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卡夫卡在德語世界曾長期默默無聞。而當他在20世紀初進入法國后,卻不斷地被文學家、評論家或哲學家們提及。他們或宣揚自己的文學受到了卡夫卡的影響,或分析闡釋卡夫卡的文學作品,或借用卡夫卡以言說自己的理論體系??傊ǚ蚩ㄔ?0世紀,尤其是二戰(zhàn)之后的法國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ǚ蚩ㄅc法國的關系可謂是相輔相成。經(jīng)由法國,卡夫卡成為世界級文學大師,同時,法國文學與法國理論也經(jīng)由卡夫卡彰顯了其魅力。
關鍵詞:卡夫卡;法國;文學接受;文學理論
中圖分類號:I109.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4919(2025)01-0075-15
DOI: 10.20254/j.cnki.2096-4919.2025.1.075
On the Acceptance and Study of Kafka by France in the 20th Century
TIAN Jiaxin
Abstract: For a long time, Kafka remained unknown in the German-speaking countries. But when Kafka entered France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he was constantly mentioned by writers, critics, and philosophers. They either allege the influence of Kafka on their literature, analyze and interpret Kafka’s literary works, or express their theoretical system via Kafka’s works. In short, Kafka became a dazzling star in 20th century France, especially after World War II.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Kafka and France can be described as complementary. Through France, Kafka became a world-class literary master. Similarly, French literature and theory also demonstrated their fascinating charm through Kafka.
Keywords: Kafka; France; literature acceptance; literary theory
1 引言
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著名的德語文學大師,但其生前在德語世界的影響力微乎其微。直至卡夫卡去世之后,他的文學影響力才逐漸顯現(xiàn)。但有趣的是,他的影響力并非首先出現(xiàn)在德語世界,而是在與德語世界毗鄰的法語世界。甚至,卡夫卡在德語世界再度被發(fā)現(xiàn),與其在法國的翻譯和研究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如果不是法國人熱情關注,德語世界的研究者也許會忽視這么一位德語文學大師。那么卡夫卡在德語世界為何受盡冷落?為何在法國得到高度重視?法國人是抱著怎樣的動機與心境接受卡夫卡的?他們?nèi)绾畏g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研究在法國究竟開辟出了多少路徑?哲學家們對卡夫卡的思考又有何獨特之處?解決了這些問題,我們才能更為清晰地看到當代法國文學、理論研究與卡夫卡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
2 鮮為人知:德語世界的卡夫卡
卡夫卡在其故土可謂受盡冷遇。不過,當我們回看卡夫卡的時代,以及他的選擇,便會發(fā)現(xiàn),此番冷遇是必然的??ǚ蚩ㄓ?883年出生在奧匈帝國波西米亞地區(qū)的首府布拉格市。在這一時期的波西米亞地區(qū),文化、種族、信仰危機暗流涌動。德意志民族與捷克民族之間的沖突不斷,這些沖突為卡夫卡的遇冷埋下了伏筆。19世紀后半葉的波西米亞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qū),盡管它名義上仍歸屬奧匈帝國,但實際上與自治無異。自治帶來的問題便是如何分配權力。“1846年,波西米亞38.6%的人是德意志人,將近60%的人是捷克人?!保ò柼?2022:23)但捷克人并未在權力分配上占到優(yōu)勢,如此形勢使得捷克人心有不甘。1871年,捷克人起草了一項法案,為自己在邦議會中爭取到與德意志人相同的權利。經(jīng)過捷克人的不斷斗爭,德意志人不得不讓渡部分權利,其中具有標志性的便是使用語言的權利。捷克人可以在法庭上、通告上乃至路牌上使用捷克語,而不再是德語。德語在波西米亞地區(qū)的官方語言地位減弱,這對教育、文學等事業(yè)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兩大民族中間,還夾雜著眾多少數(shù)民族,其中包括斯拉夫人、猶太人等。作為少數(shù)族裔,他們沒有話語權,唯一能做的便是站隊。隨著捷克人在議會的權利不斷增長,以猶太人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自然不斷往捷克人靠近?!霸?890年做的一次人口普查中,73.8%的布拉格猶太人標明德語是其主要語言,而十年后卻只剩43.7%。”(史臘斐 2013:128)也就是說,在這十年間,有一半以上的猶太人都將捷克語確定為了主要語言。語言的變化必然帶來教育的變化。在接受新語言的過程中,新的文化、信仰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猶太人,以及整個波西米亞地區(qū)。不過,卡夫卡的父親卻并沒有選擇捷克語作為自己兒子的教育語言。因為,在當時,德語仍被認為是有教養(yǎng)者的語言。于是,卡夫卡依舊在波西米亞地區(qū)學習德語??ǚ蚩ㄔ谖膶W創(chuàng)作這條路上,也選擇了使用德語,盡管他對捷克語也十分熟悉。這便導致了在其后幾十年間,卡夫卡的文學作品幾乎未在波西米亞地區(qū)出版。卡夫卡生前發(fā)表的作品,幾乎由萊比錫的出版商人庫爾特·沃爾夫(Kurt Wolff,1887—1963)一手操辦出版。
