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老朋友齊赫文斯基院士的祝愿
俄國遠東研究所中國研究中心副主任伊巴托娃教授十一月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訪問,告訴我齊赫文斯基院士明年八秩大壽,俄國學者將出一本書加以慶祝,希望我能夠寫點什么。我感謝她告訴我這個消息,表示理當祝賀,盡老朋友之誼。前年我屆滿八十歲的日子過去以后,他在國外見到社會科學院的同事,詢問我的近況,得知此事以后表示,要是早知道,至少也應該打個電報祝賀。
齊赫文這個由郭沫若、曹靖華給他取名的蘇聯(lián)漢學家的名字,是早就耳熟的。但見面比較晚。整個五十年代,我與蘇聯(lián)學術界歷史、考古、語言、經濟、哲學等方面的學者有不少聯(lián)系。我認識的第一位蘇聯(lián)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是一九五一年來中國訪問的寫過一本中國近代史的列寧格勒大學教授葉菲莫夫。葉年齡并不算大,齊赫文由于聽過他講中國近代史,一直認他為自己的師長一輩。我認識的蘇聯(lián)第一位研究漢語的學者是出版過四卷《漢俄大辭典》的奧沙寧,齊赫文是同他一起學漢語的。一九五三年,我參加中國科學院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行前郭沫若院長特地告訴我,蘇聯(lián)漢學家中有對屈原研究有興趣的學者,具體提到齊赫文和他的同學、朋友費德林。我臨時趕寫了一篇關于屈原研究的報告,另外也準備了一個以抗日戰(zhàn)爭為中心的中蘇人民友誼的講話稿。中國科學院訪蘇代表團一九五三年三月四日,也就是斯大林逝世的前一天到達莫斯科。代表團在蘇聯(lián)的訪問長達三個月,我始終沒有見到費德林,也沒有見到齊赫文。但是卻見到了其他一些研究中國歷史、語言、文學、哲學史的漢學家。那是我在向蘇聯(lián)學者作專題報告的時候。
這個報告會在蘇聯(lián)科學院哲學歷史學部舉行,由科學院老資格的副院長巴爾金主持,有潘克拉多娃院士、涅契金娜通訊院士等一百余人參加。我的報告《中國歷史科學現(xiàn)狀》俄譯稿刊載在同年第五期《歷史問題》上。我講完以后,會場上有人舉手,問是否可以提問題?我表示歡迎,并說,中國孔子有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將本著這個態(tài)度回答各位的問題。代表團年輕的譯員鄭揆翻譯過我的話以后,會場很快有學者提出,譯員講的孔子的話不準確,那句話應當如何如何翻譯才對。話音未落,又一位朋友表示不同意前面那位的譯法,陳述自己的意見。接著又有第三位、第四位相繼加入爭論。先是坐著講,很快有人站起來講,相持不下。主持會議的老院士巴爾金這時把手一揮,你們不要爭了,還是提問題,讓劉教授講吧!我回答問題時會場一直活躍。報告會結束了,涅契金娜通訊院士獻上由兩位青年抬著的用樹條編織盛滿泥土長著藍色鮮花的大花藍。三月中旬,莫斯科街頭積雪未消,回旅館時汽車后箱載著一籃鮮花從街上馳過,特別顯眼。不久我知道了齊赫文、費德林這時都在莫斯科,但他們不在研究所工作,而在外交部門供職。屈原研究無人提起,關于中蘇友誼的題目,中國使館代辦戈寶權主張不講為好,理由沒有說。蘇方工作人員對此一再感到惋惜。后來莫斯科中央廣播電臺邀我作了一次華語廣播講演。
一九五八年,中蘇科學院訂有雙方學者互訪計劃。蘇聯(lián)中國研究所副所長杜曼訪問北京,我同他代表各自的單位、擬制出一個共同搜集出版中俄關系史資料的草案,經雙方科學院批準,執(zhí)行了一段時間。杜曼曾是齊赫文攻讀中國歷史、文化的教師之一。中蘇科學院學者互訪計劃里,也列有這一年我訪問莫斯科的項目,蘇聯(lián)報紙上并載有相關的消息。那時我連續(xù)三次至外地出差,時間很緊,我建議取消了那個項目。也就在這年春夏間,歷史學博士齊赫文作為近代史研究所的客人來訪。聞名不如見面,我們從此相識。他搜集資料等計劃,事先已有安排。不過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不在北京。從那時到現(xiàn)在,整整四十年了。這是我們共同在人生道路上經歷的一半的歲月。
