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像從農(nóng)村出來的,什么事都不會做,說出去人都不信?!苯Y(jié)婚前幾年,妻子經(jīng)常用這句話來揶揄我。這里有兩個事實:第一,我確實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第二,我確實什么都不會做。長到40多歲,我?guī)缀鯖]有下過廚,也不會下廚,最簡單的西紅柿炒蛋我也沒做過。如果要說廚藝,我只能厚著臉皮說,我會泡方便面。
這一切和我的父母、家庭有關(guān)。家里是農(nóng)村,但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話,一直存在于父母心中。母親經(jīng)常說一句話:把你的書讀好就可以了。還有一個客觀條件,那就是我是老小,老家話說就是“滿崽”。哥哥比我大13歲。老家有一種說法,“父母疼滿崽”。所以很多勞動,包括農(nóng)活、家務(wù),父母都不強求我去做。哥哥比我大那么多歲,疼愛弟弟,也不計較。
話雖這么說,其實我也就是不會做飯、做菜而已。鄉(xiāng)間的一些勞動我還是參加過的。當農(nóng)民的苦,我是深有體會的。
每年清明一過,浸泡在水里或者瓦缸里的谷種,就要撈上來,然后把它們?nèi)龅教锢?,慢慢的,谷種會長出肉芽,隨即綠油油的一片,鋪滿田野。它就是秧子。秧子大約30至40厘米。這時候需要把秧子從水田里面拔出來,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接下來就是插秧了。在南方的農(nóng)村孩子,都應(yīng)該有過插秧的經(jīng)歷吧。我大約是初中開始跟著父母去插秧。插秧很簡單,拿起一把秧子,打開草繩,秧子散開。用三根指頭捏住兩到三棵秧苗,盡量以九十度的角度直直插入稀軟的泥巴里。一排一排地插,或者一行一行地插。這是一項考驗腰力的農(nóng)活。剛開始的時候,往往是插一次秧直一次腰,然后又彎下去,把腳從軟泥中拔出,后退一步,再插第二次。如果是這樣,插秧的速度是很慢的,也是要挨罵的。正確的做法就是彎腰下去一直插。直到需要退一大步了,才可以直一下腰。插秧的時候往往是清晨和上午。這個時候田里是有很多小飛蟲、小蚊子。插秧的時候小飛蟲、小蚊子,要么叮在腿肚子上,要么叮著后頸窩上,感覺癢到難受了才會順手啪地一聲拍去。手上的泥水,流在腿肚子或者后頸窩上。干農(nóng)活肯定是顧不得臟與干凈的。
秧苗在田里長兩三個月后就會成熟,這個時候往往就快到暑假了。小時候還有一個詞叫“農(nóng)忙季節(jié)”,指的就是稻谷成熟要收割的時候。農(nóng)忙季節(jié),學(xué)校是要放假的,后來慢慢就不放了。但老師會叮囑大家,周末的時候要多幫家里干活,不要偷懶。農(nóng)忙季節(jié)的第一項勞動就是割稻谷。割稻谷和插秧很像,都考驗持久的腰力。只不過割稻谷時手里拿著鐮刀,而非秧苗。無論大人孩子手里都是一樣的鐮刀。鐮刀刀柄往往是茶樹做的,硬。鐮刀葉子是細細的彎月狀。右手握緊鐮刀,深彎下腰,左手握住一兜禾,然后右手鐮刀伸到禾的根部,用力一拉,唰的一聲。一兜禾割下來,順手放在左邊。就這樣不停地“唰唰唰”著。和插秧一樣,剛開始干這個活的時候,往往都是割一兜禾起一次身,東張西望一下再彎腰,去割另一兜禾。這樣的效率顯然很低,也是要受到批評的。對于孩子來說,割禾的樂趣要大于插秧。割禾時的田是干的,一邊割一邊會看到四處蹦跳的青蛙。土話把青蛙叫作“麻拐”。有一種個頭很大的“麻拐”,城里通用的說法叫“田雞”,也會有。抓到了,是一道菜。有時候還能突然看到一只水雞從禾苗中跑出。它的外形跟家養(yǎng)的雞沒有區(qū)別,但個頭只有鴿子大。抓到一只水雞,那更是一天的開心事。飯桌上又多了一道美味。割禾還有一點,是我記憶深刻的,就是割到最后一兜禾的時候,人往往很興奮,覺得大功告成,在最后一割的時候,禾兜沒徹底割斷,人迫不及待站起來了,就很容易把手割傷。很多年以后我總結(jié)這件小事,想到了一個成語:樂極生悲。
