進行“自衛(wèi)”，其他國家無權干涉日本發(fā)動“自衛(wèi)行為”的決定等。②

目前國內歷史學界駁斥日本的自衛(wèi)論，主要從日本侵華的相關史實出發(fā)，而針對上述日本右翼從國際法角度提出的質疑，通過研究自衛(wèi)權的行使范圍，解構日本“大東亞戰(zhàn)爭自衛(wèi)論”的學術成果還較少。本文以時間為線索，以日本的陸軍參謀本部、外務省、樞密院、帝國議會等機構的檔案文獻為基礎，梳理日本從準備使用自衛(wèi)論為未來侵略制造法律基礎，到正式使用自衛(wèi)論向民眾宣傳的過程，從中展現日本所謂的“正義的自衛(wèi)論”是一種政治運作的產物的實質。本文另輔之以當時日本國際法學家的著作、日本社會新聞，以及日本法律專家為日本政府提供的內參等文獻，證明日本是在明知其自衛(wèi)權解釋不符合國際法的一般規(guī)范的前提下，為服務于侵略目的而有意曲解了國際法。最后，由于在東京審判中，日本辯方對“大東亞戰(zhàn)爭自衛(wèi)論”進行了總結性辯護，其中的一些論據至今為許多日本右翼所繼承，故本文也將結合上述分析，解構辯方的自衛(wèi)論解釋。

一、被迫妥協：簽訂《非戰(zhàn)公約》時日本對自衛(wèi)權的解釋

1927年，法國為改善在國際聯盟中的外交孤立境地，邀請不在聯盟之中的美國，簽訂法、美雙邊條約——《法美永久修好條約》。但因為美國希望其他列強一并加入，該條約逐漸成為世界性的多邊條約，即宣布戰(zhàn)爭非法的《非戰(zhàn)公約》。①

由于各國擔心本國一旦徹底地放棄戰(zhàn)爭，被其他國家趁機侵略時將無法自保，所以，各主要簽約國高度關心在公約的框架下如何解釋自衛(wèi)權。在這種情況下，1928年4月28日，美國國務卿凱洛格，作為《非戰(zhàn)公約》主要發(fā)起國的代表，公開對自衛(wèi)權問題予以闡釋。他聲稱，公約不限制國家的自衛(wèi)權，國家在其領土之上有對攻擊或者侵略進行防衛(wèi)的自由。他闡釋了美國的自衛(wèi)權立場是“限于領土的自衛(wèi)”，這也成為各國理解《非戰(zhàn)公約》下自衛(wèi)權的基礎。5月19日對美國的照會中，英國提出保留在對他們來說屬于“特殊地域”的地方行使自衛(wèi)權的權力，是一種可以“跨越領土而自衛(wèi)”的主張。②

為了能夠使本國的立場得到其他簽約國的承認，獲得法理上的正當性，在簽約過程中，英國高度重視其自衛(wèi)權解釋的程序性問題。5月19日對美國提交照會時，時任英國外交部長張伯倫，在給華盛頓方面的信件中已經指出，英國希望他們的方針不僅能夠取得凱洛格先生的同意，還能夠得到其他國家（powers）的同意。③ 英國外交部的備忘錄進一步指出，為了使英國關于“特殊地域”的主張能夠被“無可置疑”地記錄，他們應該將其實質內容通知給所有簽署國，而非只有美國政府。④ 要通知其他國家的原因是，對美國的答復中提出的對條約的保留，不僅將構成其與美國之間的條款，也將構成其與其他所有締約國之間的條款，這將成為條約解釋的一個部分。⑤ 最終，在《非戰(zhàn)公約》的簽訂過程中，英國以保留條款的形式，明確地提出了其對自衛(wèi)權的認識，并獲得了多數主要簽約國的承認。在提出“特殊地域”觀念時，英國也有擔心日本將借此機會提出類似主張的聲音，但是，張伯倫獲得的情報認為，在自衛(wèi)權問題上，日本將會不帶有保留條款地接受《非戰(zhàn)公約》。⑥

實際上，日本確實希望借助簽訂《非戰(zhàn)公約》的機會，提出與英國類似的自衛(wèi)權主張。在簽訂《非戰(zhàn)公約》的過程中，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外務省等也高度關注英國動向，以及英國提出的自衛(wèi)權主張，并對其展開了對策性研究。以陸軍參謀本部為例，他們提出，如果在公約商議的過程中，英國提出了“特殊地域”問題，日本也應該明確要求保留在特殊情況下，對關乎于日本“生死存亡”的“滿蒙地區(qū)”行使自衛(wèi)權的權利，這樣可以將日本未來的禍根一掃而空。① 總之，日本希望借簽訂《非戰(zhàn)公約》之機，為其未來“進出滿蒙”創(chuàng)設法律基礎。

但是，日本的上述意圖未能實現。日本簽訂《非戰(zhàn)公約》的全權大臣內田康哉在按照田中義一的要求，游說作為《非戰(zhàn)公約》發(fā)起人之一的法國外交部長白里安時，力陳“滿蒙特殊權益論”，向其說明在歷史上、政治上、經濟上，“滿洲”都與日本有“特殊緊密的關系”，在中國當地的利益受到威脅時，日本會采取預防手段等內容。對此，雖然白里安表示認同日本在中國“滿洲”的特殊地位，但他也說明，法國對中國的立場是根據華盛頓會議的精神與其他國家保持協調。②《非戰(zhàn)公約》簽訂后，內田曾到美國和凱洛格交換意見，凱洛格也希望在中國事項上“按照《九國公約》的精神與各國協調”。③ 由于華盛頓會議與《九國公約》強調“門戶開放”原則，否認日本對“滿洲”的獨占，故法、美兩國堅持《九國公約》的立場與日本提出的“滿蒙特殊權益論”不能相容，日本的訴求無法實現。

