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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檔”錄相

1985-09-24 05:01
啄木鳥 1985年5期
關鍵詞:小南老頭

張 挺

這是一代多么容易受到誘惑的青年

——題記

舊社會苦呵,我把最好最好的東西賣掉了。什么是最好最好的東西呢?老婆。

——引自一位老工人的憶苦思甜報告

一生活中,突然降臨的不是福就是禍。

肖放坐在吉普車里。這是一般人所最不愿坐的吉普車,——公安局的囚車。

他正處在恍惚之中,渾身每一塊肌肉都麻木了。這是真的嗎?坐在自己身邊的是兩個身穿白衣服的人。他有點不太相信已經(jīng)發(fā)生和正在進行的事情,一切都好象演戲。

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透過吉普車前面的玻璃,上海南京路上依然霓虹燈閃爍,鬧鬧熙熙。這都是真的!他,一個全國聞名的大報社的記者,確實被抓了起來。

來不及驚慌,來不及害怕,來不及想后果,一切都在人的神經(jīng)還沒有反應過來之中,就跟著公安局的吉普車一溜煙地走了。目的地,第一次讓他感到那樣的捉摸不定。

他是從北京來上海采訪的。十分鐘前,他十分鎮(zhèn)靜地、有條不紊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把公家的錢、物一件一件交給了為此事專程趕來的報社的副總編輯,然后快步下樓,離開了申江飯店。他怕遇見一個熟人,怕他們看見他身后有兩個穿白色制服的人,同時,他本能地還想表現(xiàn)得象一個硬漢子。

在吉普車半個小時的路程中,他反復只想一個問題,這是我嗎?肖放!大名鼎鼎的記者,一個有十年黨齡的不足三十歲的共產(chǎn)黨員,坐在兩個公安人員中間。這可能嗎?

“我干什么啦?憑什么抓我?”他開始憤慨。

吉普車的喇叭只響了一聲,一座不大的院子的鐵大門立刻打開了。然后是第二道鐵門。有兩個執(zhí)槍的公安戰(zhàn)士,以肖放從來沒有遇見過的眼光盯著肖放。

一條一米左右寬的走廊,右邊是一間間房子。走廊上的燈通亮,肖放走過時,一個個房間門上那一本書樣大小的窗口,露出一雙雙多種神色的眼睛,打量著這個穿著最新式絳紅色意大利式茄克衫,手里提著皮箱和外國提包的漂亮的年輕人。

腳下是軟的,腿也是軟的。走廊最后面的一間房門打開了,那門有半米厚。公安人員開始檢查他的東西。他還是麻木的,什么也沒想,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些東西我們收起來了?!毙し盘ь^看了看,那是剪刀、水果刀、鋼管圓珠筆。

一個公安人員厲聲說:“站好!”

肖放木然挺了挺腰。那人開始從他上衣口袋一直摸到褲腳。又喝道:“解下皮帶。”

肖放有點奇怪,不禁抬頭看了一眼那個人。

這是一個滿臉稚氣的公安人員,年紀約二十五、六歲、長得很秀氣,是那種農(nóng)村人的秀氣。這是一張可以令人信任的娃娃臉,這張臉即使到了五十歲,也依然會閃著孩子氣。可是,他的臉與他的聲音卻有天壤之別。

肖放順從地解下皮帶,換回來的是一根兩寸長的白線繩,“系上褲子”。

肖放從腰后一拴,“不夠長”。

年輕人說:“從中間系”。話里有一絲不友好的笑意。

肖放這才明白,白繩子是系褲子中間兩個扣的。褲子是系上了,但肚子下面鼓出一個類似泄了氣的皮球樣的東西。許久許久,肖放才明白這兩寸長的白線繩充滿了善良的愿望。

“箱子和提包放在看守所,用什么東西就說?!?/p>

肖放毫無表情地點點頭。箱子里面有一百五十元錢,有他給愛人小南買的二十元一套的化妝品,有他出國時做的一套花呢西裝。如今,這一切對他已經(jīng)分文不值。人只有到了看守所才明白什么是最值錢的東西。

鐵拴插門的聲音,上鎖的“吧嗒”聲,他們終于走了。只剩下一個人,那就是自己,肖放恢復了知覺。

他開始打量起“新居”。房間約有十平方米左右大小,有兩塊單人床大小的木板固定在地上,右邊安了一張床,上面有一張涼席和一床毯子,顯然是優(yōu)待他了。

房間正面有一個小窗戶,他數(shù)了一下,有七條手腕粗的木棍,外面是鐵條做的一個大窗戶,長滿了不知名的藤條。

“從這里是沒法爬出去的?!彼膊恢雷约簽槭裁淳姑俺鲞@個念頭。其實,這時窗戶如果是大開的,他也不敢跑的,這是多少年養(yǎng)成的習慣。

背后好象有人盯著自己,他回過頭,大門上的那個小窗口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

十一點半了,房間的燈亮著。他不清楚,為什么還不關燈。

這一切,他在電影中看過,在小說中看過,在報紙上看過。今天,切切實實地落到他頭上,已經(jīng)是一個半小時,他還是不相信自己就關在十平米的小屋里。他從沒有想過象他這樣的人會落到這步田地。一個人突然從山頂?shù)粝聛恚€沒顧得上思考這深淵有多深,只是一個勁地琢磨怎么下來的。一切一切,如夢境一般。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躺下。剛從申江飯店的沙發(fā)床搬到這里,好硬。他又站起來,焦躁地來回走著,并仔細地繞開放在角落的那只痰盂。

“爸爸知道我在這兒嗎?媽媽知道嗎?爸爸38年參加革命,媽媽46年入伍,一家清白,家里出了個蹲班房的人,還怎么回家見弟弟妹妹、爸爸媽媽?”他驟然感到全身一陣奇癢,象針扎一樣難受。

“明天一早,申江飯店就會傳遍我被抓的消息。人們會把我當傻瓜一樣地談論著,說早就看出這家伙不是好人云云。以后,放出來,放出來又怎么樣?”

他是這樣一種男人,極懦弱男人中的一個,每逢挫折和屈辱來臨,他首先不是想怎么辦,而是琢磨別人該怎樣看自己。

他的思想終于集中到公安局到底掌握自己多少底牌這一關鍵問題上。他回憶著當時在申江飯店424房間的對話:

“你與北京一個流氓團伙有聯(lián)系,宣布對你拘留審查?!?/p>

“我問一下,監(jiān)視居住是什么性質(zhì)的措施?”肖放十分沉著地提出他認為最關鍵的問題。

“監(jiān)視居住是行政組織紀律方面采取的一種措施,不屬于刑事,不算處分。不過,也要看發(fā)展。”

“知道自己的事嗎?”吉普車上,那個年輕的公安人員突然問。

這是在探自己的口氣,必須把路封死?!安恢?。感到很突然。”他生硬地回答。心里卻在嘀咕:不就看了幾盤“高檔”錄相帶嗎,就為這個關我,以后還見不見人啦?!

明天承認什么?多少!他煩躁地在房子里走著,整個胸膛仿佛都空了,只剩下一個心臟在里面上下左右蹦著,越蹦越快,一直蹦到嘴里,要蹦出來。心口發(fā)疼(后來,他回憶,這是他被關的四十天中最難受的一個夜晚,也是三十歲的一生中最難受的一個晚上)。

我只承認看了三部錄相,就說是事先不知道片子的名字。他想好了,稍稍安了心,在鋪上躺下。他睡慣了很高的鴨絨枕頭,沒有枕頭,他只好把毯子卷起來當枕頭,他脫下上衣,蓋在身上。

已經(jīng)深夜一點多了,房間里的燈還是不滅,他抬頭看了看,那雙眼睛又在小窗戶里一閃而過。

只躺了半個小時,他忽然想到中央在去年2月專門下過文件,清查黃色錄相一事,憲法上也明文規(guī)定著不準傳播黃色錄相、書刊,這是觸犯刑律的事。

血,唰地沖到腦子里,他翻身坐起來,又在房間里走起來。

“不能承認去年2月以后看過,否則,一個黨員,一個干部,不是睜著眼干違法的事嗎?”

他又重新編了一下答詞,才躺下。

肖放的眼睛還是合不上,羅濤韋會不會把那件事說出來?那是一件最丑的事,說出來,就再也沒臉在報社呆了。

不會的,羅濤韋說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的,我對他有情,他出賣我對他也沒有好處。

可是羅的嘴不保險,如同一只漏勺。凌晨四點多,他在會與不會的糾纏之中,迷糊著了。此后,他將夜夜嘗到失眠是什么滋味,知道睡不著覺居然這樣難受。

早上五點半,肖放聽到有人叫隔壁的人起床,他趕忙坐起來。

二羞慚、屈辱、慌亂、害怕,攪得他不得安寧。

9月9日,他進看守所的第一天,沒有人來找他。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想羅濤韋會不會把自己那件事說出去;一會兒又想羅會說出自己看了幾部錄相。

走了兩個小時,腿實在酸了,他躺在床上。腦子異常累,眼皮死沉死沉的,可心里一個勁在撲騰,眼睜不開,睡不著。

上午九時半,他聽見有人在外面開鎖,厚厚的門打開了,一道刺眼的光射進來,這陽光,肖放仿佛與它闊別了一年。

一個年輕的公安戰(zhàn)士說:“出來放風啦?!闭f得很和緩,很隨便。對肖放來說,卻如同炸雷一般響?!胺棚L,我也有放風的一天?”這個詞他想不起來是在哪本書上看到過,如果今后有人問起這個詞的準確的內(nèi)涵,他可以做出最權威的解答。

走廊上已經(jīng)坐著十幾個人,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緊靠著他左邊的是個老頭,白胡子,白頭發(fā),肖放看了他一眼,估計他最多五十歲,只不過看上去很顯老。和他們比起來,肖放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這十幾個人全戴著手銬,而自己的一雙手是可以分開的。

那些人在做操,肖放也想做,可是又不愿意跟著他們學,索性坐在那里曬太陽。

放風的十五分鐘時間到了。人們一個個走回房間。

第二天上午,有人叫肖放到辦公室去。

坐在辦公室里的是有一張孩子臉的年輕人,那個讓他解皮帶的人,那個搜他身上的人,那個遞給他一根白線繩的人。

“你叫肖放?!甭曇艉苡?。

“是?!毙し爬涞鼗卮?。明知故問。

“多大歲數(shù)?”

“三十。”唉,三十而立。

“是黨員嗎?”

“是的,”他脫口而出,“1972年入的黨。”他恨自己多嘴。這曾是肖放最大的驕傲,三十歲的年輕人,有十二年黨齡,在中國上億個青年中是極少極少的。在共產(chǎn)黨的看守所里回答是共產(chǎn)黨員,已經(jīng)不是一種驕傲。

“認識羅濤韋?”

“認識。”

“有什么聯(lián)系?”

“我在他那里看過三部‘高檔錄相,我事先不知道片名。”

說完,肖放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公安人員,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沒有什么變化,他略略放下心。

“沒有別的來往?”

“沒有。”心撲撲直跳。

年輕人遞過來一張紙,上面記著肖放和他的對話。

“簽上你的名字。”

肖放仔細看了一遍,并修飾了兩個標點符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把在羅濤韋那里看錄相的經(jīng)過,以及怎么認識羅的過程寫下來。”

肖放點點頭,沒有說話,快步走出去。他盼著來人問自己,可是現(xiàn)在又讓人這么害怕,還是縮回那個單間好。

下午四時,他讓看守人員把一份兩千余字的交待材料,轉給那個年輕的公安人員。

上面寫著他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和什么人一起,看了什么錄相,內(nèi)容是什么及詳細經(jīng)過。這正好是新聞導語中的五個W。

他沒有寫那件事。

他盼望那個不知名的年輕人趕快來,說:“你已經(jīng)徹底交待,可以出去了?!彼峙履莻€人來,一來,那張孩子臉就帶來滿屋凜氣。

“他怎么還不來!”他看了看表,離送交待材料才過了兩個小時。在他把交待材料遞給門外的戰(zhàn)士時,他問了一句:“那個人姓什么?”他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被問得莫名其妙,就又補充說:“就是今天上午來我這兒的那個?!彼辉刚f出“審”自己的“審”字。小戰(zhàn)士“哦”了一聲,“他姓凌,凌云志的凌。”

9月11日下午四時,那個姓凌的公安人員終于來了,肖放到了辦公室,滿懷希望、又心懷鬼胎地等著姓凌的提問。

他先表揚肖放比前兩天有進步,肖放還沒有來得及松一口氣,姓凌的又突然問:“肖放,你的態(tài)度不老實。還有許多事沒有說。我要告訴你,你的錯誤是嚴重的。用我們的行話來說,叫可上可下。你不要再錯過組織上給的機會?!?/p>

他仿佛說漏嘴了:“羅濤韋什么事都說了?!蹦樿F青的,眼里閃出一絲柔和的光。

肖放愣了。害怕,一陣一陣地害怕,心又開始發(fā)疼。腦子轟地炸了,全完了,全完了。他們?nèi)贾懒恕S谐蝗?,見了羅濤韋,我宰了他。

那年輕人很體貼地說,“這是件撕破臉皮的事,慢慢想一想,比如,他們讓你干過走私的事沒有?想好了,再寫。不著急。”

他的神經(jīng)實在受不了,受不了讓人審問,受不了讓人一點一點從嘴里掏出丑惡的秘密而產(chǎn)生的一次又一次的驚怕。他什么時候受過這個罪?象《智取威虎山》一戲中的小爐匠一樣,耷拉個腦袋,問一句,答一句,羞慚、屈辱、慌亂、害怕在肚子里攪成一團。胃開始痛起來。還不如一次完了。寫吧,寫吧,都寫吧。

當肖放走出辦公室時,小凌在背后叫住了他:“肖放,你以后寫情況時,不要寫‘交待兩個字”。

很長很長時間之后,肖放才品出這句話的意味。

三他坐上一輛大紅摩托車,一陣風似地開走了。

飯怎么端進來,又怎么端出去。人很餓,卻一點也吃不下。

寫了整整一天,才寫了兩頁稿紙,六百多字。他寫不下去,手不知為什么老打哆嗦。生活是由一天、兩天堆起來的,看不到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去年和今年、今年和明年之間有什么血緣關系。一旦生活來到紙上,竟有如此鮮明的一條軌道。

我只認識一個他那樣的人。1980年冬天的一天下午,他來了。一進辦公室,就問:“哪一位是肖放編輯?”

