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 子
棗樹出葉子晚,開花也晚。
棗花開得密集,細小,清淡,就連香味也是時有時無的。有那么一天,不經意間聞見了香味,就知道棗花開了。抬起頭找,就看見了針尖大的棗花,一簇一簇,一簇一簇,在棗樹的葉子間嘟嚕著。
棗花的顏色比葉子淺,顏色有些發(fā)白,也有些黃中透綠。如果仔細看,每一朵棗花就像微型的海星;再看,又覺得棗花的造型像是女人夏天戴的那種起裝飾作用的小小的禮帽。被小小的花瓣環(huán)繞在中間的,是一枚水滴一樣的花芯。
一天一天,棗花的香味濃郁起來了。
其實,在棗樹下乘涼的人,棗花就在懸浮頭頂,身處香味走動最頻繁的范圍,聞見了喜歡,不由抽動鼻尖,不由深吸一口氣。
蜜蜂在棗花間飛來飛去,嗡嗡嗡的聲音,像是棗花發(fā)出來的,像是棗花也在制造聲響。
吃蜂蜜的人都知道,棗蜜,那可是蜜中的佳品。
開著開著,棗花落下來,那么小的棗花,在地上也會彈跳。像是要回到樹上去,像是要給樹上未落的花朵叮囑幾句:跳吧,跳下來才能結棗子,跳下來不疼。
落下來的棗花,落在頭上,那么輕,也感覺到了。也會落在手上,手背一癢,像是被拍了一下。
院子里,薄薄一層棗花,別處都清掃了,這一塊還留著,不忍走。還是走了過去,腳心絨絨的,扎扎的,腳印不深不淺,像是用棗花繡出來的,像是一個個棗花的模具。
棗花落,棗子就在棗花的位置,一粒米那么大,一顆豆子那么大,就慢慢長出來,慢慢長大了。
在隴東的土崖畔,在陜北白云山的半山坡,在山西呂梁山深處的溝壑里,一棵棵棗樹,一片片棗林,不論年景好壞,生長著,也把大的小的棗子,懸掛在枝頭,搖下來,還是打下來,棗子下雨一樣,撲進人們敞開的懷里。棗子是水果,糧食歉收了,一把棗子,也是一把糧。
有的叫狗頭棗,有的叫金絲小棗,有的叫灰棗。我在隴東生活了二十多年,董志原上出產的馬牙棗,長長的,脆脆的,吃著有響聲。當馬牙棗出現(xiàn)在阜城、馬嶺、董家灘這些村鎮(zhèn),這些我隨著野外隊搬遷又停留的地方,吃下一枚枚棗子,我想到了馬,想到了集市上那些撒歡的馬,那些在山脊上奔跑的馬。在這個秋天,我又要遠行了。下一個落腳點可能更偏遠,但一定能遇見馬牙棗。不是人們偏愛,實在是離不開這小小的果實帶來的溫暖,營造的溫馨。這一帶,如果只種一種果樹,那一定是棗子。
難得有一場雨,旱地的棗子,像是在身子里有一個小小的蓄水池,灌滿了,還把積攢下來的所有甘甜,都攪拌進去。如果持續(xù)干旱,棗樹把年輪里的水分榨干,也要讓紅艷的棗子,穿一身新亮相。
棗子那么甜,看著像是鐵鑄的,像是鍛打過。那是陽光在鍛打,還會淬火,那是夜里的露水,發(fā)出了星星的叫聲。
棗子的紅,就叫棗紅。在所有的紅里,棗子的紅是獨有的,是唯一的。棗子的紅,可以形容一匹馬,一匹棗紅馬。可以比方一個漢子,長著棗紅色的臉膛。
棗子的紅,就是曬干了,還紅著,就是泡進酒里,也不掉色。泡過酒的棗,就叫醉棗。其實不醉人,只是在棗香里,多出來了酒香,只是能讓飽滿的棗子,更長久地存放。
秋風起。
棗樹上葉子落盡,棗樹的樹枝,鐵絲一樣擰在一起。在最高處,一枚棗子,還堅守著,一盞燈一樣,下過一場雪,也紅紅地挑著。
棗樹的樹干,鐵礦石一樣。輕輕敲打,也能聽見回聲。似乎敲響了一口鐘。似乎敲響了一扇門。
這扇門要是打開,里面的燈光,會傾瀉而出嗎?
