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車駕從長安返歸“神都”洛陽,她在城外某家看中一株安石榴的老樹——在燦爛的日光與虛影中,那無數(shù)艷紅的花如熊熊烈火。公主命家奴將樹掘起帶走。樹的主人是個老翁,要求見車中貴人。家奴領(lǐng)他前去報知公主。
“既是公主有意,唯惶恐獻上。不過,公主可愿聽聽栽種這花樹之人的故事?”
公主少有地來了興致,車中玉音傳來:“說吧?!?/p>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喚作趙義深的商人的故事。趙義深是一個行走在洛州到西州間的遠途行商。
就像坊間傳言所說,行商沒有家,他們畢生都在騎馬橫越孤寂的遠方。若是與常人告別,人們會說“愿早回還,平安相見”;若是與行商告別,他們的臨別祝福則是“愿你的前路是溫暖的沙地”。
行商也有故鄉(xiāng)。趙義深曾是高昌國人。高昌,在唐土的西陲,如今名為西州。趙義深在高昌也有過頂神氣的日子,他曾在光武王的軍隊里當隊正。然而戰(zhàn)爭陡然而至,高昌的軍隊如霜雪般脆弱,無法抵抗如日月朗照般的唐家兵馬。城破前,光武王得急病而死,于是高昌舉國降唐,大量高昌士庶都受英明的太宗皇帝令,遷居到內(nèi)地。趙義深因為在戰(zhàn)時為流矢射中左眼,只能以一介白身在洛州加入了行商。
人們說趙義深命硬,他的高昌朋輩舊友大多在隨太宗皇帝遠征高麗時喪命,他卻在商路上發(fā)了一筆小財。趙義深用這筆錢在洛州鄉(xiāng)里買了田宅,娶了妻房。
他的妻子名為居子,是個性格活潑的放良妓人。新婚那日,對著面前全然陌生的良人,她哭著哭著就笑起來。她甚至給趙義深取了一個綽號——“卷毛鸛鵲”,因為他又瘦又高,還有一頭鬈發(fā)。
可惜禍福無常,那年洛州暴發(fā)瘟疫,趙義深為了居子的藥資耗盡錢財,尚在懷胎的居子卻仍舊一病而亡。
葬過居子后,趙義深成了鰥夫。他又干起了商隊護衛(wèi)的舊業(yè)。但這回,他護送的除了絲綢與香料,還有一個十余歲的少女勝娘。勝娘的父親是趙義深在高昌軍隊時的長官麹仲。麹仲謀上了折沖都尉的差使,對尚是青年卻已殘失半邊目力的趙義深多有照顧,但夫妻二人都因瘟疫沒了。眼看著麹家婢仆忙著四散逃難,將家中財物搶掠一空,趙義深決意把他們留下的孤女帶回故鄉(xiāng),讓她投奔麹家留在西州的親人。勝娘雖成了孤女,可她的姑母,昔年嫁與全力主張親好大唐的張雄將軍,又被朝廷賜封為永安太郡君,在西州頗有威勢。更何況,其亡父昔年為她約定的姻親也是張家兒郎,那人現(xiàn)下也被朝廷遣往西州任官了。
一路上勝娘緊緊懷抱盛著父母僅剩遺物的匣子,一語不發(fā),總是暗暗哭泣。趙義深當然知曉勝娘是在哀悼父母,一心想要寬解她。
開始趙義深嚇唬她,說:“再哭,我便搶了你的錢財,把你扔在半道上,讓你被豺狼虎豹叼了去當晚飯!”她被嚇得不敢哭了,但仍舊不笑。趙義深又想試著為她尋些樂子。