他中等個頭,最顯著的標志是長得尖嘴猴腮和他嘴兩邊稀稀拉拉的八字胡子,穿著一套舊軍裝,上衣顯然加了兩個墊肩,下面的褲子改得極瘦,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特殊的氣味。

我坐著沒動,對他點點頭。

他朝我深深地彎了一下腰,象日本人的鞠躬一樣(以后,我每見他對生人行這種禮時,就忍不住要笑),然后向我主動伸出手。

“我叫羅濤韋,人稱南斯拉夫電影《橋》里面的馮·弗立契德國上尉。”

我笑了,帶諷刺的笑。

他遞給我一支煙,美國萬寶路牌。我一抬左手,表示不會。再遞過來的就是一篇稿子,是贊揚中國女排的小評論。當時,這種來稿多得一堆一堆。

我沒看完第一行,他湊過來,“見面了,就是朋友了。下午五點,莫斯科餐廳,有幾個搞寫作的朋友聚一聚,一塊去!”

我為他的大膽邀請而吃驚,為他的豪爽而舒服。我搖搖頭,這成什么,我也太便宜了。

“那我先走了?!?/p>

我站起來,表示個要送的姿態(tài)。他用手一推,把我按在椅子上,“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家里地址。我的事全拜托了。”

我從窗戶往下看,他開著一輛鈴木80的紅色大摩托,屁股后面帶著一個披長發(fā)的女人。

“這個人面猴相的家伙還挺神通的,人不可貌相”。

稿子自然是見報了。見報的當天下午,他就來了一個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肖放兄”!

“哪一位?”我愣了。

“濤韋”,他說得很親切,仿佛我們已經(jīng)認識半個世紀。

“感謝,感謝!”

“小事一樁。”

“有什么事盡管開口?!?/p>

“沒什么,沒什么?!?/p>

他真鬼,聽出我口氣中的猶豫,“有什么事要哥們兒辦的就說,我有事找你決不客氣?!币桓毙珠L的口吻。

“我想買一輛輕騎。”我不好意思地說,只見了一次面,就托人家買東西。

“我給你搞一輛日本鈴木-50的?!?/p>

“那太好了!”當時買個嘉陵牌的,還費老鼻子勁。

“你把錢準備好,等我電話?!?/p>

我大喜過望。北京時髦的中心,當時已變成摩托車。從1977年開始,刮起看內(nèi)部參考片的熱浪,從參考片到1979年風行四個喇叭的立體聲錄音機。1980年,已迅速進化到摩托車。那些處在臺風中心的年輕人,每每把女朋友帶上,十里長街,呼嘯而過,長發(fā)飛揚,眾人側目。幾乎在同時,他們不論胖子、矮子,均把膝蓋以下的那一段褲腿改得特別大,而上面又特別小,小到穿的人不敢蹲下來。全不顧一個男子漢穿那么緊褲襠的褲子是否好受。

這是中國歷史上輝煌的年代。邁開大步,掙開束縛,向前;又拖了那么沉的尾巴。

當大門堂堂正正地敞開,一些過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玩藝隨即蜂涌而進。誰能搞到舶來品,誰就能得到尊敬、羨慕,以致贊揚和妒嫉,并冠以有活動能力的美稱。

四個喇叭的錄音機我有了,彩色電視機我有了,夢寐以求的只有一輛大紅顏色的日本摩托車(騎國產(chǎn)嘉陵牌輕騎,別人是會笑話的)。

我交了多種多樣的朋友。百貨商店的服務員能弄來26型鳳凰牌全鏈套自行車票;副食品商店的采購員會自動留著排骨和黃魚;招待所的管理員,隨時為我存著五個床位。我還認識一個消防隊的哥們兒,一時用不上,但愿用不上。如今又認識了一個能搞到摩托車的朋友,神通廣大。

什么性質(zhì)的追求都是無止境的。

一個星期以后,羅濤韋送來一張購買鈴木-80的摩托車票。需付鈔票一千七百八十元。我猶豫了,我手上只有一千一百元,而且我只能當半個家。

我說:“老頭子不給錢,我就買不起。”

羅濤韋立刻說:“缺多少?我先給你墊上。”

我婉轉地請他給我搞一輛鈴木-50的輕騎摩托車票,這種車只需一千零五十。他慨然應允。時至今日,我慶幸沒有借他的錢,盡管他決不會催我還。

為這件事,我深深地感激他,真心地感激他。朋友,就是要這樣的。

過了沒幾天,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一是表示歉意,二是問一下那張摩托車票推銷出去了沒有,要是浪費了該多可惜。

他在電話里說:“明晚,你到我家來玩,認認門嘛!”

“你那兒太遠了。”

“晚七點,我騎摩托來接你。”

我就這樣跟那卷著一陣風似的大紅摩托走了。

一套兩間房子的單元,挺闊氣,他愛人住在自己父母家里。這一次,他不象上一次那么客氣,一進門先塞給了我一本厚厚的剪報,上面貼的全是他發(fā)表的文章,有幾篇小說,還有兩三篇報告文學,其它大多數(shù)是消息和幾百字的小文章。我稍稍有點驚訝,他居然也寫了這么多東西。再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文章是他與別人合作的,署他一個人的名字的文章寥寥無幾。

“咱們朋友一場,得干點事業(yè)。我手上有五個小說題材,怎么樣,咱們合作。”

真的,這是真的,他一連氣說了五個故事,生動極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說書”的,一到紙上就完。

“我這個人第一感覺好,敏感,善于抓題材,人家公認我具備了第一流作家王蒙的藝術敏感性。我一個晚上能編五個小說故事。朋友們說我,藝術敏感水平在頭上;編故事的能力在胸口;文字表達能力在肚臍眼下面。”

我被他鎮(zhèn)住了。拿不準眼前這個家伙能吃幾碗干飯。我答應合作了。第一稿先由我寫,然后再由他改第二稿。他說以后的事就不用我管了。他一口氣說出十幾個刊物的副主編的名字,都在他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

臨行,我忽然想到,我有個管錄相機的朋友,囑我弄點錄相帶看看。既然他這么不客氣,我也就開門見山。

“濤韋,能搞到點錄相帶嗎?”

“什么級別的錄相帶?”他猥褻地笑著問。

我有點蒙,錄相帶還有什么級別?

“你有什么好片子?”我反問了一句。

“《頂峰》看不看?”音調(diào)是向上的,充滿了誘惑。

“看!你有辦法?”

“包在兄弟身上。不過,你別太急。片子現(xiàn)在不在我手上,一傳回來就給你送去?!?/p>

我是從管錄相機的朋友那里聽說流傳著一部叫《頂峰》的錄相帶,是社會上所有錄相帶中最厲害的。連管錄相的人談到《頂峰》時,都說沒看過,總是充滿了神秘的語調(diào)。好奇心有時是上當?shù)母?。當然,科學家也憑借它,才認識那么多自然界的奧秘。我估計《頂峰》最多不過是女人露個上半身吧,大街上農(nóng)村婦女奶孩子,還不是常見。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回羅濤韋答應給我的是一個潘多拉箱子①。那陣兒,時髦的臺風中心,已逐漸由摩托車轉到錄相上來了。誰能搞錄相,誰就是最有本事的男人。更不用說搞到《頂峰》這樣的片子。我滿懷期望地又坐著大紅摩托回家了。

肖放不愿再想下去,當年當月當日當時,他是何等興高采烈。

他走到窗戶前,握住了木條欄桿。他想到了小南。他猜不出來,如果小南親眼看到自己待在這里,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這次來上海,是她來北京火車站送的。從1979年2月認識她,到結婚的三年,不論是到幾千里外的東北夾皮溝方向出差,還是去京外三、四百里的承德避暑一個星期,小南都要到北京火車站來送、來接。

這次出差來上海,離開車還有五分鐘,她才下了車。她貼著車窗的玻璃說著什么,看得見她歡快的笑容,聽不見她響亮的聲音。

列車開了,她跟著火車跑起來,肖放真怕她跌在路軌下面,急得直擺手。肖放看見她說著什么,忙跑到另一個開著的窗口,只能看見她苗條的身影,遠遠飄來一句話“吃飽飯?!?/p>

我還能讓肚子餓著?肖放當時是不以為然地笑了。

他打開提包,取出杯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只飯盒。飯盒里裝的是十二個茶葉蛋。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袋雞蛋黃餅干,一瓶子巧克力,等等,還有針線包一個。

有一年春節(jié),肖放回江蘇探親,小南來送。不讓她上火車,她偏要上。肖放坐的是硬臥第三層。要走的人坐在下面好好的,送客的人倒爬到最上面去了。她攤開四肢平躺開來,一個人獨自咯咯地笑著。她才二十一歲。北京人常常為自己是北京人驕傲,他們多數(shù)一輩子也沒有出過德勝門。她最遠只去過天津,平生尚未坐過火車的臥鋪。

不一會,她又探下頭,著急地問:“小淳,小淳(肖放的小名),怎么下來?”

“怎么上去,怎么下來?!?/p>

“頭先下,還是腳先下?”

結果,開車前,她沒能從“三樓”下來(一只皮鞋從肖放頭上下來了),火車把她帶走啦,帶到豐臺站才放了她。她下了火車,跑著,歡快地和肖放握著手,還以為占了便宜。

若她在,這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也能充滿生氣。

四她感嘆了一聲,說:“她真漂亮!”

晚上,肖放睡不著。他記得小時候習慣開著燈睡覺,那是因為怕鬼和狼來了的緣故;人大了,又習慣于閉燈睡覺,否則就不算睡覺似的。

蚊子真多,沒有蚊帳。他點燃了蚊香??墒俏米右廊焕p著他嗡嗡叫。好厲害的上海牌蚊子,厲害得如同上海人做生意一樣,它能鉆透褲子咬人。他忽然想到一個自以為很貼切的比喻,羅濤韋和這種蚊子應該是同類的。當初,他干嘛要纏上自己沒個完呢?他至今沒有明白。

可后來呢,后來怪誰?

那篇小說我在一個星期之后完稿,立刻寄給羅濤韋,并附信一封。

三天后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三時,一輛摩托車在門外嘎然止住。然后是輕輕的一下彈窗戶聲。當時我和小南在家纏毛線。

“誰呵?”

“濤韋?!?/p>

“進來,進來!”

他見到小南,又是那種日本式的鞠躬:“濤韋,”他先自我介紹,如同這兩個字是國務院副總理的名字。“這是嫂夫人吧?早就聽肖放兄說到你?!?/p>

小南站起來,點點頭。奇怪的是,女人天生有一種直覺,她從第一面就對此人沒好感。到后來還威脅我,“他再來,我就轟他出去!”我厲聲喝道:“瞎說!”

羅濤韋見小南沒有和自己握手的意思,就一屁股坐下來,大聲說:“到我那兒去看片子去?!彼UQ?。

我馬上就會意了。喜出望外又夾雜著感激之情。

他立刻說:“不著急,不著急,”他看了一下表,“我不去,放不了?!彼f著拍了拍自己的提包。轉而說:“那篇小說我看了,寫得還可以?!彼目跉獠恢獮槭裁匆炎兂上笫俏业睦蠋?。”我連改了兩個晚上,人家雜志要得急,來電報催我,二月號上,位置都留好了。我已經(jīng)寄出去了,來不及給你看?!?/p>

我一擺手,也確實不必了,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小說是五月號才上的,通篇改了不到三十個字;還不知道是他改的還是刊物編輯改的)。我一門心思都在錄相上,毫不計較這些。

“肖放兄,我有一個絕妙的題材,保證對誰都沒說。我有絕對把握,你肯定喜歡。你到我那里住兩天,一塊聊故事,一邊拉情節(jié),兩天拿出個三、四萬字的電影劇本?!?/p>

“有家,到外面住什么!”小南聽了半天,才冒出這么一句。

羅濤韋一看話不投機,就大聲說:“走,到我那兒去?!彼中÷曊f,“嫂夫人也去看吧?”

我吃了一驚,連忙搖頭,“別,別,別!”

我站起來對小南說:“我出去一下,毛線怎么辦?”我故意問。

“你別管了,回來吃晚飯?!?/p>

我又坐著大紅摩托一溜煙地走了。他把車開到七十邁,我還嫌慢。

客廳已經(jīng)做著兩男一女,羅濤韋一進門,就大聲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朝陽日報》大名鼎鼎的記者肖放?!蔽蚁胫浦箒聿患傲恕?/p>

有一個男的約三十五、六歲,前額微禿,站起來和我熱情地握了手,“我叫陳民軍,久聞你的大名,以后還要靠你多幫忙?!贝撕螅医o他一共登了六、七篇根本登不上報的稿子。

另外一個男的,約二十七、八歲,長得挺漂亮,一臉傲氣。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其它的表示。以后,我在同樣的場合,又見過他幾次。

還有一個女人只有二十歲左右,半嗔半怨地說:“你怎么才來呀,真該死?!彼厍按髦幻妒裁磳W院的?;铡?/p>

茶幾上放著一臺九英寸的電視錄相監(jiān)視器,也不知羅濤韋從哪搞來的這么大個家伙。

片子終于放了。開始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圖象亂跳亂蹦,也沒有聲音。越是這樣,越是有種神秘的感覺。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待著,生怕錄相機這時壞了。

總算出人影了,隱隱約約的,我嘀咕了一句:“怎么沒有聲音?”

羅濤韋立刻說:“就是沒有聲音?!闭Z氣中嫌我少見多怪。

終于看見人了。不到半分鐘,女人開始脫衣服,男人也接著脫,直脫得一點也不保留,如同進了澡堂。然后又進行下一步。

就象我在部隊當飼養(yǎng)員時,讓種豬給母豬配種一模一樣。這次是兩個活生生的人。

我真不曉得,外國人的電影已辦到這步田地。故事沒有,情節(jié)沒有,人物沒有,只有“那個”。我這才清楚什么叫黃色,貨真價實的黃顏色。人一陣緊張,心跳加速,與其說是激動,不如說是吃驚。我心虛地四下看了看,其余四人沒有什么不尋常的表現(xiàn)。二十歲的姑娘也平靜地坐在那里盯著九寸的監(jiān)視器,我穩(wěn)下來。

片子放完時,坐在最前面的羅濤韋睡著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羅濤韋時,他故作驚訝:“頭一次看?”

我點點頭。

“那你老外了!”

我沒回答,沒有從這片子產(chǎn)生的震動中撤出來,還在一個勁地琢磨,外國人從哪兒找的這些演員?