綜上，在簽訂《非戰(zhàn)公約》的過程中，雖然日本希望明確在中國東北存在其所謂的“特殊權益”，為日后在中國東北行使“自衛(wèi)權”搭建跳板，但是這與強調“門戶開放”的華盛頓會議和《九國公約》的精神相悖，故在簽訂公約時未提出英國式的自衛(wèi)主張。

二、難圓其說：田中政權解釋自衛(wèi)權的手法

1929年1月22日，日本內閣總理大臣田中義一于帝國議會發(fā)表了演說，提到《非戰(zhàn)公約》及日本在“滿洲”有“許多重要的權利和利益”。他認為，如若發(fā)生了使日本在“滿洲”的權益受到侵害的事態(tài)，日本“有將其排除的覺悟”。④ 田中在演講中并未直接言明日本對“滿蒙”有明確的自衛(wèi)權，但是其演講暗示了日本有在此處“自衛(wèi)”的權力和決心。

田中這種模糊化地處理自衛(wèi)權范圍的解釋方法招致了日本國內政壇的質疑。演講次日，被認為是“愛國人士”的眾議院議員中村啟次郎，對田中政權未能爭取到對日本有利的自衛(wèi)權解釋表示不滿。他質詢說，以英國為代表的各國在簽訂《非戰(zhàn)公約》時，對自衛(wèi)權問題非常慎重，然而日本在簽約時，卻未對自衛(wèi)權的行使范圍作出慎重的解釋。⑤ 在簽約過程中，英國正式提出其自衛(wèi)權解釋，為美國所承認的，符合條約簽訂的程序。⑥ 日本在接受美國關于《非戰(zhàn)公約》的邀請時，在自衛(wèi)權事項上，卻僅表達了對美國提案的贊同，而美國對自衛(wèi)權的解釋只限于本土。所以他認為，日本想采取可以跨越領土而自衛(wèi)的解釋的基礎是不足的。⑦ 面對質詢，田中義一稱，公約仍然在交涉過程中，尚未得到最終批準，因此他不能在帝國議會上予以解釋。⑧

因為《非戰(zhàn)公約》生效需要所有簽字國完成批準手續(xù)，美國駐日代理大使于3月22日拜訪了田中義一，督促其盡快完成手續(xù)。① 而在日本天皇裁可《非戰(zhàn)公約》，完成日本的批準手續(xù)前，該條約尚需經樞密院審議。

6月22日，樞密院出具審查報告，其中以“日本有權自行解釋自衛(wèi)權”的邏輯，為日本有權在“滿蒙”進行“自衛(wèi)”辯護。報告稱，“在當初接到美國政府提案時，日本即對國家自衛(wèi)權采取了廣義解釋，即日本不僅可以在自國領土上展開防衛(wèi)行動，還可以為了保衛(wèi)日本帝國在中國，特別是在滿蒙地區(qū)擁有的重大權益而采取應有的行動。只是，在此時，認為不發(fā)表這樣的聲明才符合時宜?！雹?/p>

但是，這種日本有權在“滿蒙”進行“自衛(wèi)”的說法，引起了樞密院內部的質疑。6月26日，樞密院審議《非戰(zhàn)公約》問題時，關于自衛(wèi)權事項，久保田顧問官發(fā)言說：“我擔心如果日本締結此條約，日后將會在任何事情上都無法占據優(yōu)勢地位，例如滿蒙問題和關于自衛(wèi)權范圍的問題，一旦出現萬一的話，不會成為日本以武力相爭受到壓制的原因嗎？這是我認為應該對條約的內容感到憂慮的地方。然而，現在只有日本一國反對締結該條約是不可能的。而且，政府認為鑒于現在的事態(tài)，不適合提出滿蒙問題，所以沒有提出。但是，我認為在不破壞協調的情況下，當然要對此提出相當的主張?！雹?/p>

田中義一指出，日本可以在“滿蒙”行使“自衛(wèi)權”，但他未根據久保田的相關質詢提出實質性的證據。田中稱，他對久保田所言的對中國關系的憂慮有同感，所以為此花費心血，其結果是可以不限定自衛(wèi)權的范圍，也就是說日本將盡可能地行使自衛(wèi)權，不從狹義的角度對其進行解釋。④ 值得注意的是，6月26日樞密院審議公約時，已經介紹了6月22日樞密院報告的主要內容，也就是說，久保田是在該報告的基礎上展開質詢的。但是，田中的回答仍與該報告的內容基本一致，即田中明知其回答只是重復了提問者已經知曉的內容，他的回答并未根據提問者的問題給出新的信息。

從久保田和田中的對話可見，日本在“滿蒙”擁有“自衛(wèi)權”的主張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久保田指出，《非戰(zhàn)公約》反而可能會使日本未來的軍事行動受到制約；另一方面，無論是在簽約過程中，還是在樞密院的審查報告中，鑒于不便提出“滿蒙問題”的國際形勢，田中政權都未公開地向各國提出日本對“滿蒙”擁有“自衛(wèi)權”的主張。因此，日本的這種主張也未在條約簽訂過程中得到其他簽約國的認可，不能像前文所提及的英國的保留條款那樣，成為條約解釋的一部分。

總之，田中政權對《非戰(zhàn)公約》下自衛(wèi)權問題的解釋手法，體現了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在簽約時，田中政權對“滿蒙”的訴求已經在游說主要簽約國的過程中碰壁，但是田中政權又迫于不被外交孤立的需求，不得不簽訂公約。為調和上述矛盾，田中政權選擇了不在簽約時公開謀求英國式的自衛(wèi)權解釋，而在批準公約時提出日本有權自行解釋自衛(wèi)權的主張的解釋手法。

