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蘇
今年清明節(jié),我回到了一個熟識的地方。那裹叮以說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人民會用他們的血汗培育了我,我也曾在那里經(jīng)歷了斗爭的風(fēng)雨。那里有一位老大娘,曾經(jīng)在敵人的刺刀下掩護了我的生命,我像愛我自己的母親一樣地愛她,思念著她;我也思念著我所敬愛的一些鄉(xiāng)親們。我闊別了他們已經(jīng)有十年了。
春風(fēng)吹拂著我的胸膛,熟悉的草木牽掛著我的衣裳,我踏上了新綠的大平原,向我的故鄉(xiāng)走來。一路上我的整個頭腦被慈祥的母親的面容和那熟習(xí)的鄉(xiāng)音占據(jù)了,沒容我仔細地看看家鄉(xiāng)的景色。
在一簇簇的遠樹叢中,我認(rèn)出了我那個小小的村子。它雖然平靜而又無聲地站在那里,對于我來說,它卻是多么溫暖地具有吸引力??!我闊步地走進了村莊。在和平環(huán)境里長大起來的孩子們,一夥一群地蹲在暖陽地里做著各種游戲。他們睜著驚喜的小眼晴望著我,我也用含笑的眼睛看著他們。真的,離別的歲月真是漫長啊,我連他們中間最大的一個也認(rèn)不出來了。
“你找誰呀?”這是孩子們的好奇心。
我告訴他們,我要到我那位老大娘家里去。這群熱情的小主人,興高彩烈地簇擁著我,跑著跳著地跟上了我。
也許是由于這群小孩子們的吵嚷,意外地騷擾了鄉(xiāng)親們,人們走出家門,在孩子的包圍中把我認(rèn)出來了。
我們大家說笑著向老大娘的家里走來,說不盡的問候和寒暄話,使我們很快地到了門口。忽然,我停下來了,是誰驚動了我的母親?是誰告訴給她老人家了呢?我那增添了白發(fā),露著笑容和包含著快樂眼淚的老大娘不是已經(jīng)站在我的眼前了嗎?
“哎喲!你回來啦,你大娘……”慈祥和快樂揉和在一起的眼淚,落在我的手里了。我挽扶著她,想說一些心里高興說的話,來安慰離別多年的老人,可是,我知道了:在這樣濃烈的感情里,語言也變得沒有力量,含義深湛的微笑和靜靜的凝視,倒能在無言中領(lǐng)會這種親切的感情。
“親人啊,進屋里坐吧,怎么咱們大夥倒在風(fēng)地里傻站著!”她從一種天倫沉醉的感情里解脫出來,爽朗而微笑地說著,我們才忽然想起要到屋里去坐。
她老人家忙得不知做什么好,樂得她拿起這個又忘了那個,她帶著老人常有的習(xí)慣笑說著自己的壞記性,我看見她開了紅漆的大柜門,剛拿了一下吃食,好像想起了我還沒有洗臉,就又去抱柴燒火了。她燒著火,一邊自己咯咯地笑著,我知道她一定有許多稱心如意的事要告訴我,她的臉上雖然多添了些皺紋,頭發(fā)雖然染上了銀色,可是她那飽滿的精力,和容光煥發(fā)的豐采,你會覺得她更加年青了。
她從鍋里舀了一盆水,放在凳子上。
“洗洗吧,走了長道得多累呀!”然后她自言自給地咕嚕著:“哎,讓他歇歇吧!光顧了高興,就忘了乏啦!”
聰明的鄉(xiāng)親們,懂得了大娘的意思,都嘴里說著同樣的話:“歇歇吧,回頭再來”,便一個個地告辭了。
人們走后,大娘從咿呀作響的柜子里給我拿出了細點心,“吃吧,我知道你餓了?!彼€像十年前那樣地照看我,她多么能疼人??!使我這很早失去母親慈愛的人,頓時又回到了幼年慈母的懷抱。
她坐在炕沿上,扶著我的肩膀,嘴里喃喃著:“不顯老,可就是瘦了點!”她讓我站起來,從上到下地打量著,好一會她才歡喜地說:“長高啦!”然后她又咯咯地笑起來。
她把那勞動了一輩子的冒突著筋絡(luò)的手,安靜地放在腿上,不錯眼珠地瞅著我、給我挑選她認(rèn)為最好吃的糖餡點心,忽然,她
那樣充滿幸福地對我說:
“你看看新媳婦不?”