“放兄,沒個女朋友?”他抽著煙隨便問。

“沒有,沒有?!蔽伊⒖叹皖I會“女朋友”的含義。

“需要濤韋兄幫個忙?一個電話,五分鐘后就能來一個!”

我一口回絕。

“你就小南一個人,太可憐,太可憐了。”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他真心誠意地“唉”了一聲:“你就象我兩年前一樣。”他老于世故地教導我,“人在這方面太過分不好,太古板了也不好,劃不來。”

晚上,我輾轉難眠。這個“流氓無產(chǎn)者”(與他只要見上三面,準會不約而同地給他取這么個外號)太放蕩了。放蕩得讓人有點后怕;放蕩得又頗具吸引力。這種人不可深交,也不可不認識,也別認識得太多,一個就可。他的事,只可聽,不要摻和,太危險?!案邫n”錄相不要再看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見好就收。一切都想好了,我才覺得保險多了。

“不能讓小南知道,還說得清楚嗎?”我心里打起鼓。

肖放想到這里,不禁打個寒噤,他干過的事,那些細節(jié),那些說過的話,今后如果能回到北京,怎么啟口對小南說呢?

三年前,9月30日中午二時至晚上十一時,親朋好友不斷,直到晚上十一時肖放和小南才吃上晚飯。那天,小南買了一個留名簿,凡是來的客人,都得在上面簽名。一數(shù),三百多人。報社一共五位副社長來了三位,足見“領導重視”(今天,肖放一想到這些就無地自容)。

肖放猜準了婚禮上一定有人讓自己和小南唱歌,就想了一個點子,他和小南唱了京劇《沙家浜》里“智斗”的一段,錄在錄音機里,一個刁德一,一個阿慶嫂。誰提唱歌的要求,就放錄音。

這段錄音不放尚好,一放就挨罵。因為小南就會唱阿慶嫂應付刁德一那一段。肖放也沒細琢磨,兩個人就錄上了。一放,自己聽著也不對味,“人一走,茶就涼,管他周詳不周詳。”全場起哄,罰歌三個。

肖放記得那晚對自己打擊最大的是和小南去送一位客人。當他剛轉回身,那個客人的小女孩就蹦出一句“媽媽,那個阿姨比叔叔好看多了?!薄跋拐f!”媽媽還回頭看看,怕肖放聽見。誰知正和肖放打個照面,她對肖放抱歉地笑了一笑。肖放和小南都笑了,若無外人,肖放簡直想大笑一場。過去,他老覺得自己比小南好看。

不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他一閉上眼睛,就能記起自己的新娘子,當年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顏色。哪怕她六十歲,在肖放心里,她依然是結婚時那個樣子。

面對著大鐵窗戶,他恍恍惚惚覺得要失去她,一個生活在自己身邊,那么可愛的小丫頭。

一般說來,男女雙方總是在婚前進行各種形式的偵察,摸清對方的性格、愛好。一俟結婚儀式辦完(或者蜜月期滿),丈夫就停止對已變成自己妻子的那個姑娘的觀察,法律把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成了“私有財產(chǎn)”。他需要通過別人的眼睛,通過一些非常事件,來認識自己妻子的全部潛在價值。

蜜月結束后的一天晚上,小南把所有的照片,過去的,現(xiàn)在的,一個人的,兩個人的,一一夾進了幾個影集中。肖放記得當時自己在看書。

“小淳,這一張照片,”她把手里的一張五寸大小的照片在肖放眼前一晃。肖放頓時急了,這是他過去的女朋友的照片。肖放上前就奪,“你從哪兒翻出來的?”他忘了,自己所有的鑰匙都交給了她。

“你要再奪,我就撕了。”

肖放只好罷手。

這個姑娘是部隊一名女護士,已經(jīng)轉業(yè)到廣州去了,三個月脆弱的姻緣線也就不得已斷了。結婚前,肖放曾對小南說過此事。

小南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嚴肅地對肖放說話:“她給你的信由我保管”,沒等肖放說出話來,她又說:“這張照片我給你夾在影集的最后一頁?!?/p>

說著,她當著肖放面,極其認真地把這張照片夾在影集上。然后說:“從今天起,你不許想她,只許想我!聽見了沒有?”最后一句提高了嗓門,象媽媽訓兒子。

他曾與別的姑娘談過戀愛,而小南,真可憐,只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肖放;肖放可以拿小南與別的姑娘進行比較,而小南卻不能。

肖放記不清當時自己是怎樣海誓山盟的,只記得小南貼完那張照片后,又在上面使勁按了一下,然后不禁贊嘆了一句:“她長得真漂亮!”

五今天是14日

今天是14日,一晃肖放已經(jīng)進來一個星期。14日這天有點特別,可肖放一時又想不起來特別在什么地方。

糟糕,該想的全想不起來了,不該想的全蹦出來了。

過了一會,他恍然大悟,今天是他和小南登記結婚的紀念日?,F(xiàn)在,人各一方,也不知道小南知道不知道我的“待遇”。她要知道,還不知傷心成什么樣。還能不知道?報社這個單位,是個奇妙的用鋁做的集體,導熱特別快。平時大家各上各的班,見了面最多點個頭,算是打招呼。下班了,從不興串門??墒?,只要有“內(nèi)部參考消息”,早上八點鐘發(fā)生的,十點就傳遍每個編輯的耳朵。下班時,大伙遇到“內(nèi)部參考消息”的主人公時,照樣客客氣氣地打著招呼,象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主人公蒙在鼓里,自以為別人全是聾子呢。

肖放決定立刻給小南寫封信,看樣子那個姓凌的公安人員挺好說話的,會幫自己寄出去的。

南南:

今天是我們登記結婚的三周年紀念日。

記得三年前的那天下午五點多,我們雙雙去阜外大街辦事處,人家已經(jīng)快下班了。一位四十多歲慈祥的女同志還是十分體諒地接待了我們。她第一句話問的就是“是自愿的嗎?”問得我倆都笑了。

臨走時,還需要交五毛錢的手續(xù)費,可是巧得很,我們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那位女同志友好地笑了,說“我先替你們墊上,不會不還我吧!”

你在你們家,一直不得寵。他們不喜歡你。結婚時,我曾想,我要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氣,象大樹保護小草一樣。我不管到什么地方,總想給你買點衣服。結婚前,你那件棉大衣都露出棉絮了。我以為,這就是給你的幸福。你常常為這些微不足道的關心感謝我。

可是,今天,我?guī)Ыo你多么大的痛苦、屈辱,我比誰都對你壞。我干的壞事,我沒法對你說呀。你的命真苦,找了我這么個骯臟的人。我沒臉見人,是自做自受。你以后還怎么見人呢?怎樣對人說,你找了一個道德敗壞的流氓丈夫?

如果世上有一個人,我欠她的債是一輩子用什么東西也還不清的,那個人就是你。

臨去上海前,我們商量好,到了9月14日這一天,我從上海給你拍一封電報來,祝賀結婚紀念日。等我從上?;貋砗螅驮诩依镎?guī)讉€朋友好好聚一聚。

而現(xiàn)在呢……你不要掛念我,還象往常那樣歡快地蹦吧,跳吧,見人就打招呼,一進門就大聲喧嘩,不要憂慮,不要感傷。我不足惜,什么處罰對我都不過分,不值得你掛念。

在14日這一天,你罵我吧,咒詛我吧,千百次咒詛我吧,咒詛這個給你帶來如此巨大不幸的男人。

肖放

他以往給小南寫信,署名都是“小淳”,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他不好意思簽上自己的小名。他又在信的邊上加了一句: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爸爸媽媽。他看了看表,已是深夜十一點,他在信的末尾填上時間。

兩年前這一天這一時這一刻……

——他們請了幾個朋友來家吃飯,一直到八時,朋友們才盡興而去。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懶洋洋地收拾起桌子上的殘湯剩飯、廚房里的鍋碗瓢盆,這場打掃簡直是在比誰的行動慢的競賽。接著是看電視,看的是電視劇《明月》,這個電視劇拍得挺好,又有上海電影制片廠的幾個演員參加。小南一口咬定是電影,肖放說是電視劇,友好而激烈地爭起來了。又是肖放提出來的,打個賭,怎么樣?小南快樂地呼應。

肖放威脅說:“我輸了,你擰我一下耳朵,你輸了,我也要擰你。干不干?”小南又勁頭十足地答應了。兩個人緊張地在電視機前看起來,焦急地盼著電視趕快結束。電視劇終于完了,然后是長長的演員名單,當電視上一出現(xiàn)“《山東電視臺》錄制”的幾個字時,小南一下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一溜煙地笑著跑了。

“你往哪兒跑,今晚不回來啦?”

不一會,小南出現(xiàn)了,在門邊上露出半邊小腦袋,狡猾地看著肖放,并做出時刻準備往外跑的姿勢。

肖放笑了,“哎,進來,進來,好漢作事好漢當。”

她走進來,頭一歪,“你擰吧,有什么了不起?!?/p>

肖放故意先不動手,活動著五個指頭,說:“我得準備準備?!彼闯鲂∧系挠職馐茄b出來的。手剛剛伸出去,她就叫起來。

肖放又笑了:“今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不擰了。你先別高興,我把這一下‘存在銀行里,你什么時候不聽話,我什么時候擰?!?/p>

她大聲說好。

肖放提議到院子里的花園散散步。

“我不去,都幾點了?”

“我把銀行的‘存款取出來了?!?/p>

“快去快回。”

她賴在門口又不走了。她說她有個條件。肖放讓她盡管說。她小聲神秘地說,讓肖放背著她。

肖放友好地提醒她別忘了教訓。她比肖放小六歲。有一次她讓肖放背著,肖放就用屁股顛她,直到她叫饒為止。這是肖放十六歲剛當兵時,連隊有個老兵整肖放的法子。此后,小南再也不提此種要求了。

“你敢?我不去了!”

肖放直擺手:“不會,不會的。”說著,肖放稍稍彎下腰,“上來吧!”

小南先用手摟著肖放的脖子,然后一蹦,趴上來。肖放背著她沒走幾步,她又叫起來:“要是碰見人怎么辦?”

肖放說:“你就說肚子疼,我背你去看病。”每逢這時,肖放總有使不完的機智。巧的是,沒有遇上任何人。

“該下來了吧?”

“再馱一會兒,再馱一會兒?!?/p>

她接著問她是不是很沉。“反正不輕,我背你打秋千去?”

她高興得活象一個三歲的女孩子跟父親去動物園。

宿舍大院在搞綠化,順便也給孩子們修了幾處玩的地方。摸到秋千繩子,她才肯跳下來,大聲命令“推呀”!月圓如盤,輕風拂面,靜悄悄,靜悄悄。只有她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傳出好遠好遠,又從很遠的樓房那邊傳回來?!百u點力氣,小伙子!”秋千飄起來,人飄起來,白色的裙子鼓滿了風。整個月亮,整個世界,只有兩個人。

肖放坐上一個秋千晃起來。

“小淳,我小時候最喜歡打秋千,就是沒人推我?!?/p>

“打秋千還要人推呵?”

“你不知道我手不好!”

肖放沉默了。

小南生下來兩個月,就得了大腦炎,醫(yī)生抽了她的左胳膊的骨髓,才治好她的病。但是,她的左手完了,至今手小得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的手一樣,胳膊細得可憐,不過,她右手的勁大得出奇。肖放最喜歡這只小手,喜歡把它握在自己的大手里,這是小南的化身,他是從愛上這只小手開始愛上這個姑娘的。

她在上小學前就相繼失去了爸爸、媽媽,從小跟著外婆過。外婆去世后,她又跟著哥哥過。結婚時,哥哥給了她二十元錢。她興高采烈地拿給肖放,肖放“啪”地把錢摔在地上,厲聲喝道:“還給他們!”

肖放至今還記得那張眼淚汪汪的面孔。

他怕聽小南講自己小時候的事。他小時候是被父母寵慣了的,一聽這種事,就不是滋味。每逢這時,小南一看肖放不作聲,就說:“不高興了?我不說了。給你講個笑話?!彼槐菊?jīng)地說:“我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請了工廠的老師傅做憶苦思甜報告,他是廣東人。”

然后,她故意拿腔拿調(diào)地學廣東人說話:“舊社會生活苦呵,我把最好最好的東西都賣掉了,什么是最好最好的東西呢,老婆!”

幾乎是同時,兩個人大聲樂起來,然后幾乎又同時止住,感到時間不合適。接著,又都小聲笑起來。

靜了一會。不過,只要小南在場,這個時間是超不過五分鐘。

“小淳,我真想要個女孩?!彼恢朗裁磿r候又想到這個問題上去了。

“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小淳,你喜歡男孩女孩?我喜歡一個小女孩,白白的,胖胖的,長得要象我。星期天,我給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領著她出去玩?!?/p>

“象你?象你就糟了。小鼻子、小嘴。象我還馬馬虎虎。”

“哎喲,象你呀?”她大驚小怪起來,“女孩子長個你那么大個的鼻子,好看呵?”

連肖放也笑了。

下起小雨,灑在臉上,爽快?!盎厝グ?,小淳?”

“你不懂,輕風撲面,細雨沾衣,就這個時候有味?!?/p>

“你不走,我走?!?/p>

肖放只好站起來。

“站??!背我回去?!?/p>

“唉?!笨谥须m嘆氣,其實,肖放是樂意的。他背起小南,很賣力氣地小跑起來。小南的笑聲、喘氣聲沖著肖放的耳朵,直癢癢。小南揪住肖放的耳朵,大聲地說:“快跑呀,我的小毛驢?!?/p>

人一生忘掉的事情要比記住的多得多。

六你認識一個唐璜①,你就認識了一堆唐璜。

他不知小南現(xiàn)在正在干什么?想什么?他多想立刻就跑到小南跟前,仿佛這里距離她那兒只有十米、百米。窗外夜幕中閃亮閃亮的不就是自己家中從窗簾縫透出來的一縷燈光嗎?

