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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忘了那件襯衫

2000-03-31 03:18蔡之岳
清明 2000年6期
關鍵詞:滌棉蛋子襯衣

蔡之岳

我記得那天是個陰天,是麥收前常見的不見日頭的悶熱天氣,大人們手頭已備好農具,牲口們也早已在廄內待得不耐煩,專等雨落定后動手造場。我最初一直在看林化老師繞著國順叔家的坑塘撈魚,沒注意更多的事情。時值夏初,在每年秋天的翻塘時節(jié)到來之前,國順叔向來不讓別人的魚網碰他的塘面,這個叫扁擔坑的魚塘三年前已劃歸他家承包,每年都要放養(yǎng)一塘鯉魚,初春撒下魚苗,暮秋收獲,中間生長期內的鯉魚就像青黃不接時節(jié)的麥苗動不得鐮刀一樣,經不起漁具的折騰。對這方處女一樣被國順家護衛(wèi)著的夏初的塘面,林化老師的魚網那天是個例外。林化是我們村小學的副校長,是四年級和五年級的數學老師,國順叔很清楚自己的四個兒子(大俊二俊三俊四俊)誰都跑不掉要從林化老師的粉筆字里學習于做人至關重要的算術,他很主動地就讓自己的魚塘對林化網開一面。為套近乎,國順叔還滿臉堆笑地把我們小學的副校長林化老師喊作老林?!袄狭帜阒还軗颇愕摹Q巯迈庺~娃子還沒一柞長,要是別人,我根本不讓他碰?!崩狭之吘故莻€老師吧,是為人師表的人,他嘿嘿一笑,“把心放肚里吧國順,這回我這把網只撈雜魚,你養(yǎng)的鯉魚娃子我一條不要?!彼呐氖种械木W纓繩,雙目微闔,像是跟國順也像是跟面前魚塘說:“我今兒趕上了星期天。我閑著也是閑著。我只是來這兒溫習溫習手藝。”

接下來我們發(fā)現,林化老師是個滿講信用的人。他果然只要那些不幸被從水中網羅起來的寸鯽、白鰷、青蝦、草渾子之類,對國順叔養(yǎng)殖的鯉魚苗,一條也不讓它們進他的魚簍。似乎為安全考慮,在我尾隨和旁觀之時,林化老師還叫來了正在附近挖屎殼螂耍的三俊四俊,讓他們跟著他魚網走,發(fā)現出塘的鯉魚,立馬撿起來送回水里。另外,我發(fā)現林化老師也不要泥鰍?!疤伭?,撿不起來?!彼f。懵懂之中,林化老師對待塘魚的態(tài)度仿佛給誰示范做人的道理,是呵,別人不讓要的,不能要,我們沒辦法要的,也不能要哩。

稍后我聽到了我大姐喚我的聲音,在夏日的池塘邊,在知了呼叫的聲音間隙?!暗白幽氵^來!你跟著魚網瞎跑啥?”

我大姐正在扁擔坑的另一端同鄰家木亮嫂蹲在塘邊洗衣,棒槌捶打在水與石上的聲音此起彼落,像老水牛在大聲打噴嚏。大姐怪著吶,她仗著比別人大幾歲,就老想管管誰。我裝作沒聽見,頭也沒回。你聽蟬叫得比她還歡呢。

“蛋子你過來!你作業(yè)做完沒有就在外瞎轉悠?”