同所有的人一樣,我們都生活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和一定的客觀環(huán)境里。我們都從事學術研究,歷史進程中的曲折,難免造成學術研究中人們思想觀點上的某些曲折。六七十年代我同齊赫文院士之間的爭論,彼此凡越過客觀事實,從而加上的“帽子”、推論的話,都屬于此類。今天看來,那段曲折的歷史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對于那些爭論,白紙黑字寫在那里,他人和后人怎么批判——如果值得批判的話,那是他人和后人的事。一九八三年十月,齊赫文院士作為蘇中友協(xié)的會長率領友協(xié)代表團訪問北京,我是中國史學會主席團執(zhí)行主席。分別二十多年以后我們重又相逢,彼此都覺得有話可說,坦率相對。比較一致的看法,大致是認為一要講辯證法,二要講唯物論,那就是承認一切事物都是處在矛盾運動中的,歷史的步伐終歸是要向前行進的。我們都主張雙方正常的學術交流需要重新開始。
最近十幾年里,我與齊赫文院士見面的機會增多。有些情節(jié)一直留在記憶里。
一九八五年八月,我擔任中國歷史學代表團團長,出席在聯(lián)邦德國斯圖加特召開的四千余人參加的第十六屆世界歷史科學大會。齊是世界歷史科學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主辦者制訂的大會主題是馬克斯·韋伯的歷史學說與思想。德國總統(tǒng)魏茨澤克出席開幕式并講話。其中說“看來德國的歷史學說比德國歷史更受人尊敬”。換一個說法,也就是認為德國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統(tǒng)治的歷史,是遭人厭惡的。我覺得這個話相當開明而有思想。開幕式結束以后,主人設午餐招待,被邀請的不過三十來人。我同代表團顧問季羨林教授一同參加。齊院士把我介紹給他的夫人,對我在開幕式上致詞博得的禮節(jié)性掌聲表示祝賀。我想同德國總統(tǒng)說幾句話,留學德國十年的季老忙于與其他朋友交談,齊院士主動替我翻譯與德總統(tǒng)的談話。在后來的見面中,我們不止一次回憶起那次會議。他說,魏茨澤克出身于貴族,本人是一位民主主義者。又說,“看你那會兒!”意思是我現(xiàn)在更衰老了,那會兒顯得還有精神。一九八六年十月,蘇聯(lián)科學院在莫斯科舉行紀念孫中山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學術討論會,我同中國幾位同事應邀與會。我在開幕會上致詞祝賀,認為蘇聯(lián)學者關于孫中山研究的成果,不少是值得中國學者汲取、借鑒的。表示雙方應當加強這方面的交流。訪問日程完成的前兩天,在一次座談會結束時,齊院士忽然提出,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副主席托勒庫諾夫準備邀請你明天會面,你看怎樣?這當然與學術討論會無關,而是因為我這時是中國人大常委會成員。我說,明天的日程都安排滿了。他馬上說,“那些日程都可以取消,這樣吧,你先同大使館聯(lián)系一下再作決定?!蔽一氐铰灭^,很快接到中國使館公使、現(xiàn)在的大使李鳳林電話,說蘇方與使館說過了,使館建議我接受邀請,并由大使陪同前往會見。第二天,我同大使李則望一起至克里姆林宮辦公室拜訪托勒庫諾夫副主席。談話不涉及具體問題,是一個表示友好的行動。這明顯是齊院士、東方研究所的朋友提出或建議的?;貒院?,我向彭真委員長寫了一個書面報告。一九九二年,莫斯科東方出版社出的《劉大年歷史論文選集》,也是那次訪問中齊院士、東方研究所的朋友提議并在編者、譯者努力下實現(xiàn)的。我寫在書前面的《致蘇聯(lián)讀者》敘述了那個過程。
