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至
讀趙瑞蕻《八行新詩習(xí)作》
讀了趙瑞蕻同志的《八行新詩習(xí)作》,我未加思索,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句讀后感,“我聽到詩的呼喚”。繼而一想,詩的呼喚這個詞組可以有兩種解釋?!霸姟比羰敲~,“詩”和“呼喚”就是領(lǐng)屬關(guān)系,即詩在呼喚。“詩的”若是形容詞,就是作者用詩的體裁呼喚。我常聽語法學(xué)者們說,漢語有時含混不清,不夠準確,可以這樣理解,也可以那樣理解,言外之意仿佛是說漢語的缺點。其實也未必是缺點,一個詞組含蓄量廣泛些,說不定還是一種優(yōu)點。就以“詩的呼喚”這個詞組而論,便很有意義,因為兩種解釋都適用于瑞蕻的這些“習(xí)作”。
人為了更凝練,更集中,更有感染力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創(chuàng)造了詩。詩又好象無時無刻不在呼喚,提出要求,“給我適當?shù)男问健?。為了回答這個要求,在詩的歷史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語言的演變,經(jīng)過歷代詩人的努力,不斷產(chǎn)生詩的新形式。漢語詩是這樣,世界各民族語言的詩可以說也都是這樣。
新詩已經(jīng)有七十多年的歷史,新詩的興起主要是為了擺脫舊體詩形式的束縛,以便于表達新時代人的思想感情??墒撬鸩讲痪?,它自身內(nèi)就有一種要求,它呼喚著“給我新的形式!”不少新詩人感受到這迫切的召喚,他們探索鉆研,放膽嘗試。在新詩草創(chuàng)的第一個十年內(nèi)(正如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導(dǎo)言》所概括的),便形成了三個詩派,即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征詩派。這三個詩派主張各自不同,甚至互相爭論,但都是給新詩創(chuàng)造了新的形式。此后向多方面發(fā)展,有各種各樣的風(fēng)格和傾向,基本上是從這三個詩派演化而來的。當然,演化并沒有中止,它還在繼續(xù)。不少有成就的詩人為此做出貢獻。瑞蕻從一九八五年底至一九八九年春節(jié)創(chuàng)作了一百五十首八行詩,這些詩不象狹義的格律詩那樣嚴緊,更不象廣義的自由詩那樣散漫,而把語調(diào)自然的詩句納入比較整齊的八行詩體里,取格律詩與自由詩之所長,自成一體。作者稱他的八行新詩為“習(xí)作”,他以謙虛的態(tài)度響應(yīng)了詩對于新詩人的呼喚。
詩人運用了八行詩的形式回答了(作為名詞的)“詩的”要求;同時也就得心應(yīng)手地用以抒發(fā)了他的所思和所感,正如他在一首論詩的詩里說的,“用激動的聲音呼喚”。激動的聲音是詩的聲音,這呼喚便是(作為形容詞的)“詩的”呼喚了。至于他呼喚什么,怎樣呼喚,向誰呼喚,見仁見智,讀者自有衡量的尺度。我在這里只談幾點我個人的看法。
瑞蕻的八行詩最初在《香港文學(xué)》雜志上分批發(fā)表時,第一批排列的次序第一首是《讀巴金<隨想錄>》,其次是《贈沈從文師》,再次是《贈年輕的詩人們》。不管發(fā)表時作者這樣編排是有心或是無意,不管將來作為詩集出版又怎樣重新編訂,我以為這三首詩能夠概括全集,因為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做人和寫詩的態(tài)度。巴金的《隨想錄》五集,不少篇幅都談到或涉及講真話問題,其中有一集就命名為《真話集》;最后一集《無題集》的“后記”最后一段里有這樣的話:“獻上我這五本小書,我稱它們?yōu)椤嬖挼臅薄H疝阉陌诵性娪纸凶觥对姷碾S想錄》,顯然是受巴金《隨想錄》的啟迪。他自己也一再說“最可貴的是敢講真話”,“我們都愿向巴老學(xué)習(xí),講真話”。人怎么想,便怎么說,怎么寫,本來是很普通的道理,可是這個道理有時竟成為問題,甚至巴金自己也說:“難道說真話還有困難”,“講真話并不那么容易”。這是由于十年浩劫,謊言假話成風(fēng),誰也不肯或不敢推誠相見。浩劫過后,有良心、有責(zé)任感的作家和詩人們才發(fā)出講真話的呼聲。艾青在一九八0年出版的《歸來的歌》這本詩集的“代序”里,就以“詩人必須說真話”為標題,并且反復(fù)地說:“人喜歡聽真話”,“人民不喜歡假話”。這是一個時期共同的要求。當然,每個時期都應(yīng)該如此?!霸娧灾尽笔乔Ч琶饔?xùn),八行詩的作者也立下了誓言:“決不虛偽,假如我是一個詩人”。