聲音更狂了,我還是沒理睬,你知道她那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會兒我已經被林化老師的漁網迷住啦,我看到它像一方帶柄的大荷葉,圓圓地撲下水面,又像一把下粗上細的亂草繩,被從水中扯上來,如此反復不已。水像時光一般溜走,魚卻被活生生留在了我們的面前。不管是鯉魚、鯽魚,還是渾子白鰷,它們身子都白嘩嘩的,在陰沉的天空下,像一片又一片跳躍的陽光,照亮了寂靜的塘岸。我知道,它們同樣也像陽光般難以捕捉。水真怪啊,養(yǎng)魚竟然比種莊稼還省事,你把魚苗交給它,不用動锨,不用動鋤,三兩個季節(jié)一過,就能見到滿塘的大魚啦!水就像田里的土,頭頂的空氣,天上的陽光一樣,都讓你舍不得離開它們。

真討厭,大姐又在喚我,讓我過去。蛋子蛋子蛋子蛋子蛋子蛋子,一連串叫喊像魚刺扎搔著人的耳朵,比傻二那回落水時呼救的聲音還急。真的跑過去后我才發(fā)現,原來她剛才怪我跟著魚網瞎跑,怪我作業(yè)沒做完瞎轉悠竟全是廢話,真實的情形是——

“那件藍襯衫不見了,蛋子快幫姐找找!”

“我咋知道你的藍滌棉襯衫到哪兒去啦?”我不耐煩地說?!澳隳募{滌棉襯衫?”

“就是我跟木亮哥去鎮(zhèn)里賣烤煙,在賣煙路上撿到后,亮哥六塊錢賣給我的那件?!?/p>

大姐這樣說,我就又回到了半個月前。

半月前那天是個晴天,大姐跟鄰家木亮哥一道去陰陽鎮(zhèn)賣烤煙。我家去年秋天收獲的烤煙就剩三十斤還沒出手,它們全是百里挑一的上等煙葉,金黃發(fā)亮,沖太陽一照,能透射出夢幻般迷人的顏色。那些優(yōu)秀的葉片被保存下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趕在今年麥收前賣個好價錢。你知道,收麥時許多事情都用得著錢。大姐的心思在賣煙路上一直在忙著幾個算式。她盤算著,這些煙葉如果能評上特級,特級煙每斤兩塊二,結果將要賣得30×2.2=66元;如果評上一級,一級煙每斤一塊九毛八,那將賣30×1.98=59.4元;最不濟也要評上二級吧,二級煙一斤一塊八,三十斤能賣30×1.8=54元。

我們都應該感謝林化老師,感謝喜歡在星期天捕魚的林副校長,在他的悉心教育之下,我們村的幾茬年輕人都有很出色的心算能力。大姐這樣用幾個粗糙的算式算過后,臉上漫過一浪又一浪濃密的笑意。去陰陽鎮(zhèn)前,大姐已征得爹娘同意,如果烤煙賣上好價錢,她就可以給自己扯件藍色的滌棉上衣,就跟木亮嫂過門后漂漂亮亮穿在身上的那件一樣。在陰陽鎮(zhèn),在那一年陰陽鎮(zhèn)的年輕女人們身上,流行的就是那么一件要花十多元錢才買得來的玩藝。那年的整個夏天,到處都可以見到這種輕俏的藍顏色,它們像一個個相互類同的夢,飄在陰陽鎮(zhèn)年輕女子的身上,直到暮秋降臨。我們家人誰都知道,大姐想它都已經想瘋了。

關于金錢的算式歷來容易讓人激動。也許大姐是太高興了,這種高興使她的觀察力受到了不應該的遮蔽,在真的面對一件突如其來的藍色襯衫時,她最初曾顯得既心不在焉又麻木遲鈍。只有沉著冷靜的木亮哥才配最先發(fā)現離他們不足百米遠的前方有一件藍色的東西在陽光下閃動?!扒懊嫦袷桥恐粋€女人?!彼嵝盐掖蠼?。那晚他同自己媳婦木亮嫂前往我家推銷那件滌棉襯衣時也說過這么一句話。是呵,木亮哥有足夠的理由這樣說話,那的確是陰陽鎮(zhèn)的女人身上才有的顏色。

我大姐后來(終于)也看到了,順著木亮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前面越走越近的地方的確有一件藍色的東西“趴著”。但看到跟看到是不同的,這種時候,她的“看到”已被注定只能發(fā)生在木亮哥的看到之后。