但是，田中政權的主張無法自圓其說。據日本國際法學家著作，當時的一般國際法規(guī)則為，“國家在批準條約時，不得刪除或修正條文之內容。因此，帶有保留條款的批準，實際上不是批準了原有條約，而是提出了新條約的建議。其他的當事國有對這種新建議進行承認或否定的自由?！雹?這種國際法認識，當時日本政界是了解的。1929年4月，日本尚在研究是否要以保留條款的形式通過《非戰(zhàn)公約》時，東京《朝日新聞》便已指出，如果帶有保留條款地批準《非戰(zhàn)公約》，“條約將不會發(fā)生效力，也就是不會成立。除非各國能夠事先達成協議，允許日本的這種保留，但是這并不容易實現……外交相關人士將在近期會合，交換意見?！雹?總之，日本作為簽約國之一，無權在條約批準過程中，單方面地采用新的條約解釋方案，這也是日本政界乃至《朝日新聞》等社會媒體明知的事情，所以田中解釋自衛(wèi)權的手法不具備法理基礎。

三、一意孤行：日本國聯外交中“自衛(wèi)論”的正式形成

“九一八事變”引發(fā)了日本在國際聯盟中（下文簡稱“國聯”）的外交危機，日本的“自衛(wèi)論”成為日本國聯外交政策的核心，走向世界輿論場。“九一八事變”后不久，國聯立刻就審議該事件召開理事會議。中方代表提出，日本違反了《非戰(zhàn)公約》，要求日本方面將其破壞恢復至事變之前的狀態(tài)，給予相應賠償，并要求國聯督促日本，實現調節(jié)。面對中方的提案，日本提出，中日之間的事件僅是應對由中國士兵襲擊日本鐵路守衛(wèi)隊引起的“意外性的沖突事件”，是一種“自衛(wèi)措施”，日本多次保證其對中國沒有領土和政治上的野心，不會追求擴大事態(tài)，日本將在能夠保護居留民的基礎上盡快撤兵至南滿鐵路沿線。國聯于9月30日決議，敦促日本撤軍。②

由于日本不但未履行撤軍承諾，還以“自衛(wèi)”之名轟炸不在“南滿鐵道”范圍內的錦州，傷害中國平民，其行動明顯超過了“就地解決”和“不擴大”的范圍，國聯一改此前相對容忍的態(tài)度，更加積極地邀請作為非國聯成員國的美國加入國聯會議。日本預料美國加入后會與聯盟其他國家協同，依《九國公約》向日本發(fā)難，因此加強了法律對策性研究。③

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在研究《九國公約》時提出，自衛(wèi)不違反《九國公約》，自衛(wèi)權的行使是不容外國置喙之事。他們認為，“帝國的主張一貫是在自衛(wèi)的立場上展開行動，因此要排除他國的干涉。而且，關于中國的政情，應該以內政不干涉主義，標榜帝國態(tài)度的公正。然而，政府和國民對列強，特別是美國的言論和動作非常敏感，對于是否能夠決然實行我們的主張，不能說是沒有很大的疑問的，因此，當務之急是設法統一、堅定政府和國民的決意。”④ 以上日本陸軍的意見書中，暴露了當時的日本國內政界對是否要貫徹“自衛(wèi)”主張的認識并不統一。

與此同時，在國聯外交中，日本的“自衛(wèi)”主張也逐漸出現了裂痕。表面上，按照軍部和政府的意志，日本駐國聯代表芳澤謙吉在國聯中多次嚴正聲明，日本的軍事行為乃基于“自衛(wèi)”，因此是“正當”的。實際上，他卻在給政府發(fā)送電文，表達了其對“自衛(wèi)論”的不同看法。他指出，他原來也認為日本的行為有一些超出了保護“滿鐵”沿線居留民所必要的程度，但仍然覺得可能有辯解的辦法；但是，無論怎樣為轟炸錦州“強辯”，也很難使公平的第三方承認。如若日本進一步擴大行動，被說成已經對中國開始了戰(zhàn)爭的話，他也無法辯解，而且，即便軍隊能給出兵錦州找到一定的理由，“強辯”也應該適可而止，這樣不成比例的自衛(wèi)論，是不會被其他國家承認的。⑤

10月，法國外長白里安發(fā)表通告，提出國際社會呼吁中日兩國遵守《非戰(zhàn)公約》，和平解決糾紛。日本政府回復法國稱，日本政府充分理解自己作為《非戰(zhàn)公約》簽約國的責任，但是，日本的行為僅如此前已屢次說明的一樣，屬于“自衛(wèi)”，日本絕無使用戰(zhàn)爭手段解決事變的意圖。① 此后，英國、意大利、西班牙、德國等國紛紛發(fā)表了基于《非戰(zhàn)公約》的通告。②

日本執(zhí)著于“自衛(wèi)”的立場，反對各國據《非戰(zhàn)公約》警告日本。日本宣稱，中日之間的事件只是一種“沖突”，并不是戰(zhàn)爭，因為《非戰(zhàn)公約》是禁止戰(zhàn)爭的條約，所以不應適用。白里安對此不以為然，他認為，在不斷開展戰(zhàn)斗行為的情況下，即便不稱之為戰(zhàn)爭，也可以稱之為一種處于戰(zhàn)爭狀況的重大事態(tài)。③

此后，日本繼續(xù)擴大侵略，本就不相信“自衛(wèi)”說辭的多位日本大使也不斷勸說日本政府放棄進攻計劃。11月，日本攻擊齊齊哈爾時，三名大使聯合向日本政府發(fā)送電文，提出如果因進攻而拖延日本的撤軍承諾，“恐怕不單單將會使本使等人完全失去立場，還會使我們帝國政府的對外信用一落千丈。因此，我們切望帝國政府能夠根據此前政府向在美大使垂訓的方針，盡早撤兵?！雹?11月末，日本準備攻打錦州。芳澤大使致函日本政府，稱其此前已向各有關方面多次說明，在中國不挑釁的情況下，日本不會有主動的行動，但是如今他在新聞中看到的事態(tài)與日本政府的承諾恰恰相反。他進一步提出，如果日本攻擊錦州的話，希望政府在進攻當日罷免他的理事職位。⑤