他如今沒有這個自由了。自己的家,回不去,自己的愛人,見不著。肖放想到這里,一股無邊的懊惱又翻起來。他躺在木板床上,透過窗戶上鐵欄桿,呆呆地望著夜空,有點迷惑。他為什么要這么干,目的何在?一個可愛的妻子,一個美好的家庭,一個受人尊敬的工作,他有點不理解當初他自己的行為,就在他剛剛決心今后不再看這種東西之后三天,羅濤韋一個電話,他又看了第二部。他心里如同有一面鏡子,很明白國家為什么要禁止這種東西的流傳。它不是藝術。他害怕,給人知道了怎么辦?他發(fā)誓,這是最后一部。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公安局追查“高檔”錄相結束了,還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就不是犯法。第五部、第十部接踵而來。

他上癮了。至今想起當時為了拿到一盤X級的錄相帶而低聲下氣的卑微的行為,他會情不自禁地抱住頭。

一天晚上,羅濤韋約我去參加一個家庭舞會,我說我一步都不會,只會踩人家鞋,給盤錄相帶看看就行了。羅說開開眼,錄相帶到了舞會上給我。

我就象一個馬弁一樣,怯生生地跟著羅走進了一個有兩間房子的單元。我越是更深地進入我聞所未聞的世界,我在羅濤韋面前越是變得根本不象一個男子漢,發(fā)現(xiàn)在自己心靈深處隱藏著那么多的奴性。

進門的時候,羅貼在我的耳邊笑著說:

“這是我們‘放大炮的一個據(jù)點。”

不用他解釋,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放大炮是什么意思。

每間屋里窗簾拉得死死的,燈光是暗黃色的,房里只有一個長沙發(fā),沒有其它家具。一部575的日本錄音機播放著舞曲,三對男女已經(jīng)在旋轉,把小房間擠得滿滿的。我一走進來,忙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生怕別人邀我跳舞。

羅濤韋一進來,就把正在跳舞的一個男的拉下來,嬉皮笑臉地說:“讓我過過癮”。

我坐在那里尷尬極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如同一個鄉(xiāng)下人第一次來到王府井大街。我在他們面前感到自卑,但又想涉足這個未知的世界。本能上,我瞧不起眼前這些一無所能的家伙;但又欣賞他們的生活。

這時,我看見一對舞伴臉貼著臉,男的把女的連衣裙拉鏈拉開了,伸進手摸著某個部位,女的故意“嗯”了一聲,扭著身子。兩個人輕輕地滑出了房間,接著是隔壁房間門開的聲音,然后是一聲清脆的門栓插門聲。再就是傳出來女人嗲聲嗲氣的笑聲。房間的人全在跳自己的舞,沒有一個人吃驚,我感到好象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了。我覺得不妙,跟這幫人混在一起有點危險,我不適應這種氣氛,悄悄地站起來,拎起羅濤韋裝錄相帶的包,溜走了。

我一回到家,立刻給管錄相的朋友打電話,片子拿到了,能不能馬上看。我興奮地邊說邊看表,說才十點鐘。朋友說,錄相室有人在學習,現(xiàn)在不行,什么時候看,來叫我,反正今晚一定看。等到十二點,我才不甘心地睡了。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肖放,肖放,起來,上夜班。”

我對這種事反應最快,聽到第一聲,就知道是誰叫自己,叫自己干什么。

我一挺身爬起來,披件大衣就慌慌張張、迷迷糊糊地往外走。身后傳來一聲“別著涼了,早回來?!钡任业搅虽浵嗍乙豢幢恚咽巧钜箖牲c多了。

肖放已經(jīng)不敢回憶自己當時看錄相的一言一行,一想起,身上會起雞皮疙瘩。這種錄相帶里描繪的內(nèi)容,在我們國家是一個禁區(qū),他懷著好奇心踏進去,就再也拔不出腳。應該承認,他曾掙扎過,想撤出來;但他并不真心想撤出來,只是懼怕而已。

這是每一個結過婚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用有的人的話說:“誰還不知誰的那點玩藝?!笨墒钱斔淮虬绯伤囆g品,公布于眾,仔細地,不厭其煩地展露一切過程時,撕破了人的尊嚴,毀滅了人類社會經(jīng)幾千年演變而來的文明。

他看完后,也常常會感到悵然若失,他為之付出的努力、代價和寄予的愿望,與他所得到的實在不相稱。萬變不離其宗,第一部和第十部全一個樣??墒?,再看別的電影,就會感到淡然無味。再以后,更是什么都看,畫報呵、書呵,應有盡有,五花八門。而且,看多了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如今,震驚、慌亂、恐懼漸漸讓位于苦苦的思索,他模模糊糊地品出,那種被明令禁止的東西挑起的是他心底最深處的從沒有覺察、從沒有萌發(fā)過的邪惡。

他追求的是一種發(fā)泄,一種自由,得到他所沒有經(jīng)歷過的刺激,而并非是恩格斯所言家庭中的第一要素——愛情。

當然,理所當然,第二步登場了。

今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羅濤韋風風火火地沖進我家,進門第一句話就是“登了!”他手里揚著一本雜志。

他掏出一百零二元錢,交給我,說這是全部稿費,一分也沒動,你拿去。他在錢這方面是很大方的。

“這怎么行呢?兩個人合作的,一人一半。”我拿出五十一塊遞給他,他立刻就放在兜里。

“編輯部反應強烈,已有許多人找上門搶著把它改成電視劇。電視臺文藝部的人催我多少次了,讓我弄個本子給他們。”

“刊物才發(fā)行了幾天?”我發(fā)現(xiàn)此公有言過其實的毛病,他說一句話,我只能相信百分之四十。

我喜歡他的熱情,他的鼓動性,死的到他嘴里立刻就成活蹦亂跳的。甚至有點欣賞他的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唬的氣質(zhì)。我不敢。人,有時容易迷上和自己相反的東西。

“我當時就把那些人回絕了。改編電視劇的版權當然歸肖放兄。”

我婉言謝絕。

不知什么時候,話題又轉到他最喜愛、最健談的那個問題上。“肖放兄,還是一個人?哈,怕老婆?”

“濤韋,你老婆要是也來這一下,你怎么辦?”

“我不怕。我有個朋友,帶著女朋友去莫斯科餐廳吃飯,正巧碰上了他老婆和另一個男人也在吃飯,相隔三張桌子,兩個人只當沒看見。你放心,中國老婆不會太計較這種事?!?/p>

我有點心動,但是,不敢、這種事太臭,走到哪,人們都會在你轉過頭去的時候,從背后指著你,竊竊私語。我畢竟心動了。

從那以后,羅濤韋又找了我好幾次,說把那篇小說改成電視劇后,拍的問題一切由他活動,不用我費半分力。他說,他只要署上個名字就行了,稿費全部歸我。這不明顯糊弄人嗎?我拿到稿費能不給你一半嗎?我正在寫一篇報告文學,再說我也從來沒有寫過電視劇。我就一直搪塞他。

今年6月下旬的一天,他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約我第二天去吃西餐。我答應了。小南不在家,沒有人約束我。唉,小南不在家。

上午十時半,在北京西四的一個地下餐廳見面。事先我曾問他,還有沒有別人,他神秘地說:“加你四個,那兩個人,包管你想認識。”

他帶來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我認識,恐怕全國有個千八百萬人都認識,李曉曉。大名鼎鼎的歌星、新星,一個紅得發(fā)紫的人,一個喜歡把話筒拿在嘴邊唱歌的人。她舉止端莊、大方,端莊中帶著傲慢,大方中夾著文靜。舞臺上,她并不漂亮,不過苗條而已。當她坐在你身邊一米之遙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她長得挺秀氣。她長得黑一點,喜歡穿深色的西服。

我和她是第一次接觸,在一起統(tǒng)共不過坐了一個多小時。我想不通的是,看上去那么清高的她,身上竟也流著“茶花女”的血液。我很難把眼前的她,與舞臺上的她,合成一個人。我向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她微微一笑,算是互相打招呼了。

坐在我另一邊的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姑娘,如果她不是抹了厚厚的一臉粉,擦了一嘴發(fā)紫的口紅,她還不難看。她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使我有點不知所措,就象外國電影中妓女看人那樣。

羅濤韋笑著說:“這位就不用介紹了。這位是張霞霞。霞妹,在……”張霞霞打斷了他的話音,“別耍貧嘴好不好?!彼麄?nèi)孙@然很熟。

羅濤韋掏出五十塊錢,往桌上一摔,“就這五張大團結了,你們倆點菜吧?!?/p>

菜點了,張霞霞笑著說:“便宜你了,最多四十塊。”

一算帳,果然只有三十八元多幾角。

“給他省一點,他還欠我們?nèi)D呢!”李曉曉說。

“哎喲”,羅濤韋被人咬了一口似地叫起來,“曉曉,你的心也太狠了?!?/p>

“你敢說沒有?”曉曉俏臉一板。

“對對對,還有三頓。”

“你說吧,下一頓在哪兒?”

“下一次在廣東酒家?!眱蓚€女人相視一笑。

我無從插嘴,也不知插什么話好。

服務員送來了一盤雞蛋香腸炒飯,四個人只有我一人要了炒飯,他們?nèi)拿姘N覝蕚浣舆^來,李曉曉順手拿過去,我以為她要遞給我,誰知她說:“這么好的蛋炒飯,放過了太可惜?!彼约旱谋P子撥了一點,然后遞給我,嫣然一笑,“對不起。”

我接過盤子時也笑了,笑的很傻。李曉曉站起來,熟練地用刀把對蝦切了,邊切邊說:“別讓他們兩個漢子搶光了?!彼媪艘粔K想放到自己盤子里,羅濤韋在一旁嚷起來,“哎、哎、哎……”李曉曉立刻一下子把叉子塞進羅濤韋嘴里。

四個人都微微有點醉意了。我發(fā)現(xiàn)羅濤韋的手已放在張霞霞腿上,我心頭一震,把頭扭過去。

我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場合,也不適應這樣的氣氛,老實得如同剛進城的陳奐生,乖乖地坐在一邊。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兩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大家都喝得臉紅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李曉曉斜靠在椅子上,頭朝我偏著,說:“濤韋,最近那篇小說是和肖放合寫的吧。你怎么老是喜歡與別人合寫?”

“我一個人寫的還少???”

“這篇是人家肖放寫的吧?”

羅濤韋再也不重復別人對他的評價,說他的文字能力在肚臍眼以下的笑話。他如同蒙受極大的冤枉,“我的文筆,你還看不出來。”我更沒想到,他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出下面的話:“我不說了,你自己問肖放?!?/p>

我微笑著,點了一下頭。我還能說什么呢?怎么能在這種場合拆朋友的臺。可我心里一股不滿也翻起來。

張霞霞笑著說:“濤韋,你知道剛才我為什么要給你省十塊錢?你現(xiàn)在就去商店里給我買一個玩具娃娃,才七塊八毛,還給你剩兩塊多呢?!?/p>

“霞妹,你還讓不讓我過了?這個月還有一個星期?!?/p>

“饒了你也可以,我有一個條件?!?/p>

李曉曉頗有興趣地看著兩個人的交易。

“你敢和曉曉在這個餐廳里接個吻,下個星期三,我在燕京飯店請你們倆吃一頓,并額外送給曉曉一個狐皮圍脖?!?/p>

羅濤韋故作不好意思地看了李曉曉一眼:“我倒不怕?!?/p>

我吃了一驚,西餐廳有十幾張桌子,四、五十個人在吃飯,李曉曉今天要難堪了。我真替她著急,想不出什么辦法幫她解圍,只好干笑著看著這一場雙簧(后來,我才明白四個人中,我是唯一被愚弄的一位仁兄)。

李曉曉微微一愣:“你們倆出壞點子整我?!?/p>

張霞霞又把矛頭指向李曉曉:“曉曉,你敢不敢吧?你們倆誰不敢,誰到王府井工藝美術商店,給我買一個二十塊錢的胖娃娃。兩個人都不敢,你們合伙湊錢,去西單給我買個狐皮帽子。不貴,也就是四十塊?!?/p>

李曉曉微笑著,喝了一口酒,沒有表態(tài)。

張霞霞又跟上一句:“曉曉,你到底敢不敢?濤韋是已經(jīng)表態(tài)了,你要不敢,先掏出二十塊老頭票,我自己去買?!?/p>

李曉曉臉一沉,突然問道:“霞霞,你的話可當真?”“當然真的!我騙誰也不敢騙你啊。再說還有肖放兄,他是老實人,他來做保?!?/p>

“你可不許耍賴?”

“我什么時候耍過賴?!?/p>

“肖放,你做保,他倆要耍賴皮,我倆合伙?!崩顣詴圆徽f下去,沖我莞爾一笑。

確實,在這四個人中,我還算老實人。一個小時,說了不到十句話。

“來,濤韋!”

李曉曉端起啤酒杯,霍然站起。

他們倆端著啤酒杯,做出要碰杯的樣子,兩張臉湊到一塊,就在我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就在四、五十個顧客面前,旁若無人極其從容地接了一個吻。

張霞霞有點呆。我有點暈。

七不悔棋,不賴皮,汝今能持否?

9月16日上午11時,姓凌的公安人員來看肖放?!奥犝f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問一下,不知道合不合適。我們報社負責審查我的問題的是誰?”