接下來,兩人終于都停在了那件“藍東西”前面。

喲,原來是件嶄新的藍襯衣,跟木亮嫂身上穿的那件一樣的藍襯衣,跟陰陽鎮(zhèn)許多女人身上穿的那些件襯衣一樣的藍襯衣。

“你把它撿起來吧,這東西我家你嫂子身上已有了一件,要是合身,你就穿上它算了。”這是木亮哥當時的話。

大姐當然就把它撿了起來。她左右看了看,把它往身上試了一次,還真的合身!大姐又把它飛快脫下,又看了看左右,放心地收到了自己的包包里。大姐那會兒心里很高興,是真的高興,這意味著她又可以省下十多元錢啦。陰陽鎮(zhèn)不少女人都是這樣,她們只喜歡自己心里那幾個算式,因而常常會忘掉手中東西的來路。而那件襯衣呢,它也許是別人不小心丟到路上的,讓它在那兒躺足夠的時間,便會被失主尋回。也許像木亮哥說的,剛才這里真的趴過一個穿藍色襯衫的女人?可現在呢,那女人哪去了呢?她像鬼魂一樣

一下子沒了蹤影,只把一件襯衣留在了這里。她難道就是為給我送這件襯衣才悄沒聲到來又悄沒聲離去的嗎?我大姐這樣想。大姐這么想時心中比煙葉要賣個好價錢還要得意。就算它只值十元吧,我不也省下了這十元錢嗎?何況它是于賣東西的錢之外多出來的!

人跟人的想法是不一樣。大姐這樣想過后,木亮哥卻沒這么想。那天晚上我們全家圍坐在晚飯桌前,都在分享大姐撿回一件嶄新藍滌棉襯衫的喜悅。事情本來與兩個人有關,但它進入我們家后,變得只與我大姐有關了,它是“她”撿來的,或者說,它成了她撿來的。就是在這個時候,木亮哥同他媳婦木亮嫂一道走進了我們的家門。木亮哥們的到來非常及時,他們大大咧咧地在我們讓出的小凳上坐下,大大方方地加入了我家由我大姐引發(fā)的談論話題,使大家的喜悅迅速走向了一個高潮。當然啦,稍后我們才知道,他們此行并非為了一個高潮,倒更像是為了潑一盆冷水。木亮哥先輕描淡寫地講起了白天煙葉賣出的好價錢,正像我大姐在路上最樂觀的估計那樣,我們的煙葉果然賣了個特級。而后又極其自然且濃墨重彩地談到了他——而后是我大姐,如何發(fā)現并撿回了一件藍色滌棉襯衣的事。實在說,這故事通過我大姐的講述我們家人差不多已經聽膩了。但木亮帶給我們的顯然是另一種版本,因講述人不同,故事的某些細節(jié)及著重點也出現了差異,像兩件出自兩個不同裁縫之手的襯衫,露出了各自不同的針腳?!笆俏易钕瓤匆娝模蹦玖粮鐝娬{的地方就在這,“開始時,我還以為是趴著一個女人,一個穿藍衣裳的女人。是呵,時下這玩藝在咱們鎮(zhèn)上太流行了,一件要賣十多塊呢。就說我媳婦身上扯的這一件吧,就花了我十三塊錢。”

而后是木亮嫂的聲音?!熬褪?。大玲妹子跟我身材一般粗細,個頭比我還猛,扯一件怕也得這個價錢?!蹦玖辽┑穆曇艉寐牭煤?,剛過門時就贏得過鄰居們的一致好評,按我娘的說法,是跟銀鈴鐺一樣。那晚我聽到木亮嫂這掛銀鈴清脆悅耳的聲音從我家大小六口人粗礪的吸粥聲中一串接一串冒出來,心里真是非常舒坦。