除日本本國的外交人員外，其他國家也難以相信日本的“自衛(wèi)”說辭。美國國務卿史汀生向日本傳遞消息稱，“實際上錦州距離奉天的南滿鐵路有120英里，我完全看不出這對日本南滿鐵路有什么威脅，或者中國和日本之間的軍隊有什么發(fā)生沖突的可能性，除非后者的軍隊未能遵守您之前向我保證的、已經下達的命令?！雹?12月24日，美國政府對日發(fā)布覺書，強調日本的行為“會被理解為表示了對于國聯理事會12月10日的決議的義務以及長期存在于各種日本、中國以及美國共同參與的條約中的義務的漠視?！雹?/p>

雖然以美、法為代表的多國已經對日本違反《非戰(zhàn)公約》心照不宣，但國聯還是希望等到李頓調查團發(fā)布報告后再進行相關決議，這也給日本的國聯外交以回旋的空間。1932年1月13日，駐意大利大使吉田茂在電報中再次進言稱，他因為此前多次向政府表達了攻打錦州有害無益的意見未被采納，感到遺憾至極，但是目前的事變仍有可能通過聯盟解決，日本應該直截了當地向國內外說明，日本政府的立場無外乎“開發(fā)滿蒙”，日本會堅持在“門戶開放”的基礎上將“滿蒙”打造成適合內外各地人民安居樂業(yè)的地方，以此緩和滿洲的局勢。② 據此，至少在上述時間段內，如果日本放棄繼續(xù)擴大事變，努力緩解局勢，那么日本在國聯的外交仍有改善的可能。但是，“一二八事變”的爆發(fā)和“滿洲國”的建立，使日本的國聯外交陷入絕境。

“一二八事變”觸及英、法、美等國在上海的利益，對“一二八事變”的處理由此成為了上述國家不得不重視的政治議題，日本在國聯面對的外交局勢可謂到了“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最嚴峻的時刻。日本尤其擔心國聯接受中方提出的、適用《國際聯盟規(guī)約》第15條的請求，一旦如此，日本可能會因該規(guī)約中的相關條款被定義為侵略國，國聯也可能根據該規(guī)約，集體對日本采取經濟的甚至軍事的制裁。③ 據此，日本駐外多位大使緊急致電政府，為規(guī)避該事態(tài)獻策，其中仍有提出可以“自衛(wèi)論”規(guī)避聯盟規(guī)約第15條者。④

但是，自從未承認日本“自衛(wèi)”立場的《李頓調查報告書》公布后，日本的“自衛(wèi)”外交實然已經破裂。1932年10月11日，日本駐羅馬尼亞公使藤田榮介向日本政府致電稱：

李頓報告書雖然有對我國有利的部分，但是承認中國領土主權的根本觀念與我方的立場完全不能相容，而且報告書中又不將日本軍隊的行動看作為正當防衛(wèi)，這也和我國的立場不能并存?！绻灰暈椴蛔鹬厮麌念I土主權，受到違反聯盟規(guī)約的宣告的話，日本可能也無可奈何，難道不必預想著這種場合，尋找機會充分地和聯盟方面進行意見的疏通，設法做妥協的準備嗎？⑤

從上述代表的建議中可見，自《李頓調查報告書》發(fā)布后，日本的國聯外交局勢相當不利，日本“自衛(wèi)”的核心外交立場已經陷入破產的窘境。1933年2月17日，日本政府訓令駐聯盟代表稱，如果聯盟討論的結果對日本不利，由于脫離國聯還要經過日本國內的政治程序，所以暫且采取對聯盟決議投反對票，并從國聯總會回國的方針。⑥ 2月20日，日本政府繼續(xù)向駐聯盟大使發(fā)電文稱，無論聯盟的態(tài)度如何，我方都將堅決實行既定方針。此時的日本政府已經開始設法緩和退出聯盟后可能帶來的國內外的不安①，日本脫離國聯可以說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但是，在國際輿論場已經破產的日本“自衛(wèi)論”，不但并未就此消失于歷史舞臺，反而成為日本政府向民眾聲明日本的行為“正當”，國聯才是輕視法理的“和平侵犯者”的重要宣傳材料。

基于此前對國聯中遇到的法律爭議的研究，日本撰寫了對《李頓調查報告書》的意見，1932年11月，日本國內報紙大量宣傳該意見。大阪《每日新聞》刊登的社論《建議國民必讀：〈對聯盟意見書〉》（以下簡稱《意見書》）中，總結了該意見書的內容?！兑庖姇氛J為，中國不能被認為是一個有組織的國家，中國的“排外政策”“革命外交”等情況使各國對中國采取特殊的行動，以行使其權力和特權。“滿洲”未必是中國的一個部分，“九一八事變”的背景是張學良政府對日本的“侵害”。該《意見書》援引凱洛格對《非戰(zhàn)公約》的闡釋，強調依據自衛(wèi)權定義的“國際原則”，日本的“自衛(wèi)”行為“正當”。該《意見書》還認為，日本的“自衛(wèi)”行動沒有違反《九國公約》，因為《九國公約》的主要精神在于防止中國受到外部侵略的破壞，但是“滿洲獨立”的問題是由中國內部產生的。該社論強調，日本政府的意見書建立在歷史的、事實的，和以學說為經，國際習慣以及“人類的自然性”為緯的細致討論之上，因此不會被輕易否認，日本人民可以自信地捍衛(wèi)《意見書》所提出的立場。②

日本政府以“自衛(wèi)”為名，實則為戰(zhàn)爭進行宣傳的如上述《意見書》等文獻中，往往帶有其對所謂的“國際法”的闡釋，也正因為有“理論”背書，因此對社會更具有迷惑性。從該理論的炮制過程中，我們可以認識到他們制造自己所需要的“正義”的手法。日本外務省在日本侵華時，編就了許多國際法政治參謀文獻，如對日本在國聯中遇到的法律問題進行研究的《亞細亞局第一課對滿洲事變法律問題的意見集》，以及條約局第二課編就的《關于支那事變的國際法律問題》等文獻，都體現了其從法律角度規(guī)避國際制裁的企圖，也可見到日本國際法學家對《非戰(zhàn)公約》及自衛(wèi)權等問題的解釋，由于這些文件屬于秘密文件，更能反映其真實看法。