然而,卡夫卡的作品在德語區(qū)也沒有得到重視。這與卡夫卡的身世與寫作風格以及20世紀初德意志文學發(fā)展相對遲緩有著密切的關系。眾所周知,德意志帝國的排猶政策早已有之。“猶太人自中世紀以來就在德意志帝國生活,幾百年來從未參與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來:他們的信仰、語言和職業(yè)成為他們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阻礙?!保ㄊ放D斐 2013:128)卡夫卡所處的時代,所面臨的境況,并不比中世紀強多少。無論是在波西米亞地區(qū),還是在德國本土;無論是德意志人,還是捷克人,反猶情緒十分高漲。猶太人期望融入德國社會的心愿也因為高漲的反猶情緒而落空。在此情況下,布拉格作家群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他們處在無人認可的孤獨與絕望之中??ǚ蚩ㄔ诮^望之中,向馬科斯·布羅德(Max Brod,1884—1968)說道:“他們生活在三種不可能性中間(我只是隨便稱之為語言上的不可能,這么稱是最為簡便的,但它們也完全可以被稱為別的什么不寫之不可能、用德語寫之不可能、用其他語言寫之不可能。幾乎可以加上第四種不可能性,即寫之不可能)?!保ǚ蚩?015b:350)正是看到卡夫卡“絕望”的處境,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才將其文學稱為“弱勢文學”(miner literature),即“一個少數(shù)族裔在一種主要語言內(nèi)部締造的文學。這種文學的頭一個特點是語言帶有一個顯著的脫離領土運動的系數(shù)”(德勒茲,加塔利 2007:33)。如此,我們不得不承認,猶太人的身份成為限制卡夫卡文學傳播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
除了身份帶來的不便,卡夫卡或者說卡夫卡們還要面對傳統(tǒng)文學的審判。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意志文學處在變革的時代。新的文學,即現(xiàn)代主義文學逐漸抬頭,試圖展現(xiàn)光彩,卡夫卡便是其中之一。但這并不說明,傳統(tǒng)文學勢力已經(jīng)偃旗息鼓。1871年,德意志帝國首相俾斯麥運用鐵腕統(tǒng)一了帝國。自此,德意志帝國迅速進入工業(yè)化進程,經(jīng)濟快速騰飛。經(jīng)濟的騰飛帶來的是城市化,以及城市化的弊病。在這種情況下,敏銳的作家,如卡夫卡,已經(jīng)觀察到了城市的弊病。但是,“在德國,城市經(jīng)驗長期缺乏,因為作家們散居于全國各地的鄉(xiāng)村,多傾向于美化鄉(xiāng)村生活,為鄉(xiāng)土風情辯護,并與猶太知識分子的都市文學分庭抗禮”(史臘斐 2013:133)。也就是說,當時的德意志文學已經(jīng)有了新文學的萌芽,但這股勢力仍舊受到傳統(tǒng)文學的壓制??ǚ蚩ǖ奈膶W作品,毋庸置疑,可算是城市文學的典范。無論是《變形記》(Die Verwandlung)還是《城堡》(Das Schloss),所暴露出的問題均是城市化、工業(yè)化、資本化之后才會發(fā)生的問題。這樣先鋒的文學,在20世紀初,顯然還未受到讀者們的重視。
除了文學題材的城市化之外,卡夫卡的寫作風格也怪誕無常。國內(nèi)研究卡夫卡的著名學者曾艷兵在其文《卡夫卡與后現(xiàn)代寫作》中便指明了這一點?!昂蟋F(xiàn)代主義特有的矛盾拒絕一切整齊有序的,可能暗藏著價值等級制的二元對立形式”(曾艷兵 2011:104),具體表現(xiàn)為“不確定性”“延異”(différance)“悖謬”(paradox)以及語言游戲。卡夫卡的寫作恰好具有這樣的風格??ǚ蚩m然沒有將這些要素當作自己的創(chuàng)作原則,但毋庸置疑,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見這些要素的影子。而后現(xiàn)代文學,直到20世紀中后期,才逐漸被讀者接受。可見,卡夫卡的寫作風格具有強烈的超前性。可是,當時德語區(qū)的讀者還沉浸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的文學風格之中,試圖讓這樣的讀者理解卡夫卡的寫作本身便是一件困難的事。
3 法國學界:卡夫卡成名的助推器
身份、語言、時代、經(jīng)歷是卡夫卡文學在德語世界傳播道路上的絆腳石。但不可否認,這些在傳播路上的絆腳石卻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助推器。如果他不是身處布拉格卻使用德語的猶太作家,如果他沒有見到資本主義吞噬一切的慘劇,如果他的父親不是一位暴君,卡夫卡不會孤獨和絕望。沒有如此經(jīng)歷,他的作品不會如此獨特和不可理解??ǚ蚩ㄊ亲约旱拇匀?,他難以被歸類。曾經(jīng),有人認為卡夫卡是表現(xiàn)主義的代表,但他自己卻不贊同這樣的說法。他是孤獨的,“他為了描寫孤獨,寧可自己忍受孤獨,因此它同時失卻了愛情、友誼和家庭”(曾艷兵 2006:174)。但是,從另一個角度出發(fā),卡夫卡的不可理解造就了卡夫卡文學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本質(zhì)上是一種豐富性,或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1907—2003)所言的“復多”(plusieurs)。也就是說,卡夫卡的文學有著無限闡釋的可能。“如果你是存在主義者、和平主義者、天主教徒、猶太人或唯物主義者,卡夫卡總是一樣的,甚至更是?!