我抬頭望著她那雙洋溢著喜悅的眼睛,我懂得她那幸福的感覺和不時就獨自咯咯笑的源泉了。
“明兒個就來,明兒個你就看見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正月里才娶過門來的她的孫兒媳婦,可是我奇怪,當(dāng)村的娘家為什么要到明天才能來?大娘好像懂得了我的疑問,她馬上接著說:
“人家是這村的青年團書記,上區(qū)里開會去了,她娘說今天開完會,明兒一早才能回來?!?/p>
她說到“青年團書記”這個職責(zé)時,所有的那種自豪的心情,使我也感到了有與她共同的喜悅。我盼著明天能很快地看到她,看到這個剛?cè)⑦^門來不久就擔(dān)任青年團書記的新媳婦。
春夜是短促的,好像星星還在小河里閃光的時候,就接上了淡紅色的朝霞。我因為走了遠道有點累,第二天早晨很晚才起來,剛穿上衣服掀開門簾,就望見外間屋里一個穿著大紅小襖的青年婦女在拉風(fēng)箱。她一看見我就站了起來:
“我伯伯起來了?”她叫得那樣親切!
她立刻忙著往鍋里舀熱水讓我洗臉。
“伯伯,洗臉吧,”“我伯伯這一路上來累了吧?”
這就是她,這就是我大娘自豪地告訴我的那個新媳婦。她是多么爽朗和健康!她那鮮艷的服飾,雖然能告訴你她還是才過門不久的新娘子,可是她那大方的舉止、灑脫而明朗的態(tài)度,使你完全沒有那一般的忸忸怩怩的新媳婦的印象。而她那幾聲輕脆的“伯伯”,卻馬上使我臉上發(fā)起熱來了。我“侄兒”振清叫我“伯伯”我不覺得怎么樣,因為我曾經(jīng)看著他長大,十年前我離開這里時,他不過比迎柜門高點有限;可是,眼前立著的是那樣高大的一個少女,長得那樣俊秀,穿得那樣整齊,叫得那樣親熱!這些年來革命隊伍命隊伍里的生活,使我從未覺得自己在增添著年歲,因為我們沒有個人的憂患得失,所以人人都生活得那么年青,現(xiàn)在這幾聲“伯伯”,立刻使我當(dāng)上了大輩,我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是快四十歲的人了。
我沒有準(zhǔn)備下初次見面的禮物,可是,滿心的喜悅使我恨不得馬上返回北京去,買幾件少女們心愛的東西來。尋思了半天,我瞧見自己胸前常佩帶的那個紀(jì)念章,這是金邊鏤花、株紅底上浮雕著毛主席的胸像,我立刻解下來送給了她。
她微笑地接了過去,那樣自然地戴在胸前。然后又繼續(xù)拉動著風(fēng)箱,給我做了一碗盛著六個荷包雞蛋的掛面湯。她把它端到了我的面前,很快地就走了,說是正召集青年團員們開會呢。
望著她那姍姍的背影,老大娘湊到我的臉前小聲地說:“人家可忙著哪!”她那嘴角上掛著甜蜜的微笑,顯然是十分高興地對我說:“地里活、家里活都有一套,我心疼她太累,讓她別惦記家里的事,可是她呀,她就像娶了多少年似地惦念著家呀!什么都操扯到,可也誤不了公事。你看,新工作下來了,她又該唱大軸戲啦!”
我和老人同享著這種足以自豪的快樂,我懂得了老人那容光煥發(fā)的精力,那年齡雖增而沒有老邁的緣故了。
“你知道不?她呀,這些日子忙著開會搞思想,要組織合作社呢!”老人不能抑制她那興奮,終于對我這樣地說出來了。
“好哇,咱們也應(yīng)該加入哇!”我高興地贊同著。
“嗯,正打算著呢!”她回答著,卻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又向我解釋說:“你大娘老啦……全是過著他們的日子,只要他們小兩口都愿意了,我還有什么說的呢?”
她一邊從瓦罐里舀出白面,在綠色的大琉璃盆里揉合著,一邊感慨地接著說“咳,為了入社的事,小兩口還鬧著點別扭,咱振清這孩子,人小心大,難說著哪!”
