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蛟
那是在大衛(wèi)家做客的第二天早晨,女主人告訴我,王妃戴安娜凌晨在巴黎死于車禍。同車殞命的還有埃及富豪法伊德的兒子多迪·法伊德以及法伊德家的一名司機。
待她講到,車禍起因于一群記者窮追戴安娜的座車不放時,我說,“是大眾傳媒殺死了戴安娜!”她好像不以為然,只是抑郁地回道,“現(xiàn)在下任何結論都為時過早?!辈煌Z像是英國人的品質(zhì),于是我有點兒自慚。
回到劍橋,聽到議論說,新聞界應該反思一下他們究竟對戴安娜作了些什么,頓時又覺得自己高明起來。暗想,劍橋畢竟是劍橋,在這里不難看到對于這個實際上是由傳媒構建出來的現(xiàn)實世界的警覺,聽到對于這種擁有權力卻沒有責任的無冕王的發(fā)難。飄然之余,便不禁對事件的走向加以妄斷,以為對于傳媒的世紀審判將由此開始。
然而,沒過幾天,便有報道說:那個與戴安娜和多迪一道殞命的司機并不是平時為法伊德家開那輛車的司機,而是臨時找來頂班的,而且,驗尸報告表明,他開車前喝了不少酒,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超過了法國交通規(guī)則規(guī)定的三倍。一瞬間,輿論的焦點便由傳媒本身轉向了這位司機,好像戴之死僅僅是由開車者造成的,與追車者沒有什么干系。
戴安娜的死震撼了英倫。人們紛紛奔赴倫敦。去排隊、獻花、簽名、吊唁。他們流連在白金漢宮和肯辛頓宮一帶,遲遲不肯離去,渴望能在這里一起追記這位王妃風采,談論她生前對窮人和弱者的關懷,表達各自對于善良和美麗的理解。前來致哀的人日漸增多,堆放在白金漢宮門前的鮮花束在不斷往大街那方伸延,然而宮前那道頂上描金的黑漆鐵柵欄大門卻始終緊閉著,宮頂旗桿上始終空著,沒有王室旗幟飄揚。王室一家仍遠在蘇格蘭度假,——按規(guī)矩,女王在外時,白金漢宮不能掛王室旗幟。車禍發(fā)生那天,王室曾表示過對此噩耗深感震驚和悲痛,但此后數(shù)日卻一直保持沉默。按去年戴安娜與查爾斯王儲的離婚協(xié)議,戴雖然仍保留著王妃頭銜和一些王室特權,但她已失去了“殿下”稱號,不再屬于王室正式成員??磥恚跏铱赡苁穷櫯斡谒麄兣c戴的距離,從而對戴殤的反應也就很矜持。
致使王室緘口不言的原因較費猜測,但傳媒報道焦點的轉移則十分明顯。數(shù)日里,報紙、雜志、電視、電臺在連篇累牘地重描那些發(fā)生在致哀人群中的動人場面和故事。這種狂轟濫炸般的報道讓人們感到悲痛的無盡,同時也把人們的悲痛推向沒有邊際的盡頭。人們已不再追問“是誰殺死了戴安娜”,視線突然轉向了“究竟有誰會對她的死無動于衷”。于是,白金漢宮那道禁閉大門,遠在蘇格蘭度假的王室便成了輿論抨擊的新靶子。有人問,當人民為戴妃悲痛欲絕,生活和工作秩序因此已幾乎陷入混亂的時候,王室怎么能夠如此安閑地駐留在外,繼續(xù)對戴妃的去逝保持沉默?他們對戴殤究竟持什么態(tài)度?他們?yōu)槭裁床荒芘c人民一起分擔這無盡悲痛?突然間,王室與戴妃的距離變成了王室與人民的距離。戴妃被重重地稱做了“人民的王妃”。她生前對于窮人和弱者的關懷與她的“平民”身世頓時產(chǎn)生了某種關聯(lián),她過去與王室的種種糾紛似乎也成了人民與王室的糾紛。在道義上,王室的處境頓時糟到了不能再糟。
迫于巨大的壓力,王室不得不打破傳統(tǒng),對于這個已不屬于王室正式成員的“王妃”的去逝加以厚待。其中包括:女王和其他王室成員提前趕回倫敦;破例第一次在女王尚未回來之前先在白金漢宮掛上了王室旗幟,并降半旗志哀;王室一回倫敦便與致哀人群進行接觸;女王發(fā)表電視講話,代表王室所有成員對戴妃哀悼;查爾斯王儲、戴妃生養(yǎng)的兩個小王子、以及女王的丈夫菲力普親王徒步加入送葬隊伍,等等。
