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飲食上，朱熹偏愛素食，常以瓜果蔬菜為食。在其關(guān)于飲食的詩文中，最常見的主題便是山野蔬食。他的組詩《次劉秀野蔬食十三詩韻》中寫了十三種食物，有新筍、紫蕈、子姜、菱荀、南芥、蔊菜、芋魁、白蕈等。他將目光集中于蔬食承載的自然之美，從而構(gòu)建了意趣盎然的飲食審美境界?？梢哉f，他不只是在品嘗蔬食，更是在感受“天地正味”。

如《新筍》詩曰：“ 下有萬玉虬，三冬臥寒土。”寫冬末春初剛剛萌芽的嫩竹筍，那是野菜中的佳品。兩宋的文人雅士鐘愛白煮的吃法，認(rèn)為筍最好是在山中現(xiàn)采現(xiàn)煮，可盡享其原汁原味。但朱熹沒有在詩中分享味覺上的體驗，而是將嫩竹筍比作“萬玉虬”，突顯了新筍的形態(tài)之美與清雅氣息，更贊美其在嚴(yán)寒之季仍頑強(qiáng)生長的品性。

《史記·貨殖列傳》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戰(zhàn)國末年，秦國擊敗趙國，富人卓氏家族遭遇擄掠，被迫從中原遷徙至巴蜀。卓氏聽聞某地有一片沃野，盛產(chǎn)“蹲鴟”，可保他和家人溫飽，便攜家人定居到那里。后來他用心經(jīng)營，最終家族再次興旺。

“蹲鴟”即大芋頭，因狀似蹲伏的鴟鳥而得名。朱熹在《芋魁》中寫道：“沃野無兇年，正得蹲鴟力。”他贊嘆大芋頭的飽腹之功，表達(dá)了他某段時期生活困頓，和卓氏一樣靠大芋頭才得以果腹的親身體驗；“區(qū)種萬葉清，深煨奉朝食”一句則描繪了他辛勤種植大芋頭，收獲后煨熟，同劉秀野一道享用的情景，樸實無華中盡顯平淡之美。

白蕈是一種罕見的食用菌，價值不菲。朱熹贊嘆它的珍稀，在詩中將其稱作“玉芝”：“聞?wù)f閬風(fēng)苑，瓊田產(chǎn)玉芝。不收云表露，烹瀹詎相宜?！敝祆鋵@種食材懷有敬畏之心，認(rèn)為貿(mào)然動口是暴殄天物，觀其形色、感其神韻才是最佳“食用方式”。

二

朱熹曾在武夷山長住，收徒講學(xué)之余，還親自創(chuàng)制美食，如今當(dāng)?shù)厮鶄鞫嗟拦爬喜耸蕉己退嚓P(guān)，最出名的便是“文公菜”，是后人以朱熹謚號“文公”命名。據(jù)說有一天，朱熹眺望對面的高山時，突然來了靈感。他先將肉泥和米粉搓制成丸，將蛋煎成蛋皮，再按一層肉丸、一層蛋皮的方式疊成塔狀，后以白扁豆、黃豆、花生等點綴四周，最后放入鍋中用文火蒸熟。

這道菜不僅賞心悅目、味道可口、營養(yǎng)豐富，還具有多重美好的寓意。以花生擺盤，寓意“妙筆生花”；丸子呈圓形，意為“圓圓滿滿”；丸子下所墊的金黃色蛋皮，形似黃榜，寄意“金榜題名”；丸子疊成寶塔形狀，隱含“加官晉爵”之意。自南宋時起，當(dāng)?shù)刈x書人在進(jìn)京趕考前都要吃上一頓“文公菜”，以祈求在考場上文思泉涌、一舉上榜。

如今，包括“文公菜”在內(nèi)的多道古老菜式已被作為重要的旅游文化資源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進(jìn)行開發(fā)，形成了“朱子家宴”品牌。每道菜肴背后的故事、典故，都讓人津津樂道。