燈光如水,嘩啦啦,嘩啦啦,那是棗子的笑聲。
核" 桃
離開慶城十多年后,我又回去了一趟。我原來住的房子,住著別人。我曾經一次次走過的橋,還是那么結實。只有我像個外人,只有我成了一個住店的人。
我早起的習慣,還和在慶城的時候一樣。天還沒有亮,我就出來走動。
我走到了菜市場,這里的煙火氣,這里的吵鬧,應該還沒有發(fā)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黑地里竟然有人動彈:在做著蔬菜的交易。搬上搬下,都是整捆整筐倒手,明顯的,是批發(fā)。
核桃一麻袋一麻袋。倒出來,倒進小一些的口袋被扛走,被拉走。核桃的聲音,嘩哩嘩啦,激蕩著我的耳膜和記憶。
當?shù)氐暮颂?,大,果仁飽滿,富含油脂。我想買上一些,量少,不給賣??磥碇荒艿鹊教炝亮?。
我的一個走友,八十歲了,頭發(fā)黑,步子快。他自己講,三十歲開始,每天早上一個核桃三個棗。他說,再好的養(yǎng)生方法,得常年堅持,才有效果。我雖然愛吃核桃愛吃棗,顯然錯過了最佳年齡,只能對走友報以羨慕了。
記起在家鄉(xiāng),我們家曾經住過兩個院子,都有一棵核桃樹。院子是大雜院,住戶多,核桃樹有主。一棵核桃樹,就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到我們搬走,也沒有長高,沒有結果。一棵核桃樹,軀干粗壯,枝葉繁茂。核桃樹的葉子,散發(fā)苦辛的味道,到了夏天,蚊子都不敢靠近。
這棵核桃樹,被砍了。這戶人家也想留,可是,家里娃娃長大,想要再蓋一間房子,核桃樹得騰地方。
我在另一座城市,早就安頓下了。這里的市場,核桃上市,各個地方都有。不過,遇見從慶城過來的核桃,我一定會買上十塊錢的。在一個地方生活過,換水土換不完,吃的東西,最能彌補缺失了。
梨
我十七歲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謀生。坐長途車??康牡谝徽荆菦艽?。之前沒有出過遠門,涇川和家鄉(xiāng)相鄰,我也沒有來過。
不過,我吃過涇川的梨。我們就叫水梨。咬一口,水大,像是要從里面噴射出來。在暑熱的三伏,水梨上市,能當水喝。
在涇川汽車站外面,我買了幾個水梨,心里的不安和迷茫,并沒有得到緩解。我這一趟出去,我這一生的命運,就大致上給確定了,就等著在往后的時光里一一確認。而我這個當事人,像是局外人一樣,還不完全知情。
涇川人說話,聽著水分足,一定是吃水梨吃得多營養(yǎng)出來的。
涇川得名,與涇河有關。涇河流經涇川,沖刷,沉淀,土質肥沃,又有豐沛的灌溉,打下的糧食多有富余。外地的糧販子騎自行車馱上一口袋,到別的縣能賣上好價錢。樹木廣泛覆蓋,是全國綠化先進。水果可口,也就不奇怪了。
后來,我一次次探親回家,在涇川停留,產生的不是過路的情感。有一年搭便車,司機困乏,一起泡溫泉,我有把換了的水土又換回來的感覺。再后來,我來涇川登王母山,知道了涇川久遠的人文。也知道柳毅傳書的故事,生發(fā)地就在涇川。也知道李商隱曾經在涇川任職,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篇,《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之二有“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的句子,聯(lián)系李商隱的顛沛人生,讀來錐心。
我還在2023年的夏末專程到涇川,參觀了涇川博物館。一條老舊的街道上,一個方形的院子,原來是城隍廟。門前兩棵銀杏,是后來栽種的,也生長了多年。兩側的廂房里,陳列的佛像出土于北周寶寧寺遺址,隋大興國寺遺址,唐大云寺遺址。這些遺址,也是要么費了周折,要么偶然遭遇,才得以識別,才得以發(fā)現(xiàn)的。再好的物事,在世上都難長久。寺廟護佑平安,卻常常毀于戰(zhàn)亂,佛像也有破損和殘缺。挖掘出來了,又成了稀世的寶物,清理,修復,珍藏,得到保護。玻璃柜里,佛的安詳和微笑,和千年前一樣。