大姐和娘的感覺肯定跟我不大一樣。我發(fā)現在木亮兩口子一聲接一聲的話語中,她們的臉色漸漸發(fā)生著變化。傍晚的月光揭示著這一過程。我看到娘的笑臉慢慢拉長笑容緩緩凝滯,下頜像被誰掛了件重物。大姐的表現也與娘相近,她甚至還張大了嘴巴,牙齒反映出藍瑩瑩的月光。由于不是在白天,月亮映照的光線有限,大姐大張的嘴巴顯得像一方黑黑的洞穴,她臉上原曾蕩漾的笑意像水一樣傾刻間全部流進了這個洞穴里。漸漸地我才明白,她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木亮兩口子的話里先后都出現了錢字,而且這錢是跟在具體的數字后面跑出來的。這樣,頂好的東西也開始顯得刺耳起來。看吧,一談到錢,就有人失態(tài)啦。

“是這樣的,”木亮哥說,他這樣說時,順便就把我娘選作了他講話的對象,“我跟你侄媳婦剛剛合計了一下,衣服還嶄新,不說值十三吧,十二塊錢還是值的。”木亮哥停頓了一下,咽了一小口唾沫???,多好的一張算盤,林化老師教的算術的確了不起,他手下出來的學生也一樣,木亮哥吐出了一個十二,否定了十三,基本上也就為做好下面的算式鋪好了路?!斑@樣一合計呢,我也不說衣服是我先看見的啦,咱兩家隔墻鄰居,牙一磕事情也就分明了。襯衣就算我跟大玲妹子一同撿到的吧,讓大玲拿出來六塊錢,襯衣她就穿起算啦。我看大玲妹子穿起來準保好看?!?/p>

“就是就是,”木亮嫂又一次接上口,她講話的對象也是我娘?!澳隳玖林蹲永蠈嵢艘粋€,要是他那會多個心眼,默不吭聲,一個人趕前幾步把衣服撿起塞自己包里……”

木亮嫂話沒講完就停頓了下來,我看到了木亮哥月光下伸出的一只手。是它把她打斷了。木亮嫂的嗓子實在像一件銀器,連咳嗽都那么好聽,我真想多聽她講幾句。

話好像已經夠用了。娘的臉拉得再長,也只得把頭點下來。等大姐在娘的示意下拿出六元錢遞給木亮哥,木亮兩口子又坐了一會,繼而走掉后,娘才恨恨地說:“還是隔墻鄰居呢,還是沒出五服的一窩子呢!”

是呵,誰都沒想到他們會一口一個錢字。

大姐又在叫我名字,聽她的意思,是想要我潛到魚塘下替她撈撈,看是不是沉進了水里?!拔抑涝鄣白铀院?,姐今天洗的衣服多,怕是顧上了這件,沒顧上那件?!?/p>

我沒馬上答應大姐,雖說天氣有點悶熱,可我還沒有洗澡的意思呢。我望望扁擔坑那端仍在撒網的林化老師,仍想跟著他的魚網跑。或許趁三俊四俊不注意,我可以向林老師討一條鯉魚娃子回來。

跟下來木亮嫂子也說話了。“蛋子聽話,就給你大姐撈撈吧?!痹谒_口講這話前,我聽到大姐這樣問過她:“嫂子,看看你盆子里的藍襯衣是不是我那件?”姐還頗有疑慮地說:“嫂子今天來洗衣服,帶沒帶你那藍襯衣啊?”好像是為了消除我大姐的疑慮,木亮嫂子說話時,順手從自己盆里翻出件剛剛搓洗過的藍襯衣?!斑觯荒媚?,天天穿在身上,早該洗啦。蛋子看好了,你姐的就跟我手里這件一模一樣,輕的很,你下水撲騰幾下,它興許就漂上來啦?!?/p>

木亮嫂的聲音那么好聽,我就下水吧。

事實證明那天我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我像一條魚一樣在大姐洗衣的那片水域游了許多來回,始終沒碰上她的藍襯衫。最后,我累得趴在塘岸上,望著大姐和木亮嫂充滿期待的眼睛,恨不得真的變成一條魚或者一尾泥鰍,待在水里,把塘泥翻個遍,看那件藍襯衫究竟躲進了哪個旮旯。

