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 明
塞薩爾·巴列霍,一個秘魯山區(qū)的兒子,降生于十九世紀末那個大時代。在拉丁美洲人才濟濟的藝術家之群中,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既代表了最深刻的美洲精神,又代表了最徹底的藝術精神。他從小體弱多病,終生貧困漂泊。一九二三年他幾乎身無分文地流浪到巴黎,在思鄉(xiāng)、孤獨和貧窮之中渡日。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后,他以無名藝術家的身份謳歌這場以弱對強的悲劇性戰(zhàn)斗中的無名戰(zhàn)士。一九三八年,與被屠宰的西班牙共和國同步,巴列霍死于神秘的高燒之后。早在二十年代初,巴列霍的詩歌就以深刻的人道主義,飽滿的激情和全新的藝術形式遙遙領先于西班牙語文壇,但直至六十年代,對他的再認識才達到一個始料未及的高潮。一九九二年是巴列霍誕辰一百周年,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贊助出版了他的詩歌全集和紀念性專輯《塞薩爾·巴列霍詩歌全集》。塞薩爾·巴列霍從來沒有被普遍認識,塞薩爾·巴列霍也從來沒有被既定的人群忘卻。
獨立性是一個真藝術家最優(yōu)秀的品格,而潮流幾乎可以說是藝術的危險敵人。潮流常常是淺薄、怯懦的庇護所,保持獨立則需要有實力和勇氣。巴列霍時代的拉丁美洲文化人多數(shù)以追上歐洲的先鋒派步伐為榮,巴列霍卻毫不掩飾自己的鋒芒:“怯懦或貧乏是大多數(shù)先鋒派所以形成的原因”,這些人求救于先鋒派文學,并以“專業(yè)秘密”自我保護。他對于阿根廷享譽世界文壇的大作家博爾赫斯以及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女詩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的激烈批評至今是文學界指責他“偏激”的論據(jù)。
在“世界文化中心”的巴黎,來自區(qū)區(qū)小國秘魯?shù)陌土谢魪奈赐耆湃瘟餍械某F(xiàn)實主義文藝流派,認為它的純藝術傾向掩飾著一種資產(chǎn)階級的味道。巴列霍珍視的素質是“真摯”,是“發(fā)自內在生命的、本土的沖動”,他認為“真正的新詩應基于一種新的感悟,新詩是簡樸的,富有人情味的,初看也許并沒有新意的?!焙髞?,感悟便成為圍繞巴列霍的一個不可缺少的詞匯。
巴列霍屬于進步詩人的陣營,但是,某種傾向一旦形成潮流,即便屬于左翼,也會與巴列霍發(fā)自內心的徹底的藝術精神產(chǎn)生沖突。他曾這樣批評稍后于先鋒派文學流行起來的印第安主義文學:“文學的印第安化應出自印第安式的感悟,而不是出于印第安主義運動的意愿?!?/p>