“蔥湯麥飯”源于“朱熹教女”的典故。一次，朱熹去看望女兒，正值荒年，女兒日子清苦，無法款待父親，無奈之下，只能跑到屋后的菜園摘了幾根蔥做成清湯，然后煮了一碗麥飯。朱熹吃得很自得，女兒卻非常不安，他看在眼里，即席吟詩一首：“蔥湯麥飯兩相宜，蔥暖丹田麥療饑。莫道此中滋味薄，前村還有未炊時?！?/p>

“硯田筆耕”取材于五夫當(dāng)?shù)氐奶锫荩巧谔镩g的美味，也是“朱子家宴”中的一道特色美食?！俺幪锕P耕”原出自段玉裁的家訓(xùn)“不種硯田無樂事，不撐鐵骨莫支貧”一句，朱熹以此勉勵自己在著書立說的同時也要勤于農(nóng)事，關(guān)心百姓疾苦。

“煮蓮教子”主要食材為五夫蓮子，是因朱熹感懷母親煮蓮教誨而來；“朱子畫卦”源自朱熹5歲時以樹枝畫八卦的故事；“方塘觀魚”則與朱熹詩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有關(guān)……

三

朱熹祖籍婺源，出生于福建尤溪，成長于福建武夷山，晚年歸隱福建建陽，這些地方均為茶業(yè)興盛之地，因此朱熹自幼便得以耳濡目染。據(jù)《朱文公全集》記載：“朱子年少時，曾戒酒，以茶修德……”

少年時，朱熹在恩師劉子翚家看到一副柱聯(lián)：“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持家三自律，勤儉耕讀世澤長?！边@二十四字包含了做人、治家、求學(xué)的道理。他深受啟發(fā)，從此定下生活準(zhǔn)則：“茶取養(yǎng)生，衣取蔽體，食取充饑，居止取足以障風(fēng)雨?！边€題下一聯(lián)：“山居偏隅竹為鄰，客來莫嫌茶當(dāng)酒。”以茶替酒，心神“似覺省事”，是他品飲香茗的真切感受。

朱熹求學(xué)期間，還常與當(dāng)?shù)匾恍└呱筒枵摰溃缢c五夫開普寺住持圓悟因茶相識，成為摯友。后來圓悟圓寂，朱熹不勝悲傷，以茶為題寫詩吊唁：“一別人間萬事空，焚香瀹茗恨相逢。不須更活三生石，紫翠參天十三峰?！?/p>

朱熹不僅喜愛品茶、論茶，還曾親自參與種茶、制茶、煮茶、宴茶、斗茶、詠茶，樂在其中。他曾親手開辟出一片茶園，號為“茶坂”，與師友漫步其中，別有一番意趣和感悟。他認(rèn)為：“茶本苦物，吃過卻甘。”茶本清苦，飲下后卻有綿綿甘甜，這正如人生歷程。朱熹于坎坷中求得心之所向，終成一代大師。他還主張飲茶當(dāng)求真味，不加任何雜物，做人治學(xué)也是如此，來不得虛假造作，所以他為官期間，始終求真務(wù)實，即便屢遭排擠、打壓，也不改初心。

朱熹曾點評當(dāng)時的兩類茶種：江浙之草茶與福建之臘茶。在朱熹看來，這兩類茶各有風(fēng)味，細(xì)品之下，草茶“味清薄，有草野氣，雖有清德，而失之‘偏’”，臘茶其味“不厚不薄、不濃不淡、味正而長，而歸于庸”。意思是，草茶雖有獨特風(fēng)味，但味道不夠平衡，并非自己所好；而看似平常、無甚亮點的臘茶，滋味更加穩(wěn)定、和緩，這和儒家所推崇的“中庸”之道相通。

由此可見，朱熹的茶道與其學(xué)理似乎已融為一體。他心向茶道數(shù)十年，大約不僅因崇尚簡單自然的飲食，而是其心性志向使然。朱熹品出了茶與道的相通之處，闡明了“理而后和”的深刻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