三俊四俊兄弟倆像是怕我偷撈他們家鯉魚,他們這會兒從林化老師的魚網那兒撤了回來,盯上了我在水中翻上翻下的舉動?!暗白幽阍谧錾?”他們問。這哥倆還算平時沒有白抄我的作業(yè),兩位還夠朋友,聽說我姐的藍襯衣不見了,卟咚卟咚就跳下了水。他們在我攪渾的水里繼續(xù)鉆來鉆去,最后累得跟兩條狗一樣直吐舌頭?!罢也恢娴恼也恢??!倍诉吅暨曛彀瓦呎f。三俊還拿起木亮嫂那件藍滌棉襯衫,看了又看,最后異想開天地講:“這樣一件衣裳,顏色跟水一樣,八成是被我家鯉魚當成一團水叼走啦。”

聽了三俊這話,木亮嫂發(fā)出一陣好聽的笑聲。四俊出主意說:“回頭跟爹說說,讓他把隊上抽水機拉來,抽干塘水,看它狗日的還能叼到哪兒去。”

“你爹舍得抽這一塘水?聽了這個主意,他不把你揍成一條死魚!”

是林化老師的聲音。在我們只顧撈衣服的時候,他已經拎著魚網轉到這里。林老師說的也是,鯉魚苗是很嬌貴的東西,塘水一抽,它們不被折騰死才怪,擱誰家誰家都不會愿意。

到這時候,水才真正顯出跟空氣陽光的不同,它更讓我們琢磨不透。沒辦法,我們只好望著眼前水面發(fā)呆。與稍遠及更遠處的水域相比,大姐和木亮嫂洗衣的這片水面被我們三個少年攪過幾遍后,已顯得狼籍不堪。許多肥皂沫被我們撲騰碎后,又漸漸變成泡沫,重新鼓出水面,不斷地自生自滅,幻化出轉瞬即逝的美麗。因為勞而無功,我們三個

顯得極無聊。而由于丟失了一件衣服,最心愛的衣服,大姐接下來的洗衣服也顯得心不在焉。后來,三俊四俊饒有興味地盯上了那些不斷從搓衣板上滑入水中的肥皂泡,小的問大的說:

“哥啊,這么多肥皂沫沫,會不會把咱家的魚苗毒死啊?”

“屁話!”三俊罵一句,仿佛嫌弟弟的話不吉利,轉而跟我說:“四俊真笨,我家魚塘這么大,這么長,有肥皂水的地方才這么一點點,蛋子你想,要毒死一塘魚,那得多少肥皂啊!”

那天的大雨是突然間落下來的。夏天的雷陣雨就這德性,讓你沒個提防。等我們發(fā)覺蠶豆大的水珠從天上忽啦啦砸下來時,身上已差不多濕透了。我看到我們小學的林副校長手里拎著魚簍,背上背著魚網,賊一樣朝學校方向竄去,真是作孽,他簍里那些白嘩嘩的魚肯定被顛得極不舒服啦。我看到姐和木亮嫂慌亂地收拾著各自的衣服,屁股忙得一扭一扭地現出了原形。我還從木亮嫂銀器一般的口中聽到了一連串的臟字,“操你媽×呀,天爺,下這么猛!”她就是這樣罵的,我沒有想到那么漂亮的媳婦也會罵出臟字來,不過你得承認,那是很好聽的臟字。

那天及那天之后的許多日子,圍繞著大姐那件珍貴的藍滌棉襯衫的去向,我娘和我大姐這母女倆展天了豐富的聯想和猜測。錢財這東西就這樣,與它有關的話題讓人永遠不知道單調和疲倦。她們就像那些走街串巷的說書藝人一樣,善于構思出許多自己故事需要的細節(jié),以致于后來我也基本上相信了襯衣是被木亮嫂偷去的這一事實。