上述《關于支那事變的國際法律問題》文獻中，曾跟隨日本政府出席巴黎和會及裁軍會議的東京帝國大學教授，亦為外務省法律長期顧問、日本國際法學家立作太郎，在考察與中國正式開戰(zhàn)問題的內參中，提出了國際法上對自衛(wèi)權的“真正的認識”：

《非戰(zhàn)公約》中默示保留了自衛(wèi)權，這是任何人也不能否認的。由此，為了自衛(wèi)而開始戰(zhàn)爭，是作為條約中禁止戰(zhàn)爭原則的例外而應該承認的。雖說如此，關于自衛(wèi)的觀念，現在一般國際法上采取狹義的解釋，如果不是在對他國的非法攻擊展開自我防衛(wèi)的緊急必要情況下，不會認為是發(fā)動了自衛(wèi)權。如果是為了解決紛爭或者膺懲對手而開戰(zhàn)的話，不能視為發(fā)動了自衛(wèi)權。因此，如果依據被視為帶有以上目的開戰(zhàn)宣言而開戰(zhàn)的話，不能當作是基于自衛(wèi)權的發(fā)動，因此也不能說是沒有違反《非戰(zhàn)公約》?！瓏H法上真正的自衛(wèi)是應該僅限于為了避免非法的攻擊而采取緊急的必要行動……以真正的自衛(wèi)權觀念來說，會承認戰(zhàn)爭的開始，是基于發(fā)動了真正的自衛(wèi)權的情況是稀少的，即使現在要開始戰(zhàn)爭，也不可不做好因為《非戰(zhàn)公約》受到各種批評的覺悟。③

然而，立作太郎在1938年公開出版的《支那事變國際法論》中，對“自衛(wèi)權”的解釋與上述意見截然相反。他指出，因為美、英等國對“自衛(wèi)權”留有廣泛的保留解釋，如果國家以“自衛(wèi)”為名行使武力或開始國際法上的戰(zhàn)爭行為，不得不承認違反了《非戰(zhàn)公約》的情況是稀少的。④ 從上述兩份幾乎同期出現的，分別是機密和公開不同性質的文獻可見，立作太郎對日本是否違反《非戰(zhàn)公約》的認識自相矛盾，也正是日本政府的“自衛(wèi)論”不具有學理上的正義性的寫照。

至此，我們也可以援引立作太郎在上述書籍中所說，再次說明日本的“自衛(wèi)論”不是建立在其所謂的嚴格的“國際法研究”之上的“顛撲不破的正義”理論?！案叛灾谝呀浺宰孕l(wèi)措施為由展開了敵對行為的今天，是否應該承認開始了戰(zhàn)爭狀態(tài)，又或者應該以什么方式正式開始戰(zhàn)爭狀態(tài)，與其說是國際法上的問題，不如應該說是政策上的問題。”①

四、制造“正義”：重審東京法庭上辯方對“自衛(wèi)論”的解釋

如前所述，如今日本仍有許多右翼試圖論證其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自衛(wèi)論”的合理性，但是如果從國際法的角度審視，其主要論點繼承和發(fā)展于東京審判中的辯方。東京審判中，“自衛(wèi)”還是“侵略”，是法庭的一個核心爭點，辯方對該問題闡述的集大成者應屬日本國際法學家高柳賢三。以下分析高柳關于自衛(wèi)權行使范圍的論述要點，揭示其解釋自衛(wèi)權問題的手法。②

第一，高柳引用凱洛格1928年4月28日的演說稱，“在美國制定的《非戰(zhàn)公約》草案中，沒有任何限制或者減損自衛(wèi)權的地方。自衛(wèi)權是所有獨立國家所固有，又內在于所有的條約之中的”。③凱洛格所言為自衛(wèi)權屬于國家的固有權力，國家當然有自衛(wèi)權，但重點是如何行使自衛(wèi)權，將“有自衛(wèi)權”等同于“可以任意行使和解釋自衛(wèi)權”是荒謬的。凱洛格在該演講的后半部分說明美國的自衛(wèi)限于本土，高柳所引文獻不能自證。如果《非戰(zhàn)公約》的意涵在于自衛(wèi)權可以隨意解釋，不必得到外國承認，那么簽約時波斯和蘇聯也無須明確拒絕英國的保留條款了。④ 自衛(wèi)權的行使范圍問題在當時的國際社會是高度敏感的問題，國家有權行使其固有權力，但是無權在未被其他國家承認的前提下任意解釋其行使范圍。

第二，高柳引用了1928年12月7日凱洛格在美國參議院對外交委員會做出的“解釋”，其中包括美國的門羅主義不被《非戰(zhàn)公約》的自衛(wèi)條款所排除等內容。需要注意的是，1929年1月美國參議院通過《非戰(zhàn)公約》時，沒有附帶保留條款。而且，“外交委員會的報告……沒有被采用，它沒有經過投票，只不過是一種實現批準進程的妥協方案，它看起來既不能影響到政府的行政部門，又不能影響到簽約的其他簽署國?！雹?同時，“凱洛格先生沒有批準外交委員會的報告?！雹?高柳所引的內容，只是參議院中的一種討論，并未真正被美國作為保留條款提出，按照前文多次提到的批準條約時的法律程序，不能成為條約解釋時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