保˙inder 1993: 4)在法國,此等情況比比皆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倡議者、存在主義的倡議者似乎都能拿卡夫卡做文章。不過,布朗肖并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他認為,無限闡釋的可能,說到底是一種闡釋的無力,即任何一種闡釋都存在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卡夫卡的陌生與不確定性為闡釋敞開了口子。根據(jù)著名的卡夫卡譯者瑪爾特·羅貝爾(Marthe Robert,1914—1996)的說法,“缺乏關于卡夫卡及其生平的信息,實際上是法國人能如此容易歸化其人其作的主要原因”(轉(zhuǎn)引自Jell 2012 : 52)。當然,20世紀的法國學界能夠如此火熱地討論卡夫卡,不僅僅只有卡夫卡作品的不確定性這一個原因。卡夫卡在法國受到推崇,與20世紀法國知識分子的變化、文學的氛圍同樣有著密切的關系。
前文分析過,卡夫卡在德語區(qū)所遭受的冷遇與其猶太人身份有著密切關系。但在同一時期的法國,排猶風潮也不容小覷。那為何卡夫卡還能順利進入法國呢?事實上,這與德雷福斯事件有著一定關系。在1894年,法籍猶太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1859—1935)因被視為德國間諜而入獄。但這次審判充滿爭議,因為相關部門給出了有分量的證據(jù)證明德雷福斯并非間諜,可他仍以間諜罪與叛國罪被拘捕,而真正的罪犯卻被無罪釋放。這一做法遭到了擁護正義的進步人士的強烈譴責。經(jīng)過新聞記者貝爾納·拉扎爾(Bernard Lazare,1865—1903)、巴黎高師圖書館館員呂錫安·埃爾(Lucien Herr,1864—1926)等人的努力,事件的影響逐漸擴大。而真正使得這件事在法國引起廣泛關注的是埃米爾·左拉(Emile Zola,1840―1902)的介入。1897年12月1日,左拉在《費加羅報》(Le Figaro)上發(fā)表文章,對排猶主義者大加控訴。1898年1月13日他又在《震旦報》(L’Aurore)上發(fā)表了為德雷福斯鳴冤的控訴詞《我控訴》(? J’accuse ?)。此后,一大批作家、大學教師、醫(yī)生、律師和大學生加入了為德雷福斯辯護的隊伍。雖然辯護之路十分艱辛且漫長,不過在1906年7月,德雷福斯最終被宣判無罪,并被提升為少校。不可否認,德雷福斯事件“在法國知識分子史上的意義是抑制住了極端民族主義思潮在法國知識界的影響”(呂一民,朱曉罕 2019:52)。法國知識界的轉(zhuǎn)向,使得德語作家在法國有如沐春風之感。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卡夫卡進入法國掃清了障礙。
此外,相比德國,法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起步更早。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xiàn)代主義作家如雨后春筍般在法國出現(xiàn)。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便是這一文學思潮的代表人物。他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以及作品接受史便是法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發(fā)展的縮影。與卡夫卡相似,波德萊爾出生在中產(chǎn)家庭,有一個專斷的父親(繼父),特殊的早年經(jīng)歷致使他患上了孤獨癥,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變得“放蕩不羈”、直面黑暗。不出意料,他的作品在其生前并未獲得成功,甚至遭到了惡評。首當其沖的便是《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當局認為這部詩集敗壞神明、有傷風化。但是,“波德萊爾這些無懈可擊的反傳統(tǒng)崇拜主義觀點,代表的是一群人數(shù)雖少但正在不斷壯大的藝術家隊伍,他們正逐步擺脫由經(jīng)典文化和基督教占主導地位的歷史”(蓋伊 2015:7)。其中便有魏爾倫(Paul Verlaine,1844—1896)、蘭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等青年詩人。通過他們的努力,波德萊爾的影響力逐漸擴大,這是法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蓬勃發(fā)展的象征。20世紀初,波德萊爾終于擁有了一大批讀者,此后出現(xiàn)了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等。自此,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法國形成熱潮,但同時期在德語區(qū),卡夫卡還默默無聞。蓬勃發(fā)展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浪潮為卡夫卡在法國發(fā)光發(fā)熱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當然,卡夫卡初入法國的時候,并未獲得大多數(shù)人的青睞。正如卡夫卡的第一位法文譯者亞歷山大·維亞拉特(Alexandre Vialatte,1901—1971)所言:“他像火星人一樣降落在文學之中,除了幾個燈塔守護者外,沒有幾人見過他?!保╒ialatte 2001 : 32)卡夫卡在法國成為現(xiàn)象級作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而正因如此,才使得卡夫卡與法國大眾相遇。法國學者瑪嘉·戈特(Maja Goth)在其著作《卡夫卡與法國文學》(Franz Kafka et les lettres fran?aises)中指出:“戰(zhàn)爭似乎喚醒了人們對卡夫卡作品所散發(fā)出的根本性痛苦與荒謬的敏感。在法國,正是戰(zhàn)爭本身喚醒了人們對卡夫卡的普遍興趣?!