“叫唐強。是你們文藝部的主編。黨支部書記?!?/p>

肖放沮喪地坐在小馬扎上?!坝伤幚?,‘可上可下只有向上了?!?/p>

報社有三百個編輯,只有這個唐主編,是肖放最討厭、最害怕的;報社三百個編輯,只有肖放,是唐主編最討厭的一個。

這回算是陳世美審秦香蓮了。

肖放從一到報社,就沒給唐主編一個好印象。所謂印象,就是一件一件小事情壘起來的。

肖放長得挺漂亮。薄薄的嘴唇,象個女孩子似的。兩只小眼睛,細長細長,透著精明。兩道眉毛是往下垂的,別人要是有這兩道眉毛,這張臉就算砸了。可掛在肖放臉上,怪孩子氣的。至今,人們一問,多大啦?三十,不象,最多二十五、六,蓋源于此。

肖放最得意的是自己的頭發(fā),黑油油的,走起路顫顛顛。頭發(fā)向左分著。而常人都是向右邊分,只有名氣較大的人才向左邊分。比如,三屆世界乒乓球亞軍李富榮。

外表是一回事,怎樣利用外表,則又是一回事。肖放是1977年4月,做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分到報社來的。那時,報社編輯們的年齡若要平均一下,起碼在四十八歲以上。他們的年齡可以通過他們上班爬樓梯看出來:提著小挎包,有說有笑,穩(wěn)穩(wěn)當當上樓梯的人,是四十歲的;背著手,躬著腰,一步一步慢悠悠的,是五十開外的;扶著樓梯欄桿,越上越慢,根本顧不上和別人打招呼的,是年愈花甲之人。

自從添了肖放這么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一下子把上樓梯的節(jié)奏打亂了。肖放上樓梯是一步三個臺階;下樓梯,是一個一個臺階蹦著下,象跳快四步舞似的,從唐老頭(唐強的昵稱)身邊竄過去。“這樣的人,能編報紙,唉?!?/p>

一般說來,老年人不太喜歡這種青年人。他們喜歡走起路來鞋拖在地上“嗒嗒”直響,說話慢悠悠的小伙子。認為他們來得扎實,象地瓜面的窩窩頭一樣。老年人有一種直覺,直覺往往一矢中的。唐老頭第一次見到肖放的印象,竟不幸言中,這個印象就是后來肖放看到的一本美國大名鼎鼎的畫報的名字——花花公子。

有一次,文藝部需要去兩個人到西藏采訪。唐主編征求了兩、三個老編輯的意見,他們都好言謝絕。說來也委實有點原因,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誰沒有個冠心病、高血壓?老頭同意去西藏,老太太還不同意呢。唐老頭急了,召開了全體會議,他自己先報上了個名,他當時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

肖放立刻就跟上,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我去,我去?!狈路疬@是出國。肖放原來不知道有這么一項任務,他因為輸尿管結石,疼得腰都打彎了,不得不住了四天醫(yī)院。不疼了,也不知道石頭下來沒有,硬是出了院。出院后第二天就上了班,上了班就遇上這么個會。

唐老頭只好帶著肖放。到了西藏,唐老頭勉強只堅持了三天,就住進了醫(yī)院。本來他就是高血壓,到了拉薩,上個臺階都大喘氣。唐老頭躺在醫(yī)院這個難受,采訪任務交給了肖放,他能放心嗎?越急血壓越高,眼睛都睜不開了。三天過去,肖放興沖沖來告訴唐老頭,五篇稿子已經(jīng)寄回去。唐老頭氣了,“我是你的主編,說什么你也得讓我看看稿子。這家伙簽上我的名字就發(fā)回北京,膽子太大?!?/p>

肖放是好意。他拿著稿件來醫(yī)院,一看唐強眉頭緊鎖,老眼微閉,一臉的不高興,以為唐老頭病又重了。就來了個先斬后奏。其實,唐老頭是正為稿件發(fā)愁呢。

一老一少回到北京,社里副總編表揚了唐老頭,說他帶病堅持工作,三天發(fā)回五篇稿子,質(zhì)量還都不錯。唐老頭馬上聲明,連連擺手:“那不是我寫的,是小肖寫的。我一個字也沒動。”越說一個字沒動,人們越不相信他。年底,社里硬是給唐老頭來了個嘉獎。

除了干活肯賣力氣,肖放還有別的優(yōu)點。有一次寫一個社論,唐老頭不大放心交給肖放,自己動起筆來。讓肖放給找資料。唐老頭在辦公桌前坐了五分鐘,沒有想出第一句話。四、五年不動筆啦,都是改別人的文章,想出一句不滿意,又想出一句,覺得代表不了自己的水平。肖放進來,順嘴說了兩句。唐老頭一聽,忙站起來,“你坐這兒,你腦子快,先寫第一稿,我給你把關?!币粋€小時,兩千字的社論交上來了。寫的是粗了一點,但還是給唐老頭幫了不少忙。

從西藏回來后,唐老頭推心置腹地找肖放談了一次話?!拔铱炝耍€能干幾天?以后全靠你們了。要努力。這次去西藏就表現(xiàn)不錯?!边@個話,肖放能聽得進去。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唐老頭又把身子向前靠了一靠。

“年輕人,還是要注意思想改造。現(xiàn)在不太提這個了。我看,還是對自己要求嚴一點,吃不了虧?!?/p>

肖放嘴輕輕往上一撅,這個細微的動作立刻被唐老頭發(fā)現(xiàn),唐老頭臉突然紅了。別看他快六十了,眼可尖呢。肖放心里還有話呢,不過,他沒敢說出來。唐老頭一下站起來:“你不聽我的,遲早要摔跟頭。不信,你試試,我是過來人?!?/p>

肖放的英雄形象沒有在唐主編心目中保持三天。說起來肖放也后悔。

唐老頭是個象棋迷,肖放也是個象棋迷。肖放到報社七年,兩個人只對陣過一次。那次,棋還沒下,頭一句話,肖放就把主編嗆住了:“唐老,咱們可不準悔棋。”唐老頭在全報社的棋手中,名氣最大的就是他的悔棋本領。他常常不是悔一步,而是能把已走過的五、六步全找回來,把對手都攪糊涂了。可他要吃了你的車,抓在手里可牢呢。

沒走幾步,肖放就把唐老頭的車偷吃了。這個棋沒法下了,唐老頭伸手就去奪自己的那個車,嘴里還說:“明車暗馬偷吃炮,哪有吃車不打招呼的?!毙し乓话寻醋×颂评项^的手,認真地說:“講好的,你怎么賴皮!”唐老頭一聽后面這兩個字,立刻把手縮回來。

肖放由椅子上坐到辦公桌上,他說了一句名言,這句話,以后誰跟唐主編下棋都要事先引用一番:

“唐老頭,不悔棋,不賴皮,汝今能持否?”他脫口叫出他背后才敢叫的唐主編的昵稱而不自知。又輕輕地哼起了“毛毛雨,呵,毛毛雨,幸福不是毛毛細雨……”他根本沒有看唐老頭的臉色。

他為自己脫口而出的俏皮話意外地高興。年輕人很少替老年人的面子一類問題著想,一高興就手舞足蹈,不這樣,就不叫高興。他并不清楚,老年人最傷不得自尊心。通常年輕人需要兩個晚上就能愈合的“傷口”,老頭子們要半年。

棋,肖放贏了;人,肖放輸了。

這種事,肖放半個小時就忘了。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記性太壞;老年人記性又太好。后來,有人告訴肖放,唐主編在黨支部會上說:“那個‘工農(nóng)兵(學員)這么張狂?!?/p>

不過,肖放自己也感覺出來了。兩個人在宿舍大院里遇上了,常常進行如下的談話:

唐問:“吃過了嗎?”

肖答:“吃過了?!?/p>

肖問:“您出來散步?”

唐答:“嗯?!弊疃嗍钦勗挼南群笾刃蚪惶嬉幌?。

肖放苦惱地想著,人倒霉了;什么事都來了,報社三百個千部,偏偏選上他處理自己的“案”,真撞在槍口上了。

八命運為什么非要讓一個純潔的姑娘和一個卑鄙的男人結合在一起呢

老家伙會不會勸小南離婚?肖放被自己想的問題嚇了一跳。他六神不安,就是唐老頭不這樣干,別人也會干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她了。這情感現(xiàn)在是如此鮮明。

他從未對小南說過自己離不開她。相反,倒是小丫頭老是喜歡說,“我們怎么這么好呀?”“小淳,你要死了,我可能活不了?!泵糠晁f這個,肖放就要訓斥一番,“你也不盼我好!”

她不就是一個身高一米六二、普普通通工人的女兒嗎?她哪一方面條件也不如肖放,以肖放的條件,離婚之后,說不定還可以找到比她好看的姑娘。不能離,說什么也不能離,肖放緊張得如同立刻要在離婚判決書上簽字一樣。

肖放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是糊涂透了,有些事,道理并不復雜,可非要到看守所才弄得明白。

肖放與小南的結合,屬于令人奇怪的范疇。肖放說不上最先是怎么看上小南的,當時小南還沒有工作,在西城區(qū)一個賣餃子的飯館當臨時工。肖放去了,等了十分鐘,她晃晃悠悠端著兩大碗餃子一溜快步走過來。她剛走到肖放面前,右手忙把一碗餃子放在一個老頭面前,左手的那碗餃子一歪,湯和餃子正灑在肖放左腿上。

肖放先叫了一聲(也確實燙),然后瞪圓了雙眼:“你想干什么!”她忙把餃子放在桌子上,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舊手絹,一聲不吭,也沒有征求肖放的意見,突然彎下腰來給肖放擦起褲子來。

肖放有點愣了,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沒有躲,也沒有謙讓。他有點發(fā)抖。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真誠,他享受著自己從未感覺過的一種感情,神圣的情感。

他舍不得躲開,這不是擺架子。她一邊擦一邊抬起頭看了肖放一眼,那眼光仿佛一只受驚的小兔。這一眼,肖放永遠忘不了。他的直覺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這個小丫頭眼睛里的善良、天真。他不會看錯。他多么希望這種幸福感再延長一會。

她停手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手不好?!毖劬镆廊皇求@恐。

肖放發(fā)現(xiàn)她的左手小小的,蒼白蒼白,小得象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一樣。肖放先愛上這只小手,才愛上這個姑娘,他最初產(chǎn)生的情感是憐憫。

那時,他剛剛和一個副省長的女兒,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的學生吹了。那個姑娘太厲害,有時,他不得不抬頭看她。她的來信,常常使肖放自愧弗如,這不叫愛情。愛情,意味著男人從高處看女人,意味著大樹和小草,意味著大哥哥和小妹妹,而不是相反。同時,家庭的幸福,也有待于男人站著講演,女人坐著聽課。他很客氣地用紅墨水筆寫了一封斷交信,使那個姑娘莫名其妙。談得好好的,突然收到一封紅得刺眼的來信。

在寫完那封紅墨水的信之后一個月,他給她去了一封信。肖放在根本不了解她的性格、家庭的情況下,就草率地給她寫了一封邀請信。那封信上寫道,三天后,請在西單路口等我,并留下電話號碼及自己的簡單情況。他相信她會來的,他有把握。

她果然來了。穿著一件已經(jīng)洗成灰色的藍大衣,袖口和下襟露出了棉花,褲子短了,露出紅絨褲。她看見穿著呢子大衣、打扮入時的肖放,臉上毫無一點感到自己寒酸的神色。肖放站在她面前,竟為自己那天叫的一聲害羞了。

“您找我干嗎?”她怯生生地問。

“看電影,《未來世界》?!?/p>

“太好了,有我的票嗎?”

天真是姑娘最漂亮的大衣。

“那還用說。”

“您為什么給我電影票?”

“快三八婦女節(jié)了?!?/p>

“我不是婦女,我是少女。”

好久好久以后,肖放好奇地向小南打聽,憑著只見過一面的男人的一封信,你為什么就敢應約而去呢?她笑了:“我當你是要我賠褲子呢。我要不去,你找到我家該多難看呵。”

男人與女人之間產(chǎn)生憐憫這種感情之后,接著誕生的必定是愛情。這回,肖放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她,一呼百應,當家作主了。他還極其精確地估計到,她不但能共享福,還能同患難。即使肖放身遭不測,半身不遂,她也不會拋棄他。

這一次,肖放是頗具遠見的。他未進先思退。他干別的事往往不考慮后果,只有這一件事干對了。

當肖放問她:“你喜歡我嗎”時,她的回答是“我的手不好。”肖放笑了:“我不在乎?!?/p>

那時,她連那個臨時工也丟了,成了一個待業(yè)青年。直到一年之后才在機械工業(yè)部找到工作。

她一分錢也不拿時,也從未向肖放要過一分錢。肖放唯一送她的東西,是他當兵的一條布軍褲,她當寶貝似的拿回去改了改,穿了起來。有一次,她到肖放宿舍來,發(fā)現(xiàn)肖放的桌子里到處是零幣,她說:“我給你保存?!币院?,每次來肖放宿舍,她都要搜索零幣。大約一年后,她背了黃書包來,拿出三個裝零幣的大白瓷兔子,拿在肖放耳邊搖,“你聽呵,你聽呵,一共十四塊五毛三,給你!”“放在你那里吧!在我這里,兩天就沒了?!彼指吲d地帶回去了。這筆錢,結婚時,她給肖放買了一條拉毛圍巾,算是她送肖放的結婚禮物。

肖放的父母堅決不同意,說肖放找的對象一個不如一個。肖放頂住了。他可以高傲地給一個高傲的姑娘寫斷絕書,他沒有勇氣去拒絕一個怯懦的、第一次談戀愛的小丫頭。現(xiàn)代的家庭中,父母的地位,如同他們的年齡,日薄西山,有幾個能做得了兒女們婚姻大事的主?小南常常為此滿懷感激之情。自1980年9月14日起,她就把自己全部的理想、情感、生命和肖放牢牢融合在一起了。

小南是什么時候在肖放的精神生活中扎下根,讓他處處、時時、事事覺得她的存在,他再也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肖放了。

小南每天晚上下班,離著家十多米遠;就開始把車鈴鐺搖得震天價響,“鈴鈴鈴,鈴鈴鈴”,這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表示“我”回來了,另一個意思是讓肖放把門打開,好讓她把自行車推進去。如果肖放故意不理睬她,她就在離家四、五米遠時,喊起來,“肖放,開門,開門!”你若不開,她能喊十分鐘,她自己絕對不肯把自行車支住,把門打開。她從不怕鄰居笑話。你若去得遲了一點,她還生氣了:“沒看見我買面包了嗎?”