“振清想著干什么呢?”我問。
老人沉默了。半晌,只是說:
“回頭你當(dāng)大伯的也說說他吧!”她就再也不作聲了。
我知道這位老大娘的脾氣,一切光榮的事情她總愿意走在頭里,她不愿意自己有一點“家丑”,我想大概就是為著這個她沉默了。
可是沉默很快地就被嘩然的喧鬧聲驚擾了。鄉(xiāng)親們又都來看我了。有昨天來過的,也有今天才來的。大家坐下來閑談,話題卻和昨天的不同了。昨天,多半是剛見面的一些寒喧,今天呢,有些人問起了城市里的生活情形,其中有幾個人還希望我替他們在城市里找到工作。有些人很羨慕地談?wù)撝敬謇锏膸讘羧思?,那幾戶人家賣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土地,單獨地或者合夥地置買了膠皮輪大車,在北京附近的一個城市里跑運輸和做買賣,據(jù)說:“都比干莊稼活又輕松又掙錢!”可是,這種說法也立刻在閑談中引起了反駁,另外有一些鄉(xiāng)親們很不滿意地說:“你們光想著個人發(fā)財,哼,走資本主義的道兒嗎?都像你們這樣,咱們村里一輩子也甭想組織成合作社啦!”而那些愁著個人發(fā)財?shù)娜藗兡目戏?,他們也有自己的許多看法,于是,激烈的爭辯尖銳地展開了。
這并不是平常閑談中無謂的爭吵,這是多么有意義的,站在新和舊的兩條道路上的爭論呵!我的老大娘一邊和著面,一邊聽著各種爭論,顯然地,這樣的辯論也正是將來地聯(lián)系著老人自己當(dāng)前的生活。為了我的故鄉(xiāng),為了我們長遠的利益,我完全站到了新的一邊,他們看得出來,我是那樣摯誠地講說著我所知道的道理,我竭力用淺近的事例做著各種比擬。忽然, 雙方都靜默了?!芭f”的一邊的靜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們再也駁不倒“新”
的道理,而心里卻仍在堅持著“舊”的想法,所以他們不作聲了;可是,“新”的一邊為什么也靜默了呢?可以覺察得出來,他們對于“說倒”了“舊”的一邊顯然地是感到興奮的,然而他們在已經(jīng)懂得了的許多之外,可能也還有一些他們自己心里的問題,不愿意當(dāng)著他們所認(rèn)為“落后的”人們面前向我提出來。
這一短暫的沉默和剛才激烈的爭辯,使我敏銳地感受到:在我們這個村莊里,目前正有力地掀起著一個新的歷史性的行動,它是如此波瀾壯闊,已經(jīng)深入到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深入到每一個家庭的生活里邊;然而和它相逆而行的,卻也不是一股微弱的細流,它正在某些人的心頭激烈地震燙著。它不也已經(jīng)深入到我所接觸的這個家庭的生活里邊,不也正在激烈地震燙著我的那個“侄兒”嗎?
人們帶著激動的心情,在太陽當(dāng)午的時候走散了。幾個鄰家的婦女早巳幫著我大娘包好了餃子,振清的一對弟妹——振明和小環(huán)也散午學(xué)回家來了。我們一家子都在等著振清他們小兩口。他們是在開什么會議呢?為什么還不回來呀?
振明和小環(huán)等得不耐煩了,大娘也一趟趟地到門口去遙望。直到開了三鍋滾水,他們倆才從會場里回來了。
我們一家子吃著味道十足的煮水餃。和樂的氣氛就像水蒸氣一樣地彌漫在我們的周圍,我們都沉浸在這無聲的幸福里。但是當(dāng)我問起他們剛才會議的內(nèi)容時,振清忽然低下頭去羞愧地不作聲了。新媳婦看著這樣的情景,偷偷地暗笑著,像銀鈴一樣清響地回答我:
“伯伯,你叫他說吧!”
新媳婦閃動著兩個大眼睛,對她新婚的丈夫大聲地哄笑著。振清今年雖然才二十一歲,但是已經(jīng)依然是個當(dāng)家主事的“小大人”了。十五歲上他就代替父親干了全部的莊稼活,因為那時他父親巳經(jīng)脫離了田間生產(chǎn),被調(diào)動出去擔(dān)任了革命工作。前年他母親也搬出去和他父親一起生活,家里只剩下老奶奶,十二歲的妹妹和八歲的小兄弟,他一手種著二十幾畝地,飼養(yǎng)一頭牛。我在他身上已找不到常年貪玩愛鬧的小振清的印象了。弟弟妹妹見著他不敢嚷叫,我看就連我的大娘除了疼他以外,好像也有點怕他。然而為什么這個才過門的新媳婦,今天就敢冒犯這個“小當(dāng)家人”呢?