保℅oth 1956 : 244)盡管卡夫卡的作品并未涉及戰(zhàn)爭,但是卡夫卡筆下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與二戰(zhàn)時的生存狀態(tài)別無二致。在卡夫卡筆下,人的存在似乎毫無意義,他們被莫名其妙地宣判,無論他們怎么努力,似乎也無法改變自身的命運。一股無可掌控感在人物周圍縈繞。無能為力正是二戰(zhàn)時普羅大眾最真實的體會。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在戰(zhàn)爭初期直言:“戰(zhàn)爭,無盡的戰(zhàn)爭將摧毀我們的愿望。言論自由的權利再次被剝奪。這是第一次,卡夫卡小說中的氛圍映照進了現(xiàn)實?!保˙reton 1969 : 193—194)卡夫卡不僅受到大眾的歡迎,文學家、評論家們都爭相言說卡夫卡。安德烈·紀德(AndréGide,1869—1951)、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莫里斯·布朗肖、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等人都撰文著述,從不同的側面討論卡夫卡。
不過有趣的是,盡管他們當中有人熟悉德語,例如巴塔耶,但他們并沒有閱讀卡夫卡的德語原典,而是通過法譯本了解到卡夫卡?!白缘诙问澜绱髴?zhàn)開始以來,卡夫卡在法國獲得了巨大的關注,這要歸功于他的翻譯者。在著手這位捷克作家的各項研究之前,翻譯家們都會翻譯他的作品,德語文本從來都不是直接評論的對象。”(Goth 1956:239)不過,布朗肖是一個例外,在卡夫卡的日記還未出版的1943年,他在《閱讀卡夫卡》(? La Lecture de Kafka ?)里便已提及了卡夫卡的日記。這得益于布朗肖自己的翻譯,盡管他的譯本在其生前并未出版。但總體而言,卡夫卡的法文翻譯仍十分重要。那么,在20世紀的法國,卡夫卡是如何被法國人發(fā)現(xiàn)?有哪些人參與了卡夫卡的法文翻譯?不同時期的翻譯對卡夫卡在法國的傳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4 步入法國:卡夫卡的譯介與研究
在近百年的卡夫卡法譯史上,涌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譯者,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以下幾位:亞歷山大·維亞拉特、讓·卡里夫(Jean Carrive,1904—1963)、皮埃爾·克洛索夫斯基(Pierre Klossowski,1905—2001)、瑪爾特·羅貝爾、克勞德·大衛(wèi)(Claude David,1913—1999)、貝爾納·洛托拉里(Bernard Lortholary)、喬治?亞瑟·戈德施密特(Georges-Arthur Goldschmidt)以及阿克塞爾·內(nèi)姆(Axel Nesme)。這幾位譯者的翻譯理念與翻譯風格有著鮮明的區(qū)別,這也一定程度上引導了法國學界對卡夫卡的研究。例如,在1960年代,卡夫卡的作品越來越多地被從語言結構的角度進行研究,人們試圖解碼他的語言,研究的重點也從內(nèi)容轉(zhuǎn)向文本結構和敘事技巧。這一視角的著名代表人物便是瑪爾特·羅貝爾??藙诘隆ご笮l(wèi)也重視語言對卡夫卡文本研究的重要性。不過,相比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譯者,維亞拉特和羅貝爾等早期譯者的翻譯,對卡夫卡在法國被接受與研究所做的貢獻更大。盡管維亞拉特經(jīng)常受到后繼譯者批評,其翻譯也有漏洞。例如在第十八屆文學翻譯學術會議上,著名的卡夫卡法譯者洛托拉里便在卡夫卡法譯圓桌論壇上指出:“很多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提到維亞拉特的翻譯,它就是維亞拉特式的,它有其連貫性與魅力所在,不過他傾向于抹去卡夫卡黑色幽默背后的殘酷?!保˙assan Levi et al. 2002 : 113)但不可否認,早期譯者為“卡夫卡熱”在法國學界的出現(xiàn)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維亞拉特是卡夫卡的第一位法文譯者。維亞拉特于1926或1927年在美因茨發(fā)現(xiàn)了卡夫卡,他的第一個譯本《變形記》(La Métamorphose)于1928年發(fā)表在《新法蘭西評論》(Nouvelle Revue fran?aise)雜志上。不過因為《變形記》為長篇小說,該譯本在此刊上連載了三期,分別為第172期、173期、174期。次年9月,費利克斯·貝爾托(Félix Bertaux,1881—1948)、科納(K. W. Korner)以及于勒·絮佩維耶爾(Jules Supervielle,1884—1960)也在《新法蘭西評論》第191期上發(fā)表了卡夫卡短篇小說選的法譯本《布塞法勒斯及其他敘事》(Bucéphale, et autres récits),其中包括《新律師》(? Le Nouvel avocat ?)、《在法的門前》(? Devant la loi ?)、《一道圣旨》(? Un message impérial ?)、《兄弟謀殺》(? Il tue son frère ?)等佳作。也許看到了卡夫卡小說的魅力,貝爾托便預言了卡夫卡在法國必定有光明的未來。1930年,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們也注意到了卡夫卡。皮埃爾·克洛索夫斯基與皮埃爾·萊里斯(Pierre Leyris,1907—2001)一道翻譯了卡夫卡的《判決》(Le Verdict),并在《畢弗》(Bifu)雜志第五期發(fā)表。初入法國這兩年間,卡夫卡并未獲得青睞,學界對卡夫卡的研究與評論工作甚至從未展開。而且,卡夫卡作品的法譯工作在《判決》發(fā)表之后便陷入了停滯。直到1933年,法國才重啟卡夫卡作品的翻譯工作。
