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名人并沒有那么大的興趣。所以當我的朋友迭戈·托雷表示可以將我引見給卡利斯托·德·圣阿納時,我婉拒了。
記得我第一次讀他的詩是二十三歲,他詩句中有種激情,有種英雄的孤傲和斑斕的生命力,一下讓我神魂顛倒。那些擲地有聲的詩句和繞梁不絕的韻律和我的青春記憶交纏在一起。
當我到達埃西哈的當晚,就拿到那位大人物留給我的字條,說如果我能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登門一見,會讓他非常高興。
埃西哈走幾步便能看到斷壁殘垣,或是有鸛鳥筑巢的石塔。埃西哈也曾有過輝煌,很多這些白色的房子,石頭大門上都有氣勢雄偉的紋章,卡利斯托先生就住在這樣一棟房子里。
這個建筑的各種比例都很大氣,但油漆已經暗淡,地上的瓷磚多有碎裂,還可見到多處灰泥大塊大塊地剝落。院子中間有張桌子,兩側各放一張搖椅,桌上的報紙已經是半個月之前的了。我開始猜想,在溫暖的夏夜,坐在這里抽煙時,是怎樣的夢幻充溢著他的思緒。柱廊之下,墻上掛著一些西班牙的繪畫,顏色暗沉,畫藝也拙劣。這個場景和這位浪漫詩人的形象太過相稱,我?guī)缀跻贿@個地方的氣魄所壓倒。我之前對于這次會面一直很冷,甚至不知為何略覺得無聊,但現(xiàn)在開始有些局促起來,點了一支煙。我是照著時間來的,不知老先生是給什么耽擱了。這種寂靜讓人有些不安。
我聽見有聲響,心跳快了起來。我現(xiàn)在有些激動了,等到看見他走下樓梯時,我屏住了呼吸。他一只手里有我的名片。這是位個子很高的老人,花白的頭發(fā)依然很茂密,而濃密的眉毛依然是烏黑的,這讓他的黑眼珠里閃過的火焰更添了一分嚴峻的氣勢。在他的年紀,眼神里仍葆有那樣的光芒讓人贊嘆。他不帶笑意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冷靜地審視著我。他的衣服從上到下是黑色的,一只手中拿著一只寬邊帽。在他的儀態(tài)中有種自在和高貴。他完全是我希望的樣子,他身上沒有一寸不像個詩人。
他進了院子,緩緩向我走來。他的眼睛也絕對像是鷹的眼睛。這是個重大時刻,他站在那里,我心里唱起了卡利斯托先生最有名的情詩,輕柔而動人。
還好,我之前準備了該如何跟他打招呼。
“大師,我這樣一個外國人能和您結識真是萬分榮幸?!?/p>
他犀利的眼神中突然有笑意搖曳了一下,嚴厲的嘴唇也有那么一瞬被微笑彎成弧線。
“我是賣豬鬃刷子的。你弄錯了,卡利斯托先生在隔壁?!?/p>
(選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毛姆短篇小說全集》,有刪減)
點讀
小說開篇說自己對名人沒興趣,然后反轉情節(jié),通過“插敘”回憶“我”對詩人卡利斯托詩句的迷戀;接下來,作者把情節(jié)推進一步,“我”當晚就拿到了大人物的字條,想急切地拜訪大人物。這時,作者運用白描的寫作手法,通過想象創(chuàng)造了虛擬的環(huán)境:暗淡、破舊、簡陋,這些細節(jié)反襯了詩人形象的璀璨,也烘托了“我”因仰望而生發(fā)的虛幻。“我”終于想上前同詩人打招呼,小說由此進入了高潮。最后,情節(jié)急轉直下,顛覆讀者的三觀,原來,這一位并非詩人,而是賣豬鬃刷子的人。結局出人意料,卻在情理之中。
小說《詩人》情節(jié)波瀾起伏,竭盡騰挪跌宕,可讀者讀來卻是水到渠成般自然。究其原因,應該源自文本符合生活邏輯的自洽,小說圍繞一個符合常識的主旨——名人光環(huán)對“粉絲”理性的蒙蔽,具有反諷與荒誕的表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