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霈
內(nèi)容提要:本文嘗試從中國古代詩文和文論有關(guān)綠色的吟詠、描寫和論述當中,闡釋東方的綠色思想及其哲學基礎(chǔ)。本文認為,中國古代詩文和文論(如感應(yīng)論與移情論,虛靜論與境界論等)都有主張人善待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互養(yǎng)互惠的思想、文化與審美傳統(tǒng),與近百年來人們普遍尊奉的向大自然索取、征服自然的思想有明顯區(qū)別。前者對于當前生態(tài)保護,恢復人與自然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具有重要思想價值。
最近二三十年來,在各種傳媒和許多學科的論著中,"綠色"成為使用頻率很高的詞匯,傳達地球的各個地區(qū)人們對人類的現(xiàn)在和未來處境的高度關(guān)注。然而,"綠色"意識并不是現(xiàn)代人的新發(fā)現(xiàn)新創(chuàng)造,更不是環(huán)境科學的專門術(shù)語,文學家和文學的研究者,有著對"綠色"的職業(yè)的親近與敏感,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飽含"綠色"思想的資源。即以中國古代詩文和文論來說,就隨處可以見到對"綠"的詠贊,字里行間流露著無限的欣悅與向往之情,流露著對一切生命的尊重與珍愛,比如:"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劉禹錫);"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王安石);"芭蕉分綠與窗紗"(楊萬里);"庭竹無人綠滿窗"(王惲);"綠玉(指芭蕉)窗前好寫書"(吳偉業(yè))……這類詩句,在各種集子里,可以信手拈來,真是不計其數(shù)。
如果說,以上詩句還是從書房里面遠眺窗外的綠色,那么,詩人們更盼望的是,遠離市廛,全身融入綠色的大自然。陶淵明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表達了濁亂政治下相當多的知識分了的選擇,即厭棄污濁的城市官場,想望回歸樸素清靜的田園,這樣的價值判斷給后世與之境遇近似的文人以啟示。陶淵明的作品即使不直接寫出綠字,但"鳥弄歡新節(jié),泠風送余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不是飽含濃郁的綠意么!陸機的"翳綠葉而弄音"(《行思賦》)與上引陶詩的前一聯(lián)相近,不過一個直接描出色彩,一個讓讀者想象出色彩;而蘇軾謂后兩句"非世之老農(nóng),不能識此語之妙"(《東坡題跋》),證明人們早從陶詩感受了綠意。李白寫過,"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綠";梅堯臣則更進一步:"寒草才變枯,陳根已含綠",在初冬的蕭瑟中就由地下的微綠遙想明春蓬勃的大片的新綠。王維詩:"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張說詩:"雨洗亭皋千畝綠";白居易詩:"風吹新綠草芽拆,雨灑輕黃柳條濕","江南九月未搖落,柳青蒲綠稻穗香";蘇軾詩:"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辛棄疾詩:"泥融無塊水初渾,雨細有痕秧正綠"---都充溢著綠色所逗引起的怡然陶然的恬美情緒。除了葉色之綠,還有水色之綠,水色與草、樹、天空相映之綠。李白傾心于剡中之景:"竹色溪下綠,荷花鏡(水平如鏡)里香";蘇舜欽詩:"池中綠滿魚留子,庭下蔭多燕引雛";陸游詩:"瓦屋螺青披霧出,錦江鴨綠抱山來";戴表元詩:"睛霞冠嶺朝紅潔,新漲連空晚綠酣"。綠水,是明凈清澈之水,是得到人們善待、未納污垢,也以潔凈之軀回報人類的水。對綠色的喜愛是許多人的共同心理,贊美綠色的詩容易引起共鳴,哪怕是斷章殘簡,也可能得以留傳?!盾嫦獫O隱叢話》:"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lián),夫豈在多哉?如庭草無人隨意綠,則王胄也。"這么普通的一句詩為什么能被記住?應(yīng)是受惠于眾人對那自然存在、未受踐踏、充滿蓬勃生機的綠色的珍愛吧?"無人"、"隨意",是把草兒當作了具有獨立品格的朋友,不去打攪她,更不去傷害她,讓她自在自如地伸枝展葉。