第三，高柳引用1929年美國威廉博拉議員的講話稱，沒有國家會放棄自己決定什么是攻擊，以及什么是能證明防衛(wèi)的正當性的理由的權利。只要不帶有對美國進行攻擊的性質，美國不會干涉該國對于自衛(wèi)的決定。需要注意的是，美國與日本等國家的立場并不相同。當時的美國不是國際聯盟的成員國，不受《國際聯盟規(guī)約》束縛，而日本受《國際聯盟規(guī)約》的束縛?！秶H聯盟規(guī)約》和《非戰(zhàn)公約》并不抵觸，《國際聯盟規(guī)約》中有制裁侵略國的條款，故國際社會當然有干預日本武裝侵略的條約基礎。

第四，高柳引用英國政府解釋自衛(wèi)權問題的覺書，說明英國可以越過領土自衛(wèi)。前文已多次敘述日本并未采取英國式的立場，因此高柳所引內容不能自證，此不贅。

第五，高柳引用日本樞密院會議審議《非戰(zhàn)公約》草案時的記錄，認為當時日本政府已經提出自衛(wèi)權可以在領土外行使。根據前文，樞密院審議《非戰(zhàn)公約》時，未提出日本的自衛(wèi)權解釋已被他國承認的實質性證據。實際上，無論是日本樞密院還是政府，都對能在領土外自衛(wèi)的主張缺乏法理上的信心。

第六，高柳引用1928年7月20日田中義一給駐日美國大使的覺書稱，日本政府和美國政府對于條約的理解是一致的。高柳進一步指出，關于自衛(wèi)的性質，日本樞密院會議中提出的意見，和凱洛格在美國參議院表達的意見實際上是一致的。但是，田中義一給美國大使的覺書，是在條約簽訂前提出的，正如前述中村啟次郎的質疑中所提出的一樣，這只能說明日本認同美國當時提出的立場，而當時美國的解釋是自衛(wèi)權限于領土之內。無論是日本樞密院會議提出的立場，還是凱洛格在參議院中提出的立場，都和上文屢次說明的內容一樣，因為不是在批準過程中正式提出的、被其他簽約國承認的保留條款，所以沒有解釋上的絕對的效力。

最終，高柳提出了《非戰(zhàn)公約》框架下自衛(wèi)權解釋的六個要點，包括“自衛(wèi)并不限于領土本身”等主張，為日本辯護。① 但是，從上文所述日本“自衛(wèi)論”的形成過程和以上對高柳主要論據的反駁可見，高柳在敘述日本自衛(wèi)權問題時，也是有目的性地選擇了對日本有利的資料，編織片面的敘事結構，模糊國際法解釋的一般程序，有意地制造出被告所需要的“正義”，而這也正是如今許多日本右翼從東京法庭中日本辯方處繼承和發(fā)展而來的“大東亞戰(zhàn)爭自衛(wèi)論”的真實面貌。

事實上，在侵略罪行面前，這種制造“正義”的手法難以逃脫法理的檢驗。日本辯方使用“自衛(wèi)”為日本辯護失敗的原因，正如日本前外交官、國際法學者信夫淳平在為東京審判提供國際法對策時所說：“在嚴格解釋自衛(wèi)權概念的情況下，我認為用國家自衛(wèi)權為大東亞戰(zhàn)爭辯護是不可能的?！雹?總之，面對日本的侵略罪行，“自衛(wèi)”的辯護策略本身不可能成功。

結語

從日本簽訂《非戰(zhàn)公約》與“自衛(wèi)權”的相關議題中，可見日本政府制造其所需要的“正義”的過程。對窺伺“滿洲”已久的田中政權而言，英國在公約簽訂時提出的“跨越領土而自衛(wèi)”的自衛(wèi)權解釋方案是一個機會，田中政權本希望借此為日后“進出滿蒙”搭建跳板。但是，這種意圖與《九國公約》相抵觸，未能實現。權衡之下，日本選擇模糊化地解釋本國自衛(wèi)權的行使范圍，強行為日后的行動制造法理基礎。在國聯外交中，日本為反駁《非戰(zhàn)公約》引起的相關非議，以及規(guī)避基于《國際聯盟盟約》的制裁，逐漸形成了“自衛(wèi)”的話語體系，當這種話語被《李頓調查報告書》否定，日本在國聯的“自衛(wèi)論”外交破產時，日本選擇與國聯決裂，并且將這種在國際輿論界中已無市場的“自衛(wèi)論”兜售至日本社會，利用其所謂的“國際法”，開展服務于侵略目的的輿論宣傳，使人民相信其行為屬于“正義的自衛(wèi)戰(zhàn)爭”，為其侵略辯解。無疑，在連日本駐聯盟前線外交大使，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九一八事變”的來龍去脈不甚清楚的情況下，日本這種強調自己“無罪”的宣傳對其民眾有著相當的迷惑性。而且，“自衛(wèi)”的反面是“侵犯”，日本強調“自衛(wèi)”的同時，夸大了中國對日本所謂“權益”的“侵犯”，這在一定程度上點燃了當時日本國內由來已久的反華情緒，也是日后沖突進一步升級的原因之一。

日本在明知沒有法理正當性的前提下仍然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其懷有不會受到法律制裁的僥幸心理。事實上，法律是不斷變化的，從古至今，對發(fā)動戰(zhàn)爭者的法律懲罰都不相同。③ 為研究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可能招致的法律后果，日本外務省編制了許多內參性質的法律研究文獻，雖然日本已經察覺到當時國際社會對侵略國制裁的措施出現了組織化的傾向④，但是當時國際社會還沒有像紐倫堡及東京審判這樣嚴肅地對侵略國進行法律審判的成功案例，因此，在上述研究中呈現出來的主要還是認為日本的行為不會帶來“高額”的違法代價的意見。也就是說，在可能受到制裁的法律風險和通過侵略能獲得的實際收益二者的權衡間，日本最終還是心存僥幸地選擇了“賭國運”，強行曲解國際法上的“自衛(wèi)權”概念，為侵略背書。從這一過程來看，紐倫堡、東京這兩大戰(zhàn)后審判，對宣明國際秩序，震懾想要發(fā)動侵略的心存僥幸者有著重要的作用，是對戰(zhàn)后和平的貢獻。