這些措施似乎立即撫平了人們的傷痛。接著便有報道歡呼,戴殤把人民與王室再次團結了起來。這個評論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此前我以為僅僅是戴殤造成了人民與王室的不睦,殊不知人民與王室早已有隙??磥?,借死人鬧喪也不僅僅是中國才有的故事。
死亡也可以成為一種布迪厄(PierreBourdieu)所稱的“象征資本”。在社會生活中,人們在道義上的優(yōu)勢是通過無私的表現(xiàn)來構筑的。一個人的生命終結意味著他個人私利的寂滅,因此死者往往能在道義上處于某種他生前沒有的優(yōu)勢。當然,死人之所以能在道義上據(jù)有這種優(yōu)勢也在于他已不能夠利用這種優(yōu)勢。但是,對于活著的人而言,這種優(yōu)勢則是可以借用的。所謂的鬧喪也就是活人搶先站在死者一方,借助于死者在道義上的優(yōu)勢來追究對手的不是。
鬧喪通常是由悲痛來使自己合法化的。悲痛是同情的一種典型表達。而同情也可以是一種象征資本,因為它是一種為別人而不是為自己所做的投入,至少在形式上是無私的。為別人,特別是為那些受人愛戴與自己沒有直接關系的名人或偉人的逝世而悲痛,這從來都是一種高尚的情感,受到社會贊揚和縱容。因此欲宣泄不滿,向平時的權威挑戰(zhàn),較好的策略是把這種悲痛推向沒有邊際的盡頭,讓自己在道義上的優(yōu)勢伸及峰巔。
戴安娜逝于八月三十一日,葬于九月六日。在這一個星期中,英國的輿論可謂風起云涌,變幻莫測。從對媒體的詰難到對司機喝酒的質(zhì)詢,從哭喪到鬧喪,再到“人民與王室的言歸于好”,情形變化很出人意外。當然,我們或許可以說事件結束于“人民與王室言歸于好”也并非偶然,事前在人民和王室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緊張關系。但是,應該注意,這也正是一般媒體希望得到的解釋。無論怎么講,這種解釋有利于媒體逃遁輿論對自己的發(fā)難。
戴安娜終于被安葬,我也該回國了。沒有能看到“對于媒體的世紀審判”似乎有點兒悻然。然而,進一步問自己是否真認為媒體殺死了戴安娜,又覺得有些茫然。固然,生前戴妃的隱私曾遭到媒體無情的踐踏,死時戴妃也是為了躲逃媒體的圍獵。但是,我們不能因此便忘了問究竟是誰在推動媒體造下這樣的罪孽。顯然,是它的讀者,而且這些讀者并不是所謂的少數(shù),而是大眾,其中或許有你,也有我。固然,我們今天面對著一個幾乎是由媒體構建出來的“現(xiàn)實世界”,媒體可以控制著我們思想,引導我們消費。但是,對于媒體能否構建出一個西伯利亞四季如春,撒哈拉沙漠綠草如茵的世界,能否引導我們只吃草不吃飯,我仍很懷疑。如果說今天真是一個由消費決定生產(chǎn)而不是由生產(chǎn)決定消費的時代,那么,媒體的生產(chǎn)難免就要迎合大眾的口味。因此,竊以為,如果沒有那么多如饑似渴的讀者,沒有那么豐厚的名利誘惑,那些記者是不會如此熬更守夜地圍獵戴安娜的。因此也可以說,戴安娜其實死于大眾對她的熱愛和消費。而王室對于戴殤所持的那種矜持實際上也是大眾平日對于人間至尊的一種期盼。如果說,王室成員真丟掉了那些繁縟的尊卑禮節(jié),如果白金漢宮門前少了那些站立筆挺的紅衣警衛(wèi),那么,大眾則又可能覺得索然無味。細究起來,在許多大眾一致譴責的罪孽和狂暴中,元兇其實并不是某個人,而是大眾本身。在文化大革命中,令許多“走資派”真正膽寒的其實并不是被關押在牛棚里,而是被“交給群眾處理,讓群眾來掌握政策”。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中,大眾是神圣不可冒犯的,沒有任何人能夠?qū)徟写蟊?,除非大眾審判自己。如果神圣的大眾真能夠自省不斷,我想,這世界將不會有太多的悲劇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