愛綠色,就是愛一切生命,愿與一切生命體為朋侶,就是愛生命的搖籃---大自然。王維《別輞川別業(yè)》中"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之句,多么情深意切!他的《戲贈張五弟*5》說,"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更是直接表達了萬類平等的思想。古語所謂鷗鷺忘機,是要擺脫世俗功利之機心,不加害于各種動物、植物?!读凶印S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鷗的假借字)鳥者,每旦至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住,當作數(shù))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三國志·魏志·高柔傳注》引孫盛之語:"機心內(nèi)萌,則漚鳥不下"。黃庭堅《登快閣》:"此心吾與鷗鷺盟";陸游《雜興》:"得意鷗波外,忘歸雁浦邊";余靖《留題澄虛亭》:"魚戲應(yīng)同樂,鷗閑亦自來。"人以友善之心待裸毛鱗介,裸毛鱗介才能用信任的態(tài)度待人。辛棄疾的《水調(diào)歌頭·盟鷗》全面地表現(xiàn)了愛綠樹、綠水和愛鷗鷺魚鶴的心情:"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丈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綜觀以上詩詞可見,古人之贊詠綠色,乃是廣義的綠色,其中深含著尊重生命、尊重自然的而非人為扭曲的生命形態(tài)、尊重人與其他生命體的和諧關(guān)系的思想。
地球上經(jīng)長期演化形成的生命秩序,在近兩三百年工業(yè)化進程中被人類大幅度地改變,由此造成人們原先不曾預料的嚴重后果?,F(xiàn)代的諸種技術(shù)的令人驚訝的進步,造成人的思維、人的心理在很多方面和很大程度上的的數(shù)碼化、格式化,這固然帶來效率的提高,也產(chǎn)生某些令人憂慮的負面影響。現(xiàn)代傳播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極大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先是電視,后是互聯(lián)網(wǎng),使地球變得很"小",千里萬里不能再阻隔人們的交往;地理上的隔絕少了,心理上的隔絕在某些領(lǐng)域卻加重了,人與人隔絕,人與自然隔絕,小小熒屏使人越來越孤獨化。文字寫作和工藝制作便捷了,文化也在變成工業(yè),大量地復制,成批地生產(chǎn)。文化、文藝快餐化,快節(jié)奏,大音量,濃色彩。文學藝術(shù)的刺激性越來越強烈,而人們的接受感覺越來越遲鈍,兩者互為因果。談到此類現(xiàn)象,我們要問:這些究竟是高技術(shù)為表征的新生產(chǎn)力帶來的,還是制度,即現(xiàn)代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和社會生活范式帶來的?答案顯然是后者。制度上的弊端帶來觀念上的偏差與心理上的誤區(qū)。人類以大自然的主人自居,把大自然當作仆役,甚至當作敵人,要征服大自然,同自然界斗爭,向自然界索取,而較少考慮養(yǎng)護大自然。針對這一偏向,從70年代以來,生態(tài)主義思潮興起,并且己經(jīng)成為世紀交接之際最具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這就是所謂"綠色運動"。經(jīng)過20多年,生態(tài)運動中發(fā)生了"由紅到綠"(社會主義者加入綠色運動,傳統(tǒng)社會主義向生態(tài)社會主義轉(zhuǎn)變,出現(xiàn)生態(tài)社會主義思潮)和"綠色紅化"(綠色運動向社會主義靠攏)。此種動向表明,綠色運動在尋求更深刻的思想資源。生態(tài)運動中分化出越來越多的派別,但是,各類生態(tài)主義者們都還沒有注意到東方的綠色思想傳統(tǒng)、中國的綠色思想傳統(tǒng)。生態(tài)運動是一種社會運動、政治運動,也有文化運動的性質(zhì),而從審美角度闡釋綠色思想,似乎尚未獲得高度重視。因此,可以嘗試談?wù)撘粋€話題: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綠色觀念。
