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賈平凹散文《秦腔》入選部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時，被刪掉的前兩段內容隱藏著作者的寫作動機。作者以外地人的眼光起篇，在南北文化、城鄉(xiāng)觀念、歷史現(xiàn)實中尋找到對秦腔、秦地和秦人的三種誤解，指出秦人是愜意富有、有序溫情之民；秦川是年輕有力、剛健熱烈之地；秦腔是無比神圣、潤物無聲之音，為中華民族獨特的生命哲學和渾厚的時代精神鼓呼吶喊。

［關鍵詞］ 賈平凹；《秦腔》；秦人秦地

［作者簡介］ 馬天保（1991），男，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實驗中學一級教師，從事語文教育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賈平凹散文《秦腔》因粗樸率真的語言、雄放駁雜的格調、酣暢淋漓的氣韻入選部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原文編入教材時把前兩段刪掉了，有人認為被刪掉的文字是“作品的秘結”“刪掉前兩段會使文本主旨內涵變得淺薄寡淡。”［1］暫且不論這種說法是否依據(jù)充分，但被刪掉的內容字里行間隱藏著作者的寫作動機——因為秦腔秦地秦人不被了解，甚至被誤解，因此作者有必要通過秦腔的細節(jié)場面和秦人的生命狀態(tài)來為厚重的秦文化正名。

種種誤解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對秦腔的誤解。外地人尤其是纖秀之人，最怕秦腔的激越震撼，直言秦腔大吼大叫，便以絨塞耳，讓聽秦腔淪為了懲罰的代名詞。鄉(xiāng)土觀念把秦腔推向了小眾，使異鄉(xiāng)人看來它是又鄉(xiāng)又土的品類。二是對秦地的誤解。這里寬墻結實，土屋笨重，處處都有粗壯似桶、沖天而起、迎風翻覆的白楊苦楝，溝溝坎坎，塵飛土揚，不是青山秀水，一馬平川。三是對秦人的誤解。這里民眾個高膀大，眉濃膚褐，手腳粗大，嗓門高亢，面朝黃土背朝天，摸爬滾打幾千年，少了些秀氣精致時髦感。由于南北文化差異、城鄉(xiāng)觀念沖突、歷史現(xiàn)實交織，秦腔未來之路遭遇著不被了解甚至被誤解的重重窘境。但幾百年來，秦腔始終沒有被淘汰被沉淪，因為它是秦川天籟、地籟和人籟的共鳴。賈平凹試圖通過呈現(xiàn)秦川的地理風貌，闡析秦人的生命常態(tài)，消除文化誤解，突圍發(fā)展困境，為秦腔和秦文化鼓呼與吶喊。

誤解一：秦人是貧苦粗野之民

勞苦貧乏、粗放鄉(xiāng)野是秦人的特點。這里的老農(nóng)們背著木犁、系著麻繩、趕著老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筋疲力盡了就端著洋瓷碗蹲在黃土碴子上，嚼根蔥啃口干饃。這里的老漢們等著夜里戲散，天麻麻亮，頭一個起身跑往戲臺，掀走石頭，翻開土塊，拾拾撿撿，為了得到落下的幾毛硬幣、一只鞋子、一條手帕。這里的人是勞苦貧乏的，他們生于黃土，歿于黃土，一輩子都走不出黃土?！皩懭粘Ｉ畈⒉皇菑馁Z平凹開始，但是，賈平凹的散文是真正地將日常生活還原到了日常生活。他既寫出了日常生活的形態(tài)和肌理，又寫出了日常生活的意義?！保?］在《秦腔》“盼戲”部分，我們看到了作為秦人生活必需的秦腔背后所蘊含的生存世相和人情物理。未等戲開，秦人一大早就扛著凳子占位子，男女老少坐站立臥，小商小販叮叮咣咣、嘁嘁喳喳……現(xiàn)場亂作一團，毫無秩序和章法可言。看戲現(xiàn)場摩肩接踵，如山如海，東拉西扯，生拉硬拽，被攪騰得天翻地覆。非要過來兩個維持秩序的“二桿子”，拿著樹條兒兇神惡煞地抽打幾鞭，才總算有了個看戲的模樣。秀弱之人以異鄉(xiāng)眼光審視，秦人可真是一幅粗獷兇悍、霸道混亂的模樣。