1933年,維亞拉特翻譯了卡夫卡的長篇小說《訴訟》(Le Procès),并由伽利瑪出版社(Gallimard)出版發(fā)行。貝爾納·格羅圖森(Bernard Groethuysen,1880—1946)為該譯本作序?!耙舱?933年,法國學界出現(xiàn)了關于卡夫卡的第一項研究,即格羅圖森對卡夫卡的思考。他對卡夫卡的沉思觸及了其作品的本質(zhì)問題:自我的遺忘、荒謬的邏輯、內(nèi)疚和痛苦?!保℅oth 1956 : 240)自此,譯者們掀起了卡夫卡作品法譯工作的小高潮。1933年4月,《地洞》(Le Terrier)由維亞拉特翻譯,并發(fā)表于《新法蘭西評論》第235期。次年5月,他又翻譯了《女歌手約瑟芬》(Joséphine la cantatrice),并發(fā)表在《南方叢刊》(Cahiers du Sud)。1937年以后,卡夫卡生前未發(fā)表的遺作也陸續(xù)被翻譯成法文。亨利·帕里索(Henri Parisot,1908—1979)于1937年翻譯了卡夫卡的遺作《城徽》(Das Stadtwappen),法譯本為《巴別塔》(La Tour de Babel),由居伊·萊維·馬諾出版社(Guy Lévis Mano)出版發(fā)行。1938年,維亞拉特翻譯了卡夫卡的《城堡》(Le Chateau),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1939年,亨利·帕里索翻譯《獵人格拉胡斯》(Le Chasseur Gracchus)并由居伊·萊維·馬諾出版社出版發(fā)行。1943年,讓·卡里夫翻譯《一條狗的研究》(Recherches d’un chien),在雜志《弩》(L’Arbalète)第7期發(fā)表。次年,他又翻譯了《中國長城建造時》(La Muraille de Chine)并由西格斯出版社(Seghers)出版發(fā)行,其中包括《中國長城建造時》《關于法律問題》(Du problème des Lois)、《征兵》(Nos Soldats)等遺作。此后數(shù)年間,《論譬喻》(Des Paraboles)、《一場戰(zhàn)斗紀實》(Description d’un combat)、《兀鷹》(Le Vautour)、《新燈》(De nouvelles lampes)、《海神波塞冬》(Poséidon)、《夜晚》(De nuit)等更多卡夫卡遺作進入法國。隨著卡夫卡的作品不斷涌進法國,越來越多的讀者注意到他,并且二戰(zhàn)的爆發(fā)又點燃了卡夫卡在法國的熱度,一大批名家紛紛關注并研究卡夫卡。
在1930—1940年代的法國學界,卡夫卡的生平資料相對缺乏,導致此時的卡夫卡研究重心落在了作品研究上,學者們試圖將卡夫卡進行文學歸類。有的學者將其歸類為表現(xiàn)主義,有的學者將其歸類為超現(xiàn)實主義,有的學者又將其歸類為存在主義。將卡夫卡歸為表現(xiàn)主義的學者正是其第一位法文譯者維亞拉特。毋庸置疑,卡夫卡小說的主題具有表現(xiàn)主義的特點,但是就卡夫卡的語言特點而言,人們則不能將其稱為表現(xiàn)主義?!翱ǚ蚩ǖ恼Z言以清晰、簡單和純粹為特點,與表現(xiàn)主義者的風格完全不符。盡管如此,維亞拉特當時的翻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表現(xiàn)主義歸因的影響?!保↗ell 2012: 35)“如果卡夫卡的第一批譯者,尤其是維亞拉特在幾個含義相似的詞之間做出選擇,他們總是選擇最不常見的和最奇怪的詞?!保‥nckell 1983 : 62—63)如此,卡夫卡在初入法國時便被劃入了表現(xiàn)主義陣營之中。不過試圖爭奪卡夫卡的不只表現(xiàn)主義,還有超現(xiàn)實主義。布勒東于1937年在《牛頭怪》(Minotaure)雜志第10期發(fā)表《風暴眼》(? Têtes d’orage ?),總結歸類了當時著名的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同路人。在這份名單中的德國人,“布勒東可以追溯到諷刺作家與格言家喬治?克里斯托弗·利希滕貝格(George-Christoph Lichtenberg,1742—1799)和相當刻薄的戲劇家克里斯蒂安?迪特里?!じ窭迹–hristianDietrich Grabbe,1801—1836),以及弗蘭茨·卡夫卡”(Hamilton 2023: 77)。將卡夫卡的作品存在主義化的則是大名鼎鼎的法國文學巨匠加繆。加繆于1943年在《弩》第7期發(fā)表《弗蘭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謬》(? L’espoir et l’Absurde dans l’?uvre de Franz Kafka ?)。加繆在文中指出:“卡夫卡的世界實際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片天地,那里,人們沉溺于用浴缸釣魚來折磨自己,明明知道毫無結果?!保涌?2013:140)換句話說,這正是存在主義文學家筆下荒誕的世界。如果我們參看加繆的《局外人》(L’étranger),便可發(fā)現(xiàn)其與卡夫卡文學世界的相似之處?;恼Q的世界使人異化為非人,無可自拔。但存在主義者并不是悲觀主義者,加繆緊接著指出:“不過,世界并不像表面顯示的那樣封閉。這個沒有進步的天地里,卡夫卡以一種奇特的形式引進了希望。《訴訟》提出的問題,某種程度上在《城堡》里得到了解決?!保涌?2013:141)只不過這一解決方式不是開出藥方,治好病癥,讓人回到正常人的世界。加繆認為《城堡》里的約瑟夫·K盡管一步步摧毀了自己進入城堡、獲得城堡認可的希望,并不斷遠離了正常人的世界,但這是反抗的意識?!凹热晃覀儾豢杀苊庖鎸闹嚕敲次覀冎挥杏赂颐鎸?、積極反抗?!保ɡ钤?2005:27)“土地測量員最后試圖通過否定上帝來找到上帝,不是依據(jù)我們善與美的范疇,而是從上帝的冷漠、不公和憎恨所表現(xiàn)的虛空可怖的面孔來認知上帝。”(加繆 2013:144)盡管這樣的方式十分悲情,甚至無法拯救自己的命運,但也只有摧毀了所有的希望,真正的希望也許才能夠顯現(xiàn)。不能否認的是,盡管布勒東、加繆等人的評論能夠自洽,那時的評論家們對卡夫卡的認識和理解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的偏差。
