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強
近日偶覓金克木先生的《燕口拾泥》小冊子,不覺喜出望外。《燕口拾泥》以散珠似的四十五則學術(shù)小品結(jié)集而成。每篇長不逾千言,短不過三五百。坦坦蕩蕩,縱敘橫比;中外古今,信手拈來;深入淺出,情趣盎然。
弗洛伊德和黑格爾,這在常人看來他們不僅年代相隔久遠,而且各自代表了兩大不同科學領(lǐng)域,似無共同之點更無共同談起之緣。然而金克木則在不逾五百字的《弗洛伊德和黑格爾》短文里,則認定他們“所追究的對象是共同的,只是追的方向相反?!币徽f意識,一說精神,用語不同,但都是追求人的“主體”——即古希臘羅馬以來困擾歐洲思想家的“靈魂”問題。類似這種獨到見解還表現(xiàn)在《清文字獄質(zhì)疑》一文中。一提及清文字獄,人們總想起它的專制、獨斷、野蠻,不知殺了多多少少的文化名人。而在作者看來,清朝文字獄雖“慘酷”但還不是“橫掃一切”。諸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傅山、屈大均直到畫家惲壽平、明宗室八大山人、石濤等許多第一流的學者和文人,按理他們都是忠于前朝的明遺民,名氣極大,用不著有人告密朝廷也會知道,竟然都無事。清文字獄殺的名人只有呂留良、戴名世等少數(shù)人。方苞曾被捕后來也放了出來。乾隆的《御批通鑒輯覽》,《御選唐宋詩醇》、《御選唐宋文醇》都是宣布知識分子政策的。這一見解令人耳目一新,一掃前人之陳見。
金先生的學術(shù)小品除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見解外,另一大特色,就是他常常能以小見大或以大見小,揭示出常人未必領(lǐng)悟到了的東西。在《詩與真》一文中作者指出:中國是詩之國,更是史之國。中國沒有史詩,沒有詩史。因為以詩為史,所以史也成了詩。如《左傳》里寫的那個刺客,他行刺時為被刺者的威嚴人格所鎮(zhèn)服而自殺。死前說了一番話。這是真是假?是史是詩?又如《史記》寫項羽見到秦始皇的威風時說:“彼可取而代也?!表椓哼B忙捂住他的嘴。這話誰聽見了?這事誰見到了?這些恐怕都是作者的詩意的描寫,以詩代替了真,把詩作了史。因此,就體裁上說,日本的《源氏物語》是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但就其實質(zhì)說,中國的史,從《尚書》起,就有小說的成份了。由此,在廣義的詩(文學)與真的關(guān)系上,金先生精辟地指出:現(xiàn)代外國人認為,凡是有的事情都要寫?,F(xiàn)代中國人認為,凡是寫的事情都要有。這對于我們探索理解中外文學與文化心理不是有極大的啟示意義嗎?還有在《讀書散記二則》一文中,作者說蒲松齡《聊齋志異》寫笑不用笑字,而用莞爾、絕倒、噴飯、捧腹、哄堂、掩口胡盧、瓠犀微露等詞語。古小說中的“我”也有許多替代詞,如不才、在下、卑職、末將、灑家、老朽、本人、老夫之類舉不勝舉。這些都是作者輕輕松松,信手拈來,看似全不費功夫,然而卻引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上述這些說法現(xiàn)在都簡化了或消失了,這究竟是語言的強化,還是語言的弱化?是好事,還是壞事?短短一文,卻能使讀者沉吟良久,舉一反三,思路大開,勝過諸多宏篇巨制。
在我看來,學術(shù)文章小品化已屬不易,而在小品中,能要言不煩、引人入勝,更屬不易。從這點說,要求搞學問的人都能向金克木那樣寫出“文與未來雖短,思隨過去仍長”的文章恐不大現(xiàn)實。但如果我們的學者文人都能自覺地朝這一方面努力,而不是專事建構(gòu)宏大體系,以洋洋萬言式大部著作來賣弄學問嚇唬一知半解的讀者,實乃今日學術(shù)界、讀書界之一大幸事。
(《燕口拾泥》,金克木著,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七月第一版,0.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