在某日商隊停駐休歇的時候,趙義深決定打破這份尷尬。他打算講些故事給少女聽,因為他想起,居子在世時,總是讓自己講故事給她聽。
趙義深的故事,無非是他那無趣人生中的一些回憶。儲藏那些記憶的心,就像那處洛州的宅子,在妻子死后就空蕩蕩的,落滿了灰??墒乾F(xiàn)在那里仿佛有燈火燃起,驅(qū)走了所有死沉沉的陰霾。而這正是從他為了討勝娘一笑的心思生出的那一刻開始的。
趙義深把那些舊事一一地回想起來,并努力講得有趣。因為不善言辭,他時不時急得漲紅了臉,動手比畫。趙義深自我感覺講得無趣極了,蹩腳極了,但奇怪的是,勝娘的眼中竟然又有了神采。有些故事因趙義深不愿回憶而殘失末尾,她甚至輕輕開言,試著為之補上一些圓滿的收梢。
漸漸地,趙義深在夜里也夢見了那些逝去時光中的歡樂片段。某日在路上,趙義深又隱約想起了初見勝娘時的情形,獻寶似的要講與她聽。
貞觀十四年(640年),高昌國破,朝廷下旨把許多高昌軍伍男兒遷往洛州。那時的高昌國都尉麹仲歸順唐軍,來不及與愛妻告別,就來到中原。朝廷一度不許這些異鄉(xiāng)人同故鄉(xiāng)親人通信,可是五年后,麹仲的妻子阿張獨自攜著還是小娃娃的勝娘尋到了洛州。
麹仲告訴她,無論他到哪兒,準會為她植一棵安石榴樹。那時唐土的安石榴樹還種得不多。阿張來到洛州,往開著安石榴花的里坊尋去,沒找?guī)准遥銓さ昧?。從此阿張總是以院中這棵安石榴樹為榮。它長勢極好,年年枝繁葉茂。婀娜枝條間的紅花凋謝后,結(jié)出的飽滿果實由麹仲摘下,再由阿張分送給四鄰親朋。
又過了幾日,勝娘騎在駱駝上——沒錯,已經(jīng)過了敦煌,出了陽關(guān),商隊都換上了駱駝。勝娘突然開口,問趙義深:“義深叔,會有人為我植一棵安石榴樹嗎?”勝娘的明眸看向趙義深臉上新添的傷痕,那是前些日子商隊遭遇馬賊時,趙義深拼死救護勝娘留下的。
“未來讓你家郎君為你種在院里。”趙義深說,“我也和你居姨約定過,每年到了盂蘭盆節(jié),她就在院里的桃樹下等我??晌也恍潘f的這些,賣掉屋宅的錢,一半用來葬她,一半用作這次商路上的本錢。若是沒這筆錢,我就不能求去西州的商隊把你捎帶上了。”
勝娘聽了,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又似想起了什么,拿出一直緊緊藏在身前,無論吃飯睡覺還是遇著馬賊都不曾放開的小匣子:“義深叔,你若回洛州,就去把宅子重新買回來吧!義深叔沒錢,勝娘有,這是阿娘留給勝娘的首飾,阿叔拿去換錢?!?/p>
“趕緊收著,當心我誆了你的嫁妝錢一去不回,你將來沒小郎君可嫁!”趙義深朗聲大笑。勝娘聞言紅了臉,忙舉袖掩面,仍不忘提醒:“阿叔可要把屋宅買回來??!”
趙義深把勝娘帶到西州,她的姑母抹著淚收留了她。勝娘再度有了疼愛她的親人。
別離之際,趙義深想拍拍她的頭,躊躇了一陣,又把滿是老繭的臟手縮了回去。
勝娘拉著他的衣袍一角不放手,問道:“義深叔,我想……我想阿爺阿娘了……會有人為我植一棵安石榴樹嗎?”
