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增定
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寒冷而陰沉。因為一次閱讀,我結(jié)識了那位極富魅力的俄羅斯女子。她的美貌和高貴使我蟄居斗室的冬日時光充滿了溫暖。正是她,薇拉·妃格念爾,十九世紀俄羅斯的貴族女子,為了革命,甘心拋卻了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以暗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革命業(yè)績,換來二十二年暗無天日的監(jiān)禁生涯。然而,在這部名為《俄羅斯的暗夜》的自傳中,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乃是薇拉在軍事法庭上的那番慷慨陳辭:“我常常想,我的生活是否可能走別的道路?它是否可能有別的結(jié)局,而不至坐到被告席上?每次我的回答都是:不可能!”
我這一代人雖非“生在蜜罐里”,卻也算得上“長在紅旗下”。我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伴隨著白毛女對舊社會的血淚控訴和吳瓊花“婦女的冤仇深”之類的戰(zhàn)斗歌聲。革命這個神圣的字眼在我的心中,是和“苦大仇深”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習慣于從階級出身來尋找革命動機的我,對薇拉走上革命道路的歷程相當不解,因為薇拉生在俄羅斯上流社會的貴族地主家庭。童年時代的薇拉享受了那一階層所能給予她的全部幸福: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相親相愛的父母兄弟姐妹、慈祥而善良的老女仆。沐浴家庭之愛的薇拉還接受了那個時代俄羅斯一般女子無法想象的全部教育。薇拉聰明美麗、活潑大方,生氣時愛跺腳,為此博得了一個雅號:跺腳姑娘。在出入上流社會舞會的第一天,薇拉就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她甚至還想象過有朝一日能做俄羅斯的皇后。所有的這一切,與我對革命的設(shè)想反差是那么強烈。假如人生道路還有一種被稱為必然性的東西的話,那么薇拉理應(yīng)順著這種生活的軌跡,遵從上流社會的規(guī)范,成為一位顯赫的貴婦人,斷無可能選擇革命,并以一位革命女皇的名義鐫刻在俄羅斯的歷史中。
在中學時代,薇拉受到詩人涅克拉索夫長詩《薩沙》的強烈影響。詩人以一種頗為簡單的方式將所有的人劃分成兩大陣營:崇高的人和空虛的人?!俺绺叩娜恕敝袨闇蕜t就是“言行一致,對自己和對別人都同樣要求?!钡莾H僅因為如此,一個人就有了走上革命的“必然性”了嗎?薇拉被身邊的人如眾星捧月般地交口贊譽。而一位鄰居的警告卻使薇拉的生活顯現(xiàn)出一道裂縫。這位因革命活動而遭到牽連的好心男人不經(jīng)意地告訴她,她將來的生活道路無外乎是“為孩子和家務(wù)所累,免不了一般婦女的命運。”和她的同胞姐妹,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一樣,薇拉仿佛在這道裂縫中瞥見了日常生活無邊無際的黑暗。薇拉的內(nèi)心不無恐懼:“不,我決不能掉進日常瑣事的泥潭里?!痹趥€體受苦的終極事實面前,薇拉必須尋找自己的救贖之道,為這種貧乏的日常生活賦予“神圣的”意義。
但是這與革命又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呢?在我長大的年代,不是有很多存在主義大師們一直都在鼓吹“自我設(shè)計”和自我選擇的無限性嗎?世事變幻、人生無常,我們不是選擇了吃喝玩樂、醉生夢死嗎?但是少女薇拉不這樣看,她深深地感到這些選擇不過是加劇個體受苦的根源,因為它們只是簡單地延續(xù)了日常生活的邏輯。那么超離這種受苦事實的可能究竟在哪兒?薇拉告訴我,“必然要沖破局限在家庭小天地中無憂無慮的生活,不能無所事事地生活,不能沒有遠大的崇高目標?!痹谵崩男哪恐校挥羞@種“遠大的崇高目標”才能消除這種個體生存苦難。它意味著,“一個人活著不僅為自己,為家庭,還應(yīng)為社會?!睋Q言之,“遠大的崇高目標”就是“無私”的奉獻。它要求我們拋棄自己的此世享樂和欲望,從個體生存于其中的日常生活里超升出來。面向他人和社會??墒?,我仍然要問:難道牧師到貧苦的鄉(xiāng)村傳教,科學家為知識和真理獻身……,他們難道算不上“無私”,算不上是“遠大的崇高目標”嗎?我的思緒仍追隨著薇拉成長的軌跡緩慢地向前延伸。