我感到遺憾的是,在街巷尋找,一直惦念的水梨,竟然沒有遇見,也許是錯過了時令吧。時光流轉,水果也時興大棚培育,規(guī)?;N植。一些老品種,出產狹窄,受到席卷,幾近于絕跡,而難得一見。這多么無奈,又讓老去的人,在追索和懷念時多了一些傷感。
桑" 葚
桑葚像是一顆布滿黑色蟲卵的吊墜。我這樣描述,桑葚就難以引起人的食欲了。還有就是桑葚得清洗,洗出來的水也是黑的,拿手里手還是被染黑??傊?,吃桑葚很是麻煩。
不過,桑葚的味道,還是獨特的。那種甜,那種汁水,只有桑葚才有。我這樣說是廢話,又說到了要害上。
是的,只有吃桑葚,才能吃到桑葚的味道。桑葚的味道,也只有桑葚才有。就是這么個理。
小時候,夏天到奶奶家去,我就去后院。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桑樹,我爬不上去,我就撿地上的桑葚吃。嘴饞,桑葚上粘了土,我吹一吹就吃,把肚子吃壞了。奶奶家的后院,還有豬圈,還有廁所,地面上不干凈。
桑樹的桑葉,卻是寶物。我上學后,也學別的同學養(yǎng)蠶,到處尋找桑葉而不得。那時候,奶奶家搬到了另一個院子,院子里沒有桑樹。
現(xiàn)在的孩子,依然喜歡養(yǎng)寵物,不知道養(yǎng)不養(yǎng)蠶。
一張麻紙片,上面是小米粒那么大的蠶卵。拿棉花球包起來,藏在懷里。懷里暖和,幾天過去,再看,蠶卵破一個,再破一個,里面鉆出來蠶寶寶,像螞蟻。
蠶寶寶要長大,得喂桑葉。沒有桑葉,只好用榆樹葉替代。蠶寶寶也吃,就是吃得不香。裝蠶寶寶的器具是圓鐵盒子,是那種擦臉油的盒子,百靈鳥的最合適。上課也不專心了,趁老師不注意打開看,看著看著,蠶寶寶變成了白胖胖的蟲子,圓鐵盒子裝不下了,也不方便隨身帶了,放進大一點的紙盒子里,等著蠶寶寶吐絲,織出來一個橢圓形的蠶繭,把自己包進去。
這之后,有耐心的孩子還會等到蠶寶寶咬破蠶繭,變成一只蛾子,在一張紙上,屁股尖像是面點師拿著一個尖頭筒給蛋糕點彩那樣,一下一下,一個個蟲卵,密密麻麻的,分布在麻紙上。蟲卵一開始是黃顏色的,一會兒就變成黑顏色的了。我養(yǎng)蠶沒有養(yǎng)到這一步,這怪我沒有盡到責任。由于我喂得不及時,又很少喂桑葉,蠶寶寶沒有長大,就被我喂死了。罪過罪過。
前幾天逛菜市場,看到賣桑葚的,就想起來養(yǎng)蠶的經歷。我買了些桑葚,回去榨果汁。我聽一個朋友介紹,燒開了喝預防感冒。
桃" 子
1998年,我坐長途車路過秦安,停車休息時,看到當?shù)厝速u桃子,都是裝在籠筐里,買桃子的也是當?shù)厝耍S多都是買一籠筐。提著籠筐走在路上,不知道是買的還是賣的。桃子皮薄,嫩,汁水多,不適合遠路運輸,只有當?shù)厝嗽谔易酉聛淼臅r節(jié),有這個口福。我買了兩個,一個一斤多,手捧著吃,頭得往外伸出去,身子也得往外伸出去,這才咬上一口,汁水嘩嘩流出,順著手掌往外潑灑。甜是一定的,就像是一包甜水。
那一次,我也算長了見識。
這之前,我就知道老家的桃子里有一種叫黃甘桃的。那味道我喜歡得不行,能記一輩子。這種桃子的果肉里似乎含有膠質,有嚼勁,又不粘牙,吃上一個,得過一會兒再吃第二個。如果吃三個,一頓飯都省下了。
黃甘桃結實,捏著硬硬的。當?shù)厝藚^(qū)分為黏核子和離核子,指的是桃核和果肉是黏連一體,還是可以完全脫離開。我覺得離核子的好吃。吃這種桃子,有些力氣的,手拿著從中間掰。掰開,桃核赤紅。取出桃核,一邊留下一個半圓的窩窩。桃核的紋路,像是陽文的,刻在果肉上,是血紅,是印章紅。桃子核那么硬,不知道怎么還能滲出血水,周邊的果肉部分也被染紅;抑或是果肉的紅,浸透了桃核。鐵一樣的桃核,里頭的桃仁,安全,完整。那是一棵桃樹,那是一樹桃花,那是一棵飽滿的桃。