① 日本的相關研究眾多，近年來還有逐漸增多的趨勢。比如，反對所謂“東京審判史觀”，強調日本國民要從“自虐史觀”中掙脫出來的日本右翼學者小堀桂一郎，出版了包括《再見了東京審判史觀 是什么扭曲了日本人的歷史觀》（2001年）、《東京審判 像幻影一樣的辯護方資料：被駁回的日本的辯明》（2011年）等一系列書籍。除研究東京審判的學者外，也有大量其他領域的日本學者否認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如鈴木莊一在其著《究極戰(zhàn)敗利得者日本外務省隱蔽的滿洲建國的真相：軍事天才石原莞爾的野望和挫折》（2019年）的第7頁中指出，日本是被國際社會“誤解”成過去曾是侵略國家的。此外還有諸多類似書籍，在此不列。以上書名原為日文，由筆者譯為中文。

② 對這些觀點的闡釋，可參見小堀桂一郎編『東京裁判 幻の弁護側資料：卻下された日本の弁明』、東京：筑摩書房、2011年、168—174頁。

① 關于日本簽訂《非戰(zhàn)公約》的詳細過程，可參見林凡果的《〈非戰(zhàn)公約〉與田中義一時期的日本外交（1927—1929）》，《閩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本文此處重點僅在于討論《非戰(zhàn)公約》中的自衛(wèi)權問題?！斗菓?zhàn)公約》英文文本可見于https：//avalon.law.yale.edu/20th_century/kbpact.asp#，2023年11月25日。

② 參見「不戦條約に関する研究続編」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8051993400、昭和2年 國際軍縮會議関係綴 其1 參謀本部（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254頁、261—262頁、269—270頁、297頁。

③ A. Chamberlain， Sir A. Chamberlain to Sir E. Howard （Washington）， vol. 5， London：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May 19， 1928， https：//www.proquest.com/government-official-publications/sir-chamberlain-e-howard-washington/docview/ 1922992131/se-2， November 25，2023.

④ Foreign Office Memorandum， vol. 5， London：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 June 29，1928， https：//www.proquest. com/government-official-publications/foreign-office-memorandum/docview/1922994010/se-2， November 25，2023.

⑤ C. Hurst， Sir C. Hurst to Sir A. Chamberlain， vol. 5， London：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 July 9，1928， https：//www. proquest.com/government-official-publications/sir-c-hurst-chamberlain/docview/1922992336/se-2， November 25，2023.

⑥ A. Chamberlain， Letter from Sir A. Chamberlain to Sir E. Howard （Washington）， vol. 5， London：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May 25，1928， https：//www.proquest.com/government-official-publications/letter-sir-chamberlain-e-howard-washing‐ton/docview/1922990366/se-2， November 25，2023.

① 參見「不戦條約に関する研究続編」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8051993400、昭和2年 國際軍縮會議関係綴 其1 參謀本部（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301—302頁。

② 參見「7. 調印、全権関係」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4122263200、戦爭拋棄ニ関スル國際會議及條約関係一件 第5巻（B-10-3-0-1_005）（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6—27頁。

③ 參見『我國の対満政策は充分に諒解された：不戦條文の憲法上の問題は國民の諒解に努める：大任を果して內田康哉伯帰る』、神戸大學新聞記事文庫、外交第94卷、記事番號10、大阪時事新報、1928年10月27日。

④ 參見貴族院議事速記錄第二號，1929年1月22日記錄，日本帝國議會會議錄檢索系統（ndl. go. jp），https：//teikokugi‐kai-i.ndl.go.jp/#/detailPDF？minId=005603242X00219290122page=3spkNum=9current=-1，2023年4月25日。

⑤ 參見原木郁朗編『自衛(wèi)権とは何ぞや』、東京：日露通報社、1932年、14—19頁、50—55頁。

⑥ 英國的自衛(wèi)權保留條款有法律依據，程序正當。日本國際法學者亦了解此一當時國際法的一般規(guī)則，“如果在條約簽署時提出了保留條款，這種保留本身即成為條約之一部，因為其他國家是在明知這種保留條款存在的基礎上而簽訂條約的。因此，如果這些國家批準了條約，相當于承認了該國提出的保留條款，該國提出的保留條款對批準國家有約束力?！碧飳家弧簢H法學大綱』上巻、東京：巌松堂書店、1934年、408頁。

⑦ 參見原木郁朗編『自衛(wèi)権とは何ぞや』、50—55頁。

⑧ 參見原木郁朗編『自衛(wèi)権とは何ぞや』、19頁。同時，自上述日本帝國議會質詢發(fā)生以來，1929年1月到6月間，日本國內對《非戰(zhàn)公約》的質疑愈來愈多，以包括眾多日本法學家在內的“反對非戰(zhàn)公約同盟”為代表的，反對日本政府批準《非戰(zhàn)公約》的各類團體的言論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日本政府不得不連連發(fā)布相關解釋聲明。在對于《非戰(zhàn)公約》的解釋問題上，政府的立場變得愈發(fā)被動。此處可參見『不戦條約問題で外務當局の答弁書：世上の誤解を一掃するため近く議會に於て説明』、神戸大學新聞記事文庫、軍事（國防）、第21巻、記事番號50、中外商業(yè)新報、1929年3月13日；『「人民の名に於て」と解釈せざる旨説明：政府の不戦條約対策決す』、神戸大學新聞記事文庫、軍事（國防）、第21巻、記事番號52、國民新聞、1929年3月13日。此外還有許多新聞反映此事項，此略。

① 參見『不戦條約の批準を米國より督促さる：駐日代理大使、外相を訪う』、神戸大學新聞記事文庫、軍事（國防）、第21巻、記事番號56、時事新報、1929年3月24日。

② 「戦爭拋棄ニ関スル條約御批準ノ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A03033410800、樞密院審査報告·昭和4年（國立公文書館）、原文無頁碼。