一塊田的禾割完了,立刻要做的事是脫粒。讓谷粒從禾稈上脫離下來。土話說“打禾”。大人抬來一個打谷機。木板做成的打谷機,分為兩部分。尾部是谷倉。前部是一個滾筒,滾筒面上有n形鐵圈。腳重重踩下一塊橫板,力量通過軸承傳到滾筒,滾筒轉(zhuǎn)起來。禾放在滾動起來的滾筒上,碰到n形鐵圈,谷粒就被打下,落到谷倉里。這時的勞動是手腳并用,雙手握著一大把禾,腳用力踩動滾筒。脫粒的過程中,會有一些干癟的谷粒和禾葉的碎末飛到臉上、頭發(fā)里。它們和汗水攪和在一起,癢。禾脫粒后被甩到一邊,成了稻草。稻草會被捆起來,立在田里。如果是一季稻,被捆起來的稻草會被迅速挑回家,很濕很重。如果是二季稻,它們就留在田上。二季稻已經(jīng)是秋天了,稻草放不了多久就干了,成了黃色。那時候,景色是很美的。一望無際的田野上,金黃的稻草星星點點,像個小人一樣,立在其中,安安靜靜,一言不發(fā)。
脫粒之后,稻谷要變成餐桌的稻米,還有很多工序。先得曬谷子。把谷子放在水泥坪上攤開,隔一兩個小時就用竹做的耙翻動一下,有時候也會直接用腳代替,作用是曬掉水汽,讓谷子變干爽。曬谷子最怕的是天突然下雨。一旦天上有烏云,大人們就會大叫“收谷子啦、收谷子啦”。于是全家老小就拿著掃把、斗子、袋子去曬谷坪收谷子。有時候把谷子收好了,烏云散了雨沒下,太陽又出來了,又只得把谷子再攤開。傍晚了,谷子收起來,一袋一袋的。因為第二天還要繼續(xù)曬,所以是不搬回家的,直接放在曬谷坪。然后就是守谷子。一般是男性守谷子。晚飯后,大家拿著涼席、被子枕頭、蚊帳來到曬谷坪,席子鋪起來,蚊帳撐起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露營。安置床鋪完畢,就下河洗澡,小河就在曬谷坪旁邊。洗完澡以后,回來睡覺。睡之前,孩子玩鬧,大人抽煙聊天。大地為床,天空為被,小時候鄉(xiāng)村的夜空,真是豐富多彩啊。大顆大顆、閃閃發(fā)亮的星星就在頭頂上,鉆石一樣。某一顆星星你盯著它,感覺它沒動,等你稍微開點小差再去看它,它不見了。
稻谷曬干以后,還需要用風車把稻谷篩一遍,篩走癟的,留下壯實的。這個時候裝在袋子里面的稻谷,才可以挑到米廠去打米,或者去市場出賣。早年還需要向政府交公糧的。父親和哥哥把一板車的谷子推到鎮(zhèn)里面的糧站里,經(jīng)過工作人員的抽查確認合格之后,再把一麻袋一麻袋的谷子倒進糧倉里。當年作為一個孩子,看到一堆堆小山似的糧倉,那個記憶十分震撼。當時心里的想法是,天啦,這可以讓多少人吃飽飯?,F(xiàn)在的想法是,天啦,這是多少農(nóng)民的汗水。當然,十多年前,農(nóng)民就不用交公糧了。
這是我作為一個農(nóng)村娃所經(jīng)歷,并且做過的農(nóng)活。當然,除此之外還有跟著母親種紅薯、收黃豆。現(xiàn)在回憶起這些農(nóng)活,多多少少帶著一些美化的成分?;貞浘拖褚幻鏋V鏡,留下的都是一些模糊的、朦朧的美。我心里深知,干農(nóng)活是何其辛苦。“面朝黃土背朝天”,這七個字,就是過去一代農(nóng)民的象征,也是農(nóng)民之苦的象征。如果要拿勞動量和回報來對比的話,它是何其的貧賤。不管你承認不承認,農(nóng)民是最辛苦的。盡管現(xiàn)在,農(nóng)民作為一個整體,日子好過了許多,溫飽不是問題了。我是農(nóng)民的孩子,我當然了解農(nóng)民,我的心也永遠站在他們這邊。確實,我們不能要求社會大同,也確實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辛苦。但我依舊要說,農(nóng)民這個群體的艱辛,高于其他群體。在生活中,在城市里,我們應(yīng)該給予他們更多的尊重。
露天電影
露天電影,一個時代的鄉(xiāng)村記憶,很多人都經(jīng)歷過。我的記憶中,與露天電影相伴隨的,還有一樣?xùn)|西:打群架。
露天電影最密集的時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開始減少。原因有二:電視機出現(xiàn)了,打工潮出現(xiàn)了。電視里有精彩的連續(xù)劇,雖然是黑白的,雖然一個村里也就兩三家人有電視機,但它慢慢代替了電影的功能,同時還不用跑夜路、跑遠路了。打工潮,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人少了,花錢請大家看電影的人也沒那么大動力了。