中學畢業(yè)后,盡管內(nèi)心不無猶疑和恐懼,薇拉仍然遵循日常生活的“必然性”,嫁給了一位深愛著她的男人,過著平穩(wěn)的家庭生活。一切都在薇拉的預(yù)感之中:日常生活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不僅沒有彌合薇拉少女時期的裂痕,反倒使它加劇。經(jīng)過痛苦的思考,薇拉還是決定沖破這一家庭之網(wǎng)的束縛,開始新的生活。最終薇拉成功地說服了父母,和丈夫一道去瑞士蘇黎世大學攻讀醫(yī)學,薇拉和我們的“民族脊梁”魯迅有著類似的理想:學醫(yī)可以無償?shù)刎暙I這個社會。隨行的還有薇拉的兩個妹妹。薇拉和她們一樣,馬上就被歐洲風起云涌的各種社會主義思潮和婦女解放運動所吸引。兩位正處芳齡的妹妹先于姐姐薇拉參加了革命,成為堅定的革命者,在此后的歲月里,她們和姐姐一樣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革命和西伯利亞漫長的流放生涯。在此期間,薇拉和丈夫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因為“他接近年紀較大的保守的人,而我則接近極端分子?!贝竺么俪闪宿崩c丈夫最后分手,在一個寒夜,“她深情地問我一個問題:我是否已下定決心把自己全部力量貢獻給革命事業(yè)?在必要時,我是否能與丈夫斷絕一切關(guān)系?我是否為了這個事業(yè)而放棄科學,放棄前程?我熱情地作了回答?!弊罱K薇拉與丈夫解除了婚姻,從此,“丈夫再也不是我的障礙”;從此,“過去的時代徹底結(jié)束。從二十四歲起,我的生活完完全全地與俄國革命黨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我忽然覺得似乎領(lǐng)悟了革命對薇拉的巨大魅力。只有完完全全地拋卻此世的幸福,橫亙在往日生活面前的那道鴻溝才能被填平,尤其是在薇拉看到周圍的“革命同志蔑視這類情感和這類幸福觀,他們不會遷就親人的利己之心和虛榮心?!彼佑X得革命這種“無私”的獻身,構(gòu)成了對自己過去生活的絕對否定,同時眼前和此后的生活也由此獲得一種神圣的恩典和救贖。從此,生活不再是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循環(huán),不再是操勞家務(wù)、相夫教子,不再是在歲月的流逝中嘆息自己短暫的美貌和青春。革命使每一天都過得緊張、刺激而充實,為此,即便是拋棄家庭、離開丈夫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這種太“主觀唯心主義”式的理解肯定會遭到薇拉和所有革命者的反駁。革命是無私的奉獻,是為了社會和勞苦大眾,怎么會是自己受苦的救贖呢?的確,我也感到這種革命觀對薇拉來說仿佛有失“公允”。薇拉從參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把自己的命運和千千萬萬勞苦群眾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了。參加革命后,薇拉所接受的第一項使命,就是和妹妹一道深入農(nóng)村,在勞苦大眾中間傳播自己的革命理想。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薇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勞苦大眾”的沉重內(nèi)涵。在勞動人民“無邊無際的苦難”面前,薇拉那顆依然極其敏感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他們悲慘的生活境遇、惡劣的生存條件、被剝奪得幾近于無的人身權(quán)利和道德尊嚴……所有的這一切無不讓薇拉流下辛酸的淚水。這種強烈的苦難情懷又勾起了薇拉的原罪意識,她反省自己過去的生活是多么“空虛、蒼白和有罪”。為了改善勞苦大眾這種處境,薇拉姐妹倆在鄉(xiāng)間興辦了學校和醫(yī)院,無償?shù)孛嫦蚋F苦的村民。但最終她還是痛苦地發(fā)現(xiàn),與他們活生生的苦難相比,自己所有的努力無異于是杯水車薪。更何況頑固勢力的敵視和阻撓,每每使她們的努力化為泡影。