巴列霍永遠不曾是一個冷漠的個人主義者、哲人,他的詩充滿了對人,對窮人的深刻同情。但是,從語言的藝術性來說,他的詩卻是“先鋒派”的。他寫的為數(shù)不多的社會性題材的詩,包括直接描寫勞動者的詩都充滿了象征,隱喻,語言從不粗制濫造。有感悟的后人從巴列霍的詩中讀出了《圣經(jīng)》的先知諳味。像《圣經(jīng)》的警世語言一樣,巴列霍的詩并沒有能被他所熱愛的窮人,被同時代的人讀懂,他應體會過“寄意寒星荃不察”的痛苦。只有他為西班牙寫的詩是個例外。這些詩曾在戰(zhàn)壕中被傳抄,并首先經(jīng)共和派戰(zhàn)士之手以極簡陋的戰(zhàn)時方式出版,巴列霍也因此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感到過某種滿足。
巴列霍是一個富有深刻人道主義的詩人,他的人民性使他接近人民的事業(yè)。他加入了西班牙共產(chǎn)黨,數(shù)次訪問新生的社會主義蘇聯(lián),但他從未使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從屬于政治,他的馬克思主義傾向也帶有濃厚的拉丁美洲特色和基督教精神。他曾熱情參與支援西班牙共和派的活動,但即使在那時,他也沒有像其他一些拉美藝術家成為政治舞臺上的頭面人物。他的徹底性導致了他的獨立性,他的獨立性導致了他內心的孤獨和孤立的處境。如果一定要給他加上一頂政治帽子,巴列霍也許有點無政府主義者、烏托邦主義者的味道。他曾寫過一篇題為《藝術與政治》的雜文,明晰地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藝術家必然具有政治上的敏感,政治上的短視與高尚的人性、敏銳的藝術感受力相悖。但是藝術家的真正使命不是直接參與政治,不是筑街壘,蹲監(jiān)獄,而是喚起人們新的政治敏感,是給人性增加新的政治原料。藝術家的政治作用不一定顯示于第二天,而可能顯示于幾個世紀之后,“否則還要這些精神大師干什么呢?”從這個意義上說,馬雅可夫斯基無法與陀斯妥也夫斯基、德魯萊德也無法與普魯斯特相提并論。
巴列霍一生沒有擺脫貧窮的困擾,赤裸裸的饑餓是他生活和詩歌的一大主題。尤其在流浪于巴黎的日子里,他靠給報刊投稿為生,多次瀕于流落街頭的邊緣。從巴列霍的書信集中,可以讀到許多讓人感慨不已的段落,有許多幾句話甚至一句話的電文向朋友告急:“四月份身無分文?!睘榱双@取一份微薄的西班牙獎學金同時又不失去在巴黎的撰稿人工作,他不得不編造謊言讓別人代領獎學金,甚至編過一份在西班牙外省旅游以至無法去馬德里領獎學金的美麗信件,其實他當時根本未去過西班牙。偉大的詩人就這樣被生存逼迫到屈辱的邊緣。巴列霍曾萬分感慨地說:“靠藝術創(chuàng)造解決了生計的偉大作家是少見的,他們的頭上永遠帶著荊棘冠……看來我生就要做一個高貴的窮人?!钡前土谢魪奈丛谪毟F面前屈服,頑強的生命力使他在饑餓之中走完了四十六年的旅程。有人說他最后的不明原因之死一是出于神秘的精神因素,二是出于長期饑餓。貧窮增強了巴列霍精神的徹底性,窮國窮人的地位與藝術家的邊緣地位相一致。巴列霍多次以“窮人”為題作詩:
我這一副筋骨屬于別人;
也許我曾偷了它們!
我所給予自己的
或許已曾分配給他人;
另一個窮人將端起這杯咖啡,
假如我未出生!
我是個可卑的竊賊……何處是我的歸宿!
在這薄寒的早晨,大地
人煙浮揚,又如此清冷,
我多想敲開每一間小屋,
向不知是誰請求寬恕,
并為他制作一小塊一小塊的新鮮面包
就在此地,用我心中的烤爐……!
