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磊
同許多當代作家一樣,孔捷生是以寫自己和自己這一代人的親身經歷開始走上文學之路的。但孔捷生不是一個封閉的作家。他除了寫自身經歷外還寫更廣闊的生活。這是孔捷生這一代人的生活道路決定的:他們既了解中國的城市又了解中國的鄉(xiāng)村,既了解中國的市民、工人又了解中國的農民。這就使得他的小說集《普通女工》出現了兩種形象天地——“身外天地”和“自身天地”。前一類作品多是用寫實的筆調寫成的,準確、豐富、深沉。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看出作者生活的廣闊度和情感的廣闊度。不難看出作者對各個階層勞動者命運的關心和他對各種社會問題的關注。——揭示社會是這類小說的藝術目的?!多l(xiāng)下人》是一束頗得美術上速寫之功的小說,簡練,含蓄,而且都帶著或濃或淡的悲劇色彩。在作者不動聲色的冷靜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極不平靜的感情波瀾:他對那些不顯眼、不體面的鄉(xiāng)下人的痛苦、寂涼和哀愁有著深切的感受和強烈的同情,對他們善良美好的本質有著深刻的認識。這種對勞動者的理解、同情和愛不僅體現在這一束作品中,而且貫穿于《挽歌與和弦》、《綠寶石》、《小五》、《絕響》等諸多篇章之中。那個青年工人竟然為了一項自己完全可以不承擔的義務而費盡心力(《綠寶石》),那位被生活壓垮的老藝人直到臨死還念念不忘他的事業(yè)(《絕響》),那位飽經風霜的老工人默默地死了,他給人們留下了那么多寶貴的東西而不取報酬(《挽歌與和弦》)……孔捷生的經歷是不凡的。生活曾經把他的命運同農民的命運系在一起,同工人和里巷居民的命運系在一起,他太了解他們了。他寫出了他們的美點和缺點、他們的過去和未來??捉萆且粋€敏感的、善于表達自己和抒發(fā)自己的作家,但他沒有局限于自我表現而是把目光投射到自己以外更廣闊的天地,這對一個自身經歷也十分坎坷的青年作家來說是相當可貴的。
小說中另外一個形象天地是作者對自己這一代人經歷的描繪與表現。這些作品既是作者對自己這一代人過去的總結,又是對自己未來的尋求。如果說前一種形象天地的作品主要是追求揭示社會的話,那么這后一種形象天地的作品則更多地是進行一種人生探究。
孔捷生筆下的“知青”們多是“過來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轉了一個大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之后,這群老青年的心情是復雜、不平靜、甚至矛盾的。平心而論,他們對過去那段生活是有著一種厭惡情緒的。中篇《普通女工》中寫了那寸草不生、裸露著紅土的貧瘠的土地,寫了知青們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所過的極端貧窮的生活(其實當時的農民還要更苦一些),寫他們在那個荒蕪的年代曾經有過的冷清、寂寞、無聊、缺乏希望的人生境界……但與這種厭惡并存的,還有一種懷戀的情感。這種復雜矛盾的心情是許多知青共有的,也是作者所有的。產生這種復雜心情的原因也同樣是很復雜的?,F實永遠不象想象的那樣美好。大城市的擁擠、過分物質化,總之并不盡如人意的生活使他們想起自己當年離開城市時的那種純真的熱情和美好的向往——這的確是值得珍惜的,而作者對農村生活在某種程度上的肯定還表現出作者一種更闊大、更崇高的情感——那就是對這片還并不富裕的國土的一種責任感。正是基于這種責任感作者才熱情地肯定了那位自愿留在海南,以建設海南為己任的銀好,并通過小說中的“我”從遙遠的地方向她致以最良好的祝愿。這種責任感,這種久經曲折仍然念念不忘報效這片土地的責任感是永遠值得珍惜的。
作者對自己這一代人經歷的描寫與反思,對“自身天地”的開掘,同時也就是對自己這一代人精神素質的展現。作者準確地表現了經歷過痛苦又戰(zhàn)勝痛苦、可惜而又可敬的一代人。
唯一使我感到遺憾的是作者沒有很好地把兩個形象天地交叉起來寫,如果孔捷生能把這一代青年和各個階層尤其是農村的普通勞動者放到同一個時間和空間中來考察,寫出他們之間的接觸、交流與沖突,那肯定是很有意思、很有價值的。
(《普通女工》,孔捷生著,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十二月第一版,1,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