前引詩文中體現(xiàn)的愛悅和詠贊綠色的傳統(tǒng),有著哲學思想的根基。中國古代哲學和古代文學理論,有很強的心理學傾向、人生價值論的傾向,思考人的存在問題,人的存在的意義問題,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問題,這也正是當前世紀交接時期的人們所關(guān)切的。自西周開始,即有人提出天人合一的命題。天人合一,被從不同角度給予很不相同的闡釋。先秦時期的天人合一與兩漢時期的天人合一不同,道家的天人合一與儒家的天人合一不同,政治及倫理意義上的天人合一與藝術(shù)審美意義上的天人合一不同。老子、彭蒙、田駢、慎到、惠施和莊子對天人合一的闡釋,對詩歌、散文、繪畫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發(fā)生了深遠而較為有益的影響。惠施說"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書中還描述世人對自然的熱愛:"山林歟,皋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焉。"他們不是用"天"即自然界的秩序去證明人間某種政治秩序的合理,而是主張擯棄人為、保持天然。天人合一的思想與向大自然索取、征服自然的思想,有明顯的區(qū)別,后者近幾百年曾被全世界各個地區(qū)各個國家的人們普遍遵奉。眼下,20世紀結(jié)束,新的千年來臨,人類面臨的重大而緊迫的問題之一,是人與自然的失衡。為了從根本上有效地解決這個問題,關(guān)鍵是端正人們的觀念,人要恰當?shù)卣J識、正確地處理好與自然界的關(guān)系。由哲學史和文學藝術(shù)史兩條線索,我們都可能發(fā)掘出中國古代"綠色思想"的傳統(tǒng),這是一種主張人與自然協(xié)調(diào)相處的思想傳統(tǒng)。
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整體上是主張人與自然的互養(yǎng)互惠,而各家各派的論證闡釋又有所區(qū)別。道家向往的自然,是自然的本體;儒家贊賞的自然,是人化的自然。自古儒家一向"樂山"、"樂水",鼓勵藝術(shù)家表現(xiàn)人化的自然。儒家雖傾向于維護現(xiàn)存政治倫理秩序,以"象德"的方式,建立為其社會觀服務(wù)的自然觀;但他們對自然也持有親近、愛護的態(tài)度。《孟子》說,"數(shù)罟(細密之網(wǎng))不入盳池","斧斤以時入山林"。董仲舒《春秋繁露》有《山川頌》,謂山似仁人志士,"多其功而不言";水則勇敢、智慧,不清而入,潔清而出,善化萬物。《說苑·雜言》說,山為"萬民之所觀仰,草木生焉,萬物立焉,飛禽萃焉,走獸休焉,寶藏殖焉"。董氏所說的山川是擬人的,但他對山川的歌頌、崇仰,對后世哲學、美學影響甚大。宋代理學家張載說,"乾稱父,坤稱母……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民胞物與,是極有價值的命題,是可以同后現(xiàn)代相通的前現(xiàn)代思想?!独献印吩缫阎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按照許多哲學家的看法,天、地、人、萬物,都是氣所凝聚;天地之性就是人之性,就是物之性。所以,世間萬物都是人類的朋友。從比喻的意義上說,先秦道家可以說是最早的"綠黨",老子和莊子甚至可以說是"綠黨"中的極端派即所謂深綠派。他們崇尚原始生活方式,否定人改造和支配自然界的一切努力,屬于一種向后看的消極浪漫主義,具有神秘主義、非理性主義傾向。但是,他們倡導人親近自然、善待自然,批判人對自然物的虐待和扭曲,則頗為深刻。道家對待自然,傾向于審美的態(tài)度;或者說,道家的自然觀容易孕育、引導審美心理的發(fā)生和保持,并在文人的藝術(shù)心理中得到較好的體現(xiàn)。