我工作單位的一個領導,愛說一句俗語:豬吃桃核想得個脆。意思是好事情輕易沒那么容易實現(xiàn)。桃核的桃仁我吃過,苦得吃不成。再好的桃子,哪怕是黃甘桃的桃核,也是苦得吃不成。有一次去鄉(xiāng)下,我真的見識了豬吃桃核,咔嚓一聲,吐出硬殼,吧唧吧唧吃,吃得可香可脆了。于是,對這句俗語,有了形象的理解。這以后,給自己定目標,還是給上面提請求,都留下一定余地,我自己不為難,別人看我也順眼多了。
杏" 子
2022年7月間,我又去了一趟長慶橋。麥子割了,路上不時遇見晾曬小麥的,支開麻袋裝小麥的,三輪車突突突拉一車小麥上山回家的。杏子熟了,一種紅杏,通紅中有一邊是深紅,是鐵銹紅,咬一口一包水,糖分又高,吃多了出汗都帶著甜味。
這里是董志原以北。涇河流過川道,向著東邊的關中盆地伸延過去,也在這里拐大彎,有吸收,有沉淀,富足了一方土地,讓這里的人們,飽暖思讀書,風氣傳承,年年都有娃娃考上名牌大學。
長慶橋這個地方,要害著水利和交通,一個省的兩個地級市相鄰,又和另一個省的地域接壤。一個鎮(zhèn)子上,一邊一個派出所,分屬兩個地級市;高鐵修通后,又增加了鐵路上的一個。不過,每一戶人家,戶口上在哪里,是不會混亂的。走動的親戚,歸屬的轄區(qū),常常各不相同。
不管歸哪里管,山上山下的杏子樹,都長得自在,都年年開放好看的杏花,都結下味道可口的杏子。
我到的是江村。
順著山路盤旋著上去,山里的人家,有的獨門獨院,通常建在高坎上;有的由于地勢平整寬大,一戶挨著一戶,組成了街區(qū)。都門樓子高大,貼了朱紅的瓷磚,門額上大多題寫“耕讀傳家”的字樣。
山底下就看見山坡上盡是杏子樹。一路上,路兩邊也盡是杏子樹。到了人家跟前,房前屋后,麥子地的地畔,也都長著杏子樹。有的杏子樹兩三個人高,都成了老樹了,樹干漆黑,樹冠上分開大小枝杈,遮擋出來的樹蔭,可以把大卡車停在里頭。
都密密實實地結滿了杏子。
路邊的杏子,小,色黃,三兩個、四五個擠在一起。家門口的杏子,個大,帶了一圈紅暈。當?shù)厝苏f,往山里走,山頂上,山窩窩里,杏子樹成片成片的,不過是野杏子樹,杏子發(fā)苦,不能吃。
就是眼前的杏子,我眼看著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草叢里的還保持完整,硬地上的都爛了。地上一層都是落下的杏子,就覺得可惜了??墒?,轉悠了一陣,遇見的人少,大多還是年紀大的。一個婆婆說,沒人吃么,就看著熟透了,看著落一地。就對我說,杏子甜得很,你多吃些,走開了多拿些。
村里的年輕人,上蘭州,下西安,都不愿回來。山里的杏樹在結果子;山里的人口,在減少。
婆婆說,沒有人來山里收杏子,得送到收購點,走不動,拿不動。就不管了。
不過,叼空也曬些杏干。地上的杏子爛完了,杏核會收起來。杏仁做油茶呢。
山里杏子樹多,女孩子的名字,有叫杏花的,有叫紅杏的,還有直接就叫杏的,叫的時候,聲音拉長,杏——。有時候,一個村子里,一叫杏花,幾個女子答應。不過,再一聽,又都能聽得出來是叫自己的。那是媽媽的聲音,怎么會聽錯呢。長大了,自家男人的聲音怎么會聽錯呢。叫杏花的,都長得好看,有的命好,有的命苦。偶爾有個聲音聽起來熟悉,只是許久沒有聽過了,那是多年不見的中學同學在外面干事情,回來探親來了,就勾引起一串串杏子那樣又酸又甜的往事。
此地山水清秀,夏日涼爽,暑天也不用電風扇。在一面山坡上,推土機在鏟土,推地坪,聽說是外面的一家公司,租了地,要建設康養(yǎng)中心。還沒有正式開工,已經有客戶實地考察,預約了房間。
這一出一進的,也是叫人奇怪。
好在杏子樹都在,年年都結一樹黃燦燦的、紅彤彤的杏子。
那些留在山里的孩子,還有叫杏花的嗎?一定有。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