中國孫中山研究學會舉辦的紀念孫中山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在孫中山家鄉(xiāng)翠亨村召開。我們邀請了齊赫文院士和另外幾位蘇聯(lián)學者前來出席。他們受到同行的熱情歡迎。到會的外國學者中有蘇、日、美、法、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同行三十余人。國際上研究孫中山的第一流專家?guī)缀醵荚谄鋬取_@是我同齊院士一起參加的又一次規(guī)模較大的國際學術討論會,也是他重游曾經向往的孫中山家鄉(xiāng)。
自那以后,他又多次訪問北京,不管是否中國社會科學院邀請來的,我們多半都會見面談談。有一兩次是在蘇聯(lián)解體以后,談話沒有固定題目,也不回避什么。這表示彼此總是對一些事情共同感到關心,共同感到有興趣。
我與齊赫文這位漢學家所以成為長時間交往的朋友,當然是由于我們在學術研究上有共同的話題,這個話題,就是如何認識中國近代歷史,以及相關的種種問題的討論與交流。雖然我們還各自研究著其他題目,但單憑中國近代史這個話題,也就足以提供長期接觸的機會了。
齊赫文院士關于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在我看來,《19世紀末葉中國的改良運動和康有為》、《孫中山,外交政策梗概和實踐》和《中國通往統(tǒng)一和獨立之路——1898—1949》這三部書,應該是他的代表作。前一部書我大致讀過,另外兩本我只能從著者寫的相關文章和我們平時的交談中,推斷它們的梗概,不能對所有論點發(fā)表意見。這三本書,我認為:(一)選題、觀點在俄國、蘇聯(lián)漢學研究中,或者當初是新的,或者現(xiàn)在也是極有見地的。著者采取歷史唯物論的科學方法論來進行研究。他利用一切機會收集資料,校正自己的看法。例如關于康有為研究,他在二戰(zhàn)一結束,作為蘇聯(lián)駐華使館人員,剛來到北平,就找到康同璧等人收集康有為及維新運動資料。關于康有為、孫中山的評價,一九四九年六月,他同毛澤東見面,并有時間單獨談話,便請問毛如何看待二人在歷史上的地位。因此,這兩部書資料比較充實,內容經得起推敲。
(二)視野開闊,國際形勢的敘述占有重要地位。中國近代歷史的基本問題,一是列強的侵略把中國變成了半殖民地,中國要求民族獨立解放;二是封建統(tǒng)治加上外國的壓迫剝削,中國貧窮落后,要求實行工業(yè)化、近代化。這兩個基本問題都與列強在中國的爭奪及其演變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離開了或者修改了這方面的內容,就必然改變歷史面貌,失去真實。這幾部書把中國近代歷史放在世界形勢大格局里來論述,特點明顯。
(三)對歷史時代的劃分提出創(chuàng)見??涤袨?、孫中山研究反映了著者對中國不同歷史階段的了解。《中國通往統(tǒng)一和獨立之路——1898—1949》把一八九八年——一九四九年聯(lián)接在一起來考察,是一個新的見解。我們說的中國近代史一向是指一八四二年——一九四九年的歷史。中國這段時間里的社會性質、社會矛盾、階級關系、推動社會運動的力量與以前以后都大不相同,明白無誤。但進一步考察中國要求實行近代化的過程,就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問題。中國的近代史研究中,有一種以洋務運動、維新運動、辛亥革命作為近代歷史主線的主張。那種主張有一定的道理,就是重視了清政權開始引進西方軍事與民用工業(yè)產品、技術。但它忽視了維新運動、辛亥革命與洋務運動的不同政治要求,對政權的不同態(tài)度、也就是忽視了它們所體現(xiàn)的不同生產關系、階級矛盾斗爭性質、運動的不同方向。從維新運動開始來考察中國要求實現(xiàn)近代化的過程,就區(qū)分出事件的性質,明顯的合理了。這對于中國近代史研究者是有啟發(fā)的。
(四)康有為研究有中譯本流傳,孫中山研究存在爭論,都表明了它們的國際影響。關于孫中山的爭論,前述一九八六年廣東國際學術討論會,我與寫過《孫中山——壯志未酬的愛國者》的美國年長學者韋慕庭教授在廣州珠島賓館一見面,他就說,齊赫文把孫中山說成那么傾向俄國,未免不合事實,但自己不想在這個會上跟他爭論。我講了黃宗羲的一句話:“以水濟水,不成學問?!币馑际莾杀姿嗉釉谝黄?,還是白水。做學問不能缺少不同意見的討論,他完全可以各抒己見。我也說,孫中山是偉大的民主主義者,并不相信共產主義,否則就不是孫中山了。但孫中山在尋求西方支持絕望以后,認為中國革命要以俄國革命為榜樣則是事實。齊、韋兩位提交這次討論會的論文,都是講孫中山與蘇聯(lián),它們傾向不同。相反意見的存在,也就是表示對面影響的存在。齊赫文院士的三部代表性著作上,當然不會沒有可以討論的問題,這里用不著一一細說。