"天",在中國古代有多重意義,既指客觀存在的自然界,也指一切事物以及人類的本性。我們現(xiàn)代所說的"自然",也有這兩重意義。陶淵明詩"復得返自然"句中"自然"一詞,頗富意味。它與"樊籠"相對,既可以是指詩人自己的心理,是不再受拘束捆縛,返歸天然本性;又可以是指丘山田園,"返自然"就是重新靠攏自然界。這里的"自然"與近代才有的"自然界"的涵義相類。人愛丘山,處于丘山之中,則其性也自然;人背離丘山而落塵網(wǎng),其性也拳曲。現(xiàn)代發(fā)達國家或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們,不是常常力圖到遠郊、到農(nóng)莊、到戈壁大漠、到原始叢林,去求得心靈的和平與凈化嗎?他們對"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應(yīng)該是能夠引起深刻強烈的共鳴的。鄭板橋說,"平生最不喜籠中養(yǎng)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之性乎!"他主張要養(yǎng)鳥就多種樹,繞屋百株,為鳥國鳥家,天尚未亮,聽一片啁啾,如聆清歌;起身后觀其揚b振彩,如觀曼舞,總之,"各適其天,斯為大快。"博大的胸懷與精細的審美感覺多么融洽地結(jié)合在一起!
人對待自然,應(yīng)該尊重它的本性,循著它的本性來利用它,享有它,與它和諧相處。這就是《莊子·秋水》說的"無以人滅天",即不要任隨人的主觀意志而破壞自然物的本性。例如,"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莊子》的這一思想,不是道家獨有的思想。柳宗元的名篇《種樹郭d駝傳》和龔自珍的名篇《病梅館記》所要鼓吹的,也是同一思想:"順之以天,以致其性","縱之,順之","解其棕縛"。對牛、對馬、對樹、對花,都要尊重它們的稟性,不要用人的強力拘禁它們。
綠色思想不僅僅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里面,也表現(xiàn)在文學理論中間。中國古化文論中的綠色思想,可由感應(yīng)論和移情論以及虛靜論和境界論兩大方面,試作簡略說明。
先說感應(yīng)論和移情論。感應(yīng)論認為,人與自然對應(yīng),人類群體的社會構(gòu)成及其興衰隆替,人類個體的身體構(gòu)成及其強弱健衰,人的精神、性格和品德及其剛?cè)崆鍧?都與天象、山川相對應(yīng)。《淮南子·要略》說人與天的關(guān)系,"其形骸九竅取象與天合同,其血氣與雷霆風雨比類,其喜怒與晝宵寒暑并明。"《春秋繁露·陰陽尊卑》說,"夫喜怒哀樂之發(fā),與清暖寒暑,其實一貫也。"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說,"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郭熙的畫論《山水訓》說,"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佳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這是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感應(yīng)論的運用。人的情感與自然界的陰晴明晦、寒暑炎涼相對應(yīng)。春風催燃快樂和希望,秋霜引發(fā)哀傷和沮喪。大漠孤煙激起壯烈情懷,曉風楊柳帶動纏綿思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在中國古代的移情論中,人們理解的移情是雙向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青山見我"乃詩人的比擬之詞,"我"可以把人類的情感注入青山綠水的自然景色之中,"青山"(這里是作為一切自然景象的代稱)又可以激發(fā)、改變、釀造"我"的情感,可以對人的審美性格和倫理性格產(chǎn)生重大作用。人是自然之子,自然不但生成和養(yǎng)育人的肉身,也生成和養(yǎng)育人的心靈、人的精神。之所以發(fā)生感應(yīng)和移情,是因為"天"和人由同樣的"性"和"道"所支配。"性"和"道"的本質(zhì),它的運行、變化,從天、地、人幾個方面分別體現(xiàn)。天道和人道,其實是一個道。違背天道,最終必然傷害人道,人的個體或群體要因此承受災(zāi)難性的后果;順乎天道,保護大自然,人類的生存有保障,人類的精神也能健康發(fā)展。