“吃吧,回頭再說?!蹦镄⌒牡乜戳讼抡袂?,囑咐著人們。
“今天的會開得真好呀!伯伯,暫時先保守一下秘密吧?!毙孪眿D故意這樣挑逗著說。
“保守秘密干什么?”振清不能忍耐地說了,“伯伯又不是外人,你說出來吧!”
新媳婦銀蘭好像不愿意出現(xiàn)一種僵局,她收斂了笑聲朝向她年少的丈夫婉轉(zhuǎn)地說;
“下午不是還繼續(xù)開會呀!咱們歡迎伯伯也去參加不行嗎?”
我告訴他們,吃過飯后我要找黨支部書記王丙午去。
振清聽了,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對我說:
“到了丙午伯伯那里,你就什么都知道了?!?/p>
我到了老戰(zhàn)友王丙午的家里,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不僅知道了正在掀起的波瀾壯闊的新行動的全貌:一個以三個互助組為基礎(chǔ)的,約有四十多戶人家參加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正在醞釀之中;姑且證實了上午在我那里談話的那些站在“新”的一邊的人們,正如我所觀察的“還有他們自己心里的問題”。王丙牛說得好:他們是合作社的“擁護派”,還不是像那四十多戶一樣的“行動派”,但是王丙午和我都很有信心,認(rèn)為在這全村都像開了一鍋水的熱潮中,這些“擁護派”不僅很快地就會轉(zhuǎn)成“行動派”,而且將給全村帶來良好的影響。我欣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闊別了十年,有了如此新鮮的變化,舊的“窮佃戶村”的年代將永遠地一去不復(fù)返了,新的永世綿綿的幸福開端了。而,尤其使我興奮的,在這一偉大的運動中走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人,我一下子都見到了,他們——那些村支部的委員和這次帶頭入社的共產(chǎn)黨員們,恰好都集合在王丙午家里開會。但是,他們并不想到自己是新道路的開辟者,卻在高興地贊美著另外的一個人,贊美她聰明、贊美她看得遠、贊美她立場堅定,贊美她今天上午所召開的青年團員大會,使用了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武器,使用了一個從勾心斗角的商人圈子里碰了釘子回來的青年現(xiàn)身說法,不僅說服了所有到會的青年團員們,統(tǒng)一了和提高了大家對農(nóng)村發(fā)展方向的認(rèn)識,而且還終于戰(zhàn)勝了她那年青固執(zhí)的丈夫——這個年青固執(zhí)的丈夫,本巳打算賣了他家的土地和牛,去與人夥營買賣。大家所贊美的不就是那個新媳婦嗎?不就是我那位親如骨肉的老大娘家的“侄兄媳婦”嗎?我為我的老大娘感到了榮幸,我為我自己曾為它戰(zhàn)斗過的故鄉(xiāng)感到了榮幸,這是人民新一代的女兒,這是人民的驕傲??!
晚上,我在自己所敬愛的老支書家庭唱了酒。他給我滿滿地斟上了一盅,也給他自己滿滿地斟上了一盅,他一口氣就喝干了,我也一口氣喝干了。我們倆相視著,臉上都含著微笑。他知道我今晚為什么這樣高興,也知道我是了解他為什么那樣高興的。人生還有什么比這更可貴呢?友情在戰(zhàn)斗中結(jié)成,又在新的戰(zhàn)斗的事業(yè)中、慶幸著新一代的生長中更加無間地融洽起來了。
我?guī)еⅤ溉硎鏁车厮搅丝簧?。我還記得,在這條炕底下,原本有一個通“地道”的入口,它
使我想起了這個屋子的主人——年輕的振清的爹和老支書王丙午,以及那些我曾經(jīng)見到過的英勇的戰(zhàn)士們,他們曾經(jīng)在那革命戰(zhàn)爭的艱苦的歲月里,不斷地出入這個“口子”,而現(xiàn)在睡在我對間的慈愛的老大娘、曾經(jīng)為了保護這個“口子”和“口子”里邊的人們,她受過兇暴敵人的多少次折磨??!然而現(xiàn)在,我們這些英雄般戰(zhàn)斗過來的人們,他們該有多么高興啊。他們已經(jīng)看見了自己的艱辛的努力,在逐漸開花,結(jié)果了!在我現(xiàn)在睡覺的這個院里,在那東廂房里,難道不是正盛開著這樣一枝鮮艷奪目的花朵嗎?
