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鈴 吳 柱/文 ●大 偉/圖
日球向地平線墜落時,那輛美式GMC軍用十輪卡車總算翻過了大沙丘,回到了那一小片行將枯槁的胡楊林子邊。
他提醒過她。還在4個小時前他就提醒她岔錯路了。她非要跟他擰著。她寧可多繞幾公里路也不愿在他面前認輸開倒車,卻沒料到這一繞便是130公里,她駕著車子如同闖入了迷宮,在大漠里白白兜了半天風(fēng)。
隔著駕駛室中間那道專為她特地設(shè)置的鐵柵子,她朝那邊的他瞥了一眼。
那人干癟得像一堆剩下的臟衣,灰撲撲的,扔在駕駛室一角。如果不是那雙銬在扶手上的爪子,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他的眼珠凸露著,漠然地凝視著窗口變換的單調(diào)景色。
繞過胡楊林,大卡車噴一路煙塵,追向那輪血色的落日。霞光給塔克拉瑪干千里沙原鍍上一層眩目的金輝??輼錁?灰綠的駱駝蒿,偶爾還可以看到一兩只狼,在晚風(fēng)中翹首觀望,似青銅雕塑,點綴著這一方死寂。
她指望在天黑之后看到營地的燈火。
然而,那期待中的亮光遲遲沒有出現(xiàn)。車燈前方的車轍卻不知在什么時候消逝了,再往前,松軟的浮沙侵吞了路面。
又是一條廢棄的古道牽
“這一次你白跑了90公里?!彼?聲音安詳?shù)糜行┞槟尽?/p>
“干嘛不早說?”
“說了也白說,不如省著唾沫?!彼f。
咬咬牙,她猛推操縱桿,大卡車倒過了頭,瘋也似的沖散了一小群狼,向來路開去。
那些狼撒開又瘦又長的腳桿子,以優(yōu)雅的姿勢輕快地彈躍著,緊追在卡車兩旁。她憋著口氣,把油門加大到極限。車速卻反而開始減慢——油箱空了。
狼群趕過了車頭,亂糟糟地,在車燈的光柱里躲避著。大卡車不甘心地滑下一截斜坡,終于無可奈何地停下來。
她皺了皺眉。
她的空車箱里放著滿滿一桶油,200公升,足夠她在沙漠里兜風(fēng)的。可惱的是那些齜牙咧嘴的餓狼。車一停,駕駛室兩側(cè)便有數(shù)不清的狼爪子在抓撓車門。她不知該怎樣去汲油。
從座椅后拿出一支七九步槍,她拉開槍栓,把窗玻璃旋開一條線,砰地一聲槍響,狼群四散開了。
“給我開銬!”男人突然喊,“趁這刻,我去加油!”
她不客氣地用槍管在他的肩胛上杵了一下。全部加油過程只需兩三分鐘,她不必急在這一刻。
“別那么兇,小妞!”他一反平素那要死不活的聲調(diào),“這會兒,狼還怕槍響,等它們熟悉了,你就再也沒機會加油了!”