但秦人更是愜意富有、有序溫情之民。因為有秦腔，即便鋤禾當午，汗流黃土，在山頭田間吊兩嗓秦腔，關節(jié)就不勞乏了，胸腔肺腑也更開闊、更舒服、更愜意了。為了秦腔，秦人寧肯少吃少喝，勒緊褲帶，也要積資籌款，買好木石，請好匠人，修大戲臺，因為戲臺闊不闊，代表著村子富不富。外人可以說秦人手頭是拮據(jù)的，生活是貧苦的，但他們精神始終是富有的、滿足的。這里的男女童叟任何一個都能吼上幾句，唱秦腔是最體面的事兒，登過臺亮個相，這才不卑不慫，有出息有闖勁，才可能出人頭地。外人可以說等戲盼戲的秦人是沒有秩序、奔騰狂放的，卻不能說他們是野蠻無禮的，因為當《救裴生》大幕拉開，角色出場，在場的秦人便一剎那有了指揮官：慧娘蹲下去，全場人頭就隨著趴下去矮了半尺；慧娘立起身，全場脖子便跟著拉過來長了半截。哪場戲哪個角唱得好，全場就搖頭晃腦地跟著唱和?，F(xiàn)場也不再需要“二桿子”“二愣子”們的粗暴控場，大家反而自覺有序了起來。在秦腔面前人人平等。秩序和規(guī)范都藏在了秦腔的唱本之中，秦人要做的就是嚴格遵守和照例執(zhí)行。這里的民眾還是溫情友愛的，縱然脾氣剛烈火爆，骨子狂野血氣，但在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秦腔散場后，總少不了大家湊近火堆相依相偎的情景，更有敦厚實在、殷勤主動的觀眾，跑去偷拿了紅薯和土豆，在火堆里煨熟了送給演員名角當作夜餐吃食。

秦人是不是貧苦粗野之民呢？這的確是一群勞苦的人民，但這更是一群愜意的人民。這也的確是一群拮據(jù)的人民，但這更是一群富有的人民。這還是一群混亂的人民，但這更是一群有序的人民。這的確是一群粗放的人民，但這更是一群溫情的人民。

誤解二：秦川是衰頹蒼涼之地

古老衰頹、荒蕪蒼涼是秦川的特點。秦川八百里，自古帝王都。曾經(jīng)有十三個王朝在這片土地上建都擴城。古代帝王們無論豐功偉績如何彪炳千秋，身后都葬在了這片廣漠曠遠的黃土之中。一座座林崗上隆起一個個山包，一片片麥野間鼓起一方方土冢。三千繁華的歷史王朝隨著風云變幻日漸衰頹，一代帝王百年之后不過是一抔黃沙。黃沙褐土沒有區(qū)別對待天潢貴胄和尋常百姓，荒蕪蒼涼是這片土地褪去繁盛之后的基調底色。即便排戲練戲，鑼鼓喧天，演員們都是選在殘破荒舊的古寺廟集中。還有老一輩秦腔迷，齊刷刷地蹲在戲臺旁的墻根下吸著旱煙，已經(jīng)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眼力看清演員，有的老漢甚至沉醉于一場秦腔，險些誤了家事。古老的大地、衰頹的王朝、荒蕪的田野、蒼涼的廟宇、日薄西山的老頭兒……這是八百里秦川最顯露的風貌標識。

但秦川更是年輕有力、剛健熱烈之地。因為有秦腔，即便孑然處身于天幕下，獨立在墳塋旁，一陣冗長的二胡，幾聲雄壯的叫板，喊出了帝王將相在土塵滾滾中金戈鐵馬、扭轉乾坤的英雄氣概，“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chǎn)生了”?？梢哉f秦川歷史很古老，但不能否認這片土地是剛強雄健的。即便廟宇凋敝破敗，但秦人看戲聽腔的癡醉迷狂絲毫未減。看戲環(huán)境可以簡陋，天氣可以惡劣，但情緒必須高漲，氛圍必須熱烈。蚊蟲成團， 墻角燃起熏蚊草；寒風凜冽，架起一堆柳木柴。煙霧繚繞之中，還有小一輩的孩子，精神好，脾性野，在戲場爬上躥下，占領著周圍所有高空，登高望遠，樂而忘險，毫不懼怕。排演到了三更雞叫時分，演員收場，但孩子們還在彎腰踢腿，習招學式，年輕一輩力氣多多，活力滿滿。

秦川是不是衰頹蒼涼之地呢？這的確是一片衰頹的大地， 但這更是一片剛健的大地；這的確是一片荒蕪的大地，但這更是一片有力的大地；這的確是一片蒼涼的大地，但這更是一片熱烈的大地；這的確是一片古老的大地，但這更是一片年輕的大地。

誤解三：秦腔是嘶喊吼叫之音

嘶喊吼叫、嚎膽裂肺是秦腔的特點。秦人咬字重，去聲多，語速急，調子高，說話寬音大嗓，直起直落，唱詠更是拖拉延長，一呼三嘆。在秦川秦人看來，秦腔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羊肉泡饃一樣，是生活所求生命必需。秦腔雖是人喊馬嘶，卻和其他風物一樣承載著秦人生命的大悲大苦與大喜大樂。只要不是雷雨暴雪冰雹極端天氣，秦腔戲場就是座無虛席，看戲聽腔的位子得靠氣力推擠、攢擁、喝罵才能得到。大悲大苦時，聽慢板，如泣如訴，熨心貼肺，撫慰著悲苦的皺紋，療愈了痛苦的傷疤；大喜大樂時，選快板，鏗鏘有力，蒼勁雄壯，吐露著幸福的心聲，宣泄了狂歡的情欲?！扒厍怀葜斜憩F(xiàn)出來的陽剛之勢，是一種力的伸張，更是秦人生命意識的一種宣泄。秦人其實是把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乃至對生命的體驗熔鑄到秦腔那激昂高亢的節(jié)奏與急促起伏的旋律里面去了?！保?］對秦人而言，秦腔是藝術的享受，聽秦腔唱秦腔時投入、過癮、滿足，這一刻也擁有了生活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