自1940年代中期,卡夫卡的個人書信與日記的翻譯在法國興起,這標志著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即傳記研究在學界的出現(xiàn)。1945年,克洛索夫斯基翻譯了卡夫卡的日記與筆記,并由格拉塞出版社出版。其中包括《卡夫卡日記》(Journal intime de Franz Kafka)、《對罪愆、苦難、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觀察》(Considérations sur le péché, la souffrance, l’espérance et la vraie voie)等作品。1953年,羅伯特在《新法蘭西評論》第4期、第5期、第6期發(fā)表了卡夫卡《給父親的信》(Lettre au père)法譯本。緊接著,1954年,他又翻譯了卡夫卡1910年至1923年的日記,并交于格拉塞出版社出版。1956年,維亞拉特又翻譯了卡夫卡《給米萊娜的信》(Lettres àMilena),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1965年,卡夫卡與朋友的通信也被羅貝爾翻譯為法文,并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卡夫卡寫給菲利斯·鮑爾(Felice Bauer,1887—1960)的信于1972年被達維(Y. Davet)由英文轉(zhuǎn)譯為法文,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1978年羅貝爾又翻譯了卡夫卡《給奧特拉和家人的信》(Lettres à Ottla età la famille (1909—1924))。一系列卡夫卡傳記與生平經(jīng)歷的信息被引入法國后,學界對卡夫卡本人的評論與研究也逐漸多了起來,如1948年米歇爾·卡魯日(Michel Carrouges,1910—1988)的卡夫卡傳記《卡夫卡》(Kafka)由拉貝杰里(Labergerie)出版社出版。1952年他又通過研究卡夫卡的感情、婚姻狀況,發(fā)表了《單身機器:以弗蘭茨·卡夫卡與馬塞爾·杜尚為例》(? La Machine-bachelor selon Franz Kafka et Marcel Duchamp ?)。1960年,羅貝爾也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了卡夫卡傳記。
日記與通信的出版的意義不僅僅局限在為法國學界增加了一個研究視角,即傳記研究。更為重要的是,通過研究日記與通信,研究人員能夠更清楚地看到一個完整的卡夫卡,并通過研究他的人生經(jīng)歷,反哺他的作品研究,以擺脫維亞拉特、薩特等早期研究人員對卡夫卡的解釋。甚至還有學者通過研讀卡夫卡的日記來分析卡夫卡的精神狀態(tài),如居伊·費迪南(Guy Ferdinand)的博士論文題目是《弗蘭茨·卡夫卡的精神病理學研究》(étude psychopathologique sur l’écrivain Franz Kafka)。而經(jīng)由卡夫卡的人生經(jīng)歷所帶來的研究中,理論研究顯得尤為特別與重要。
5 研究新支:理論家的獨特視角
卡夫卡在理論界掀起風浪與一場著名的爭論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即布朗肖與薩特對文學的爭論。這場爭論有趣的地方在于:盡管1905年出生的薩特和1907年出生的布朗肖在個人教養(yǎng)、文化環(huán)境和哲學取向等方面有許多共同之處,但兩人的思想軌跡卻天差地別,甚至完全倒置。薩特從思想和文學上的孤立立場轉(zhuǎn)變?yōu)樽笠淼恼谓槿?,而布朗肖則從右翼的激進主義轉(zhuǎn)變?yōu)椤拔膶W空間”的孤獨。這兩個轉(zhuǎn)折點都發(fā)生在從1937年底到“奇怪的戰(zhàn)爭”(指納粹德國在1939年攻占波蘭和在1940年春天進攻挪威、丹麥之間的那段戰(zhàn)爭沉寂的時間),再到法國被占領時期的跨度內(nèi),兩人在此期間都與卡夫卡的作品有直接接觸。可以說,卡夫卡是兩位評論家在“反目”之前相遇的中心,薩特認為文學應該“介入世界”,但布朗肖則認為文學是“拒絕介入世界”(Hamilton 2023: 118)。
那么,此二人的爭論因何而起?為何卡夫卡同時出現(xiàn)在了兩人的思想中?這場爭論最后造成了何種影響?
兩人的爭論因薩特而起。1942年,布朗肖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小說《亞米納達》(Aminadab)。小說一經(jīng)問世,便引起了薩特的注意。1943年,薩特便在《南方叢刊》發(fā)表了《亞米納達:作為一種語言的幻想》(? Aminadab ou du fantastique considéré comme un langage ?)。文章分析了布朗肖的小說《黑暗托馬》(Thomas l’Obscur)與《亞米納達》,并且指出了布朗肖小說與卡夫卡的親緣關系,盡管布朗肖強調(diào)過自己在創(chuàng)作時并未閱讀過卡夫卡的作品。薩特認為,卡夫卡與布朗肖的小說中有諸多相似:“同樣細膩且文雅的風格,同樣噩夢似的彬彬有禮,同樣僵硬且荒唐的儀式,同樣徒勞的調(diào)查(因為調(diào)查不會有任何結果),同樣無休止的、毫無進展的論證,同樣無效的啟蒙教育(因為啟蒙不會有任何成果)?!保⊿artre 1947 : 123)毋庸置疑,薩特是帶著存在主義哲學的觀點觀察兩人的小說,并從此觀點出發(fā),指出了二人的區(qū)別。作為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薩特認為:“一個真正要求自由的人,在實現(xiàn)自己自由的同時,要反抗、克服、拋棄對自由的異化?!保S忠晶 1995:117)而是否反抗便是卡夫卡與布朗肖小說最大的區(qū)別。薩特指出:“事實上,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故事會根據(jù)情節(jié)的需要接踵而至:例如,在《訴訟》中,我們不能忽視約瑟夫·K為他的榮譽和生命而戰(zhàn)的事實。但托馬為何而戰(zhàn)?它沒有明確的特征,沒有目的,幾乎沒有意義。”(Sartre 1947:114)換句話說,薩特認為卡夫卡的小說是有歷史性的,它反映了時代變遷中,人的自由被侵蝕、被異化的過程,并且展現(xiàn)了人在這個過程中的“自救”手段,從這個角度來說,它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案鶕?jù)薩特的說法,人類不僅被允許,而且有義務承擔追求自己自由的偉大任務。對他而言,卡夫卡可能已經(jīng)成功地解釋了人類任務的構成?!保╒an Rooden 2020 : 243)但布朗肖似乎走得更遠,走進了晦暗之中。他筆下的世界,是一個純粹荒誕,不可拯救,無從拯救的世界。對于這一點,薩特表現(xiàn)了對布朗肖的不滿:“由于布朗肖的過錯,現(xiàn)在有一種虛幻的‘卡夫卡式’的陳詞濫調(diào)?!保⊿artre 1947:110)換而言之,看似卡夫卡,卻并非卡夫卡。