藝術家的貧窮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且不論,我總覺得在出于藝術世家的宮廷樂師和雙耳失聰?shù)呢惗喾抑g,在稱“不受貧困之擾是哲人幸?!钡氖灞救A和窮鄉(xiāng)僻壤的窮人教派之間,在談論什么姿式最優(yōu)美的林語堂和在糊窗戶紙上的作畫的陳子莊之間,更值得信任的是后者,因為他們的徹底精神經(jīng)受了物質的考驗,并不斷得到清貧之美的養(yǎng)育。
沒有潮流的庇護,沒有團體的依托,沒有物質的保障,徹底的藝術家的必然命運是孤獨。巴列霍作為一個拉丁美洲藝術家,更有一層世界邊緣人的孤獨。失去了祖先的純血統(tǒng),失去了母語,失去了本民族歷史的延續(xù)性,而那一顆高山印第安人孤傲的心卻頑強地在異質文化中搏動。有人評論說,常常出現(xiàn)在巴列霍末句詩中的“我不知道”就像高山印第安人的口頭語“有什么辦法呢”,都有一種宿命論的色彩。
敏感的天性造就了詩人的氣質,詩人跋涉一生,追求結合以戰(zhàn)勝孤獨的天命,詩是詩人人生旅程的注腳。趨向宗教,尋找愛情,強求于歷史,我們從巴列霍的詩中讀著旅人的艱難步履。有人評論說,一切真正藝術家的真實性在于他的語言。我以為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藝術解決是人生解決的補充或補救,語言只是一切真藝術家無可奈何的手段,因為所謂徹底的、純粹的藝術家,說到底,不是由于他有超人的藝術天賦,而是由于他是一個真正的、全面意義上的大寫的人。《特里爾塞》(這是一個無法譯出的變形詞)是巴列霍一部最引人注目的詩集,語言誨澀而優(yōu)美。許多當代評論家津津樂道地、猜謎般地解剖《特里爾塞》的語言功能,而我覺得《特里爾塞》是化作囈語的個人心跡,是巴列霍藉語言進行的殊死搏斗。它是巴列霍個人的財富,同時卻說明了書面語言作為一種工具的局限性。當心靈的沖突激烈到了某種程度,不如變文字為抽象的色彩或音樂,或者干脆變成沉默的宗教。
巴列霍死于西班牙內戰(zhàn)是幸運的,他部分地感到了結合。他以超歷史的眼光看待這段歷史,傾注了最后的熱情謳歌宗教式的希望。寫完《西班牙,我喝不下你這杯苦酒》(此處的“杯”來自宗教詞匯“圣杯”)便安詳?shù)厮廊?,最后的囈語是:“我要到西班牙去?!痹趫龅闹t(yī)生都未能診斷出任何確切的病因。畢加索以他臨終的安詳面容為靈感為他勾勒了遺像。巴列霍曾就西班牙內戰(zhàn)說:“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個人如此渺小,從未意識到個人的能力是如此有限。這種感覺使我沉重?!比绻土谢舢敃r不死,他還會遇到新的沖突。衰老能平熄一個普通藝術家的激烈,但真正的藝術家至死都不會安寧,因為他所追求的絕對只存在于追求的過程中。
巴列霍在后世的命運也是耐人尋味的。為什么會在世界年輕化的六十年代突兀涌現(xiàn)出那么多的巴列霍的讀者。這說明時代也像一個人,當它獲得了敏感性,就會嗅出巴列霍作為一個徹底的藝術家的本質,六十年代追求的就是徹底性。當大多數(shù)先鋒派藝術家在潮流過后銷聲匿跡時,巴列霍卻被當代人一點點地再認識。當代人居然也能發(fā)現(xiàn)巴列霍的詩具有《圣經(jīng)》一樣雋永的魅力。不合潮流者有希望永恒,以生命唱出的歌包含跨時代的生命力。對巴列霍的熱愛從來沒有達到普遍的范圍,他的讀者不在于多而在于堅決。他的詩歌對西班牙、拉丁美洲一些大詩人起了舉足輕重的影響,在波多黎哥這樣一個小國影響了整個知識界的精神生活。這種形勢正如某位中國作家曾說過的:“別人創(chuàng)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作家?!?/p>
同時,在新的時髦中,評論家們五花八門的技術語言,關于版本無休止的爭論,巴列霍的私人朋友對每首作品所做的牽強附會的解釋,也使人感到藝術家命運可悲的一面:生前無人理解,死后任人宰割。正像梵·高,當年窮愁潦倒,今天被高價拍賣,讓人啼笑皆非!
不管別人、后人怎樣認識自己,巴列霍深知他沒有能夠說出所有想說的話:
我只有本領表達死亡,/卻無法表達生命。
一九九三年初夏
César Va11ejo:Obra Poética,Edición Crítica,Américo Ferrari como Caordinador,México,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