而之前,露天電影隔三岔五就有,因為村村總有這樣那樣的喜事,諸如孩子滿月、年輕人結(jié)婚、老人祝壽、建房竣工,等等。有喜事請鄉(xiāng)親們看電影幾乎是“規(guī)定動作”。好事成雙,一般都是請兩夜。老人祝壽的,嫁出去了三個女兒,一個女兒請一夜,就是三夜。如果女兒多到四個五個,那自然就是四夜五夜。有的村子大,村里修了路、溝渠、祠堂,也會請電影。
哪個村子里有電影,不用廣播,消息迅速傳遍。因為總會有人是那個村子的親戚,他們甚至剛喝完喜酒回來,于是廣而告之:“今晚某某村放電影。”同時,有人會看到放映員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里拿片子,也會順嘴問一句:“白師傅,今晚哪里放電影?”我們那一帶的一個主要放映員,姓白??傊挛绶艑W(xué)回來,晚飯之前就知道了哪個村子放電影,甚至放什么片子。小學(xué)的時候,還是小屁孩,看電影自然是和父母一起。大人也愛看電影。于是早早吃完晚飯,洗好澡,然后扛著一張長板凳出發(fā)了。村子都很近,兩三公里罷了。一路上人很多,個個拿著手電筒照路,有說有笑,跟趕集似的。冬天的時候,有人還帶著火炭呢,邊看邊烤火。到了。放電影的地方要么是村中央的廣場,要么是曬谷坪。早就坐滿了人。稍大點的、不需要黏著父母的孩子,搬個磚頭,甚至席地而坐,坐最前頭。中間的,是坐板凳的大人們。最后靠近電影機位置的,則是站著的、四處走動的年輕人。最后的外圍則是賣瓜子、花生、糖果,夏天賣冰棍、汽水的小攤。電影多為這幾類:“打仗的”,《南征北戰(zhàn)》《決戰(zhàn)黃橋》《渡江偵察記》等等;“打武的”,《少林寺》《自古英雄出少年》《方世玉》等等;生活類的,比如《喜盈門》《風流局長》《街上流行紅裙子》等等;“破案的”,具體片名不太記得了。還有一部電影一定要說,那就是《畫皮》,是部恐怖片。我膽子小,看的時候,一看到陰森畫面立即低頭不看。即便如此,幾十年過去了,想起這部電影,耳邊似乎依舊回旋著那些恐怖音效。另外,那時候,正片播放前,還會播一個短片,有時候是“農(nóng)村簡報”,有時候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科普,教人怎么防治蟲害之類的。一個晚上一般是兩部正片,看完,得十點多鐘了?;丶衣飞?,大人們往往都意猶未盡,認真地討論著劇情。孩子們很多時候被大人背在背上,早睡著了。
初中了,小大人了,自然就不想跟著父母一起出去看電影了。父母也總是不允許晚上出去看電影。他們也不去看,一來可能是以身作則,二來他們總是說“看來看去就那些,有什么好看的”。這時候,如果放映的村子太遠,會主動打消主意,如果村子就在隔壁、不遠,心里就癢癢了。飯也吃得快了。各種磨、央求。有時候被同意,飛快出門。門口早有小伙伴在等著。有時候死活不同意,少不了哭鬧,強行奪門而出也是有的。
八十年代末,父母不讓出去看電影,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看電影的時候,經(jīng)常有人打群架,父母擔心我們?nèi)鞘禄蛘弑粋?。為什么會打群架呢?因為對于年輕人來說,露天電影不僅僅是看電影,它更多的是社交。那時候年輕人都還待在家里,除了三天一次的趕集,娛樂生活少。露天電影讓不同村子的年輕男女匯聚在一起,摩擦自然就來了。很多時候都是一個村的后生崽撩另外一個村的妹子,或許語言、動作過火了,被撩妹子的同村哥哥、弟弟看到了,看不過眼、不服,于是兩個村子的后生崽干起架來。群架打起來都是下手狠的,打得頭破血流也是經(jīng)常的事。一架打完,仇恨就記下了。日后報仇的時候,要么在另外一個露天電影場上,要么在集市上。因為一方早有預(yù)謀和準備,情況會更慘烈。更有甚者,兩撥年輕人打架,引發(fā)兩個村子打架,長矛大刀拿出來,土槍土炮架出來,齊齊對陣。鎮(zhèn)里派出所也管不住。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雙方都有傷亡。這樣的事情也是有過多次的。有的人還在電影場里放炸藥,這樣的事也是發(fā)生過的。哪個父母又不怕呢?
對了,1995年夏天,我家也請過兩夜的露天電影,地點就在家門口的路面上。那次請電影的理由是,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記得了,現(xiàn)場也不如童年時那般熱鬧。但回憶起來,依舊覺得美好。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