夜是這樣靜,布谷鳥的叫聲在村子的上空顫悠著,小風(fēng)微拍著窗紙,我興奮地不能入睡。忽然,東廂房里傳出吵嚷的聲音了,我從炕上支起了身子,在這樣寧靜的夜晚聽起來,顯然是小兩口在爭論什么事情?!靶〈笕恕庇衷诎l(fā)他的“家長”脾氣了么?那么新媳婦的努力還不算勝利?我仔細地諦聽著,小兩口爭論的聲音一陣陣地傳入我的耳鼓里:“為什么你非讓我承認(rèn)錯誤不可呢?依著你還不行嗎?地入了股,牛作價牽進社里去,什么都依著你的啦,你還非得叫人家檢討?”這是振清小聲的嘟嚷,不滿意自己的媳婦。媳婦呢,卻很鄭重地質(zhì)問他:“我真不知道為什么檢討就像割你的肉似的呢?你想想,咱們青年團員要是不緊跟著黨走,還該誰先去開道呢?你呀,我可不知道你這么落后,早知道這樣呀,哼,我就……”“你就怎么樣?不嫁啦?哎,……你這小娘們,可見夠厲害的……來吧,睡覺吧,以后什么都依著你!”聲音逐漸地低下來。新媳婦卻細聲的笑了:“什么依著我,是你不對啦!”“咳,我不對了!就算我不對了吧!”
我被那矮矮的小屋里傳出來的語聲感染著,沉思地躺在微溫的暖炕上,夜的和詣的聲音伴陪著我。是呀,她是一個平常的莊戶人家的女孩子,而且是剛過門的新媳婦,為什么能夠在這個雖然年青卻十分固執(zhí)的“小大人”面前,“戰(zhàn)”勝了他呢?他們難道是“歷來的”“慣常的”一種普通夫婦么?他們難道是終日糾纏在柴米油鹽瑣碎紛爭里的夫妻么?新的時代,新的戰(zhàn)斗,把他們結(jié)合成一對多么幸福的同志式的伴侶??!我欣喜我的故鄉(xiāng),萬目矚望的社會主義的嫩苗,已經(jīng)在新的家庭里,在人的心底里生長起來了。
我為這走向新生活的最初勝利,興奮得沒有闔眼,遠處的雞叫了,大車走動的隆隆聲響起了。我隱約地聽見新媳婦的小聲呼喚:“奶奶,奶奶起來了么?”
奶奶咿呀地開了屋門,照例是那么撫慰著:“夜里睡的晚,起這么早不乏么?”
新媳婦也總是這樣地回答:“年青人,身子股兒結(jié)實,奶奶?!比缓笏耪f:“奶奶,咱們一家子商量個事吧!”
我很快地穿上衣裳,奔出屋門去,我興奮得一口氣就沖出來:“銀蘭,家庭會議我也得參加!”
她轉(zhuǎn)動著烏黑的大眼睛笑著:“這可就太好啦!”
我們小小的家庭會議在飯后舉行了。主席自然是新媳婦,也許是因為她的會前工作準(zhǔn)備得好,“小大人”并沒有什么阻難,會議順利地結(jié)束了。我看見銀蘭三遍五遍地征求著奶奶的意見,奶奶每次都是當(dāng)著我這樣的回答她:“孩子,你奶奶不是早就說了嗎……你在村里跑工作,看的遠,……有你呢!”
銀蘭并沒有特別徵求我的意見,散了會后,她那樣含著深意微笑地對我說:“伯伯,不用問你,我知道你高興咱家這樣做,是不是?”
我笑了:你好聰明??!你的眼睛是專門會找“幫手”的!