——那天木亮嫂跟我大姐一道去扁擔坑洗衣服時根本就沒帶她那件滌棉襯衣。這是件早有預謀的事情,她把她自己的藍色襯衣放在家里,眼睛卻把我大姐的盯上了。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樣,我們是未出五服的隔墻鄰居,我們都把木亮家的人當成了自己人。沒想到家賊難防——真讓俗話說著了,木亮媳婦趁大姐只顧洗衣,一點也不提防她的時候,一把就把我姐的藍滌棉襯衣從我家盆內撈了過去。她做得真老練啊。她把它洗干凈了,等我姐找自己的襯衣時,她便正好說那是她的。反正兩件襯衣都一樣,反正大家都在穿這種襯衣。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在娘和大姐的推斷之下,事情確鑿得有了真鼻子真眼。那件襯衣已經遠離了扁擔坑,遠離了魚塘里讓人琢磨不透的水,跑到了木亮嫂家里?!耙辉趺磿撇坏侥?三個小伙子撲騰了半天,連個線頭也沒見著!”娘的話稍顯夸張,她把我和三俊四俊等幾個不滿十歲的娃娃也說成了“小伙子”。整個夏天,木亮嫂身上的襯衣都在遭受她們的指點,如果這種指點有足夠的能量,恐怕木亮嫂的襯衫和她本人早被我家的女人毀掉了。“今天穿的是她原來那件?!蹦橙兆咴诮诸^,走在木亮嫂身后不遠的地方,大姐悄聲指著前面的藍滌棉襯衣跟娘說。娘點點頭,仔細觀察前面女人,像在替人家數步子。

“今天穿的是我們買過后又被她偷回去的那件?!庇忠惶熳咴诮诸^,姐又在指點著前面的木亮媳婦跟娘嘀咕。

“今天又換上了她原先那件?!钡谌巫咴诮诸^,她們仍在這樣說。姐不嫌煩,每次都能明察秋毫,在她的觀察之下,木亮嫂是那樣工于心計,她在擁有了兩件同樣的藍滌棉襯衣之后,因為一件是偷來的(準確地說,是先被她丈夫和我大姐撿來,又被他們賣給我大姐,最后才又被她設計偷去),她便不斷地變換花樣,今天穿這件,明天又穿那件,好讓人(主要是我娘和我大姐)難以確定。沒想到,她的這個詭計,最終還是被我家的女人們識破了。她們說——

“哎,六塊錢算是白花了,還沒穿夠半個月,等于又給人家送了回去?!?/p>

“比給她送回去還不上算。她把衣服偷了,還騙走了咱家六塊錢!”

“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那么漂亮的一個人,咋養(yǎng)成了這么個壞毛病?!?/p>

聽足了娘和大姐這些話,再見木亮嫂時,我生出了一些難受的感覺。真沒辦法,這已經不是先前那個漂亮女人啦。你看她走路的樣子,你再看她說話的樣子!一言一笑,一舉一動,多假惺惺啊!

她的聲音,也不像以前那樣好聽啦……

國順叔家翻塘捕魚的日子,在我們的小小村莊,就是一個小小的節(jié)日。秋天里最后的日子到了,收完地里莊稼之后,塘里的魚也到了被收獲的末日。國順叔把隊上的抽水機運到扁擔坑邊,只用半天功夫,就把魚塘抽了個底朝天。

那天魚塘邊圍滿了好奇的男女老少,我同樣也看到我們的林化老師,我看見林副校長的兩眼像兩張魚網一樣同時撒出,呆呆地罩住了整個魚塘。國順叔在忙漁事之前,還把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牽下來,他給她在塘邊擺放了一架藤椅,讓她坐著觀賞滿魚塘的景致。大俊二俊三俊四俊們更是歡騰得腳不沾地。水將抽干時,魚兒都浮出了塘面,如同人的呼吸離不開空氣,魚兒的呼吸也離不開水,它們嘴巴爭相張大,搶奪池塘底部最后的一點水。魚們的嘴巴這會兒顯得非常有趣,像無數花朵,在水面相繼開放。我最喜歡看這類涸澤而漁的盛況。你們這些身體敏捷的家伙呵,平時仗著水的庇護,在自己的空氣里到處亂竄,讓我摸不到你們,讓我在水下暈頭轉向,現在好了,現在看你們還往哪兒跑。