肖放也長見識了,若是聽到鈴聲,沒有聽到小南的叫聲,那就壞了,準是她遇上熟人正在聊天,不叫她回來的話,她通常能聊上個十幾分鐘到半個小時,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叫門。遇上這種情況,肖放就趕快出去,手里拎個小板凳,“小南,我給你送凳子來了,你坐著慢慢聊。”

小南是晚六時下班,六時十五分就到家了。如果六時二十五分還沒聽到鈴聲,肖放就要到馬路上去看一看,六點半以后,再看不見小南的影子,他就要往小南辦公室打電話,問問怎么回事。

小丫頭率先把肖放拉進感情的漩渦,使兩個人按一個節(jié)奏轉起來。當漩渦的制造者不在,湖面趨于平靜時,男主人倒覺得寂寞了。

小南感化的人不光肖放一個,還有肖放的媽媽。老太太原來說“找這么個姑娘,我一分錢不掏?!边@些話,結婚后,肖放原原本本都向小南匯報過??墒且灰娦し艐寢寱r,她上去先跟婆婆握了一下手,緊緊地握了一下。臨離開肖放家時,手表呀,自行車呀,全是女式的,全是老太太掏腰包。還塞上兩百,指明是給小南買衣服。

愛情,留給男人女人們的常常不是錢塘江潮那樣大波大瀾的回憶,而是極其微小、點滴、簡直不算事情的事情,象綠葉上清晨的露珠。

小南在認識肖放之前,從未和任何一個男人談過戀愛。這是肖放最看中小南的地方。

結婚不久,有一天晚上,小南興高采烈地跑回來告訴肖放,今天廣告公司給她照了一張像,是站在一個二十四寸彩電旁邊照的,可能要貼到外面當廣告。肖放頓時就板起臉來了,“這樣的事怎么不告訴我呢?”小南一看肖放變臉了,忙說:“同去的還有兩個姑娘,比我長得都好看,我看選不上我。人一多,我照相臉上就抽筋。”肖放這才緩和下來情緒;口氣如同父親訓女兒一樣:“以后這樣的事不許瞞著我?!毙し派鷼獾氖?,小南居然這么大的事不告訴自己,這是明顯的對自己不“忠”。

等到半個月后,肖放偶然來到王府井百貨大樓,迎面櫥窗里,老遠看見一張和真人一般大小的照片。小南穿著白色的裙子,右手扶著一個大彩色電視機,向著所有來買東西的人微笑著。

肖放回到家后,大發(fā)雷霆,厲聲質(zhì)問:“你是誰的老婆?你知道舊社會什么女人才干這種事?”直說得小南蜷縮在沙發(fā)里,可憐恓恓地說:“我以后不照了。干什么都告訴你?!毙し胚@才作罷,作罷之后還加了一句:“二月份,穿個裙子,也不冷呵?!?/p>

想到這里,肖放無地自容了,一個污如泥塘的男人,卻要求自己的妻子潔如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今年元月,小南去合肥出差,原定半個月就回來,誰知一拖就是一個月。我跟羅濤韋出去玩了幾次,有一次是在李曉曉宿舍。

她房間里的情形與我腦子里的設想大相徑庭。我原以為一定很整潔。誰知,被子沒有疊,枕頭旁邊堆了許多書,還散亂著許多衣物和內(nèi)衣。

當她把我們領進去時,女主人并沒有一絲不好意思的表情。

三個人漫無邊際地談了一會兒天,她突然提出要給我看看手相。我有點驚訝。

“笨蛋,男左女右?!?/p>

我趕忙換了一只手。她毫不做作地拿起我的手,象拿一把梳子,使我本來蹦蹦跳的心安靜下來。

“你們家三個孩子?!蔽野底越衅饋?,我從沒有對她說過我家的情況。我沒有表態(tài),并盡量不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她狡黠地追問我對不對?

“你再往下說,算你蒙上了?!?/p>

她嘴角輕輕一挑,得意地笑了笑?!澳愕纳€不好,不明顯,大概只能活到五十歲吧?!彼苷J真地盯著我。

“還有呢?說。”

“你有三個孩子。”

我忍不住笑了,“現(xiàn)在政府只讓生一個?!?/p>

“那我不管。那兩個生得下來,生不下來是另一碼事?!?/p>

“你的妻子很愛你。呦,你對愛情很認真?!?/p>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她讓我看一道我看不清的線,她的手指在我手心劃動著,怪癢癢的。

“你會同時愛兩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

我不相信她這句話,顯然我臉上露出了什么,我發(fā)現(xiàn)他倆都在冷笑。

“情婦和妻子是不一樣的?!绷_濤韋說。他原先四肢攤平躺在李曉曉床上,一聽到談這個話題,為表示他這方面知識的淵博,一屁股就坐起來。

“一個男人可能愛過兩個女人,但是同時愛兩個女人,就不可能死去活來。”我只敢面對羅濤韋說。

“你不相信!”她盯著我。

“曉曉算命,百發(fā)百中。她是祖?zhèn)鞯?,曉曉,把書給他看看?!?/p>

這回輪到我大笑了,笑得肚子都痛起來。我笑得結結巴巴地說:“曉、曉曉,你爸爸也是,算命的出身?”我知道她爸爸是某市委宣傳部部長。

三個人的笑聲。

她忽然說:“現(xiàn)在的男孩有幾個是老實的?!?/p>

羅濤韋不知趣地插進來:“我還可以吧!”

“你呵,”她鼻子里出了一聲氣,“一個‘花匠?!比齻€人又笑了。

我剛想表白一句,她搶先說:“肖放兄還馬馬虎虎?!?/p>

“肖放兄是太傻!”羅濤韋有點不高興,“有什么好處,有什么意思?!?/p>

“到了2000年,準是性解放,我還是先驅(qū)者呢!”三個人又都笑了。他朝李曉曉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肖放兄,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給我說老實話?!?/p>

“如果,我打個比方,只是比方,如果有一個女人,長得比你老婆漂亮,她看上了你,愿意和你睡覺,毫無代價的,你敢不敢?你說實話。咱們哥們兒,別?;??!?/p>

“那讓人知道了還得了?”

“哎,咱們假設,根本沒有一點可能讓人知道,連你們的小南也不知道。你敢不敢?”

“我不問你想不想?欲望誰都有。我只問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也不認識,人家能干嗎?”

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拔也皇钦f過了人家愿意嗎。”

“肖放兄,你說心里話,咱們哥倆,你還瞞我。曉曉也是鐵哥們,你盡管說。”

李曉曉頗有興趣地望著我,又望望羅濤韋。我難以啟口。平生頭一次被人問這種問題,而且是逼著。我只不過難以當著另一個男人公開自己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有美好的,有丑惡的。

“你是不是男子漢?呦呦,臉紅了。”

“敢!這有什么不敢的!”后面這一句補充的連我自己也暗暗吃驚。

他哈哈大笑。李曉曉沒有笑,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奇地打量我。

我想扯開這個話頭,忙說:“曉曉,你為什么不結婚?”說完,又覺得問的真笨。

“哎,我花里狐騷地過一輩子算了。馬上就到更年期了,還結什么婚呵。”

我和羅濤韋都笑了起來。在她面前,我倆傻得跟孩子似的。

這一天下午,他把交待材料寫完了,厚厚的,象一本小冊子。他如釋重負地寫完最后一個句號,簽上自己的名字,就把它扔到床下。他沒有膽量再去讀一遍他記下的一切。

吃過晚飯后幾分鐘,五點三十四分,象往常一樣,公安戰(zhàn)士從小窗口遞進來一張《新民晚報》之后,又說:“這是凌公安捎給你的一封信,是你愛人寫來的?!?/p>

肖放聽到后面一句,唰地竄上來,一把接過了信封,信是沒有封口的。他匆忙打開,心跳得很兇,信里寫得什么?離婚、詛咒、挖苦、安慰?他仿佛回到9月8日那天晚上十點鐘,坐在申江飯店424房間,惶恐地等候著公安員的第一句問話。

“小淳:”

一看到這熟悉的筆跡,這親切的稱呼,他的淚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感動、難受、委屈交織在一起,他真想她呀!

“你身體好嗎?我十分想你。我現(xiàn)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掛念。

你要好好接受領導上的幫助和批判,不要說假話。

你不要擔心我和你離婚,我還是你過去的那小南。你干的那些事,我全都知道了。我原諒你,只要求你今后不要再犯了。有人勸我和你離婚,有人讓我在你回來后,先分居一個月,給你點顏色看。我不這樣,我還象過去那樣。

報社給每個編輯做了一個大書桌,每張才六十元,比西單家具店里的便宜多了。唐主編親自幫著抬進來的,他自己的桌子都是他兒子抬的。我抬不動,你知道的我左手不好。

小淳,你回來見到我,就會發(fā)現(xiàn)我也在變。

今天,我寫這封信時,我向你承認,我也有過動搖。我想,你如果判了五年刑,我還等不等你。這是我的不對。你正處在一個非常困難的時候,需要幫助、支持。你犯那么重的錯誤,與我平時沒有很好地幫助你也有關。我也有責任。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我是了解你的。你是一時糊涂,對嗎?小淳,你干了那么多壞事,我相信你會改好,完全改好的,象我們剛結婚時的樣子。

北京已經(jīng)有點涼了,我明天就給你寄兩件毛衣去。我粗心把毛褲打短了,我正在加緊趕著打,一織好就給你寄去。我多想給你寄一碗茶雞蛋去呵。

你爸爸、媽媽來信問了好幾次,小淳為什么三個月沒有來信?從上?;乇本┞愤^南京也沒有停一下。我已經(jīng)給他們回信了,說你是從上海坐飛機回北京的,有緊急任務,已經(jīng)出差到內(nèi)蒙古去了。爸爸要買的灘羊皮大衣,我買好了。呀,好貴呵,一百五十多塊,我已經(jīng)給寄到南京去了。你不用擔心。

我等著你回來。等你把一切問題都交待清楚,干干凈凈地回到北京來。我還象你過去每次出差那樣,到北京火車站的站臺上去接你,給你煮好多好多茶雞蛋在家里的飯桌上放著。要當心身體!

你的小南

10月9日晚

我不希望在火車站見到你的時候,在那么多人面前,你是一副畏畏縮縮、悲悲切切的樣子,我已經(jīng)夠軟弱的了,我不希望我的丈夫也象我一樣軟弱。我要你抬起頭來?!?/p>

就在這一刻,他又萌生了希望,要好好活下去,還有人等他,想他,愛他。只要能離開這間小屋子,生活中還會有許多美好的東西。

九有誰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壞人呢?

當他把自己干過的那些事,那些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用藍墨水寫在白方格紙上時,他的手顫抖了。

上午十一時十六分,肖放把一份一萬八千字、厚達六十頁的交待材料,顫巍巍地交到那個姓凌的公安人員手中。六十頁稿紙是如此之沉,仿佛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呼吸都急促起來。他交出的是自己參加工作十五年所獲得的全部名譽。當有一只手接過去時,肖放覺得頓時完了,什么都完了,再也收不回來了。

而對手卻這樣滿不在乎,六十頁紙,他輕輕一握,插在口袋,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看看。”走到門口,他又問:“生活上還有什么要求嗎?”肖放連聲說沒有沒有。

他望著小凌出了門,門又鎖上了。他一屁股癱在床上,從此,從此再沒臉見人了。

肖放當時并不是這個樣子。他是何等興高采烈。后悔從來都是晚的。

6月5日早八時,肖放送小南出差去上海,她高興得走起路來都一踮一踮的,要坐飛機了。肖放要送到民航大樓,小南執(zhí)意不讓。103路電車站,等過了好幾輛103路,兩人才揮手告別。

中午十一時,小南來電話,說上海那邊天氣不好,飛機飛不了,改在下午四時。一場十分動情的依依惜別成了告別預演。下午二時,肖放又去103車站,送小南登程。晚上八時,她又來電話,說還是飛不了,改明早八時。有這個功夫,坐火車都到上海了。兩人約好,明天早上,要是不來電話,就說明飛了;飛不了,再來一個電話(都是廢話)。

小南沒有來電話。另一個人卻來電話了,李曉曉。說是羅濤韋請客,大三元酒家,4:30分見面。

大三元酒家是北京最貴的一家飯館。羅濤韋只要了四個菜,他掏出五十元放在桌上,以為夠了。

女服務員遞過來一張帳單,八十五元零七毛。

羅濤韋的表情有點尷尬。他左摸右摸,把所有的口袋都掏遍了。女服務員不耐煩地看他左掏右掏,“退兩個菜吧!”

李曉曉斜視著羅濤韋,“濤韋,你耍的什么花招?你請客,由我和肖放出錢,你早說一聲?!憋@然她也沒帶錢,照她的脾氣,要是有的話,早掏出來摔在桌子上。

我故意慢悠悠地、一聲不吭地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疊十元的人民幣,大約有一百多塊,輕輕往桌上一放,又輕輕向前一推,滿不在乎地說:“再添一個烤乳豬?!?/p>

她用熱辣辣的眼光盯著我。

“肖放兄,就沖你這一下,我再請你三回?!绷_濤韋語。

散伙時,李曉曉突然不跟羅濤韋的摩托車走,要到我家看看。

天已經(jīng)微微有點黑。她一蹦坐到我的自行車后座上,雙手輕輕捏著我的腰,我心頭一顫。走了沒多遠,她突叫起來:“肖放,要讓警察抓住怎么辦?你身上還有沒有二十塊錢罰款用?!?/p>

我脫口而出:“沒事。碰到警察,我就說你腳崴了,送你上醫(yī)院。不過你一下車,要裝瘸子?!?/p>

“你小子壞點子還不少?!?/p>

路上,我提出來請她唱個歌,《軍港的夜》。她欣然從命,卻說:“唱那個干嗎?”

“小雨小雨下個不停,

心兒心兒跳個不?!?/p>

肖放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記得李曉曉在離開自己家時,發(fā)現(xiàn)了桌子玻璃板下面壓著的一張照片,“小南扶著彩色電視機微笑著”。李曉曉禁不住自愧不如地贊嘆一句:“你愛人這么漂亮!”

此時,遠在東海之濱的小南,正在緊張地給肖放的媽媽打毛背心。她因為粗心,把毛背心打長了一大截,又拆了重來。歸期已近,她要在路過南京時,在火車站上,當面交給婆婆。

從中午十二時半打到下午二時,又從晚上八時打到深夜十二時半。

小南買到車票,發(fā)現(xiàn)火車是深夜十二點路過南京,她趕緊給婆婆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告訴不要接了,時間太晚,媽媽年齡太大。臨上火車前,她把毛背心寄了出去。

當火車深夜十二點停在南京站時,她瞇縫著雙眼,搖搖擺擺地在月臺上來回走著,生怕老人萬一來了。

小南從上?;氐奖本┖笏奶欤し啪褪盏綃寢尩男牛骸拔乙呀?jīng)快六十的人,這是第一次穿上別人打的毛背心……”

而那天,那天,躺在他床上的就是這個臉上有些紅的姑娘,她說酒喝多了,頭暈,想躺一下。

她瞇著眼朝肖放看了一眼,又一眼……

小南從上海回來,肖放沒事人似地到北京火車站去接。小丫頭老遠就高興得叫起來,生怕肖放看不見自己。他此時竟麻木到?jīng)]有臉紅一下。

肖放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品德很高尚的人,但這是與雷鋒同志比。自己總不是壞人吧?不反對共產(chǎn)黨,他是共產(chǎn)黨員;沒偷過東西;有時商店服務員多找了幾塊錢,他沒有一絲猶豫,馬上就退回去,有誰會覺得自己是壞人呢?

直到他把自己干過的事,那些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用藍墨水寫在白方格紙上,他的手顫抖了。他不相信這是自己干過的。

十可怕的,不是危機,而是危機的余波。

9月21日,小凌來找過肖放一次?!澳阏J識張霞霞、王芳嗎?”他還說了好幾個女人的姓名。

“這兩個認識,見過幾次。”

“有什么聯(lián)系?”肖放看見小凌說“聯(lián)系”二字時臉微微紅了。

“沒有。”肖放臉也紅了。但確曾有過一次。

羅濤韋附在肖放耳邊:“我把霞霞和王芳帶到你家……”

肖放開始憎惡自己。

“羅濤韋走私黃金的事情,知道嗎?”