她不再理睬他。把整副玻璃窗打開,她將步槍伸出去,靜候著。
“如果你還想活著回去,就趕緊下車加油?!彼钢X縫說,“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回答他的,是第二聲槍響。
他于是不再開口,卻不安分地將手銬拽得咯嘎作響。
5分鐘,或許更久一點,逃散的狼群才重又聚集,分兩路向卡車包抄過來。她端槍瞄準(zhǔn)。三記點射過后,沙地上躺倒的黑影已經(jīng)增加到4條。
她冷冷一笑,從容不迫地往槍膛里壓進一梭子彈,才拎著一卷膠皮油管推開車門。但她馬上又火燙著似的縮回了駕駛室。
——她被狼牙撕裂了半截褲管,而且看清了貨廂中油桶上到處趴滿了狼。
刮咯刮咯。狼爪子更起勁地抓撓車門,一個尖削的狼腦袋幾乎躥進了窗口。她連忙打了一槍,再旋上了窗玻璃。
又讓他說中了,她惱怒地想。雖然不可能像他說的那樣嚴重,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跟狼周旋到天明。食肉猛獸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敢如此猖獗的。她只需要兩分鐘。汲上油,主動權(quán)又是她的了。
她清點了一下子彈便更加有恃無恐。34發(fā),只要沉著應(yīng)戰(zhàn),這群狼簡直不夠她打的。聽老鄉(xiāng)說過,狼的自然群,很少有達到20頭的。
“報告,”男人又恢復(fù)了懶洋洋的語調(diào),“我要撒尿?!?/p>
她惱火地給他摘去了把手銬和橫檔扶手纏在一起的鎖鏈,用一件風(fēng)衣搭上鐵柵子。
駕駛室被隔成兩個“單間”。人下不去,吃喝拉撒睡都得在這里面了,非此不行。
男人磨磨蹭蹭坐回了原位,她又撤開柵子,替他套上鎖鏈。他一任她擺布,沒有像白天那樣耍貧嘴。
然后她熄了駕駛室的燈,有意把壓縮餅干啃得山響,夸張地喝水,還哼起一段塔吉克舞曲。在做著這一切時她偷眼瞄了瞄她的俘虜。
他不吃不喝,凸露的眼珠映著窗外沙地上的冷月,發(fā)出死魚眼的白光。
他嚇壞啦,她想。于是她更響亮地啃那些帶咸味的硬餅干。
她睡得安然沒有做噩夢。
天明時分,她醒了。狼群停止了騷擾,三三五五或躺或坐地四散著,如同一群極有教養(yǎng)的顧客,在耐心地等待點心店開門。
她數(shù)了數(shù),左右各11頭,前方4頭,再加上打死的和車廂里的——假設(shè)那里面依然是8頭的話——包圍車子的狼頭總數(shù)遠遠超過了20,還沒有估計那些藏在視線之外的。這就是說,不止一群的狼對她采取了聯(lián)合行動。
她沒有找到昨夜的戰(zhàn)利品。那些死狼躺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棕黑色的血跡。
狼也為同類舉行葬禮嗎牽
太陽出來了。陽光下的狼群懶散而疲憊,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征兆。
她焦躁地捶了捶車門,門外的狼沖動起來。她開一線車窗,把槍稍伸出去,馬上被一頭狼張嘴叼住了。
她不失時機地摳了一下扳機。
那狼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重重地摔在地上。幾十頭狼沖上去,片刻,各各舔嘴咂舌地散開,沙地上只剩下零亂的骨架。
這便是狼為同伴舉行的葬禮。
這時,她才知道那些勝利品的去向。
強忍住惡心,她又射殺了一條飽餐后伸著懶腰的大狼。然后趁那幫兇惡的饕餮者爭食之際,她一連兩次推彈上膛。
三條狼的尸體被撂在那兒。
其余的狼不敢那樣張狂,但它們并不曾跑散,而是乖巧地藏到車邊車底那些子彈無法擊到的死角。
干嘛不趁狼驚魂未定時突圍呢牽她裝上新的一枚子彈,把油管放到伸手可及的地方??墒擒囬T剛開了一線,立即有一只狼爪子伸進來。
她險些沒能關(guān)上車門!
幸好那爪子在遭到車門撞擊后知趣地縮回去。
她不再心存僥幸,不把這些狼殺絕,她是不可能得到給油箱汲油的兩分鐘的!
但這邊的視野里已看不到一頭狼。她打開柵子,小心地從他上面探過身去,旋開了另一片玻璃。
這5顆子彈又收拾了兩條狼命,還把一個毛疏骨露的老家伙修理得只剩三條腿。老狼嗥叫著向遠方逃竄,一群狼追上去,干凈利索地掃除了它。
她發(fā)覺自己的胸脯緊貼在俘虜背脊上,忙向上抬了抬身子。男人忽然打起了呼嚕,她知道他是裝的。
吃塹長智的狼群更加隱蔽地貼近了車廂。她幾乎失去了射擊的機會。整個漫長的白天里,她僅僅打出了13發(fā)子彈。
至此,狼群已被消滅了三分之一。
但三分之二的狼同樣足以將她困死車中。她只得寄希望于那幾頭死狼。
看來,這些永遠饑餓的野獸是不會放棄同類的肉體的。也許,它們要待夜幕掩護才敢過去赴宴——這些世界上最有耐性的強盜!