一個學問家的成就,因素不止一端,關鍵在善于接受時代潮流的正面賜予。高明的老師、啟蒙者的作用也很重要。齊赫文在漢學研究上的重要成就,和他那位鼎鼎大名、郭沫若《蘇聯(lián)紀行》上稱為阿翰林的漢學泰斗阿列克謝耶夫院士是分不開的。阿列克謝耶夫對中國文化的研究,涉及中國古典文學、語言、中世紀哲學、宗教、民俗學等廣泛領域。他在難度很高的中國古典文學等的研究上,進入了國外漢學研究一般很難進入的境界區(qū)。他培養(yǎng)了整整一代蘇聯(lián)有成就的漢學研究者。比這一些更有意義的,是他所抱定的漢學研究宗旨和活動所表明的俄國、蘇聯(lián)漢學研究的方向。一九三六年,阿列克謝耶夫在南京《中蘇文化》雜志上發(fā)表的一篇題為《中國文化在俄國和蘇聯(lián)》的文章中強調說:在沙皇俄國未曾有過對中國文化的正面宣傳。蘇俄從革命一開始,就不以適應這種或那種政治需要和局勢為目的來宣傳和研究中國文化。他自己是一個專家教授,在一九一七年以前在講臺上只是“照本宣科”。在蘇俄時期,則在大學、俱樂部以及戰(zhàn)艦上講中國文化、藝術、文學、詩歌等,吸引了很多聽眾。齊赫文院士歸納他的老師研究漢學的方向說:“這位俄國學者研究中國的出發(fā)點是對中國人民及其文化的熱愛?!彼鞔_地表示要努力研究大眾的文化、即中國廣大勞動群眾的文化,而不是社會上層封建官僚文化。“這種出發(fā)點使阿列克謝耶夫有別于西歐資產階級漢學家,而他自己卻是受過西方傳統(tǒng)漢學教育的人?!币簿褪钦f,蘇聯(lián)、俄國的漢學研究,從這時起,確立了強調研究中國人民文化的高尚傳統(tǒng)和明確的革新方向。如果說,阿列克謝耶夫是近代俄國、蘇聯(lián)漢學的奠基人,革新方向的倡導者,那么,站在遠處觀察,我想可以說:齊赫文是眾所推服的當代蘇聯(lián)、俄國漢學研究的組織領導者之一,是用他的代表作把俄國漢學研究推進到了一個新境地的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蘇聯(lián)、俄國漢學研究的成就與革新方向屬于過去,也無疑地應該屬于現(xiàn)在,屬于未來。
齊赫文院士不久以前出版的《我的一生與中國》一書,篇幅不大,內容豐富。全書末尾一一列舉出對他有過幫助的老師、教授的名字,說“是他們培養(yǎng)了我對中國及其勤勞的人民,對中國豐富的文化和悠久歷史懷有深深的敬意”。這些話讀來令人愉悅感動。又說:“我還想在本書結束的時候,向我在生活道路上遇到的中國學者郭沫若、侯外廬、曹靖華、吳晗、劉大年、胡繩以及其他許多中國朋友深表謝意,是他們幫助我理解和正確評價我的鄰國——中國的豐富文化遺產,促進了蘇中兩國人民之間相互理解和友誼的發(fā)展?!标P于這一點,我認為齊院士只講了一個方面。學術上的幫助、交流從來是互相的。就拿我來說,對孫中山早期活動在俄國的反應、對俄國、蘇聯(lián)漢學研究上述狀況的了解等,就是從他的著作中得來的。過去這樣,今后也還是這樣。
當老朋友齊赫文院士八十華誕的時候,我首先祝愿他老當益壯,在學術研究上初衷依舊,松柏長青;這也是祝愿俄國漢學研究在自己的革新傳統(tǒng)下,不斷取得新的成就;也是祝愿中俄兩國文化交流不斷加強,繼續(xù)促進中俄兩國人民友誼的發(fā)展。
北京東廠胡同在歷史上頗有名氣,是我與齊院士頭一次和以后多次見面的地方。翠亨村那個風景如畫的孫中山家鄉(xiāng),值得我們舊地重游。中俄兩個偉大國家,比鄰而居,山水相連。其間不知道有多少晴峰雪海,壯覽奇觀,需要人們去開發(fā)探求。我期望它們的實現(xiàn):
東廠重高會,
翠亨復勝游。
山長又水遠,
佳景在前頭。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于木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