布朗肖并不滿意薩特的評論,并緊接著在1943年發(fā)表了《閱讀卡夫卡》。盡管這篇文章并不是把矛頭直指薩特,但在其行文過程中,可以瞥見其與薩特相左的觀點。在文章中,布朗肖指出:“卡夫卡只想成為一個書寫者,這是我們從他的個人日記中所得知的。”(布朗肖 2014:113)在布朗肖眼中,書寫者并不在乎書寫了什么,他僅僅在乎書寫的過程,他不擁有書寫出來的作品,如此他也無法通過作品傳達出什么。從這個角度而言,布朗肖便給薩特對卡夫卡的解讀下了一個判決,即薩特認為卡夫卡作品是存在主義哲學的范式之斷定,僅僅是薩特的一廂情愿。因為布朗肖認為:“就文學而言,卡夫卡的敘事是介乎最黑暗的和最緊扣災難的。它們同時也是最具悲劇性地扭曲希望的,這并非因為希望已被注定,而是因為它不能夠被注定。”(布朗肖 2014:125)布朗肖所言之不被注定的希望,與薩特追尋自由的任務,實際上是背向而馳的。
我們并不能斷言,薩特的認識是錯誤的,布朗肖的觀點是正確的。兩人經(jīng)由卡夫卡得出相反結論的根本原因在于:二人對卡夫卡的研究側重不同。薩特對卡夫卡的研究主要落在作品研究上,并試圖將他的小說與存在主義相聯(lián)系。但如果要將存在主義與卡夫卡的小說嫁接,那么薩特必然要忽視卡夫卡的日記。因為,在卡夫卡的日記中,有著與存在主義哲學相悖的言論。當然,在薩特評論卡夫卡的小說時,卡夫卡日記的法譯本還未出版。而布朗肖則抓住了卡夫卡的日記做文章,他的第一篇卡夫卡評論《閱讀卡夫卡》便涉及了卡夫卡的日記。他在之后的評論文章,如《卡夫卡及作品的索求》(? Kafka et l’exigence de l’?uvre ?)、《滿意的死亡》(? La mort contente ?)中都提到了卡夫卡的日記??ǚ蚩ǖ娜沼浭情_啟卡夫卡研究的另一個視角,那是被小說文本遮蔽的卡夫卡,是卡夫卡內(nèi)心世界的寫照。卡夫卡曾在日記中說道:“從文學角度來看,我的命運很簡單。為描繪我夢一般的內(nèi)心生活的意識將所有別的東西逼到了次要的位置,而且它們以一種可怕的方法變得枯萎,而且不斷地枯萎。那個時候,什么別的東西都不能使我感到滿意?!保ǚ蚩?2015a:279)正因薩特并沒有看過卡夫卡的日記,便將卡夫卡所言“別的東西”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并將卡夫卡的作品認定為存在主義文學。而布朗肖則引用卡夫卡的日記說:“我只是文學,我無法,也不愿是任何他者?!保ú祭市?2014:127)由此他看到了卡夫卡文學的純粹內(nèi)在性??梢?,研究者們對卡夫卡日記與書信的重視程度,會直接影響其研究結果,薩特與布朗肖關于卡夫卡的爭論便是例子。
兩人的爭論并未在1943年結束。1947年,薩特出版《什么是文學?》(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 ?)并提出“作家是與意義打交道的”(薩特 2018:9),由此區(qū)分了散文與詩歌。薩特認為散文為意義服務,而詩歌則相反,如此,他將詩歌逐出了文學的世界。并且,薩特認為,卡夫卡的作品存在意義,不過他并沒有明說?!翱ǚ蚩ㄉ裨挼膶憣嵑驼鎸嵆潭?,這一切都從來不是現(xiàn)成給予的,必須由讀者自己在不斷超越寫出來的東西的過程中去發(fā)明這一切?!保ò退?2006:41—42)換句話說,薩特認為文學的意義是主體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造發(fā)明而成的。但緊接著,布朗肖也發(fā)表了《文學與死亡的權利》(? La Littérature et le droit à la mort ?)一文回應薩特,并對薩特的文學觀嗤之以鼻。他指出:“文學不僅是非法的,甚至是無意義的,且這個無效性——就純粹狀態(tài)的條件而言——可能造構一種超凡絕倫的力量?!保ú祭市?2014:59)在這場爭論中,兩人不同的思想背景也不斷顯現(xiàn)。薩特的存在主義文學觀當然十分明顯,布朗肖則帶有強烈的后現(xiàn)代理論色彩。
兩人的爭論并未得出一個明確的結果,反而使得更多人加入爭論,比如布朗肖的摯友巴塔耶。巴塔耶大約在1956年撰寫了《至尊性》(? La Souveraineté ?)的手稿,該文章論及卡夫卡的部分被收入了《文學與惡》(La Littérature et le Mal)之中。巴塔耶與布朗肖的思想觀點有許多相似之處,甚至,在論及卡夫卡時,巴塔耶時常引用布朗肖的話語。他對卡夫卡的認識同樣從日記出發(fā),關切卡夫卡的生活經(jīng)歷,并且得出的結論與布朗肖異曲同工。巴塔耶從卡夫卡與父親的惡劣關系出發(fā),看到了卡夫卡希望保持兒童狀態(tài)的希望。這個所謂的兒童狀態(tài)是作家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與成人世界,即父親的世界相對峙。在“父親”眼里,“世界必然是被賦予‘希望之鄉(xiāng)’的那些人的財富,需要的話,他們是可以共同工作,為達到目的而斗爭的”(巴塔耶 2006:127)。實際上,這個世界是薩特所言的世界,是主體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世界。但巴塔耶與布朗肖均指出,主體存在局限性。主體構建起來的世界存在缺陷。而卡夫卡的兒童狀態(tài)似乎反其道而行。巴塔耶寫道:“對《童年》的敘述揭示了卡夫卡興高采烈、感情洋溢的行動不合常理的一面。在這個時期,如同在他描述的各個時期一樣,什么都不嚴格取決于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秩序和可以確定的關系?!保ò退?2006:127)事實上,巴塔耶也是在強調(diào)文學并不是建立秩序的工具,這便是薩特與巴塔耶的差別。薩特所言的“文學介入世界”旨在強調(diào)行動,這種行動逐漸背離了薩特早期所強調(diào)的自由,并成為一種道德束縛。正如布朗肖所言:“薩特漸漸從對理論的專注中撤出,轉(zhuǎn)向道德和社會目的,這充滿了危險?!保ㄞD(zhuǎn)引自陳鐳 2010:80)所以,“出于外部社會道德準則的強迫性而做出的選擇,不應該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趙天舒 2021:131)。相反,文學不為什么而作,而卡夫卡正是這樣的人。自此,巴塔耶的“無用之用”文學觀與布朗肖無意義的文學觀匯合。