漸漸地我感受到,革命在薇拉的心目中又獲得了一種嶄新的意義:革命不僅救贖了自己的生存苦難,而且還能拯救勞苦大眾的苦難。革命是一種整體性的救贖,它的道義合法性也由此而生成。在鄉(xiāng)間的那些日子,薇拉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勞動人民苦難背后的根源。最后她發(fā)現(xiàn)造成這種苦難的恰恰是萬惡的統(tǒng)治階級和他們代表的整個舊制度。反過來說,革命若是想消除這種苦難,唯一的可能就是斬除這種罪惡的制度,并且最重要的是首先要殺掉沙皇,亦即罪惡制度的象征。因為“殺死沙皇可以使社會生活發(fā)生徹底轉(zhuǎn)機,會使空氣變得清新”。這樣,“繼續(xù)呆在農(nóng)村就已經(jīng)沒有意義和無法忍受了。”
薇拉回到了城里,重新組建了已遭破壞的革命組織,并名之為“民意黨”?!懊褚恻h”的政治內(nèi)涵“完美”地體現(xiàn)了薇拉心中的革命理想,即總體性地救贖自己和勞動人民的苦難。所以,薇拉就說,“我們首先致力于推翻專制制度,用人民的意志代替一個人的意志?!逼渚唧w表現(xiàn)就在于,“拋棄自己的感情、愛情、親情,……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團體,個人意志服從于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完全摒棄個人意志。”此后的具體革命歷程雖然緊張激烈,但結(jié)局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沙皇終于給炸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剎那,“大家全哭了。十年來我們親眼看著惡夢窒息著俄羅斯,如今惡夢給打斷了……反動統(tǒng)治應(yīng)當結(jié)束,讓俄羅斯新生?!敝劣谵崩拿\,則同大多數(shù)革命“故事”大同小異:由于叛徒的出賣,薇拉被憲兵逮捕。盡管親手炸死沙皇的不是薇拉本人,而是另一位更富傳奇色彩的女革命家佩羅夫斯卡婭,但畢竟所有的活動都是薇拉策劃,她被送上軍事法庭。于是我的思緒又回到本文開頭薇拉那段慷慨陳辭。
那個冬天,牽動著我每日全部情思的就是薇拉的這句“不可能!”日復(fù)一日,我穿行在寒冷的北大校園中,似乎忘記了我還有學習、吃飯和睡覺這種生活。多年以前閱讀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體驗重新歷歷在目。是啊,人生天地間,可是脆弱敏感的個體又到哪里尋找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薇拉的同胞,一樣美麗而高貴的安娜·卡列尼娜不堪忍受這種不可承受的生活之重,逃向了愛情,希望在情人的懷抱中找到這種苦難的救贖。只是結(jié)局是那么凄涼和悲壯:美麗的安娜在愛情破滅之后,以一死來完成這種終極的救贖。而患有“受苦癖”的殉難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的女主人公索尼婭,卻在苦難的海洋里默默地承受著一切。而薇拉卻超越了這兩位同胞:愛情不過是個體日常生活的延續(xù)和另一種變體,所以消除不了這種苦難,而在愛的微弱星光下對苦難的獨自承受又是那樣杳杳無期。薇拉認為只有超越了偶在生存日常生活的革命,才能一勞永逸地完成個體苦難的終極救贖。
在每個不眠的暗夜里,我仿佛聽到薇拉向我傾訴著革命救贖的道義合法性:有限的個體只有把自己投入到無限的人民大眾的苦難救贖中,才能最終救贖自己。人民的苦難在道義上比個體的苦難具有生存論的優(yōu)先性。但是薇拉又怎樣去拯救黎民蒼生于水深火熱的苦海中呢?在薇拉的眼里,人民的苦難始終只是一個抽象的道義象征,它肯定不只是一些外在性的痛苦事實,薇拉和她的革命同志也無意于消除這種外在性的痛苦。相反,對有志于此的自由主義者,薇拉看法卻是“無所作為,對政治壓迫和種種無恥行徑毫無反抗”。我非常能夠理解薇拉這種看法的“正當”理由:既然那么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也消除不了薇拉本人的受苦意識,簡單地改善人民的生存處境,又如何能消除人民的苦難呢?更何況一旦人民生活得到改善,過上了好日子,他們豈不是像從前的薇拉一樣,重新陷入了日常生活的泥潭中了嗎?這不是意味著重新將他們推進萬劫不復(fù)的苦難深淵中了嗎?總之革命所要解決的是根本上消除造成苦難的所有根源。