“不知道?!?/p>

“你替他保存過什么東西?”

“沒有。”

“他有一個小盒子放在你家,那就是黃金?!?/p>

肖放的腦袋炸了,自己參與了走私黃金。

那是8月,離現(xiàn)在不久。

“肖放兄,有個小盒子在你這兒放幾天,行不行?”

“行呵。什么東西?”

他臉紅了,“你別管?!?/p>

“你信不過我?!?/p>

“我過去談戀愛的信,怕讓我愛人看見。你幫不幫忙吧,不幫我拿走。”

“你把盒子鎖上,丟了我不負責?!?/p>

“嗬,好重呵,多少信?”

這就是我認識的哥們,肖放的腦袋耷拉下來。

“你替羅濤韋、張霞霞等人販賣過黃色照片嗎?”小凌突然厲聲問道。

“沒有?!?/p>

“你要說老實話,組織上是能查出來的。早說早主動?!?/p>

“他們讓我干過,我沒有干!”肖放為自己在這么嚴肅的問題面前的平靜而吃驚。就是這樣奇妙,一個穿白色警服的人不怒自威地坐在面前,當問到他干過的事情時,他一陣害怕;當問到他隱瞞的問題時,他是一陣驚慌;當問及他沒有干過的事情時,他竟是這樣的平靜。連提高一下嗓門來回答的必要都沒有,更不需要聲嘶力竭的辯解。

“請組織上查一下,我的話是否是真的,”他說。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羅濤韋之間距離這么近,通著一條高速公路。

此后十多天,沒有人找過他,他用兩樣東西打發(fā)日子,安慰自己。

一樣是抽煙,他整日整日站在窗戶前面,把煙噴出去,噴出去,看著一陣白煙霧騰騰地從窗戶飛到外面……一樣是安眠藥,他再也離不開它,一天到晚都是些難堪的問題打轉轉:會不會判刑?小南會不會離婚?報社的人怎樣看自己?尤其是一躺倒在床鋪上的時候,這些問題便一個個涌來。

比如,他曾和報社的好友,在一起掐著指頭算,有幾個人犯過生活作風問題,一個、兩個、三個……這一回該加上一個了。

比如,今年八月,中央提出從重從快打擊刑事犯罪,在學習文件時,肖放曾慷慨陳辭:這個決定好!并引證古人言: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

開始,每天晚上,他吃兩片安定,加到四片、八片,不管用了,然后換上安眠靈,兩片、三片、五片,最后是安定和安眠靈合起來吃。再最后是,醫(yī)生不給藥了,說吃的太多,對身體沒有好處。

肖放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是吃了安眠靈之后半小時,手開始發(fā)軟,使勁握一下,握不住了,腿也麻了,頭開始暈暈乎乎。他沒有勇氣再去回憶自己干過的、說過的,他總算把它們吐出來,盡管是在穿白色警服的小伙子幫助下。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想起來就讓他自己惡心。

10月13日下午三時,肖放終身難忘的時刻。

小凌來了。他和氣地問了肖放的生活,并說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肖放說,剛來時,覺得一下子受不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

小凌又說:“你的問題基本交待了,組織上正在抓緊核實,看來你的態(tài)度還是老實的。”

肖放沒有說話,他說什么呢?!袄蠈崱倍诌@時已經(jīng)是對自己最高的獎勵。

小凌沉默了一會,慢慢地說:“有一件事,你們單位領導的意見,還是讓我提前告訴你,好有個思想準備。因為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瞞也瞞不住,早晚要知道。你要堅強點?!?/p>

肖放心里撲通撲通直跳,幾秒鐘里,他一下子猜到三種可能:“要判刑!要開除黨籍!小南提出離婚!”

小凌終于吐口了:“10月10日,你愛人到郵局給你寄毛衣,怕你在上海凍著。去的路上,她車騎得太快,給電車撞了。腿撞斷了?!?/p>

肖放根本沒有聽清楚小凌最后一句話,他猛地站起來搶著問:“傷得重嗎?”

沉默。

小凌艱難地一字一字地重復道:“她的兩條腿給撞斷了?!彼R上又說,“你放心吧,組織上會照顧好她的?!?/p>

悔恨、痛責、沮喪,他腿一軟,“撲通”一下跪下來。窗戶邊有根釘子,沒有完全釘進去,順著他的額頭劃下來,足足劃了一道一寸多長的口子。血,鮮紅的血,滴滴噠噠。這道疤,給這張漂亮的男子面孔破了相。

他自從托小凌發(fā)走那封信后,一直忐忑不安,左思右想小南拿到信后,會怎么看?他最怕的是離婚,小南已經(jīng)成了他繼續(xù)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這兩天,他捫心自問,自己到底愛不愛小南?回答是嚴肅的,愛。那么,就應替小南想一想,人家憑什么要和一個流氓生活在一起?小南和自己生活下去,她的同事會怎么看?家庭會怎么看?社會會怎么看?她還有臉在單位工作嗎?

主動跟她離婚,他的心猛一縮:三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遇見小南,一個男人挽著她的胳膊,兩人有說有笑……他突然難受極了。

他又回到剛才那個問題上,到底愛不愛她?想不想讓她后半輩子幸福?想不想還她的情?他真的決定了,一回到北京,判刑就更不必說了,不判刑也要主動提出離婚,免得讓小南怯生生地提出同樣的問題。

決心一下,他突然一陣委屈,好象自己已經(jīng)親筆在離婚書上簽了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第二天一早,他躺在床板上,冷靜地想著自己的決定,心里好受了一點,自己總算變得高尚一些。

他后悔,14日那封信不該寫。

他不由得把那一件事想起來,這件事時常冒上來,一露頭就讓他硬壓下去,想別的,“我還打過她?!?/p>

今年7月,國家體委給了報社一個名額,讓派一個體育記者去羅馬尼亞訪問。報社只有肖放一個體育記者,他滿以為是自己無疑??墒?,領導考慮,肖放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決定讓唐主編去。領導上找肖放談了一次,問他有什么意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點頭,他不敢提,也不好意思為個人的事伸手。

可是,他一回到家,就兇神惡煞似的把一肚子氣向小南發(fā)來。嫌她拿東西慢,嫌她不干活。小南忍不住撅起嘴,“不就是羅馬尼亞沒去成,我一回來就看出來了,非拿我出氣不可。”

肖放火大了,“誰拿你出氣啦?誰拿你出氣!”

“去不成就去不成,生那么大氣干嘛?”小南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

“都象你這樣沒用,哪兒也去不成。”肖放渾身上下都要冒煙了。

小南笑嘻嘻地說:“讓你發(fā)火,讓你發(fā)火,就讓你去不成,就讓你去不成?!闭f完,她又轉身想跑,她是有意跟肖放開個玩笑,想消消肖放的氣。

肖放真火了,“我都氣成這樣,她一點也不安慰我。”

他追上去,把這幾天受的氣全用在右手上,把小南推了一個跟頭。

小南呆呆地坐墻根,一會兒,她站起來,捂著臉哭起來,走進睡覺的房間。肖放的氣還沒有出完,在心里發(fā)狠:“什么事也不懂,我就不理你,我就不去勸你,讓你哭個夠。都把你慣壞了?!?/p>

房間里傳出的哭聲越來越大,然后是抽泣聲。肖放走進睡房,端著架子說:“還哭什么?吃飯了。”

小南沒說話,肖放望著小南抽動的身子,心一下軟了,“我的手也真狠?!彼D身出去,把小南的洗臉毛巾拿過來,走過來給小南擦起來,小南一把奪過去。

肖放一時后悔萬分,“我算什么,算什么男子漢,在外面沒本事,沒能耐,在家里打老婆出氣?!彼N著小南的耳邊輕聲說:“南南,我錯了,我不該打你。這兩天,我真混?!?/p>

小南抽泣地說:“我就、我就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你就、就真打我呀?!?/p>

就在那天晚上,肖放去上夜班,十二點時,小南突然來了,她來送雨傘的。兩個人一塊回的家,雨好大,沾在臉上都感覺不出來。

這件事,肖放比哪件往事都記得清晰。他只敢回憶快樂的時光,沒膽量去想這件事。

他記得結婚三年來,還是第一次這樣對待妻子。什么原因,他有些模模糊糊,自從認識了羅濤韋,自從看了錄相,自從遇上了李曉曉……

今天,他終于全想起來,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清晰得如同昨天發(fā)生一樣。如果世上有賣后悔藥,他會毫不猶豫地剁掉左手去換。

小凌坐在肖放身邊,一句話也沒說,沒有勸,他知道此時勸是沒有用的。小凌就這樣坐著,一坐陪著肖放坐了整整三個小時。直到有人送飯來了,他才悄然站起,對哨兵小聲說了幾句。

小凌又走回肖放身邊,輕輕地說:“老肖,我讀過一本書,我記不清書名了。上面有一句話,我非常喜歡?!彼A艘幌拢澳蔷湓捠?,‘可怕的不是危機,而是危機的余波,往往余波就能把人一下子打倒。因為人們已經(jīng)為應付危機而精疲力盡了?!?/p>

肖放猛一振,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一晚,房間的門大開著,有一個戰(zhàn)士時刻看著肖放,這是一雙充滿友好、體諒的眼睛。

深夜兩點,他看了看表,一點睡意也沒有。他背靠著墻坐著,呆呆地、毫無思想地坐著。枕頭上滿是掉的頭發(fā),每天掃掉一層又添一層。他毫無目的地把頭發(fā)攏到一塊,足有一大把,然后用嘴吹散了。他忽然想到,身上有一張她的照片該多好。過去,他看見男人們把妻子的相片夾在錢包里,就譏笑是農(nóng)村老二哥的習慣。今天,笑自己吧。

他毫無意識地把頭發(fā)攏成一個橢圓形,噢,有點象小南的臉。胖了一點,她是瓜子臉。眼睛,眼睛不大,細長細長的,象古時候說的美人。據(jù)她自己說是雙眼皮,可他總發(fā)現(xiàn)不了。就擺個雙眼皮。嘴小小的,擺大了。

他搖搖頭,感到擺的不象。小南總是笑著,肖放擺不出她的笑容。可是,朦朦朧朧中,她在向自己笑,受了那么重的傷,還笑。

一滴,兩滴,一串,兩串,他哭了。

十一他要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10月18日上午9時,房間的門打開了,進來的一個公安戰(zhàn)士說:“老肖,你們單位來人了,要帶你回去,算一下伙食費?!?/p>

肖放忙著找錢、糧票。

那個公安戰(zhàn)士一筆一筆算帳時,他根本沒聽,只是“噢、噢”應付著,他只想著一個問題。當那個公安戰(zhàn)士算完帳,眼看要走出門口把門又關上時,他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同志,我想問一下。”

“什么事,老肖?”

在報社里,肖放是最年輕中的一個,在這些公安戰(zhàn)士中,他又是最大的一個。

“我們報社來接我的是誰?”

“是一個姓唐的總編輯?!毙?zhàn)士把主編和總編搞混了。

肖放最后一點僥幸心理也破滅了。

大桌子對面坐著的正是唐主編和小凌。唐老頭的形象還是那樣難看。一套筆挺的中山服,花呢料子,穿在身上,他也變不成楊子榮,依然是一副小爐匠的模樣。他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看見神志緊張的肖放進來,總算打了個招呼:“肖放,坐下。”一說話,露出發(fā)黃的牙齒,還缺了兩顆。

看到唐老頭第一眼時,他產(chǎn)生了輕微的敵意。他告誡自己,要象個男子漢,不能讓唐老頭回去當笑料傳。

可是,他一坐在那里,頭不由自主的就低下了,兩只手放在腿上,象小學時規(guī)定的那樣。畢竟,他在等候一場宣判。等待著醫(yī)生的化驗結果,惡性的?還是良性的。

10月13日以后,他對什么都麻木了。如今,血又回到他身上。這場宣判將決定他后三十年的生活道路。人,一輩子,畢竟沒有幾個三十多年。

當肖放垂著腦袋跟著兩名公安人員出現(xiàn)在唐老頭面前時,唐老頭竟產(chǎn)生了憐憫。他想熱情地叫肖放一聲,覺得不合適,又想上去握握他的手,可他忍住了。

當他得知肖放所干的一切事之后,一種厭惡之情一涌而上,如果在那一會由他來定給肖放什么處分,他會毫不猶豫地判肖放十年刑。這是他平生最痛恨的一種錯誤,人世間所有錯誤中最讓他不齒的一種。

多少天后,他接觸了肖放寫的交待材料,又懷著憂慮的心情來看待發(fā)生的一切。男女之間的事,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中要算是封閉得最死的一塊領地??墒且坏┥陨蚤_了一個口子,一些青年就學會了西方社會中最下流的那一套。而且,首先被誘惑的是自己的子弟。他繼而想到,這樣下去,必然接踵而來的是道德的淪喪,家庭的分裂……

可是,他又不同意抓人,用判刑來解決意識形態(tài)里已經(jīng)拉開序幕的一場復雜的斗爭,效果未必好。他痛感某些人頭腦太簡單了,但他不敢講。

唐主編開口了:“小凌,你說?!?/p>

小凌忙答:“你說,你說,老唐?!?/p>

唐主編一定是嚴肅起來了,肖放不看他,也能覺察出他臉上的神色。不然,他的話一出口就那么戳人。

“你的錯誤性質(zhì)是極其嚴重的?!鳖^一句話就讓肖放心驚肉跳。

“你和流氓團伙在一起看了十四部黃色錄相,特別是1982年2月,中央下了文件,三令五申不準看黃色淫穢的東西,你還肆無忌憚地看并且還傳給別人,誤人子弟。以后又替流氓團伙私藏黃金,羅濤韋已經(jīng)判刑了?!碧浦骶幵秸f越氣:“肖放,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你是不是革命干部?你怎么敢明目張膽地觸犯國法呢?”他用手一指,“小南的事,你要負責任?!?/p>

“我在文藝部全體同志會上,宣布組織上已經(jīng)對你拘留審查的決定時,沒有一個同志說話,都沉默了。大伙替你惋惜,你對得起誰?你說!”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氣,越說臉越紅,索性站起來?!拔母铩敝信怂嗌俅危矝]改掉他說話喜歡站起來,手指著人家鼻子的習慣。

肖放心里一個勁在叫喚:“完了,完了,這下可真完了?!?/p>

小凌微笑著叫了聲:“老唐?!?/p>

唐老頭這才坐下,“但是,組織上考慮到你一貫表現(xiàn)不錯,又是初犯,又有一些客觀原因,加上你交待得比較徹底,認識得也比較深刻。對年輕人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對你寬大處理,免予你刑事處分。給予你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彼f完,又補充了一句:“小凌,你也說兩句?!?/p>

肖放差一點癱在椅子上,他原以為無論如何,判自己一年刑就是最大的寬大。他又發(fā)呆了,就象剛剛進來那天晚上,四十三天中,不論喜事悲事,他都失去了往常的敏感。“老肖,我是同情你的。我看過你寫的許多報告文學。尤其喜歡刊登在《文匯月刊》上的那篇寫中國冰球隊的。我佩服你的頭腦,我鄙視你的心。我不忍心看著你對抗組織,再滑下去。你和羅濤韋他們那一伙人不一樣。他們是五毒俱全。他們干的許多事,你根本想不到。這種人在資本主義國家里都是渣滓,更不用說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了。羅濤韋開始說你替他們賣過黃色照片,保存過黃金,后來又說記錯了。那個張霞霞,是北京出名的女流氓。她和二十幾個男的……,”他在尋找適當?shù)脑~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胡混!”