以后的幾天,他們忙碌起來了,我在家里幾乎看不到她和振清的影子。村里展開了“建社”的新工作。人們在剛開了凍的河邊上打坯,叮噹地修理著農(nóng)具,合作社的辦公室收拾出來了,新的集體畜舍建成了。社員們被一種新奇而又愉快的心情鼓舞著,得意地在村街上走動,還有一些準(zhǔn)備著行動起來的“擁護派”站在道邊上、門口上,含著煙袋笑瞇瞇地欣賞著;那些迷戀著“個人發(fā)財”的人們用驚奇的眼睛看著這一切,看著這新的茁壯而來勢蓬勃的生活。新媳婦在街里走著,在各個工作里奔忙著,我看得出來。她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巳經(jīng)成為那些姑娘、媳婦心目里的“大人物”,她們用許多贊美的話談?wù)撝?;正在發(fā)育成長的女孩子們,已經(jīng)在她們自己的行動中自然而然地學(xué)習(xí)著她。
就在我臨別故鄉(xiāng)的這一天,經(jīng)過多日來細致醞釀后的行動開始了,人們從各家的牛欄里牽著牲口到新的畜舍里去。清晨,熹微的晨光輝映著恬靜的小院落,我看見振清牽著牛站在院中央,新媳婦用她結(jié)婚時的紅頭紗在打扮著懂事的犍牛,犍牛安靜地站立著,它那閃緞一樣的絨毛緊挨著新媳婦的花襖,嘴角上掛著透明的玻璃似的唾液,它在昨夜飽吃了肥美的草料。是呀,我在夜里不住地聽見新媳婦幾次三番地到牛欄里去添草,我想像得到,她是為了即將開始的新生活鼓舞得不能平靜下來。
這時,我瞧著帶了大紅繡球的犍牛。真是高興極了。我的老大娘張開著沒牙的嘴。也樂呵呵地地望著。
我不由得出贊著說:
“它簡直也像個新媳婦啦!”
新媳婦笑瞇著烏黑的大眼睛,她懂得了我的高興。隨后她轉(zhuǎn)身在墻縫里拿了小鐵刮子,梳攏了犍
牛的絨毛,就對老大娘和我說:
“奶奶,伯伯,我們走呀,送它到婆婆家去……”
我們大家全都歡欣地笑了。振清牽著皮韁繩,往大門外走去,在朝霞的映照里,我才忽然清楚地看見了十幾年前小振清的那張純潔的、淘氣而質(zhì)樸的臉龐了。他到底還沒有消失童年的天真呀!他原本不也是一個樂觀而健康的青年么?新媳婦用親昵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丈夫,臉上的笑紋里,洋溢著勝利的喜悅。這一對美滿的青年夫妻,就這樣雙雙地趕著黃犍牛走出自己的小院了。
我出神地呆立在那里,然后我才奔跑了出去。好熱鬧的村街呀,像趕廟會一樣,牽著各種牲口的人群,早已經(jīng)把那個出色的人和那頭出色的黃犍牛包圍起來了。
就在這一天,我?guī)е^的心情和鮮明的形象,離開了我的家,離開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車輪輕輕地軋著春草,我坐在大軍上,在新綠的原野里行進著。合作社的社員們開始在地里成群結(jié)隊的勞作了。這是新的勞動大軍,這是走向新生活的開拓者!
大車走近了一塊被新式步犁翻起著浪頭的土地,原先作為地界的土埂子被劃破了,殘缺地留在了鐵犁的后邊。趕車的老大伯,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時候?qū)ξ艺f:“老胡哇,你看著吧,這合作社今天沒我的份,明天就得有我的!”我知道他這個“擁護派”立刻就可以成為光榮的“行動派”了!
我們的馬,正要加勁地向前方奔馳,可是忽然被叫住了,這是新媳婦的聲音,我們的車即刻停了下來。她用那樣爽朗的聲音對我說:
“伯伯,明年你還回家來吧,到那工夫可就大變樣啦!”
我答應(yīng)了她。我們的車向前走了。我回過頭來望著她,她是多么的端莊美麗啊!毛主席的胸像正在她的前胸迎著朝霞放光呢!
愉快的歌聲起來了。我們的車離間她遠了。故鄉(xiāng)啊,你有這樣美麗花朵的開放,你怎么會不美好呢!你怎么會不因此而更加壯麗絢爛呢!
小風(fēng)吹著我,我周身感到了極頂?shù)氖鏁场4禾斓那缈障駥毷粯拥奈邓{,紅艷艷一團團繡球似的杏花開滿在叢樹上,太陽像扇子似地放射著金光。這是一年最美好的季節(jié)呀!而今年的春天,卻又是有著特別意義的頭一個春天,這是我們五年計劃偉大的第一年啊!
我祝賀我的故鄉(xiāng),我祝賀我的國家,我深深地相信著:新的勞動大軍,正在奔赴著社會主義的大道,而我們每個人,在這個偉大的、光榮的、豪邁而英勇的事業(yè)中,貢獻著自己的力量,每個懷有理想的人,是不會空著兩手跨進這個歷史的門檻的。
我的車,飛快地向前馳騁了,我回過頭去,心里默默地叨念著:再見吧!我這向社會主義前進的故鄉(xiāng),我會惦記著你,我會再來看你的!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