哲學家努力參悟天道,文學家敏銳地感受天道;倒過來說,奧秘的天象誘發(fā)深沉的哲學思考,優(yōu)美的自然景觀培育詩情畫意?!妒勒f新語·言語》:"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p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s"那里說的就是大自然陶冶人的審美情操,培育人對美的感受力。古人所謂鐘靈毓秀,元代王惲詩云:"河山兩界夏西分,孕秀鐘靈產(chǎn)異人",意思就是不同的環(huán)境造就不同的個性,崇峻或清幽的自然美孕育美好的心靈、超拔的性格。當人還在蒙昧、幼稚階段,大自然啟示人逐漸懂得對稱、均衡,懂得美的最基本最普遍的規(guī)律。一個愛護自然、能夠從自然景致獲得快樂的人,是懂得美的人,有創(chuàng)造美的潛力的人;一個與大自然隔膜,忽視、蔑視、肆意斫殺生命的人,不可能真正懂得美、懂得藝術(shù)。早期的藝術(shù)直接來源于自然?!兑住は缔o上》說:包眀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又說,"《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段男牡颀垺ぴ馈犯鶕?jù)《周易》的這一論斷發(fā)揮說,圣人"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柄辭義",于是才有了文學。劉勰進而指出:"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屈原的杰出創(chuàng)造,得到了"江山之助"。文章江山助,這一說法為中國古代文論家普遍接受。《能改齋漫錄》卷七記唐張說至岳陽,詩益凄婉,"人以為得江山之助";楊億《許洞歸吳中》:"騷人已得江山助";宋祁《江山宴集序》:"江山之助,出楚人之多才。"哲學和文學藝術(shù)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最初都來源于對自然的感應(yīng)??墒?進入文明社會之后,人與自然卻日漸疏遠,人們從書籍上學習哲學和文學,卻不再重視從大自然去學習哲學和文學。宋代林光世《水村易鏡·序》說,"古之君子,天地、日月、星辰,陰陽造化、鳥獸草木,無所不知,不必讀卦辭、爻辭,眼前皆自然之《易》也"。日月星辰、鳥獸草木,即是眼前之《易》,也即是眼前之《詩》。從哲學書學習哲學,從文學書學習文學,已落第二義,用林光世的說法是"世道衰微"的結(jié)果,是離源而逐流,離本而逐末。今天,人們應(yīng)該重新從自然去"讀"出哲學與文學的意蘊。
當人在社會生活中,為口腹之需而屈心抑志,在彼此的沖突殺伐中備受傷損,大自然以母親的懷抱,為人們本性復歸提供最安適的棲居之地。陶淵明的歸田園居,"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是身體回歸鄉(xiāng)村田野,更是心靈回歸到自由純潔的本性:"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他的眄庭柯、觀云鳥與悅親戚,與他的委心、寄傲,是互為條件、互相促進的。李白經(jīng)歷了長安三年對皇帝的期望、幻想破滅之時,便散發(fā)弄舟、夢游天姥;李商隱"向晚意不適",便要"驅(qū)車上古原";歐陽修貶謫滁州,遠離政治中心,然后意在山水之間,觀四時之景不同而其樂無窮。自然是永恒的,人事是瞬息變化的。人遠離自然,也就遠離了"道",也就迷失了"性"。當人濫伐林木、濫殺鳥獸的時候,不僅在毀壞自己的家園,而且在戕害自己的天性。人與自然親和,彼此和諧發(fā)展;人與自然對立,彼此都受損傷,那時,人受損的不只是生態(tài)環(huán)境,而且還有心靈、本性。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寫狐犬花木雖以喻人,也表達了萬類同根的觀點。《九山王》一篇,寫李生殺狐之全族而遭滅族之報,就是一例。但明倫評此篇說,"物雖異類,不當有眾生見存于中,即不能到得萬物育盡物性境地,兩不相妨,奚不可者?"又引別人的話說,"君子視六合飛、潛、動、植,纖細毫末之物,見其得所,則油然而喜,與自家得所一般;見其失所,則閔然而戚,與自家失所一般。"這正是蒲松齡要告訴讀者的思想,這種思想存在于《聊齋志異》的許多地方?,F(xiàn)代畫家、文學家豐子愷在其師李叔同的啟示下,積四十余年之力作《護生畫集》,其序文說,"護生就是護心……救護禽獸魚蟲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集中收錄了大量古人關(guān)于愛護動植生靈的詩文,與畫相映相配。中國文學中的這一思想,從古至今一脈相承,綿延不絕。