秦腔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圣不可動搖的基礎。這里地理貧瘠，生活困乏，但村村有戲班，月月有節(jié)會。戲角們練戲排戲，走村串戶，搭臺唱演。村民們盼戲看戲，茶余飯后，評評點點。戲后評的既是戲角唱演孰優(yōu)孰劣，還會嬉笑怒罵，快人快語，道道家長里短，說說雞毛蒜皮。一臺秦腔，既給了俊男妙女暗送秋波、談情說愛的機緣，也給了街坊鄰里相親說媒、合婚行聘的可能。秦腔是逢年過節(jié)的慶賀，是接人待客的禮儀，是婚喪嫁娶的最高配置。一臺秦腔，迎接著一個生命的降臨，志哀著一個生命的隕落。“賈平凹追求的是與這塊土地共呼吸。它不能輕飄而要厚重，它必須接地氣而不能華而不實，它必須有生活的味道而不能只是紙上的雅致。所以，整個作品行文非常講求腔調，有現(xiàn)場感，深沉而又熱烈，貼著秦地的鄉(xiāng)親們寫，寫得貼心貼肺，有情有義。他在為他們代言立心，訴說他們心中的悲歡和這塊土地千百年無言的滄桑，這是秦人的生活史，如同史詩一般?！保?］秦腔唱詞就是生活的劇本，秦腔舞臺就是人生的世界，耿倔勁健、率真直爽的秦人在一次次聲如嘶吼、歇斯底里之中，完成了生旦凈丑的角色轉換和喜怒哀樂的生命釋放。

秦腔是不是嘶喊吼叫之音呢？與其說這是大喊大叫的秦腔，不如說這是潤物無聲的秦腔。一場場導和演，一次次看與評，一聲聲秦腔是心理的狂呼，是意志的直抒，是情緒的搖滾和吶喊，是秦人的集體狂歡和地域圖騰，是秦人精神的托付和生命的交響。它記錄著黃天厚土的凄風苦雨，它是這苦樂大地長盛不衰的歷史回響；它鐫刻著悲苦奮爭的生命常態(tài)，它是這苦樂民眾至情至性的情緒舒張。

八百里秦川黃土飛揚，三千萬秦人高吼秦腔。賈平凹散文《秦腔》以外地人的眼光起篇，在南北文化、城鄉(xiāng)觀念、歷史現(xiàn)實中尋找到在理解秦文化這個問題上的誤區(qū)和裂隙，以獨特的表現(xiàn)角度、厚重的文化底蘊、恢宏的語言風格描繪了一瀉千里、蕩氣回腸的秦腔之音，返回鄉(xiāng)野傳統(tǒng)，尋找生命光芒，展現(xiàn)了秦人疏朗奔放、質樸綿長的生命韌性和純樸澄澈、豐厚充實的精神世界，展現(xiàn)了充滿活力、蓬勃向上的秦川風貌，展現(xiàn)了自給自足的生存狀態(tài)和自力更生的民族文化。在一聲聲高亢勁道的秦腔之中，我們可以看到三秦大地人民酸甜苦辣的日常生活和蓬勃剛硬、強健雄壯的生存世相。秦地人民，在勞苦中尋找愜意， 在貧乏中獲得富有，在混亂中恢復有序，在粗野中保留溫情，在古老衰頹中保持年輕活力，在荒蕪蒼涼中追求剛健熱烈……這不僅僅是八百里秦川人民的性格品質，更是中華民族獨特的生命哲學。秦腔是三秦大地乃至華夏九州父老鄉(xiāng)親文化傳統(tǒng)、生命意志和精神追求的重要象征，更是中華民族時代精神的渾厚之聲、天籟之音。

［參 考 文 獻］

［1］ 陳魯峰.被刪掉的前兩段關涉到“作品的秘結”——《秦腔》的前兩段不宜刪［J］.語文月刊，2023（05）.

［2］汪政.論賈平凹的散文觀及散文創(chuàng)作［J］.天津社會科學，2023（02）.

［3］曾令存.民俗與賈平凹的散文創(chuàng)作［J］.嘉應大學學報，1998（04）.

［4］汪政.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賈平凹《秦腔》讀解［J］.教育研究與評論，20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