小凌掏出一個小本子,“我記了羅濤韋交待材料中的一段,現(xiàn)在可以念給你聽聽,‘肖放第一次在我家看黃色錄相時,我發(fā)現(xiàn)他都看傻了,覺得這個人可以培養(yǎng)培養(yǎng),又能寫點東西。羅濤韋說,‘我每認識一個新朋友,我都想培養(yǎng)他,養(yǎng)成習慣了。一方面是拉攏人,顯顯我的本事,讓朋友們說我夠意思;另方面我喜歡看別人和我一個樣,有共同語言。老肖,交朋友要當心啊,世上有許多人想法子利用人們的弱點?!?/p>

唐主編說:“小肖,咱們走吧。收拾一下東西,下午兩點鐘的火車回北京?!?/p>

肖放木然站起來,唐老頭突然緊緊握住肖放的手,他第一次聽到唐老頭這樣柔聲細氣地說話,象個老太太:“列寧說‘年輕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的!同志們等著你回去呢。”肖放仿佛不認識唐老頭,他為什么此時此刻才發(fā)現(xiàn)唐老頭這么善良,認識一個人多難啊。

肖放拎起箱子,走出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一時,他產(chǎn)生了極其復雜的心情,這間小房子是每個人最不愿住的地方,它標志著恥辱。他恨這間十平米;他一溜煙地小跑著沖出這間小房子;可是在他要走出鐵大門的時候,他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頭,正是在這十平米,他度過了三十年中最不平凡的四十天,從而獲得了對某種病毒的終生免疫力。

下午十三時四十分,一輛小吉普車在上?;疖囌厩巴W×?。肖放拎著皮箱提包,低著頭快步走進休息室,他覺得每一個上海人都已經(jīng)知道肖放這個名字,都在看自己,都讀過他寫的長達四萬字的交待材料。

小凌在站臺上來回踱步,顯然是想等車開了才肯離去。唐主編催他好幾次,趕快走吧,他都不回答,只是微笑著,擺擺手,又指指表。

14次特快下午兩點四十五分開車。兩點三十九分,肖放從座位上彈起來,沖下火車。列車員友好地提醒他:“同志,還有幾分鐘就要開車啦?!?/p>

站在那個年輕的公安人員面前,肖放靦腆得幾乎喃喃地說:“我只知道你姓凌,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我叫凌東。”

“有一句話,我在看守所里一直沒好吐出口。你是審判員,我是在被告席上,現(xiàn)在可以說了,我謝謝你,真心地謝謝你?!?/p>

一連串地擺手?!皠e,別,別,還沒有你這樣的人謝過干我們這一行的?!?/p>

“我還有一句話,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與你們打交道了?!绷钖|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肖放猛地伸出手,“握個手吧!”他還是第一次對一個比自己年輕五、六歲的人產(chǎn)生尊敬之情。

車在動,座位在動,車站在動,小凌在動,別了,上海。肖放仿佛是一個重病號,身上長了二十多斤重的腫瘤,趕來上海第六人民醫(yī)院求醫(yī)。手術整整動了四十天,腫瘤拿掉了;再也無后顧之憂了,盡管這手術是不打麻藥的。

上海站看不見了。肖放如釋重負。他累了,蒙頭大睡,一直到吃晚飯時。

七時,車到南京站,停車十二分鐘。

肖放一個人在站臺踱起步來。肖放本能地回頭望了一下,身后沒有一個人。他真自由了。再也不會有一雙警惕的眼睛在小窗口里時刻看著他;再也不會上廁所時,旁邊也要站一個持槍的同志。

他想起了一句話,一句名言,是成吉斯汗臨死前說的:“年輕真可貴,哪怕脖子上套著枷鎖,前途依然閃爍著光輝?!碑斔杂勺栽诘臅r候,他十分推崇這句話。

短短的一個多月,改變了人們多少觀念。

過長江大橋了,車廂的燈全息了,為了看大橋的夜景。江上漁火點點,月光灑在江面上,分不出哪是火,哪是月色。江面顯得格外平靜,好象只有三尺深。十五年前,他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的。爸爸沒有來車站送他,只有媽媽和小妹來了。那時妹妹小,只有十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婚了。

臨行前,他和爸爸站在毛主席像前,一起唱了一曲《東方紅》,踏上北去的悶罐車,當兵去!

當兵苦啊。半年的炊事員,一天休息不到六個小時。以后,又當了三個月的飼養(yǎng)員。累又加上臟。

1972年,他入黨,才十九歲。

當肖放的爸爸、媽媽在連長的陪同下,突然出現(xiàn)在飼養(yǎng)場,他們?nèi)@訝了:自己的兒子竟能挑著兩個裝得滿滿豬食的大桶,走得飛快,怕有一百多斤吧。在家怎么沒見這小子干過呢?

肖放覺得當年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真有天壤之別,他不知道自己怎樣從過去的“我”變成了現(xiàn)在的“我”。當年,他是何等的革命呵。

吃過苦的人,并不意味能抗拒任何腐蝕。盡管他的檔案里放的盡是“五好戰(zhàn)士證書”、表揚、嘉獎,可是這一回,他輕易地打了敗仗。這一回開始得那樣平淡,他來給送稿子,托他買摩托;與他“合作”小說,讓他弄錄相帶;然后是……

檔案里放上了一份四萬字的交待,不管走到哪個單位,管人事的人一打開,都會皺起眉頭。那東西雖然是藏在檔案里的,而檔案又是鎖在保險箱里的。但是,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新單位,用不了十天,保險箱里最拔尖的細節(jié)就會不翼而飛,家喻戶曉,膾炙人口。永遠地、永遠地,象影子一樣忠實地跟隨著主人。那是誰說的,記不清了,“你若失去財產(chǎn),你才失去一點,你若失去名譽,你就失去許多……”

車廂里暗下來,只有車窗下的小燈發(fā)著暗黃色的光。黑暗中,肖放壯著膽子,輕輕地問唐老頭,小南的傷好了沒有?

對面沒有回答。肖放又問了一句。還是沒有聲音。肖放的心一下提到了嘴邊,怦怦地跳得直發(fā)疼。他不敢再問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好了。

唐老頭使盡全身氣力,艱難地說了一句:“她不行了!”

唐老頭不敢再說下去,再說他就要哽咽了。他自己說過,他這個人從來不哭。因為小時候要飯把眼淚哭干了??闯r電影《賣花姑娘》都不掉一滴淚。

他替小南難過。他可憐那個純潔的姑娘,見了面清脆地叫他伯伯的女孩子,她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一個花花公子。他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姑娘們,有時世上最好的姑娘也會愛上花花公子。他要是有女兒,說什么也不能嫁肖放這樣的男人。

肖放一下子又麻木了。四十三天中,他想了許多,即使小南癱了,他也要和她生活在一起,好好地待她。他甚至已經(jīng)想了好多好多措施,以及實施這些措施的情景和細節(jié)。他原以為自己還有機會還債,還給他欠小南的,如今都成了泡影。

胸膛里撐滿了東西,都擠在喉嚨里,他哭不出來。他想叫,竭盡最大的能量喊一個人的名字。可是,四十三天中,他學會的就是控制自己的情感,而不是發(fā)泄。他還是麻木著,仿佛一切都是在夢中,醒來就都好了。

他聽見唐老頭叫他,“這是小南的日記,拿去看看”。

肖放從臥鋪下來,坐在亮著黃色小燈的車窗前,哆哆嗦嗦地打開日記本,看見那熟悉而又幼稚的筆跡,如同她就站在面前,輕輕地述說,述說她生命的最后歷程,述說她臨告別這個世界前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

九月九日

小淳的領導唐伯伯今天晚上找我談話,通知我小淳已經(jīng)被行政拘留,并大概齊說了一下小淳犯的錯誤。我只是一個勁地笑,咯咯地笑,不知為什么就是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走后我才回想起來,怪不得今天早上,人們見了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他們什么也不跟我說,可他們什么都知道了。

我對唐伯伯說,我不相信小淳會干那種事,干那種明目張膽違法亂紀的事,更不相信他會和一個壞女人鬼混。他知道這是件很丑的事。

唐伯伯嘆了一口氣,走了。

九月十三日

許多人都不敢理我了。誰見了我都把頭一低,好象小淳干的那些壞事也有我一份。看來,唐伯伯說的全是真的。今晚,我去一個同學家,她媽媽對我說:“小南,你以后別來了,我家老頭身體不好,怕嚇?!蔽液孟蟮昧藗魅静?,都怕沾我。我只好去找哥哥。他們也知道了。嫂子第一句話就是:“還不趕快離婚?”我沒有說話,哥哥就罵我窩囊廢。我只好走了。原想請他們給我出出點子。

我沒有什么大的理想,只想和小淳好好過日子。我對小淳也沒有其它要求,只要他好好待我,不要打我就行了。我以為我對他好,他就會對我好;我對他真心誠意,他就會對我真心誠意。我的命怎么這么苦。

我把他們睡過的那個床單撕成一條一條,用火燒了。我恨小淳!我就恨他,我真的恨死他了。

九日十八日

好多人勸我離婚,說不能和流氓生活在一起。他們對我講了小淳干的那些事的具體過程,看來一切都是真的事。這些天,我一直抱著幻想,那是誤傳,是假的。

我覺得小淳還不是流氓。這些天,不知為什么,我常想起我們倆在一起的日子,他對我的體貼。

也沒有個人幫我出點子,難死我了。

九月二十日

我今天真受不了了。我的一個好朋友親口告訴我,說肖放和羅濤韋這個流氓頭子一塊輪奸了七個女人。還說千真萬確,是報社黨委會上宣布的,并讓我保密。

我實在受不了,就去找唐伯伯。唐伯伯一聽就火了,他大聲說:“你相不相信組織的話?相不相信我唐老頭的話?我今年五十八歲,還從未騙過人。肖放確實干了混蛋事,混蛋得我真想揍他一頓。但是他還沒有到這個地步!”

我覺得我太幼稚了,我也得提高提高自己。

九日二十六日

我決定了好久,去見一見那個叫李曉曉的女人。我想了好多次,就是沒有膽子。讓嫂子陪我去,她又不干。

今天上午我終于去了,看看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在傳達室讓一位大伯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她說讓我進去,我對大伯說我不進去,請她出來幾分鐘就行。她出來了,老遠老遠我就望見她,等她離我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我看清了她的臉,轉身就跑了。我看她不比我好看,可能比我能干??晌仪撇黄鹚?,破壞別人的幸福,破壞別人的家庭。我也恨小淳,為了一點刺激,連人格也不要了。我不能把小淳扔給這樣的女人。

九月二十九日

我又跟唐伯伯好好談了一次。使我知道不能光從感情上原諒小淳。這樣對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好處。

聽別人說,唐伯伯在文藝部支部大會上也作了檢討,說沒帶好小淳,主動請求處分。他還對我說,“文革”中,他讓年輕人斗苦了,對有的年輕人沒好感,所以懶得管他們的閑事。同時覺得年輕人也不好管。

我也應該找找教訓。比如,我過于注意小家庭生活,從來沒有在政治上幫助小淳。我看出羅濤韋那伙人不好,也不勸他不要和羅濤韋來往,什么都順著他。這些,我今后要好好改。

九月三十日

真有意思,今天,我主動和小淳的兩個同事打了招呼。他們都一愣,忙把頭抬起來,臉通紅,結結巴巴地答話。我是有意這么做的,我如果整天垂頭喪氣,人們就會覺得小淳的問題特別多。我就要抬頭給他們看,我是清白的。過去我不敢,今天我敢。

十月九日

這段時間,我覺得我是堅強的。我沒有一天上班遲到,沒有耽誤工作,沒有請過一次假,還參加了高中考試。我這兩天想了一個問題,一個姑娘不能把自己象一根腰帶拴在丈夫身上,應該有自立的精神,不能當男人的附庸品,這對家庭、個人都沒有好處。

聽唐伯伯講,小淳的問題基本弄清了,不會給刑事處分,之所以拖了這么久,都是因為羅濤韋把事情攪混了。過幾天他就能回來啦。

我要好好跟他談一次,好好地哭一場,以后再也不哭了。

他要是在我面前跪下來,我就要揍他耳光。

閘門被撞開了。眼睛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見。他怕讓外人聽見,使勁用手絹捂著嘴,哭聲變成沉悶、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讓人聽了格外難受。

他得到了她,他不知道她的價值。當他想珍惜她時,他失去了她。

他不知道她臨死時想到自己沒有,是怨恨,還是咒罵。他有一肚子話要說,有數(shù)不清的事要做,可是她把頭一扭,走了,不讓自己干了,不聽自己講了。真正的兇手是自己,他想向唐老頭申請判五年刑、十年刑。

他覺得小南唯一的錯處,是她不應該對自己這么好。他真想對那些沒結過婚的女孩子們說,千萬不能找他這樣的紈褲子弟,表面上象個人似的……

肖放在心里大聲勸誡自己:別哭、別哭,再哭,就是對不起小南。他要做一個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一個什么挫折也沒有嘗過,扶搖直上的男人,還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漢;他要做一個小南希望的男人,堅堅強強,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無一處不可對人言,無一處需對人隱瞞。

那是誰說的?,F(xiàn)在記不清了,“你若失去財產(chǎn),你才失去一點;你若失去名譽,你就失去許多;你若失去了勇敢,你就失去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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