“別怕!”趙義深俯身安慰勝娘,“等你出嫁時,我來吩咐那幸運的小子為你栽?!?/p>
趙義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以前不曾感覺過的、強烈的孤獨。還好在他的衣袍里,藏著勝娘贈予的一件臨別留念之物。那是一張線條稚拙的畫,畫著高個兒的獨眼人牽著身畔的小小少女。這紙箋被仔細熏上了野悉蜜花水。
從此,趙義深仍舊繼續(xù)過著當商隊護衛(wèi)的日子。從昭武胡人生活的河間,到西域的于闐與龜茲,再到長安與洛陽。他本可以再尋一處唐土的城市落籍定居,可他早已把自己當作行商的一員,放棄了平凡的家庭生活。
與勝娘分別有多久,趙義深已算不清,但他總能回憶起野悉蜜花水的氣息,那是勝娘臨別時穿著的新衣上的氣息。當他發(fā)現(xiàn),這氣息并非自己的幻覺,而是從懷中的紙中透出時,眼前也漸漸浮現(xiàn)出勝娘的身影,她說:“會有人為我植一棵安石榴樹嗎?”于是,趙義深想起了自己許下的諾言。
如今她已經(jīng)出嫁了吧?趙義深想起同她分別的情景,便深感后悔:為什么要裝成英雄的模樣,不顧她的哭聲,頭也不回地離去呢?若他現(xiàn)在回去,她會取笑他嗎?對了,現(xiàn)下正好是在安國,他可以帶一棵安石榴樹回去。如此這般,他便在安國買了棵安石榴樹。
向著日出之處,他踏上了歸程,從綠洲到綠洲,也從市鎮(zhèn)到市鎮(zhèn),穿過狂風與沼澤,也穿過暴雨和荒原。終于,在某一天,當黃昏太陽向黑夜的懷中墜去,星星一顆接一顆在暮色中浮現(xiàn)時,他再度回到了故鄉(xiāng)西州。
時辰太晚又沒有過所文書,趙義深被攔在了城門外,急得連連踱步,卻不慎驚著了道上行進的車馬,引得隨車侍女高聲叱罵,然后她又向著車內(nèi)解釋:“小娘子,是個又高又瘦的獨眼兒?!?/p>
趙義深自認倒霉,無聲忍耐著準備繞開。車內(nèi)的艷妝美人急忙探出身,略有些遲疑地看著他。趙義深一看便挪不動腳了?!皠倌?!”他驚喜地喊道,“勝娘,你記得我嗎?”趙義深伸手指向盲眼,突然萬分感謝自己異于常人的那只眼。
“義深叔!”美人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叫喊,她急忙吩咐婢仆停車駐馬,提著紅裙走下車。
趙義深快樂地喊道:“我來看你啦!”
勝娘哭了出來?!澳氵€是那么愛哭。”趙義深這回沒有遲疑地用大手拍了拍勝娘的肩,她的淚珠沾著脂粉滑落到趙義深的手上。他不好意思地背過手:“你多美!但你為何看著這般冷,該多穿些衣裳!”
“這紅裙好看嗎?”
“好看,好看,咱們勝娘穿什么都好看?!?/p>
“我是專門想穿給你看的……我讓人先用安石榴染了一遍,又用紅花染了一遍。這法子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p>
“我一個粗人,哪里懂這些?”趙義深連連擺手,看著勝娘一面拭淚一面笑,又說,“你再哭,我便搶了你的錢財,把你扔在半道上,讓你被豺狼虎豹叼了去當晚飯!”
兩個人相視而笑。
“義深叔,我如今回姑母家呢。你來看看吧,我與阿郎好好招待你!”
“不了不了,明日一早我再來府上,有好物什送你。”趙義深聞言再度踟躕退縮,狼狽不堪地連連擺手。
勝娘沒說話,卻緊緊牽著趙義深的衣袖,不讓他走。
“勝娘,明日再見吧?!?/p>
勝娘只是低聲哀哀地嗚咽著。突然,勝娘狠狠拉了他一把:“你一去連半點音信也無,我……我很擔心你!”她又怯怯地央求道:“我要你現(xiàn)在同我說說話?!彼栽诔橐?。
“勝娘,可犯不上憂心你阿叔。那我講些過去的趣事與你聽?我前不久去于闐行商,在路上遇到匪賊,一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一個不慎便跌落了下去。”趙義深滿意地看著勝娘驚怕的神情,“待我在下面醒來,卻發(fā)現(xiàn)崖底竟全是玉石。可這時阿叔又犯了愁,若是背著這沉重的玉石,我便攀不上去了啊?!?/p>
“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義深叔沒事才好!”