她只有跟它們一泡到底了。
她還有足夠兩天的干糧和水,她就不相信,48小時內(nèi)得不到那個兩分鐘的機會……
抱著槍,盯住朦朧天光下那石塊般的狼尸,她整夜沒敢合眼。她又嘗試著開了幾回車門。但狼比最警覺的獵狗還要機警,每一次嘗試,都以她的倉惶敗退而告終。
她疲勞得要命。拂曉前終于歪在一邊睡著了——一只手抱著槍,另一只手捏半塊餅干。
從左側(cè)射進的陽光把她烤醒過來。
地上的死狼都不見了蹤影。
“它們剛剛進完你給它們準(zhǔn)備的早餐?!狈斷嵵仄涫碌貓蟾妗?/p>
“干嘛不叫醒我牽”她慍怒地壓下一道柳眉。
“是該為它們準(zhǔn)備下一頓了?!彼鸱撬鶈?“多準(zhǔn)備一點,妞。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數(shù)量又增加了……”
她也聽出外面的騷亂聲異于昨日。狼群與狼群在爭斗。她把門弄響,爭斗立即停止,無數(shù)爪牙一齊撲向車門。
這幫畜生在對付人類時總是齊心協(xié)力的。
“你該振作些,男子漢!”她忍不住朝鐵柵子那邊喊?!皼]用啦……”他長嘆一聲,“前天,你放棄打響第一槍后的5分鐘寧靜的同時,也就放棄了最后一線生機……妞,咱們,誰也別想活著走出這片大漠啦!”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牽”
“有。當(dāng)?shù)诙v迷路的汽車也正巧來到這兒——可惜,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
她便不打算徒費唾沫。從工具箱中摸出一柄電工刀,她試了試刀鋒,旋下三寸窗門。
一雙狼爪子探了進來。
她抓住那只伸得長些的爪子,飛快地用刀鋒貼上去用力旋了半圈,狼慘嚎著在同類的歡呼聲中跌下去。她把切下的狼爪子扔向鐵柵子的那一邊。
那邊沒有動靜。她相信男子漢被她的兇猛嚇住了。
自信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當(dāng)一張狼臉湊上來試圖用牙齒咬碎玻璃時,她對準(zhǔn)狼眼扎了一刀。
又是一陣狂叫和亂糟糟的撕擄,這一頭受傷的狼也被它的伙伴們就地解決了。
狼便不再輕易躥上門窗。
她關(guān)緊了窗門,把生血濃烈的腥味擋在外邊。
嘎格嘎格的啃嚼聲從他那邊傳來。她掀開一角風(fēng)衣,看到他滿嘴是毛和血,在咀嚼著她扔過去的狼爪子。
她又感到一陣惡心。
狼群終究沒有留給她兩分鐘的空當(dāng)。而且無論她怎樣節(jié)省,也沒能把最后一塊干糧留到第7天早上。
飲水?dāng)嗟酶纭?/p>
更要命的是,她只剩下5發(fā)子彈,而卡車四周的狼,粗粗算去,已不下百頭。她估計至少有10群狼參與了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圍獵。
也許他是對的。一開始她就不該開槍。倘不是她不斷地供給死狼,那些狼什么也吃不上,說不定早就散了。
——它們簡直不是在等著吃人,而是在借人類的手為它們向不幸的同類實施第一次打擊,以便它們在吞食伙伴尸骨時更加名正言順更加坦然,這些狼……
懊悔令人煩躁,但她已經(jīng)躁不起來,饑渴早把她折磨得虛弱不堪。腸胃用疼痛和痙攣在向她報警,當(dāng)一再警告無濟于事,這些忠實的器官便進入自衛(wèi)的麻木狀態(tài)。
唯一的好處便是省略了在這小小空間里拉撒的麻煩和尷尬。
男人似乎比她更虛弱。嘎格聲時不時響起,仿佛狼爪里有啃不盡吮不完的養(yǎng)分。他已經(jīng)連毛帶骨地啃掉了她扔過去的三只狼爪,現(xiàn)在又開始啃第4只。
而她只是昏睡,盡量避免體力的空耗。
當(dāng)嘎格聲停歇下來,車廂里便只剩下兩個人粗濁的喘息。
