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務(wù)員伊萬·德米特里奇·切爾維亞科夫,他坐在第二排的椅子上,用望遠鏡在看《柯涅維勒的鐘》。忽然,他的臉皺了起來,兩只眼睛翻轉(zhuǎn)著,呼吸停住……他摘下望遠鏡,低下頭,便……阿嚏!!
他看見坐在他前面第一排的一個小老頭正用手套使勁擦拭自己的禿頭和脖子,并小聲嘟噥著。切爾維亞科夫認出這個小老頭是在交通部任職的文職將軍勃里茲扎洛夫。
“對不起,大人,我打噴嚏濺到您身上了……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切爾維亞科夫感到難為情,傻笑著,開始看著舞臺。等到休息時,他便跑到勃里茲扎洛夫跟前,挨近他,克制著畏葸心情,低聲地說:“我打噴嚏濺到您身上了,大人……請您原諒,我本來……這不是……”
“哎呀,夠啦……這事我已經(jīng)忘了,而您還沒完沒了!”將軍說道,下嘴唇不耐煩地抖動了一下。
回到家里,切爾維亞科夫把自己不禮貌的舉止告訴了妻子。他覺得他妻子對所發(fā)生的這件事過于輕率:她先是大吃一驚,后來得知勃里茲扎洛夫是“別的單位的人”,就放心了。
“好歹你還是去道個歉吧!”她說,“他會以為你在公共場合不善于控制自己!”
“說得是??!我道歉了,可他不知為什么有點兒怪……連一句中聽的話也沒有說,不過當時也沒有工夫交談。”
第二天,切爾維亞科夫穿上新的文官制服,理了發(fā),上勃里茲扎洛夫家里去解釋……走進將軍的客廳里,看見那兒有許多求將軍辦事的人,將軍本人就在他們中間,他已經(jīng)開始接受他們的呈文了。
將軍詢問了好幾個請求人之后,便抬起眼睛看切爾維亞科夫。
“大人,要是您還記得起來的話,昨天在快樂之邦戲院,”庶務(wù)員開口報告說,“我打了個噴嚏……于是……無意中濺到了您……對不起……”
“多么膚淺的思想……上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您有什么事?”將軍對下一個請求辦事的人說。
“他連話都不愿意跟我說!”切爾維亞科夫想到這里,臉色變得煞白,“就是說,他生氣了……不行,這事不能就此丟下……我得去向他解釋……”
當將軍同最后一個求他辦事的人談完話,正朝室內(nèi)走去時,切爾維亞科夫邁一步跟在他的后面,低聲地說:
“大人,即或我斗膽地打攪了您,那我也可以說完全是出于悔過的心情……不是有意的,您要了解才好!”
將軍做出哭喪的臉,一揮手說:
“您簡直是在開玩笑,先生!”他說完便走到門后面去了。
“這怎么是開玩笑呢?”切爾維亞科夫只好第二天親自去解釋。
“我昨天才打攪了大人,”當將軍抬起探詢的眼睛看著他時,他低聲說道,“并不是像您說的那樣為了開玩笑。我是來賠不是的,因為我打噴嚏時,濺到您身上……至于開玩笑嘛,我連想都沒有想過。我敢開玩笑嗎?如果我們開玩笑,那就意味著我對要人……沒有一點敬意了……”
“滾出去!”將軍突然大喊一聲,臉色發(fā)紫,周身顫抖起來。
切爾維亞科夫肚子里好像什么東西掉了下來。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倒退到門口,走到了街上,步履蹣跚……機械地回到家里,沒有脫去制服,躺在沙發(fā)上,就……死了。(1883年)
(選自《契訶夫短篇小說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一版,有刪減)
點評
庶務(wù)員切爾維亞科夫,在劇院里不慎將唾沫濺到了坐在前排的將軍級文官身上。第一次,他向?qū)④姷狼?,遭到了不以為然的拒絕;再次道歉,隨之而來的打擊擴大了他的心態(tài)失衡,他終于失去了理性判斷;第三次、第四次他穿上制服,理了發(fā)去賠禮道歉。他不斷努力掙扎,再三受挫的“故事山”模式講述了小公務(wù)員之死的秘密:小說體現(xiàn)了深刻的矛盾沖突,小公務(wù)員卑躬屈膝于上層社會達官貴人神圣不可冒犯的威嚴。壓抑感抑制了他個性的發(fā)展,他于是想擺脫這樣的陰霾獲得個性的滿足,卻沒有受到上層社會的接納。契訶夫的《一個官員之死》寫于19世紀80年代俄國沙皇統(tǒng)治時期,該時期給19世紀末期的俄羅斯帶來的是黑色恐怖。列寧稱這個時期為“一種肆無忌憚、毫無理性的殘暴至極的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