虛靜論和境界論并不是專門討論美感與自然、藝術(shù)與自然關(guān)系的理論,但是它們卻包含了關(guān)于自然可能給予人的精神何種影響、人應(yīng)該如何對待自然的內(nèi)容,特別是包含了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關(guān)系著人在審美上到達的層次的思想。大自然是一本打開的書,是一本打開的哲學書,是一本打開的詩集,是一本打開的畫冊,是一本打開的樂譜。但是,并不是任何人隨時都能夠讀懂它。讀這本書,需要虛靜;讀了它,能給人以美好的寧靜。所謂虛靜,首先就是要去掉爭競之心、占有之欲;所謂境界,其要義是思與境偕,是情與景的融合,人作為自然的一分子而融入自然之中。境界之"境",首先是指物境,是王昌齡《詩格》中所說"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欲使詩有境界,寫詩時心須虛靜;欲使心虛靜,最好的辦法是寄情于山水。謝靈運說,"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石壁精舍還湖中作》;白居易說"閑中得詩境,此境幽難說"(《秋池二首》之二);司空圖詩中"更無塵事心頭起,還有詩情象外來"(《山中寄梁判官》)"溪風滿袖吹風雅"(《李山甫詩集》)之類詩句,說明良辰美景產(chǎn)佳詩。辛棄疾《賀新郎》詞序稱"水聲山色,競來相娛",詞中說的"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描畫出了景中得靜、靜中得詩的過程。蘇軾《前赤壁賦》說的,天地間之物,"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清風明月,自然景致,不同于酒肉、金錢、衣飾,不需要爭奪和占有,并且也是不能占有的。有錢有勢的人可以獨占一座花園、一處別業(yè)乃至一個海島,卻并不意味著可以享受景物之美?!赌档ねぁ防锏奈飨壬愖盍紝ρ绢^說,"你師父靠天也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游個花園。孟夫子說的好,圣人千言萬語,則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傷?要甚春游?"劇作者安排這幾句唱詞,顯然是為杜麗娘的游園這一極平常的行為提供不平常的背景。當時的思想環(huán)境和前此的意識傳統(tǒng),是教導人們"收其放心",反對人們聽任其天然本性的召喚,而要用禮教約束它,要人們拒絕讀自然這本大書。被那主流意識馴化、腐蝕的人,閉塞了觀看自然美色的眼睛和聆聽自然妙音的耳朵,因此也閹割了自己人性的真純。杜麗娘長到青春時期才第一次游自家花園,驚嘆它的"良辰美景",同時也就會怪異"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錦屏人忒看待這韶光賤!""錦屏人"的心被厚厚的功利之膜裹住,失去了對自然美的感受力。中國明代新興思潮活躍時期,湯顯祖的這種情調(diào),與美國文藝復興的哲學家和散文家愛默生構(gòu)成呼應(yīng)。愛默生在《論自然》中說,米勒擁有這片土地,洛克擁有那片土地,曼寧擁有遠處的林地,"但他們誰也不能擁有這片風景。