③ 「戦爭拋棄ニ関スル條約御批準ノ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A03033711100、樞密院會議筆記·一、戦爭拋棄ニ関スル條約御批準ノ件·一、文部省官制中改正ノ件·一、社會教育官ノ特別任用ニ関スル件·昭和4年6月26日（國立公文書館）、原文無頁碼。

④ 參見「戦爭拋棄ニ関スル條約御批準ノ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A03033711100、樞密院會議筆記·一、戦爭拋棄ニ関スル條約御批準ノ件·一、文部省官制中改正ノ件·一、社會教育官ノ特別任用ニ関スル件·昭和4年6月26日（國立公文書館）、原文無頁碼。

⑤ 田岡良一『國際法學大綱』上巻、東京：巌松堂書店、1934年、408頁。

① 『留保付批準は條約無効を來す：江木顧問の意見によって民政黨新たに研究』、神戸大學新聞記事文庫、外交、第94巻、記事番號72、東京朝日新聞、1929年4月13日。

② 此處具體過程可參見亞洲歷史資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的「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1巻」和「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2巻」。

③ 此處具體過程可參見亞洲歷史資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的「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2巻」和「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

④ 「10. 支那ニ関スル九國條約ニ対スル帝國ノ態(tài)度ニ就テノ意見 昭和6年10月7日 參謀本部第2部」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2120041100、時局參考書類綴 其の1 昭和6年10月-7年1月（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57、60—61頁。

⑤ 參見「3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 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845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1）（A-1-1-0-21_12_1_5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73頁；「4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 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846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1）（A-1-1-0-21_12_1_5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74—76頁。

① 參見「12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 1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854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1）（A-1-1-0-21_12_1_5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85—287、289頁。

② 參見「12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 1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854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1）（A-1-1-0-21_12_1_5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95—299頁；「13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 1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855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3巻（1）（A-1-1-0-21_12_1_5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00—316頁。

③ 參見「20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4巻 20」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899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4巻（1）（A-1-1-0-21_12_1_5_005）（外務省外交史料館）、470頁。

④ 「14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5巻 1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940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5巻（1）（A-1-1-0-21_12_1_5_007）（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39—340頁。

⑤ 參見「25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5巻 25」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951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5巻（1）（A-1-1-0-21_12_1_5_007）（外務省外交史料館）、627頁。

⑥ 「24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5巻 2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950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5巻（1）（A-1-1-0-21_12_1_5_007）（外務省外交史料館）、605頁。

① 「5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6巻 5」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985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6巻（A-1-1-0-21_12_1_5_009）（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18頁。

② 參見「12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6巻1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3992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6巻（A-1-1-0-21_12_1_5_009）（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74—380頁。

③ Covenant of the League of Nations，https：//www.ungeneva.org/en/about/league-of-nations/covenant，November 25，2023.

④ 參見「13 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7巻1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4017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7巻（1）（A-1-1-0-21_12_1_5_010）（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10—313頁。

⑤ 「10 （49）満洲問題解決案ニ関スル藤田公使ノ意見」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4219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 第10巻下 （1）（A-1-1-0-21_12_1_5_018）（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16—217頁。

⑥ 參見「16 （85）我代表部総會引揚反対具申 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4369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11巻下（1）（A-1-1-0-21_12_1_5_02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77—278頁。

① 「23 （88）我方連盟対策決定」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4376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條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國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11巻下（1）（A-1-1-0-21_12_1_5_02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410—413頁。

② 參見『対連盟意見書：國民の必読を勧む：社説』、神戸大學新聞記事文庫、外交、第120巻、記事番號156、大阪每日新聞、1932年11月22日。

③ 「支那事変関係國際法律問題（第1巻）9」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0306749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支那事変関係國際法律問題 第1巻（A-1-1-0-30_50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280、279—280頁。該文獻的署名僅為“立博士”，筆者結合其身份判斷，應為立作太郎。立作太郎的身份信息來源可見https：//kotobank. jp/ word/立作太郎-93457，2024年10月15日。

④ 參見立作太郎『支那事変國際法論』、東京：松華堂書店、1938年、9—10頁。

① 立作太郎『支那事変國際法論』、16頁。

② 本文引用的高柳的論述，可見于小堀桂一郎編『東京裁判 幻の弁護側資料：卻下された日本の弁明』、168—174頁。高柳對“侵略戰(zhàn)爭”問題有長篇敘述，本文僅選取其中了與本文論述相關的，日本在《非戰(zhàn)公約》下自衛(wèi)權的行使范圍問題的主要論據進行分析。后文對高柳論據的分析不再出注。

③ 小堀桂一郎編『東京裁判 幻の弁護側資料： 卻下された日本の弁明』、169頁。

④ 參見小堀桂一郎編『東京裁判 幻の弁護側資料： 卻下された日本の弁明』、171頁。

⑤ From our Correspondent， “U. S. Vote For Peace Pact，” TheTimes，January 17，1929， p. 12.

⑥ From our Correspondent. “Peace Pact，” The Times， January 18，1929， p. 12.

① 小堀桂一郎編『東京裁判 幻の弁護側資料：卻下された日本の弁明』、174頁。

② 轉引自日暮吉延「國際法における侵略と自衛(wèi)：信夫淳平「交戦権拘束の諸條約」を読む」、『鹿児島大學法學論集』第45卷第2號、34頁。在該文獻第37頁，信夫淳平進一步指出，日本違反了國際條約，特別是《非戰(zhàn)公約》。

③ 這種變化可參見烏娜·A.海瑟薇、斯科特·J.夏皮羅：《反戰(zhàn)之戰(zhàn)：律師、政客與知識分子如何重塑世界》，朱世龍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

④ 參見「（14）規(guī)約第十六條ノ解釈」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2130094000、満洲事変法律問題ニ関スル亜一意見集（一）（連盟規(guī)約関係）（亜一-8）（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69—171頁。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