她還不曾絕望。她知道,車隊正在尋找她和她的“反帝—7343”。還有那千分之一的概率——一輛迷路的車正巧也來到這兒……
但這一絲絲希望也被第7天午間一股驟起的風(fēng)沙掐斷——前后車轍,連同這段廢棄的、曾被狂風(fēng)從沙底清掃出來的舊車道,都被塵沙覆蓋,成為大漠起伏無定的波浪型雕塑天衣無縫的組成部分了。
車輪的一小半陷在沙里。現(xiàn)在,狼可以毫不費勁地躥上車窗來窺視里面的獵物……
狼群的最后一支生力軍是在第9天趕到的。在重新爭奪地盤并競爭了盟主之后,亂糟糟的狼陣忽然變得井然有序,它們開始輪班發(fā)起沖鋒,用身子撞向門窗。一個顯然是狼王身份的大家伙趕走了車頭上的幾條母狼,坐到了正面的擋風(fēng)玻璃前。挑釁地拉下一堆白如牙膏的糞便后它便肆無忌憚地打量車中獵物。那老狼爛紅眼睛,口咧得可怕。它大張著嘴打了個呵欠,涎水順下巴滴落到車窗上??ㄜ囋谧矒糁姓鸷?。跳得高些的那些狼瘦骨嶙峋的身子撞在玻璃上,窗玻璃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顫響,看上去隨時有可能被撞破。
賴以保護的門窗一破,他們的生命就可以打上句號了……
她跟他互相依偎著。最后一次給他套上鎖鏈后就沒有力氣再回自己的“單間”。他們就這樣癱軟在一起,無可奈何地對著老狼的挑釁,相互傾聽著每一下劇烈沖撞在對方心室中激發(fā)的余悸。
嘎格嘎格。他又開始啃骨頭……咔地一聲。她感覺到他被狼爪骨崩斷了一顆牙?!版?!”他貼著她的額前亂紛紛的“劉海兒”喊。
她懶懶地扭了一下脖子讓額頭貼上他胡髭拉碴的左腮。
“你……起來。”他用胳膊肘頂住她的腰眼幫她坐正了。她看到他滿嘴的血,還有那對黑眼仁中反映的自己的漫畫造型。
“你拿著?!彼媚_把一只袋撥過來——里面是半瓶水和一包干糧——最后那次分給他的一份。
“吃下去。”他命令,“咱們該作一次最后的努力了!”
她狐疑地看看他血污的嘴,沒有動挪。
“吃吧。再拖延,恐怕來不及了——你必須恢復(fù)能拿動槍的力量……你還有4顆子彈。”
“5顆!”她糾正。她完全忘記在俘虜面前軍火必須保密的原則。
“——還有一顆得留給我。押送一名犯人,不留一顆子彈是不行的……”
她便不再客氣。下意識地挪開一段距離,她抓過干糧和水,狼吞虎咽起來。
“現(xiàn)在你把油管準(zhǔn)備好,我設(shè)法將它插進油桶,你就猛汲……油開始流了,你注意我把火種扔向哪兒,就讓油射到哪兒——狼群會退卻的!你就抓緊那一瞬間把油引進油箱,再趁煙火掩護,發(fā)動車子……”
“你沖不出去……”
“我能!我已經(jīng)把一壺機油淋在你的風(fēng)衣上了,點燃它,人就隨火往外躥!”
“你以為我會替一名現(xiàn)行反革命打開手銬嗎牽”她突然硬朗起來。
“我也知道……知道你很難改變主意,”俘虜嘆息著說,“所以說……一直猶豫著?,F(xiàn)在是最后一個時機了……”
“死了這條心吧!告訴你,我寧可跟狼決一死戰(zhàn)——”
她跳起身,一膀子砸碎了那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痕的門窗玻璃,用槍管把一條狼撞了個跟頭;然后,她連續(xù)推彈上膛,擊發(fā)——
血濺狼嗥,狼群陣腳亂了。
砰!右邊車門大開,男人擁著一團火焰沖出去,“快——準(zhǔn)備吸油!”他回身拽起一段油管。
原來,他早用牙咬著啥東西打開了手銬!
她嚯地轉(zhuǎn)過身,朝火光襯托下那灰撲撲的身子打出了槍膛里最后一顆子彈。
男人慘叫一聲從車門口仰面倒下;
群狼如蟻,霎時塞滿了駕駛室……
風(fēng)又開始狂嘯。
沙塵竄天而起。日輪朦朧成一團慘白,漠然地瞠視著這遠離人世的沙海中的奇景。
選自《芳草》總第17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