在這片視野中,有一種唯有那種能把各部分整合為一的人才可能擁有的一份財產(chǎn)。這樣的人就是詩人。這份財產(chǎn)是所有這些人的農(nóng)場中最珍貴的。然而,在他們的清單上卻沒有此項財產(chǎn)。"①清風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卻不是隨便什么樣的耳目都能夠"得"。耳目受心的支配,心虛靜了,沒有機巧之心,沒有貪欲之心,才可能滋生對自然的親近感,才能夠凝神諦聽大自然的美妙音樂,才能夠注目觀賞大自然的綽約風姿。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沉湎于聲色犬馬之樂,不可能領(lǐng)略自然之美。馬克思對此作了深刻的分析,他指出,私有財產(chǎn)使人們變得愚蠢而片面,"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為這一切感覺的簡單的異化即擁有感所代替","販賣礦物的商人只看到礦物的商業(yè)價值,而看不到礦物的美和特性"②。對自然的破環(huán),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歸根結(jié)底,不是來自科學技術(shù)的高度發(fā)展,而是來自人類社會組織方面的弊病,尤其是來自刺激人的惡性的病態(tài)的消費欲的機制。人被煽動得竭力去占有最多最新的、其實他并不需要的商品,以此推動和維持經(jīng)濟的高速增長。人們急速膨脹的物欲導致人與自然的進一步嚴重對立。為了制造塞進千家萬戶的垃圾廣告,一片片的森林被砍伐;被霓虹燈刺傷眼睛的人們,怎么還能敏銳地觀察樹葉色彩每日每時的微妙變化?古今中外那么多詩人對著無垠的星空神馳意往,而今大城市整年里天天徹夜燈火輝煌,孩子們再也不能臥看牽??椗?甚至看不清銀河③。晉朝的陸機慨嘆"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而到了現(xiàn)代,煤煙、汽車尾氣的危害超過塵土的危害許多倍。生態(tài)主義者們批判異化消費,資本主義制度注定了必然要不停地追求利潤最大化和市場持續(xù)不斷的擴大,追求消費的持續(xù)不斷的增長,它導致過度生產(chǎn)和過度消費,這與生態(tài)合理性的要求根本不相容。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在資本主義積累的邏輯之中。
生態(tài)的保護要求現(xiàn)代化范式的轉(zhuǎn)換,要求恢復人與自然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而這也就必然要求人們觀念上的澄清,觀念上的撥亂反正,要求人對自然關(guān)愛與親近。《世說新語·尤悔》載,陸機卷入政治紛爭,事敗被誅,臨刑時嘆道:"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華亭是陸機的故鄉(xiāng),有清泉茂林,鷗鷺鶯鶴逍遙乎其中,他和弟弟陸云,多年共游于此?!墩Z林》中記述,陸機作河北都督時,聞警角之聲,對身邊人說,"聞此不如聞華亭鶴唳。"可是,他終于遠離了鷗鶴,最終不免于殺身之禍。這很可以當作富有教益的寓言來讀:人類疏遠了自然,傷害了自然,悔尤往往來不及了。風吹草低見牛羊,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這些曾經(jīng)是極平常的事,可復得乎?我們永遠不要忘記前人的警示。①(美)R.W.愛默生《自然沉思錄》第5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
②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第77-80頁,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③法國《問題》雜志不久前報道,"今天,100個孩子中幾乎沒有一個孩子會說他看見過銀河。"它又說,一個世紀以前,天文學家在巴黎市內(nèi)能夠用肉眼為行星和恒星編制索引,而現(xiàn)在,至少要離開城區(qū)100公里,才可以指望看到同樣的星空。這個問題已經(jīng)嚴重到如此的程度,以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1992年就促成所有成員國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共同承擔保護夜間天空的義務(wù)。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責任編輯:曹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