除了巴塔耶,1960至1970年代活躍在法國思想界的理論家們,似乎都沿著布朗肖的道路行走。其中包括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1926—1984)、吉爾·德勒茲。他們都論及卡夫卡,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得出的結論與布朗肖異曲同工。甚至,他們當中不少人在論及卡夫卡時,會同巴塔耶一樣,也論及布朗肖。例如,德里達在論卡夫卡的論文《在法的門前》中便提到了布朗肖的《白日的瘋狂》(? La Folie du jour ?),將布朗肖的“中性”文學觀與自己強調(diào)的“無本質(zhì)性”文學觀相關聯(lián)。于是,誰代表了卡夫卡真正的遺產(chǎn),便成為影響當代法國文學與思想形狀與方向的重要因素。也許,身處爭論中的人并未意識到當代法國理論會走向何方。但作為后來人,我們站在未來遙望前路,似乎發(fā)現(xiàn),隨著卡夫卡的引入,法國理論推陳出新。
6 結論
綜上可見,20世紀的法國是卡夫卡的天然港灣。與同時期沉悶的德語世界相比,20世紀的法國有著更為開放、多元的文學氛圍。在法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道路上,早已出現(xiàn)過如波德萊爾這樣與卡夫卡同頻共振之人。布勒東、加繆等人對卡夫卡的評論,客觀上也促進了卡夫卡在法國的傳播。而卡夫卡寫作中所具有的后現(xiàn)代特色,在法國也蓬勃發(fā)展,布朗肖、巴塔耶盡管并未被稱為后現(xiàn)代主義者,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論述帶有強烈的后現(xiàn)代色彩。所以,卡夫卡與法國是天作之合,他在法國被發(fā)現(xiàn)、被討論、被運用,是必然的結果。兩者合作,相輔相成,卡夫卡經(jīng)由法國成為世界級文學大師。同樣,法國文學與法國理論也經(jīng)由卡夫卡彰顯了其迷人的魅力。
經(jīng)由卡夫卡所發(fā)展出的當代法國理論又可簡單分為兩大類別。一種以薩特為代表,對卡夫卡的研究與闡釋重視作品內(nèi)容,忽視作家生平,其背后的理論支撐是存在主義哲學。另一種以布朗肖、德里達等人為代表,對卡夫卡的研究與闡釋不僅重視卡夫卡的文本,亦依據(jù)卡夫卡的日記與書信。他們的理論背景則是具有后現(xiàn)代理論色彩的理論話語。這兩大理論派別依托卡夫卡,相互爭論,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分出勝負,以德里達、??隆⒌吕掌潪榇淼男乱淮碚摷抑饾u占據(jù)了法國理論的核心地位??ǚ蚩ㄕ沁@將近四十年論爭的“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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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 la réception et l’étude de Kafka en France au XXe siècle
TIAN Jiaxin
Résumé : Pendant longtemps, Kafka est resté méconnu dans le monde germanophone. Cependant, dès son introduction en France au début du XXe siècle, il a suscité un intérêt croissant parmi les écrivains, critiques littéraires et philosophes. Certains revendiquaient l’influence de Kafka sur leur propre uvre, d’autres se consacraient à l’analyse et àl’interprétation de ses écrits, tandis que d’autres encore utilisaient Kafka pour articuler leurs systèmes théoriques. En résumé, Kafka est devenu une figure emblématique en France, surtout après la Seconde Guerre mondiale. La relation entre Kafka et la France s’est avérée mutuellement bénéfique : par la France, Kafka a été consacré comme un ma tre de la littérature mondiale, et en retour, la littérature et la théorie fran aises ont révélé toute leur richesse et leur attrait à travers Kafka.
Mots clés : Kafka ; France ; réception littéraire ; théorie littéraire
作者簡介
田家新,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領域:當代法國文論。電子郵箱:18382693665@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