但是,令薇拉非常失望的是,她自己所從事的革命事業(yè)并沒有在人民中激起多大反響,他們只是用懷疑的目光冷漠地旁觀著革命者的一切革命暴力恐怖活動。在反復(fù)的閱讀中,我感到薇拉的內(nèi)心有一種深深的絕望感,它一定類似于魯迅筆下的革命者夏瑜的感受:群眾總是那么愚昧,他們只是希望過上安穩(wěn)小康的好日子,盡管多少年之前這種生活已被薇拉視為庸俗空虛和有罪,是個體生存的苦難之源。群眾用“人血饅頭”來消除自己的苦難,卻并不理會那血是流淌在拯救他們的革命者身上的。
薇拉一定沒有認真地傾聽過她那位偉大的同胞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受難者索尼婭之口而道出的真諦:受苦與個體偶在的命運如影相隨,它構(gòu)成個體生存的終極地平線。的確,苦難可能被減輕,可能被漠視乃至遺忘,但卻斷無可能被一勞永逸地消除。當薇拉認為革命能完成這種最終的救贖時,她難道沒有看輕個體受苦的分量嗎?革命,這個神圣的字眼到底是苦難的救贖和超升,還是苦難的逃避和遺忘呢?我更加不解,人民的苦難為何到了后來只剩下一個空洞的符號。
也許,我只能這樣回答自己,革命作為苦難的救贖本身包含著不可克服的悖論:革命最初是一種個體受苦意識的反應(yīng),但革命反過來卻以抽象的整體救贖名義吞噬著這種個體性。這對薇拉和“人民”來說同樣有效。革命對薇拉來說就是對個體性的一種全面摧毀,但這怎么也解釋不了在其革命生涯中,個體性一直頑強地在革命的夾縫中尋找自己的隱身之處。薇拉被捕后母親和小妹(唯一沒有參加革命的妹妹)來看望她的情景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在年邁而極度傷心的母親面前,薇拉無言以對,她只是“非常需要溫存,非常想雙唇碰一碰她(母親)的溫暖的手。可是,不行!獄規(guī)不許這樣做?!痹谲娛路ㄍド夏嵌伍L長的自我辯護結(jié)束后,薇拉感到,“我的體力和精神力量都已耗盡,什么也沒剩下了,甚至連生的意志都消逝了。我感到我已從對祖國、對社會、對黨的義務(wù)中解脫出來,現(xiàn)在我只是個凡人,是我母親的女兒,妹妹的姐姐?!痹谶@一瞬間,我仿佛看到往日那個活潑動人的“跺腳姑娘”已經(jīng)復(fù)活了。但是,這僅是短暫的瞬間,此后革命的光環(huán)又重新籠罩在薇拉的頭頂。
我時常想問一問薇拉,假如革命成功地斬除了沙皇和他所代表的舊制度之后,革命帶給自己和人民的又是什么呢?薇拉認為消除舊制度就可以消除人民的苦難,事實證明這種說法太天真了。因為舊制度的推翻只是減輕了苦難所造成的外在條件,而植根于生存論深處的受苦卻依然沒有減少它的分量。況且革命許諾給人民的并不是薇拉曾經(jīng)享受過的那種“罪惡”和“空虛”的生活。當個體性維度被總體性的革命所抽空之后,革命就成了唯一的生活,但它又拒絕此世的日常生活。好在米蘭·昆德拉,一位革命頻繁地上演的國度中的天才小說家,用蘭波的詩句替薇拉作了回答:革命就是——生活在別處。薇拉之后的革命家托洛茨基也用行動證明了這一命題:革命就是——不斷的革命。但是,我不知薇拉本人該怎么回答我。
從薇拉的世界中走出來很久,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過去,想起了我在過去耳熟能詳?shù)囊恍┺崩瓊儯簭牧_莎·盧森堡到蔡特金,從秋瑾到江姐,她們的名字就如豐碑,佇立在二十世紀革命潮流中。我還知道有一位偉大的女性,法國思想家西蒙娜·薇依,她有著和薇拉一樣深沉的受苦意識,并且也曾嚴肅地思考過革命的主題。只是我不太清楚是否應(yīng)該把她的名字寫在那些豐碑上。很久以前,薇依曾告訴我,受苦是個體生存的永恒境域,它不會因為任何外在手段而得以根除。相反救贖的唯一手段就是承受起這種有限性的命運。就是在期待中的愛和希望。但我仍然不知道,這是否是薇拉和我在那些寒冷的暗夜里唯一的星光。我只知道,在不久前的那個冬天,我曾深深地愛戀過那位美麗而高貴的薇拉·妃格念爾。
(《俄羅斯的暗夜》,薇拉·妃格念爾著,謝翰如譯,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二年版,7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