三俊從塘中撈起那件我大姐于夏初落入塘底的襯衫時,正是我看魚看得忘情的時候,我像魚一樣大張著嘴巴,向喧鬧的魚塘無聲表達著自己的驚奇。三俊用一把臭塘泥打斷了我的思路?!暗白樱烨疲愦蠼愕囊r衣!”

其實三俊完全用不著大喊大叫,他跟我說這事時,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塘下,我又不是聾子。只是我沒弄懂他那一串聲音在說什么,我只看到他手中扯著一大縷灰綠色的塘泥。時間已進入秋末了,誰還記得準夏初麥收前的事情呵,連我大姐和我娘肯定也忘了。三俊這小子在日弄人,這么多的魚,肯定叫他昏了頭。我惱怒地回三俊話說:“去你媽的!你大姐的襯衣!”三俊家并沒有大姐,我這樣回罵,只是為了順口。

“真的是你姐的襯衣,魚的孫子才騙你!”

三俊急了。三俊一著急,我也就漸漸想起了什么。“是我大姐的嗎?”我問。“就是你大姐的。你忘啦,麥收前你大姐和木亮媽在我家魚塘洗衣服,丟的就是這件藍顏色滌棉襯衣,我和四俊還幫你們下水撈,撈了半天也沒撈著?!?/p>

行了,我想起來啦,三俊你不用多說啦。

可是現在,那件曾經嶄新的藍滌棉襯衣,在三俊手中無非是爛棉絮般的一縷碎布,還夾雜著塘泥灰暗的顏色。它像過去某段短促的時光,被細心的三俊挑在手上,真叫你目不忍睹。和我一樣在扁擔坑邊觀看捕魚的我大姐也聞聲趕來,她遲遲疑疑地從三俊手上接過襯衫,向它瞪大驚詫的眼睛。兩個季節(jié)都已經過去了,眼下身上已穿上厚厚秋裝的大姐顯然也早就忘掉了這件襯衣,這件她曾經穿過幾天而后又永遠失去的夏天的衣裳。它畢竟是過去的東西呵,我看到這件襯衣在大姐手中已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它一片一片向下墜落,用近似慢鏡頭的方式,揭示著時光流逝的力量,最后它變成了一堆落在地上的碎布,重又成為被生活丟棄的一小堆廢墟。

那天在扁擔坑看完國順叔家撈罷魚回家后,我跟娘也提起了那件藍色的滌棉襯衣。不知怎么回事,我向娘重提這事,情緒竟非常激動。想想娘當初對木亮嫂的詛咒吧,娘肯定還記得它,看娘今天又會說些啥!讓人失望的是,娘開始竟然不明白我在說什么?!澳募{襯衣?”她問。

“就是大姐同木亮哥在賣煙路上撿到,大姐又花了六塊錢買來,讓木亮媳婦偷去了的那件藍滌棉襯衣呀?!?/p>

為喚醒娘的記憶,我嘴巴緊張得一口氣吐出了這么多紛亂的聲音。真費勁呵!

“噢——”娘說。

還好,娘終于明白了過來,娘似乎一瞬間在腦袋里完成了某些時間片斷間的切換。“咋會爛在塘泥里呢?你要不說,我都把那件襯衣給忘啦?!?/p>

娘沒有提木亮嫂子的名字。

我愣住了,我真沒有想到娘會這樣說話。

是呵,忘掉了也是極自然不過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時光比水更厲害。陰陽鎮(zhèn)流行過的那種藍滌棉襯衫,誰都不再穿它啦。

責任編輯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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