“這可不是你義深叔的做派!命不能丟,財貨也得要!我正猶疑,卻見從崖頂拋下無數(shù)屠宰好的牛羊,玉石碎塊就沾到了血肉上,轉(zhuǎn)瞬又有幾只巨鷹盤旋而下,銜住了牛羊往上飛去。我便也裹上一包最好的玉石,把自己綁在一頭牛底下,由巨鷹帶上了崖。原來這是于闐特有的采玉法門,卻讓我給撞著,發(fā)了大財?!?/p>
“可你為何……”勝娘將信將疑地看向灰頭土臉的趙義深,他顯然不是衣錦還鄉(xiāng)。
“我用玉石換錢,請全商隊的人喝酒,喝得好痛快啊。可惜喝得太醉,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玉石竟全被偷走了。我不騙你,若不是想著你要出嫁了,要來看看你,義深叔可沒臉回西州了?!?/p>
過去趙義深總是沉默寡言,但現(xiàn)在他拾起自己荒廢的說話技巧,試圖哄勝娘開心。
勝娘眼含悲傷,努力裝出笑的模樣點頭回應(yīng)。趙義深哪里知道,數(shù)年前,連他清瘦嚴厲的臉上的一道道刀疤,勝娘都傾慕得很呢。見識了他擊退馬賊的刀法,她甚至認為,那只盲眼也是他在千萬人的軍陣中取敵將首級而不慎留下的英雄記號。
“你要好好休養(yǎng),一定不要急著來看我。”勝娘只留下這么一句話,便又由侍婢攙扶上了馬車。
馬車走遠了,趙義深仍癡癡地站在那兒。直到有巡夜的士兵來驅(qū)趕,趙義深才走進城墻的陰影里,高聲大笑幾聲,又偷偷地拭起了淚。
過去,趙義深來到一座城池,總是會在客舍休息到第二日的晌午,才懶洋洋地起身。這天他在西州卻早早起來了,帶上了珍貴的安石榴樹,要先把它送到勝娘的府上。
他憑著記憶走到曾經(jīng)與勝娘分別的那處宅邸門前,焦灼不安地搓著手轉(zhuǎn)悠,只有按住懷中的那張舊紙才能安心。這時,有個一身白衣的小侍女探問:“客人是為我家的喪事而來的嗎?”
“誰的喪事?是太夫人歿了嗎?”趙義深搖頭思索著,“難怪勝娘要與夫郎回來……”
“就是我家小娘子??!”小侍女哭喪著臉說,“小娘子十八歲,去歲才與人議定了婚事,今年便要出嫁了,可她總是郁郁寡歡,再后來就一病不起,七天前便沒了?!笨粗蹲〉内w義深,她繼續(xù)說道:“小娘子死前還說,要穿著一身用安石榴花染的紅裙走。否則,她怕有個人認不出她來?!?/p>
趙義深突然覺得胸口仿佛被刺入了一片銹刃,這比被匪徒的刺刀刺到心畔、大難不死的那回更痛。于這鈍重的刺痛中,又升起了一種令他羞愧卻又如釋重負的情感,輕快地將那片銹刃擰旋得更深,攪得一片血肉模糊……
啊,那是勝娘紅裙的顏色。
很久以后趙義深才知道,唐土所產(chǎn)的絲綢,無論是染作絳紅還是淺茜,無非是用紅花染或蘇方木染,如今都已改換了新法處理染液。如此染出的衣料愈加艷麗華美。但勝娘的紅裙的衣料同那些衣料都不一樣,是細細用安石榴浸染一層黃,再纈染一層紅,顯出翻卷盛放的安石榴花紋樣。
那是少女枯死的戀心的血色。
后來,洛州販運絲綢的商人很多,但總有一位商人手上的紅色絲綢最為出色,甚至得到皇后的重重褒賞。人們傳言,那個皇后之所以成為皇后,就是因為她舊日以這種絲綢裁制的一身石榴紅裙引來了皇帝的垂憐。
沒過多久,京洛間的婦人都穿起了這種顏色鮮艷如血的石榴裙。
老人講的故事到此為止。
太平公主嘆了一聲,移樹之念就此作罷?!半U些做了一樁憾事啊?!惫餮壑蟹浩饻\淺漣漪,“我那皇帝阿娘,怕是也認得這棵樹,聽聞過這個故事?!?/p>
(于蔚然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善善摩尼:唐朝西域文書故事集》一書,劉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