在懷念和悼念師友的詩中,獻給沈從文的詩最多,共計十三首,既有懷念,也有悼念,因為從文是在瑞蕻寫作八行詩的中期逝世的?!顿浬驈奈膸煛芬婚_始就稱贊從文的微笑,說他“微笑著,三十年代這樣,如今八十年代了,他仍然微笑著”。后來另一首題為《沈從文的微笑》,又重復(fù)了這兩行詩,可見這個微笑給作者的印象是多么深刻。從文經(jīng)歷了六七十年風(fēng)云變幻的歲月,描繪了故鄉(xiāng)風(fēng)土人物,潛心研究并欣賞祖國的文物美術(shù)。他前半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及后半生的學(xué)術(shù)論著都洋溢著他的微笑。他之所以能夠如此,是由于他永遠保持童心,他的“赤子之心愿人間充滿崇高理想”。
至于作者第三首詩所期望于年輕詩人們的,則是以各種方式歌頌我們的時代,陽光下的詩與月光下的詩都同樣重要,“因為生活永遠是豐富多姿”。
說真話,保持童心,面向廣闊的時空,詩人就以這樣的態(tài)度回顧過去,觀看現(xiàn)實,暢想將來;他借用盧梭的一句名言:“這就是我”向讀者掏出心窩。
作者回顧過去,從他所愛戴的古代的、外國的詩人到同時代的作家,從小學(xué)時期到大學(xué)時期的師友,從故鄉(xiāng)的山水到海內(nèi)外足跡所至的地方,無不寄以深情厚意。幾十年來,世界上,尤其在中國發(fā)生一系列巨大的變化,人的思想感情也跟著轉(zhuǎn)變。有人覺今是而昨非,甚至懷著悔罪的心情與過去決裂;有人則以能超越自己而感到自豪,這都是值得稱贊的。但實際上種種從前皆成今我,精神上不管怎樣躍進,怎樣突破,昨天和今天很難一刀兩斷截然分開,往往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于一個認真生活過的人,昨日的不一定皆非,今后的也不一定皆是。我讀瑞蕻的八行詩,其中關(guān)于過去的部分,沒有傷感,沒有悔恨,字里行間蘊蓄著感激的情誼。作者青年時曾為之傾倒的世界名著,幾十年后他對它們的感情并沒有消減,反而更為加深。例如他說“年青時《夜鶯頌》使我入迷,晚年翻譯它仍叫我心醉”;又如作者在四十年代初期翻譯過《紅與黑》,到了八十年代重譯這本書,“再經(jīng)歷一次靈魂的探尋”。象《夜鶯頌》、《紅與黑》這樣的不朽之作,青年時讀了,心靈受到震撼,到了晚年閱世日深,理解力增強,且會從中有新的發(fā)現(xiàn),取得更豐富的寶藏,怎能象有人說的那樣,覺今是而昨非呢。同樣情形,作者對良師益友以及往日的游蹤,都懷有類似的感情。人生最可寶貴的,是晚年歷盡滄桑,回顧早年的工作,仍然感到親切,無愧于心。
作者有無愧于心的美好的過去,才體會到今日的生活豐富多姿。反過來說,由于今日的豐富多姿,才感到過去生活的美好,二者互相起著作用。他在自然界和生活中尋找愛,尋找真實,熱愛自己的工作。他研究比較文學(xué),“把分散的集中,使凝固的流動”,感到“世界多么遼闊,到處有相同和相異”。他翻譯名著,在靜夜燈光的照耀下,“把異國詩人的夢織入漢語中”,覺得意味無窮,無異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頌揚華文文學(xué),國內(nèi)和國外的同胞,不管距離多么遼遠,能用共同的文字傾訴衷情。他勉勵他的研究生“用心血培育獻給人類的精神花朵”。他訪問南亞和東歐國家,寫出不少文化交流與友誼的詩篇。他滿腔熱情歌頌真善美,也以無比的悲憤譴責(zé)存在于現(xiàn)世的假惡丑。他向中外當代所有的詩人們大聲疾呼“只要地上還爬著封建法西斯幽靈,詩,就該保持連續(xù)追擊的本領(lǐng)!只要人間還存在著黑暗和苦難,詩,就有了炮彈和吼聲!”因為“最憎恨黑暗的是最光明的歌”。所以我們也讀到對“文革”的控訴,對不正之風(fēng)的鞭撻與諷刺。
習(xí)作中有一首詩,題為《迎一九八八年》,表達了詩人對人類的熱情希望。如今一九八八年早已過去,一年內(nèi)實現(xiàn)那么多的希望是不可能的。如果把“一九八八年”,改為“本世紀的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紀”,也未為不可??隙ㄟ^去,歌頌今天,暢想未來,是全詩集的基調(diào)。所以《最后一首詩》最后的兩行是:“但我堅信全人類定邁入歡樂的境界,敬向未來創(chuàng)造者獻上三杯美酒!”瑞蕻以這樣激動的聲音向人類呼喚,顯示出他忠于人生、忠
于藝術(shù)的人格。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